蕙心裝好郵件正準備出發時,她爸老丁的電話不期而至。老丁說:“蕙心,我剛剛放走了一只青鳥風箏。”蕙心問他準備去哪里,老丁說他準備離開襄陽,去第十七站,十堰。蕙心說:“天太熱,不行就回家吧,前幾天見到玉蘭姑姑,她還問起您呢。”老丁說:“知道了,過幾天就回去。”
老丁最初外出是為了尋找妻子梅麗。
梅麗失蹤那年蕙心才五歲,蕙心記得當年她媽走之前似乎有一點預兆。有幾次,蕙心見她停下了手中的毛線活,只顧看著一個地方發呆;常常,蕙心正在院子里玩耍,梅麗走過來,先是目不轉睛地盯著蕙心看,然后一把抱住她,在她臉上狠狠地親著。那幾天,梅麗曾跟老丁提起過要回娘家,老丁從一本詩集上抬起頭,說:“等學生放假后便帶著你和孩子一起回去。”
某天下班后,老丁在自家桌子上看到了一張小字條,是梅麗寫的:我走了,我考慮了一個多月,還是決定將女兒留給你,請你一定照顧好她。
梅麗走了之后,老丁一度揣測著她是回了娘家,那點希望被他揣在心里,兀自升騰著,悄無聲息地繚繞著。他借用小賣部的座機一次次地往梅麗娘家打電話,那邊的答復一次次地讓他心中的希望泯滅。
彼時,鎮子里有關梅麗的各種猜測和謠言紛紛揚揚,甚囂塵上。有人說她在回娘家途中被人拐走,還有人說她和昔日的情人私奔了。
梅麗是從福利院抱來的,她離開老丁半年后她的養母便離開人世,娘家再沒有其他親人,有關梅麗的下落問題,老丁只能去問他們的介紹人阿鳳。阿鳳又發誓又賭咒,說她對村里人口中的那些事一無所知。阿鳳的話使得老丁心中的希望再次升騰起來,他對蕙心說:“蕙心,等學校放了假咱們就去找你媽媽。”
墻上的日歷日漸消瘦,暑假的腳步終于到了近前,老丁專門制定了一套詳細的尋妻計劃。梅麗的娘家在四川瀘州境內的一個小村莊,那里不通火車,要先坐火車到重慶,然后再轉汽車,下了汽車還要再步行很長時間。從濟南到重慶一共二十三站,老丁決定跟著火車的腳步,一站一站地尋找。
老丁帶著女兒每到一座城市,將住宿問題解決之后便開始張貼尋人啟事,待他的小單張在無數面墻壁上扎下根來,他便在某個能擺攤的景區門口尋找一處角落,等待來來往往的人找他畫像或者設計簽名。老丁給人畫像時,女兒蕙心在一旁寫作業,一張印有尋人啟事的大幅海報立在父女二人中間,海報上的梅麗粉面桃腮,帶著一股獨特的韻味,面帶微笑,默默注視著父女二人。
待到假期快結束時,老丁便開始采買做風箏的各種材料,竹木、絲絹、尼龍線、顏料等。扎制風箏前,他先在白紙上畫出一只鳥的輪廓草圖,然后在圖中勾畫出骨架結構,并標示出每根骨架的長度;接著將竹子劈成各種粗細不等的竹條,用砂紙將每根竹條打磨細膩光滑;而后,再用尼龍線綁扎出風箏的骨架來;待骨架扎好后,便進入貼糊蒙面環節,這是一個至關重要的環節,糊得稍松、稍緊或者不夠平整,都將直接影響風箏的美觀及放飛效果;最后是繪畫和拴腳線。
夜靜更深,在異鄉的小旅館里,蕙心一覺醒來,常常看到老丁在一筆一筆地畫風箏。蕙心說:“爸爸,您不困嗎?”老丁說:“乖,你先睡吧。”第二天清晨,蕙心睜開眼睛,一只美麗的風箏率先進入她的視線——那是一只鳥兒風箏,它的身體呈流線型,生有一對巨大的翅膀,身后拖著氣派的長尾巴,它羽毛碧青,眼睛墨黑,靈動而優雅。一看到它,蕙心就想到了春天、白楊樹、花朵、白云等,這使得蕙心無比歡欣。
蕙心問老丁:“爸爸,這是一只什么鳥兒啊?”
老丁說:“它叫青鳥。”
“我怎么從來沒有見過?”
