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火燃起來的時候,小原妖精般從燒烤攤邊扭過。
城市里最清閑的晚飯時間,小原卻要奔赴她的工作。花肉的目光在小原的蜜桃屁股上捏兩下,春麗就給了他一巴掌。往哪兒看呢?她冷著臉說。花肉“嘿嘿”笑,火筷子輕輕撥動炭火,炭火燒得更旺。兒子吉吉舉著塑料步槍向花肉瞄準,嘴里發(fā)出“砰砰”的聲音;女兒祥祥從小原身邊跑過,停下來,深吸著鼻子,說,好香。春麗白她一眼,小聲說,不準聞!祥祥攤開兩手,說,本來就好香嘛。
花肉去屋里取調料盒,出來,見老許站在烤爐前,腆著大肚子,腰卻挺得筆直,整個人站成一個標準的字母D。他提著兩瓶雜牌啤酒,白襯衣規(guī)規(guī)矩矩地掖進肥大的西褲里,所剩無幾的頭發(fā)被牛舔過般順亮。老許每天晚飯后都去找老陳聊會兒天,然后才過來。花肉問他,今天咋這么早?老許尋個最高的馬扎坐下,說,老陳兒媳婦快到預產(chǎn)期了,他得在家守著。花肉給他盛一碟毛豆和一碟腌黃瓜。他問花肉,肉新鮮嗎?花肉說,下午才買的。老許說,我得看看。他隨花肉進屋,掀開冰柜仔細檢查穿好的肉串,說,肉不錯啊!給我烤兩片饅頭。祥祥邊笑邊沖上樓梯,老許的眉毛就皺起來,說,你得讓她慢一點兒,要是滾下來,腦袋就開瓢了。
春麗往屋外搬桌子,蔡蘭蘭拎著一個很小的生日蛋糕從攤邊走過。她問春麗要不要幫忙。春麗說,不用不用……小康過生日?蔡蘭蘭說,是啊。老許說,過生日不帶出來玩?蔡蘭蘭說,他在家學編程,網(wǎng)上的直播課,不能耽誤。老許說,學編程挺好嘛,我小時候就愛編筐編簍,對關注力很有幫助,所以我才能夠成就一番令人羨慕的事業(yè)。然后他板起臉說,不過不能把十三周歲以下的孩子獨自留在家里,容易出危險,對孩子的心理也有影響,容易讓他們產(chǎn)生不安全感。蔡蘭蘭走出很遠,老許還獨自念叨說,如果走不開,可以讓蛋糕店送上門,人生中的有些錯誤,一次也不能犯。
老許一邊說一邊用紙巾將鐵扦前端擦干凈,然后把饅頭掰下來吃。花肉說,你又不從前面擼,擦它干嗎?老許說,儀式感你懂不懂?就像開會,就算沒一個人認真聽,該好好講還是得好好講。蒜!花肉說,今天忙,沒來得及去買。老許說,吃肉不吃蒜,味道減一半。花肉說,你也沒吃肉啊!老許不理他,給老伴打電話,讓她速送幾頭大蒜過來。花肉說,沒這么夸張吧,一頓不吃也不行?老許說,一口也不行。再說你這燒烤攤上不能沒有蒜,先借你幾頭,回頭記得還我。
花肉把燈調亮,作家懶洋洋地晃過來。作家穿著一件寬大的套頭衫,夾趾拖鞋發(fā)出“踢踏踢踏”的聲音。作家把桌子搬到不遠處的陰影里,自己從冰箱里抽出兩瓶啤酒,自斟自飲。
老許的老伴過來送蒜,嘴里嘟囔不停。她說老許退休前就好支使這個支使那個,退休了沒人理,就變著法子支使她。老許剝著蒜說,你買個蒜都買不好,皮這么難剝。老伴說,嫌難剝別吃!她轉身離開,邊走邊說,天天這事兒那事兒的,別人都欠你的?