“爸爸也從來沒有見過。”
為了方便外出,老丁在四十歲時從學校辭了職。在家時,他就教鎮里的孩子寫字、畫畫,以此賺取生活費;外出時,就靠給別人畫像來過活。
十幾年過去了,梅麗如同鳥兒一般飛得無影無蹤,可是關于她的傳說卻從來沒有消失過,那些流言在村子的上空醞釀、盤旋,經久不散。鄰居們紛紛勸老丁放棄外出,盡早為自己做打算。老丁總是笑笑,不置可否。他們說,人家玉蘭還等著你呢。老丁就嘆口氣。盡管老丁的錢包不夠豐滿,但外形上卻有讓人不可忽略的優點——他身材高大、濃眉大眼,還會書法、畫畫。出眾的相貌以及才藝的加持,自然吸引女人的眼球。
老丁年輕時,村里有好幾個女人喜歡他,玉蘭便是其中一個。玉蘭是老丁的鄰居,由于雙方老人曾經有過口角,盡管玉蘭對老丁有意,她父親還是將她嫁給了鄰村的一個男人。后來,老丁娶了外地姑娘梅麗。再后來,梅麗走了,玉蘭心疼年幼的蕙心,常給她做一些衣服和鞋子,回娘家時總會悄悄給她送水果和糕點。八年前,玉蘭的男人因病去世,玉蘭回娘家便頻繁起來。來了后,她總會找機會悄悄到蕙心家一趟,問問老丁的情況,順便將給老丁買的衣服和鞋子塞給蕙心。
某次,玉蘭有意無意地說:“蕙心真是好孩子,和我家那兩個女兒一樣,她倆常說,只要媽媽幸福就好,媽媽做什么她們都支持。”
玉蘭話里的意思已經很明了了,蕙心當即向玉蘭表示自己也是同樣的想法。盡管蕙心偶爾會思念母親梅麗,但這種思念和老丁的幸福相比,便顯得無關緊要了。
蕙心剛走進長盛北區47號樓便看到了玉蘭的姐姐芷蘭。芷蘭正站在單元門口向外張望著,看到蕙心,她笑著說:“孩子,我正等你呢。”蕙心問她什么事。芷蘭說:“過一陣子我要去福建明溪縣看鳥,想著我家離你現在的家不遠,準備把我的那只貓寄養在你家一陣子,只是不知道你方不方便?”蕙心忙說沒問題。兩人談妥后,芷蘭要坐公交車去植物園寫生,蕙心決定送她到站牌。
芷蘭退休前是一所小學的美術老師,喜歡花鳥蟲魚,還經常一個人去外省看鳥、寫生,且出去一趟就要好多天,這次去的是更遠的地方。蕙心疑惑地問她:“姑姑,您怎么去那么遠的地方?”芷蘭說:“明溪縣有很多珍貴的野生鳥類,被人稱作‘鳥的天堂’,還有紅嘴藍鵲,那是我一直想看的鳥兒。”“您都去哪里看過鳥兒?”“為了看鳥、畫鳥確實跑了不少地方,去新疆巴音布魯克看過天鵝,去江蘇鹽城看過丹頂鶴,去云南昭通看過黑頸鶴,還去江西婺源看過鴛鴦。”“看鳥兒也可以去動物園呀,那里可是什么鳥兒都有的。”“傻孩子,那咋會一樣呢?大自然中的鳥兒才叫鳥兒,動物園里的只是活的鳥標本而已。”
玉蘭和芷蘭雖然是一母同胞,性格和愛好卻是天壤之別。妹妹玉蘭是典型的賢妻良母,喜歡做衣服、做飯、收拾家務;而姐姐芷蘭則喜歡看書、畫畫,她也是報紙雜志的老訂戶。盡管每個單元的樓下都有信箱,但考慮到她家在四樓,蕙心還是堅持將郵件送到她家。
芷蘭的老伴去世了,女兒又留在北京工作,蕙心擔心她一個人生活有諸多不便,去長盛北區投遞郵件時,常買些蔬菜給她捎過去。為了感謝蕙心,到了雜志該來的日子,芷蘭總是提前泡好茶水等著她,逢飯點時,還再三留她吃飯。每年一到征訂季,她便不遺余力地發動親朋好友訂報刊,為蕙心拉來不少訂戶。
這些年來,蕙心和她姐妹兩人相處得都很不錯。
盡管老丁不在家,蕙心還是經常趁周末回娘家。將門窗打開通通風,擦擦家具上的灰塵,掃掃院子,鏟掉那些無孔不入的雜草。尤其是夏天,溫度高雨水充足,半個月不去,院子里的野草便呈肆意蔓延之勢。這日,蕙心正在院子里忙活,手機響了,是在上海打工的堂哥丁雪松打來的。蕙心正在疑惑久不聯系的堂哥為什么給自己打電話時,他的一句話卻將蕙心的思緒攪得支離破碎。
“蕙心,我見到嬸子了!”
“……?!”
“我見到你媽媽了!”他又重復了一遍。
“在哪里見到的?”蕙心這才緩過神來。
“就在上海。”
“你確定就是她?”
“確定。她走的時候,我已經十五歲了,怎么可能會對她沒印象?她的鼻尖上有顆痦子,還長了兩顆虎牙,四川口音,我問了問雇我干活的這家人,確定她就是四川瀘州人。”丁雪松又加了一句:“不過,你要有思想準備,她在這邊已經……有家了。”
梅麗跟丁雪松說,當年母親離開家時,既不是私奔也不是被拐騙,原是一個人出去的,由于和老丁結婚時沒有領結婚證,她離開老丁就算是徹底和他斷了關系。梅麗投奔的是在上海的一個姐妹,那個姐妹在一家工廠打工。后來,她在那家工廠里認識了現在的丈夫,兩人一起從工廠辭了職開了水果店。她的丈夫腦筋活絡善于經商,水果店的生意干得風生水起,很快,兩人就在上海市郊買了一套房子,并生兒育女。如果不是碰到在她小區干裝修的丁雪松,梅麗的日子也許會一直風平浪靜地過下去。
老丁是在第二天中午到家的,他買的凌晨的火車票,是站票。他風塵仆仆地踏進家門,將兩個大行李箱放在地上,說的第一句話是:“找到就好。”蕙心說:“她說,當年她是一個人離開家的?”老丁不說話,坐到沙發上,點了一支煙,煙霧織成了網,將他的臉罩在中央。蕙心問:“看來她說的是真的了?”老丁低下了頭。“為什么?”老丁半晌才說:“是爸爸不好……”蕙心又問:“為什么?”老丁搓了一把臉,說:“當初的事情……不好講的,現在,知道她沒有受苦,且生活得還可以,我的心也就踏實了。”蕙心心里泛起一陣酸楚:“可是,這么多年,一個沒有母親的孩子的殘缺生活,誰來彌補?”老丁再次低下了頭,將臉埋進手掌里。
考慮到老丁在外面一個多月才回來,蕙心盡管心里五味雜陳,還是為老丁炒了一葷一素兩個菜。老丁拿出一瓶白酒,吃一口菜,喝一口酒,時而停下來從容不迫地吐一口雞骨頭。蕙心看著老丁的臉,不知道他是故意裝作輕松還是真的不在乎,便板著臉,也不和他說話。
飯后,老丁去廚房里洗刷碗筷,要擱在以往,蕙心肯定不會讓他做這些事情,但今天不同。蕙心坐在院子里,也不看老丁,只顧望著圍墻外的一棵大楊樹發呆。
老丁洗好碗筷,找了一把抓鉤走到院子里刨起地來。他挽起袖子,彎著腰,雙手緊握抓鉤奮力往土里刨。陽光將他的影子撂倒在地上,時而將它拉得又細又長,時而將它壓得又粗又短。蕙心看著他拼命刨地的樣子心里有些發酸,嘴里卻沒好氣地說:“好好的你刨地干什么?”他說:“這院子里該種些花了,要不然空著太可惜。”“竟然還有那個心思。”蕙心嘀咕了一句。
此時,“嘀”的一聲,微信響了一下,是丁雪松發來的:嬸子要加你微信,你同意嗎?蕙心盯著那兩行字看了許久,沒有回復他。
蟬在白楊樹濃綠的枝葉間拼命聒噪,將空氣攪得越發黏稠。蕙心站起身,準備到門外透透氣,剛到門口,見玉蘭走了過來。
玉蘭提了一方便袋窩窩頭,說:“蕙心,我蒸了一些紅薯葉窩窩頭,讓你嘗嘗。”蕙心說:“謝謝姑,家里有人,您進去吧。”玉蘭說:“你爸,真回來了?”蕙心點點頭。玉蘭湊到她身邊,小聲說:“聽說你媽媽有消息了,看來是真的了?”蕙心再次點頭。
蕙心在門外的石頭上坐了一陣子,心里思緒萬千,一時又理不出頭緒。她從小跟著奶奶長大,奶奶去世后,數玉蘭姐妹對她最好,父母的事情問玉蘭又不太合適,最后她還是決定找芷蘭試一試。
今天芷蘭沒有外出,蕙心跟她說了母親梅麗在上海安家落戶的事情。芷蘭說:“能找到你媽媽是好事。”兩人聊了幾句,蕙心便試探著問她梅麗是什么樣的人。芷蘭說:“梅麗長得漂亮,很能干,比較務實。某次,老丁騎了一個小時自行車跑到濟南給她買了一束玫瑰花,她收到花后,沒有多么高興,也沒有不高興,只是說買一束花的錢夠三天的菜錢了。那時候,老丁很是迷戀詩歌,還交了一些外地的詩友,假期時,他常常去外地找詩友切磋詩歌,還常邀請他們到家里來,幾個男人在一起喝酒、談論詩歌,高興時一起放聲大笑,不高興時一起抱頭痛哭。聚會啊,喝酒啊,都是要花錢的,又耽誤田里的活,梅麗有時候會埋怨他,老丁便不說話。鎮里人也沒見他們有什么大的矛盾,唉,走到這一步也是可惜了。”