花肉和春麗一起笑。吉吉也笑。春麗說,你好好寫作業(yè)!此時吉吉和祥祥已經(jīng)坐在一張小課桌前鋪開作業(yè)本。開學吉吉就要上三年級了,春麗為他報了暑假英語班,白天他學了“Good morning”,春麗給他輔導,說要是記不住的話,就記成“狗咬貓呢”。老許說,凈瞎整!你這么教的話,就把孩子教廢了。然后他告訴吉吉,正確的讀音應該是“鼓搗貓腚”。祥祥剛上幼兒園中班,春麗已經(jīng)開始教她練控筆了。祥祥寫不好,橫平豎直寫成爬行的蚯蚓,春麗有些急。橫你也寫不平嗎?她的聲音突然變高,吃起來一個頂倆!老許急忙嚴厲制止春麗,說,孩子需要多鼓勵。橫寫不平怕什么?我們那些老干部書法家,橫都寫不平。
花肉將毛豆和腌黃瓜端給作家時,作家正抱著扎啤杯發(fā)呆。花肉沒打擾他,給他烤“天梯”和大腰子。這是作家的固定搭配,無須多言。至于酒,白酒是三分之一扎啤杯,啤酒則看心情,有時兩瓶,大多是四五瓶,偶爾七八瓶,還有一次三十八瓶。那次作家賣掉了一個劇本,作家說那個劇本他反反復復弄了五年。五年啊!作家說,制片還是熬不住了。花肉問,熬不住了是啥意思?作家說,就是不用再修改了。花肉說,錢呢?作家說,錢三年前就給了啊!花肉說,那你這么興奮干嗎?作家說不用再修改了啊!花肉撇撇嘴,說,我還以為你剛賺到一筆大錢。
花肉烤著腰子,老許湊過來說,他怎么喜歡這個?多臊氣。花肉往腰子上撒辣椒面,老許嗆得連聲咳嗽。再說這玩意兒有害健康,老許說,我得跟他說說。花肉說,他可不喜歡別人打擾。老許說,我是別人嗎?我是他老鄰居!老許攥著半頭大蒜坐到作家對面,作家抬頭看他,他說,兄弟,造尿的東西能吃嗎?作家不理他,一口咬得大腰子滋開血花。老許說,看到那條筋了嗎?那是輸尿管。作家說,您老吃大腸嗎?大腸是包屎的。老許說,那能一樣嗎?大腸是空心的,屬于六腑之一;腰子是實心的,屬于五臟之一。空心的內臟都叫腑,像膽胃小腸大腸膀胱啥的;實心的內臟都叫臟,心肝肺脾腎。腑沒什么毒,臟就不一樣……作家說,那倒是,最毒婦人心嘛。老許說,我指的可不是這個。作家說,我想安靜點,您老最好別打擾我。老許聳聳肩,說,我沒想打擾你,我就是勸你少吃這玩意兒。
燒烤攤開始陸續(xù)上人:胡廣告和兒子,趙胖子和他同學,王濤一家子,老孫和田喜……花肉和春麗忙碌起來。攤子擺在老街上,來的多是附近鄰居,大家彼此認識,氣氛親切友好。桌子不夠用,吉吉祥祥就騰出他們的小課桌,趴到旁邊的三輪車上寫。老許見自己兩片饅頭耗一個晚上也不像話,喊花肉過來結賬。花肉說,快算了吧,兩塊錢結什么賬?老許說兩塊錢也得結賬啊,你這是小本生意。一只手在身上摸來摸去,就是不掏錢。作家隔著兩桌客人,大聲說,老許你掃碼就行。老許乖乖掃了碼,不像花了兩塊錢,倒像丟了兩塊錢。
街道對面,小孫和他愛人正在收水果攤。花肉喊他過來喝一杯,小孫說,可不敢。他們得趕緊回家,做飯,吃飯,洗漱,小孫的愛人做做家務,小孫抓緊睡一會兒,然后,他就該起床去市郊果蔬市場上水果了。小孫去果蔬市場多是凌晨兩點多鐘,那時候,花肉的燒烤攤一般還沒有打烊。現(xiàn)在是暑假,小孫兩口子不必輔導正上小學的閨女寫作業(yè),等開了學,他們會更忙。大多時候他閨女就在水果攤上吃飯、寫作業(yè)、閱讀、玩耍,數(shù)九寒天,也是如此。現(xiàn)在小孫最盼望的是閨女快點上初中。上了初中,就長大了,就能放心把她一個人留在家里了。