蕙心通過了母親梅麗的微信好友申請,兩個人用文字的方式聊了起來。梅麗提出想看看女兒現在的模樣,蕙心也想看看梅麗,便說:“我這會兒在上班,要不下午三點吧,我早點回去。”蕙心請了半天假,將自己住的房間打掃干凈,再將手機置于桌上,調到合適的高度。室外,陽光肆無忌憚,在陽光雪亮的眼睛下,桌上的一切均無處躲藏。她將窗簾掩上一半,半邊桌子、手機,還有桌前的她驀地跌落進陰影里。她看了一下手表,兩點五十五分,離和梅麗約定的時間還有五分鐘。
此時,她的父親老丁正坐在沙發上看書,兩人對視了一眼,卻各自無話。視頻電話驟然響起來,聲音大得令人心驚,蕙心一時間手足無措,扭頭看了父親一眼。老丁已經站了起來,說:“接啊。”她伸出顫抖的手點了一下那個跳動著的話筒標志,電話鈴聲驟然停止,她恍惚了一下,手機屏幕里出現了一個女人,更準確地說是一個中年女人。“蕙心?你是……蕙心?”她回過神來,再一次看向她的父親老丁。老丁說:“在叫你,快答應!”她“嗯”了一聲,女人卻哭起來,抽抽搭搭的,還不停地拿紙巾擦眼淚,她一哭把蕙心的眼淚也勾了出來。女人哭了一陣子,努力止住悲聲,說:“是媽媽……不好,都是媽媽不好。”她又問了蕙心的工作及婆家的情況,蕙心都作了回答。掛斷視頻電話,蕙心見老丁正站在她身旁,見蕙心看他,老丁轉身向外走,蕙心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卻聽見他說:“這么多年了,她也老了。”
蕙心坐在桌前,回味著屏幕里梅麗的樣子和她的每一句話。她臉上確實還保留著年輕梅麗的一些東西,比如,那顆虎牙,還有鼻尖上的那顆痦子,只是經過十幾年歲月的滌蕩,年輕梅麗眉宇間的嫵媚和韻味早已消失,現在的她是一個眼角有些松弛、面部微微浮腫的女人,和其他五十歲左右的女人并無二致。
說到底,這是一個偏離她記憶軌道的梅麗。
知道梅麗的確切消息后,老丁和玉蘭的事情也被提上日程。為了這事,兩家人特意坐在一起像模像樣地吃了一頓飯,他們的事情也得到了兒女們的一致支持。
飯后,蕙心送客人回來,聽見老丁和玉蘭還在房間里說話。老丁說:“你可得想好了,有些事情你能不能包容?”玉蘭說:“都這把年紀了,還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包容的?除非你和別的女人有瓜葛!”老丁說:“那個肯定不會!”玉蘭說:“上半生是老人給安排的婚事,總是別別扭扭的,下半生就想自己做一回主,找一個自己看著舒心的人,也算沒委屈自己。”老丁說:“我知道你好,就怕我……不能如你所愿。”
老丁和玉蘭定了結婚的日子后,便去鎮上的婚紗影樓里拍婚紗照。取照片時卻出了問題,老丁對著照片搖頭:“這咋一點都不像我?眼睛給搞得太大,下巴又給修得太尖,失真了。”“大叔,這樣是為了讓您好看一些。”攝影師一臉無可奈何。老丁說:“你們年輕人對美的認知有偏差,知道不,真實才叫美,搞得那么假怎么能叫美呢?”攝影師無言以對。玉蘭說:“婚紗照不就是個意思嗎?差不多就行,再說已經洗出來也無法更改了。”老丁只得付了錢,將照片拿了回來。到家后,老丁將所有的照片一字排開,靠在墻上,一張一張地慢慢看,邊看邊搖頭:“太假了,不能往墻上掛,就像別的男人和女人掛在我家墻壁上,什么時候看見什么時候不舒服。”玉蘭問他:“那你說怎么辦?”“算了,再去濟南照吧。”“這一套照片一千多塊錢呢。”“錢的問題事小,關鍵是要美,要舒心。”