花肉又給作家盛了一碟毛豆,作家開始喝第二瓶啤酒。花肉說,還沒來靈感?作家說,不是沒來靈感,是沒來狀態(tài)。寫小說跟喝酒一樣,需要的是狀態(tài)……對了老許的啤酒是他自己帶過來的?花肉說,是啊,他說我這兒的啤酒喝不慣,剌嗓子。其實就是想省錢。這時田喜喊花肉過去喝兩杯,花肉說,我哪能喝?得干活,一會兒還得去拉海水。田喜就給花肉使眼色,說,讓你過來你就過來。
田喜與老孫已經(jīng)喝了一陣子,田喜啥事沒有,老孫連耳根都紅了。兩人同住一個單元,老孫住二樓,田喜住七樓,老孫喜歡養(yǎng)狗,田喜喜歡養(yǎng)花,之前的鄰里關系也算融洽。后來有一天,老孫帶他的京巴出來遛彎,一時沒注意,京巴掙脫繩子,把田喜的寶貝孫女給嚇哭了。田喜護孫女心切,踹京巴一腳,京巴哼唧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早晨口吐白沫而死。老孫找田喜理論,說田喜踹死他的狗,就是要了他半條命。田喜說,你遛狗不牽繩還有理了?這是沒咬到苗苗,要是咬到她,我保證把你從窗口扔出去。兩人的梁子就這么結下了。這件事發(fā)生在八年以前,這八年里田喜與老孫幾乎天天碰面,卻都是各自把頭一扭,形同陌路。形同陌路是好事,田喜的年紀越來越大,脾氣收斂了很多,換年輕時,也許真能把老孫的腦袋揪下來。本以為就這樣老死不相往來,不料春天的時候,老孫的兒子買了輛充電車,需要在單元樓外墻上裝充電樁,物業(yè)說得整棟樓的業(yè)主都簽字才行,就算有一戶不同意,充電樁也不能裝。老孫只好硬著頭皮去找田喜,本以為田喜肯定會刁難他,豈料他很爽快地簽了字。老孫回到家,想此事必有蹊蹺。果然幾天以后,田喜拿著一張協(xié)議書找到他,說近來鄰居們在商量給小區(qū)加裝電梯,希望老孫能夠同意。小區(qū)是二十多年的老舊小區(qū),七層,沒有電梯,當初搬來的那撥人慢慢老了,加裝電梯這件事就變得很有必要。這需要一筆不小的費用,田喜說老孫住二樓,就不用出錢了。盡管是二樓,但有時提個重物拖個買菜車什么的上樓,還是感覺有些累,裝了電梯還不用掏錢,算撿了便宜,老孫便痛快地簽了字。晚上兒子回來,說這事沒那么簡單,加裝的電梯不但會影響老孫家的采光,還會有噪音,更重要的是,對以后的房價也會產(chǎn)生影響。兒子說如果沒有電梯,二三樓起碼比六七樓每平能多賣一千塊錢,八十多平就是八萬多塊,電梯裝上了,所有樓層的價格就全都一樣了,所以加裝電梯等于讓房子貶值。老孫說,沒這么復雜吧?兒子說,這種事多了去了,不但咱這里多,全國都是這樣,以后拆遷的少了,都是老舊小區(qū)改造……去年萬家疃小區(qū)老舊樓房加裝電梯,現(xiàn)在所有樓層就都一個價。老孫說,那怎么辦?我都簽字了。兒子說,撤回來。兒子說得當然有道理,但簽完字再撤回來,老孫認為不妥。再說兒子安裝充電樁的事鄰居們都很通融,輪到他了卻要使絆子,他覺得這會壞他一世名聲。問題是不撤回來,如果真像兒子說的那樣,八萬多塊錢就沒了。下午老孫遇到田喜,田喜說晚上請他擼串,老孫就知道田喜肯定是為這事。果然,田喜說他也是剛知道加裝電梯會給二樓造成一些損失,于是他跟鄰居們商量,補償老孫三萬塊錢。
都是自掏腰包。田喜補充道。
老孫說,我兒子說最少得虧八萬。
田喜說,八萬那得是新樓。咱這破小區(qū),二十多年了都。