老丁和玉蘭去了濟南,又花了兩千多塊錢拍了一套婚紗照。這次兩人是在百合花叢中拍的,老丁和玉蘭被一頂輕紗罩住,如云如霧,朦朦朧朧,潔白的百合花前呼后擁。照完后,老丁還特意交代攝影師:“盡量少修圖,盡量保持真實。”這套照片果然很具美感,老丁總算滿意了。
當老丁種的牽牛花爬滿墻壁的時候,他和玉蘭舉行了婚禮。盡管兩人都是二婚,氣氛卻一點都沒有減弱。老丁找了一家婚慶公司,將自己家提前布置了一番,花門、紅毯、路引等一應俱全,除此之外,還找來一位水平不錯的司儀,早飯后,司儀就開始唱歌,一直唱到新娘的花車駛到門口。那一天,鎮子里很多人都聚在老丁家,喝喜酒,看熱鬧。在鎮子里,只有年輕人結婚才有這樣的排場,兩個二婚的人轟隆隆搞出那么大的動靜,真是史無前例。和玉蘭拜過天地之后,老丁朗誦了一首詩,是葉芝的《當你老了》。
……
垂下頭來,在紅光閃耀的爐子旁,
凄然地輕輕訴說那愛情的消逝,
在頭頂的山上它緩緩踱著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間隱藏著臉龐。
老丁的聲音在人們頭頂上、牽牛花的枝葉間來回盤旋,如同微風一般,吹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和玉蘭結婚后,老丁的每一天似乎都陽光燦爛、風和日麗。玉蘭比較勤快,只要她在家便不停地擦啊,洗啊,家里窗明幾凈,處處一塵不染。玉蘭的廚藝好,她做飯不僅重視口感,更重視花樣翻新,常常一周七天的飯菜,全然沒有重復的。飯后,老丁拉著玉蘭一起去田野里散步,一起去鎮上趕集,一起去河里洗衣服。村里的男人見到他們便開玩笑:“老丁,你們兩口子整天恩恩愛愛,一趟又一趟的,這是專門給我們這幫老家伙看啊。”老丁就哈哈地笑。人家又說:“老丁,你這可是枯木又逢春啊!”老丁依舊哈哈地笑。
婚后,老丁不用再去外地了,蕙心回娘家的次數自然就頻繁起來。這日下班早,蕙心買了魚、肉和水果,又驅車駛向娘家的方向。剛到村口,蕙心就在小廣場上看到了老丁,他正坐在一塊石頭上看一幫孩子放風箏。天氣不冷也不熱,又有小風助力,那些紙糊的燕子、老鷹、蝴蝶等個個飛得忘乎所以。蕙心停下車,到了老丁身邊,叫了他兩聲,他才回過神來。蕙心說:“爸,您怎么在這兒?”老丁說:“散散心。”老丁坐上車,蕙心問他:“玉蘭姑怎么沒和您一塊兒出來?”老丁說:“沒有。”蕙心回過頭,問:“您怎么啦?好像臉色不太好。”“沒睡好覺。”“為什么?”“想了一些事。”“想什么呢,您現在不是挺好嗎?”
父女倆到了家,蕙心走進廚房幫忙做飯,老丁卻將那只裝風箏的箱子搬了出來。那些白絹和竹條上有了灰塵,他拿了塊干凈的濕毛巾輕輕擦拭起來。玉蘭問他怎么弄起這個來了。老丁說:“好久沒扎了,再不扎手就生了。”老丁將竹條擦干凈后,便用尼龍繩綁扎起來,偏偏綁扎得不滿意,只好拆開了重綁,折騰了兩三次,飯菜端上桌后老丁還在忙活。玉蘭叫老丁吃飯。老丁說:“你們先吃吧,我好不容易才綁好,得趕緊貼糊蒙面。”娘兒倆吃了一會兒,玉蘭又叫老丁:“再不吃就涼了。”老丁將蒙了一半的風箏扔在了地上:“你別老是叫我,看,貼壞了吧!”老丁上了飯桌,夾了一塊魚肉,又放下了筷子。玉蘭問他怎么了。他說:“不太餓。”蕙心怕玉蘭生氣,便說:“姑,晚飯少吃點沒關系的。”飯后,蕙心打開院子里的燈,對老丁說:“爸,要不我幫您一起把風箏扎起來?”老丁說:“算了。”老丁將地上的風箏半成品和散落的竹條、白絹歸攏了一下,全都塞進箱子,而后,將箱子放到了墻角。
這日,蕙心下班后,遠遠地看見自家門口蹲著一個人,走近了見是老丁。蕙心停下車,問他:“爸,您怎么這時候過來了?”老丁提起腳邊的包裹,說:“在你這里待幾天。唉,這么多年了,都是一個人睡,現在臥室里多了一個人,有點睡不踏實。”老丁住進來之后,蕙心夫妻自然對他很好,盛飯盛菜,端茶倒水,好生照顧著。可是,白天夫妻倆去上班后,家里就剩下老丁一個人,只能天天悶在家里看電視,住了幾天,老丁就說要回去。蕙心將老丁送到家,正在斟酌怎么跟玉蘭說比較合適,玉蘭卻主動說:“我有時候會打呼嚕,你爸又睡覺輕,不如我倆先分開睡,讓你爸自己睡,我去你原來的房間住。只是晚上我沒辦法照顧他了。”聽玉蘭這么一說,蕙心如釋重負,忙說:“還是您想得周全,我爸可能也就是這兩天休息不好,等過一陣子,您再搬回去吧。”
芷蘭在山上寫生時崴傷了腳腕,好在不太嚴重,醫生給開了一些活血化瘀的膏藥,讓在家休養。蕙心得到消息后便過去看望,兩人聊了沒幾句,話題便轉到了鳥上。蕙心問芷蘭:“姑姑,您怎么這么喜歡鳥呢?”“說來話長。我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我父親照顧不了兩個孩子,便把我寄養在姥姥家。每當我哭鬧著找媽媽時,我姥姥就給我講一個故事。有個孩子的媽媽去了很遠的地方,那個孩子天天盼著媽媽回來,終于有一天,她媽媽騎著一只七彩的大鳥飛回了家。于是,我常常站在門口,盼著鳥兒也將我的母親馱回家。”“哦,這樣子。”兩人正聊著,玉蘭的電話打了過來,蕙心接通電話問玉蘭什么事。玉蘭說:“你爸病了!”蕙心問她怎么回事。她說:“這幾天他說自己身體不舒服,飯吃得很少,也不怎么說話,人總是懶懶的。”蕙心到家后,玉蘭先迎了上來,而老丁正半倚半躺地歪在沙發上,看到蕙心招呼了一聲,卻沒有起身。蕙心湊到老丁身邊,問:“爸,您怎么啦?”“沒大事,就是不想動彈。”蕙心拿來溫度計給他測了一下,36.5℃,雖然不發燒,人卻呈現出一種明顯的病態,臉色灰暗,精神不振。蕙心心里畫著問號,嘴上還得安慰他們兩個。第二天,蕙心和玉蘭帶著老丁去了醫院,把血常規、心電圖、胸片、B超等能做的檢查都做了一遍,沒有任何器質性的問題,醫生說可能是普通感冒,給開了幾盒藥便讓回家觀察。趁著玉蘭取藥的工夫,蕙心悄悄問老丁:“您和玉蘭姑……沒生氣吧?”老丁說:“絕對沒有,她天天為我端茶倒水的,連說話都不跟我高聲。我也說不上來為什么,就是感覺身上沒勁,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致。”
一周過去了,醫生給開的藥吃得差不多了,老丁還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蕙心領著老丁去了中醫院,掛的神志病科。這次診斷結果出來了,是抑郁狀態,醫生還特意叮囑家屬多開導老丁,別讓抑郁狀態發展成抑郁癥。蕙心回家后將醫生的話告訴了玉蘭,兩個人都覺得當務之急是讓老丁開心快樂。玉蘭喜歡看電視,現在她怕吵著老丁,不光不敢開電視,連做家務都是輕拿輕放。玉蘭在家里忙活時,老丁總是懶懶地半躺在沙發上,不動也不說話。玉蘭忙完家務后,便哄著老丁去街上走走,通常說半天,老丁還是不愿意挪窩,即便是勉強上了街,遇到村里人打招呼,他也只是象征性地點點頭,很少與人搭話。一次,玉蘭跟蕙心說起老丁,說著說著竟抹起了眼淚:“之前還好好的,我一到你家竟成這樣了,外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我照顧得不好呢。”玉蘭一哭,蕙心心里也是一陣酸楚:“姑,這哪能怪您呢?事情湊巧了,沒辦法。”
這日,蕙心正在上班,玉蘭的電話來了。“蕙心,你爸走了。”“走了?去哪兒了?”“這幾天,他跟我說要出去走走,多則一個來月,少則一個星期,讓我不要擔心。我以為他說著玩,沒想到,今天我趕集回來,他就走了,只在桌子上留了一張字條。”“打他手機了嗎?”“打了,關機。”蕙心趕回家里時,玉蘭正坐在空蕩蕩的院子里,夕陽將她的影子一直拖到墻根處。蕙心安慰了她一番,將她攙到了房間內。蕙心問她爸都帶走了什么東西,玉蘭這才如夢初醒,忙起身去查看。家里的兩張銀行卡沒有動,只帶了一些換洗衣服,且帶走的是眼下正穿的毛衣、外套等。蕙心安慰她說:“既然沒有帶太多衣服,應該很快就會回來。”蕙心給所有的親朋好友打電話,大家都說沒有見到老丁。蕙心擔心老丁去找自己的母親梅麗,便走出家門偷偷給梅麗打電話。梅麗說:“他怎么可能跟我有聯系呢?他沒有我的任何聯系方式。”臨掛電話時,梅麗嘆了一口氣,說:“唉,看來,你爸爸的心性和年輕時沒有什么兩樣。”蕙心聽她話里有話,就問她怎么回事。她說:“時間長了,你那個玉蘭姑就知道了。”蕙心又走回院子里,玉蘭笑著迎上來說:“你爸爸剛才來電話了,說他只是出去轉轉,過兩天就會回來,讓咱倆不用擔心。”
一周后,老丁果然回來了。老丁進家門后,蕙心就發現了他的異樣——他身上的萎靡不振一掃而光,氣色好了,話也多了。蕙心和玉蘭問他這幾天去了哪里。他笑而不答。又問他為什么出去。他說:“這些天,總感覺心里有個空洞,出去轉了一圈,心里的空洞便被填上了。”蕙心埋怨他,為什么不跟家里打聲招呼。老丁笑說:“怕你玉蘭姑不讓我出去啊。”蕙心說:“下次再出去帶著我玉蘭姑。”老丁嘿嘿一笑,說:“不是我不愿意帶她,是有些地方必須我一個人去。”玉蘭看了蕙心一眼。蕙心說:“等工作不忙了,我請幾天假帶你倆出去。”
老丁的生活又回到了正軌。飯后,他和玉蘭一起去田間小路散步;逢集,他就用電動三輪車帶著玉蘭一起趕集;玉蘭做飯時,他便幫著洗菜、收拾魚鱗。看到老丁的變化,蕙心便私下問他:“爸,您怎么出去一趟就好了呢?”老丁笑說:“嘿嘿,就知道出去管用才出去的。”
老丁第二次離開家是兩個月之后。走的時候他跟玉蘭說要出去轉轉,玉蘭問他多久能回來,他說差不多半個月吧,玉蘭也就不說什么了,為他收拾了一些換洗衣服,還特意往行李箱里裝了一些常用藥品。“你爸把那只裝風箏的箱子帶走了。”玉蘭跟蕙心打電話的時候說。“您說他把扎風箏的材料帶走了?”“嗯,”玉蘭嘀咕道,“蕙心,你爸不會瞞著咱倆……有什么事吧?”蕙心說:“姑,這個您放心,我爸要是有別的心思,也不會這么多年還是一個人。”蕙心掛斷電話后,便決定請幾天假去找老丁。如果她的猜測沒有錯的話,她感覺找到老丁并不難。
K15次列車是從濟南到重慶的,包括始發站濟南一共經過二十三站。為了找梅麗,老丁已經走完了前面十六站,第十七站是湖北十堰,蕙心決定先去那里。按照老丁的習慣,到了某個城市他會將當地有名的景區摸索一遍,不是為了游山玩水,而是想在景區門口找一處能擺攤的地方,畢竟那里人來人往,更方便找人。
這幾天,蕙心將十堰市稍大一點的景區都過濾了一遍,卻沒有找到老丁。她知道老丁只會在景區附近安營扎寨,因此沒有多耽擱,直奔下一站——安康。就在安康的某個公園門口不遠處,在一群賣特產和小吃的人群中,蕙心看到了她的父親老丁,他正在全神貫注地給人畫像。和之前一樣,他面前擺著給人畫像和設計簽名的招牌,只是少了那幅印有梅麗照片的尋人啟事。蕙心站在一把彩色氣球后面看著她父親。他一臉平靜,時而在紙上揮灑,時而抬頭端詳一下顧客的臉。畫好后他將畫像遞過去,顧客對他說了幾句話,他立時眉開眼笑。
蕙心是在回去的路上撥通母親梅麗的電話的。她說:“媽媽,求您告訴我,當年您和我爸爸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電話那頭的梅麗沉默了一下,說:“你這個孩子,都這么多年過去了,提那些事干什么?”她說:“媽媽,求您告訴我吧。”梅麗說:“你爸爸是個好人,只是,我們不適合。”梅麗說,當年,她懷上了第二個孩子,經常有心情煩躁、胸悶之類的不適癥狀。恰好,老丁的詩友們在濟南搞了一次聯誼會,老丁就勸梅麗過去散散心。梅麗本來對詩歌沒有什么興趣,并不想去,架不住老丁一再勸說,便隨他一起去了。聯誼會是在南部山區一處景區的會場里舉行的,會場周圍群山連綿,風景宜人,只是離市區遠一些。開過會聚過餐,眾人散去,老丁和梅麗步行去大路上打車。此時,已是晚上十點多鐘,白天時花紅柳綠的大山到了晚上黑燈瞎火一片,越發顯得荒涼蕭索。梅麗心生恐懼,便和老丁一起加快了步伐。冷不丁,從旁邊的小樹林里躥出來三四個男人,捂住梅麗的嘴便往小樹林里拖,老丁上前保護妻子卻寡不敵眾,被那幾個人打趴下后用繩子綁住手腳,嘴里也被塞進一塊破布。三四個男人一起去扒梅麗的衣服,眼看梅麗就要遭遇不測,恰好有一家村民開著三輪車從親戚家回來,經過小樹林時聽到里面有動靜,一家六口人一起趕過來,那幾個歹人才扔下梅麗逃走。梅麗因此受了驚嚇,肚子里的胎兒也沒有保住。老丁陪梅麗在濟南的醫院里住了幾天,回到家后兩個人都覺得此事是一種恥辱,對誰也沒有提起過。經過了這件事,聯想到之前對老丁的諸多不滿,梅麗也下定了離開他的決心。
從安康回來后,蕙心怕玉蘭多想,當即將老丁在那邊的事情告訴了她。玉蘭聽后,心里的一塊石頭也落了地。
幾天后,老丁從安康回來,蕙心看到他那副興高采烈的樣子,也不好說他什么。飯桌上,蕙心勸他:“爸,您在家陪陪玉蘭姑姑,兩個人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多好啊。”老丁說:“女兒啊,我知道你說得有道理,只是,人難就難在,既改變不了別人,也改變不了自己。”玉蘭說:“蕙心,你爸想出去轉轉就出去吧,只要他開心就行。人啊,這輩子還能圖什么?不就是圖個開心嗎。”
芷蘭的腳好了之后便去了福建明溪。到明溪的第二天,芷蘭給蕙心打電話,高興得連聲音都變了:“蕙心,你知道嗎?我看到了紅嘴藍鵲,就是傳說中的青鳥,它們真的很美麗!”芷蘭打電話的時候,蕙心正開著車行駛在回家的路上,前方不知為何發生了擁堵,所有的車輛都停滯不前,蕙心的車也停了下來。等了有五六分鐘,前方的車輛依然沒有任何動靜。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汽車躺在馬路上,如同暴曬了一天后暈厥過去的甲殼蟲。
此時,蕙心突然想起了她的父親老丁。老丁騎自行車去了西藏。一個多月前,老丁在鎮子里遇到了一個騎車去西藏的小伙子,和人家聊了十來分鐘后,老丁變得異常興奮,他也萌生了騎行的想法。經過前面幾次離家事件后,蕙心和玉蘭也都開始支持起老丁來。他買了一輛旅行自行車,并準備了換洗衣服、帳篷、備用藥品等。老丁出發后,每隔一兩天,蕙心和玉蘭便會和他通話,讓他將這幾天的見聞講給她們聽,把在路上拍的照片發過來。經過一個多月的騎行,老丁終于進入了西藏地界。三天前,他在電話里興奮地告訴蕙心:“蕙心,你知道嗎?世界屋脊上不僅風景好,鳥兒還多,這邊最常見的是一種大鳥,當地人都稱它們為‘神鷹’。”
在這個堵車的黃昏,蕙心想著老丁三天前的話,便開始撥打他的手機,沒想到卻無法接通。蕙心的手顫抖起來,心驀地提到了嗓子眼,她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再次撥打過去,依然無法接通。她一次又一次地撥打老丁的手機,一次又一次提示無法接通。她的眼前一黑,心臟狂跳,胸脯急劇起伏。她聽到旁邊有人高聲問前面的人:“怎么回事?”前面的人回答:“可能是車禍。”
車內的空氣緊緊壓迫著她的胸,她幾乎無法呼吸。她打開車窗,大口大口地呼吸著鉆進來的新鮮空氣。無意間,她看到頭頂不遠處有一群鳥兒,它們撲扇著美麗的翅膀,正向著溫暖的南方飛去。
它們心無旁騖、自由自在地以最美的姿勢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