老孫說,房子這玩意兒,新舊都得按面積算。我家又用不著電梯,這事我得再考慮一下。
花肉提過來六瓶啤酒,說送給他們的。他將三個酒杯倒?jié)M,說,干了。老孫和田喜聽話地干了,他卻一滴沒動。他說他一會兒還得去拉海水,不能喝酒。老孫說,不能喝酒你說干了?花肉說,看你倆干,我心里就挺得勁。又說,你打算賣房?老孫說,那我去哪兒住?花肉說,就是嘛!你住的房子又不可能賣,一千一平跟十萬一平不是一回事嗎?田喜說,就是就是。花肉對田喜說,要我是老孫,也覺得三萬塊太少了。田喜說,減掉一二樓,還剩不到十戶,都是貧下中農(nóng),湊點錢哪那么容易?花肉說,有句話怎么說來著?世界上沒有一頓燒烤解決不了的事。如果有,那就兩頓。這事別著急,咱慢慢商量。這時迪拜王子喊他過去,花肉沖田喜說,你倆好好聊,這頓算我請了。他站起來,沖迪拜王子說聲“哈嘍”,似乎大駕光臨的,真的是王子。
迪拜王子是個云南小伙,姓狄名白,之前在一個電子廠上班,沒事拍了幾個段子,結果火了,賺到一筆小錢。狄白看到改變命運的機會,干脆辭職專拍段子,結果再也沒能火起來。他租住了胡廣告家的儲物間,胡廣告的狗住得都比他好。每天他拎個破手機到處拍段子,既像個記者,又像個乞丐。他嘗試了很多題材:愛情的,搞笑的,美食的,新奇的,文案的,風景的,治愈的……流量就是上不去。有段時間他開始惡搞路人,比如在公交車上為他女友的六十大壽訂蛋糕,比如扮成一棵圣誕樹嚇唬經(jīng)過的女孩,比如朝光膀子的路人身上抹花生油,比如沖每一個有文身的男人說“你瞅啥”……他挨過幾次揍,最慘的一次,那個男人說“瞅你咋的”;到此為止還不至于挨揍,可這家伙為了段子效果,挺起胸膛說,再瞅試試?男人就在他的臉上來了一記重拳。他抱頭蹲下,說“拍段子的拍段子的”,男人一腳將他踹倒,說,拍你媽的段子!
后來狄白說,他覺得這個題材挺搞笑,就是那個男人不懂幽默。兩周前作家給他出主意,說,你以后別叫狄白了,你就叫迪拜王子,弄件阿拉伯長袍穿著,拍些一看就假但就是好笑的段子,或許能混個溫飽。作家隨便說說,狄白卻真這么做了。他披著長袍,拿個假話筒,圍著小區(qū)拍。他說各位家人們早上好,歡迎來到迪拜最著名的富人區(qū)——王家屯子小區(qū),現(xiàn)在你們看到的是迪拜的富人們正在享用早餐。看,這位坐在馬扎上吃油條喝豆?jié){的就是石油大亨“拉到尼褲里”……雖沒有達到預期效果,但流量較之前好了很多。作家叮囑迪拜王子說,搞笑可以,千萬不能惡搞,特別是有辱宗教的東西一定不能拍。迪拜王子說,當然。每次他都把拍好的段子先給作家過目,作家說可以發(fā),他才發(fā)到網(wǎng)上,然后繼續(xù)拍,繼續(xù)做他的網(wǎng)紅夢。
迪拜王子很讓人放心。自改名迪拜王子,他連豬肉都不吃了。其實之前他也很少吃,不過很少吃是因為沒有錢,不是不愛吃。現(xiàn)在他不吃的原因是他成迪拜王子了,不能玷污了宗教信仰。作家說沒那么夸張,你是扮成迪拜王子又不是真的迪拜王子。迪拜王子說,不瞞你說,我現(xiàn)在做夢都把自己當成了王子。作家是整個小區(qū)唯一看得起他、唯一不嘲笑他的人,迪拜王子把作家當成他唯一的朋友。
今天迪拜王子沒穿他的白袍。他說他想吃肉了,讓花肉給他烤點肉串。他斜挎一個布包,花肉問,里面裝的白袍?迪拜王子說,吃完去河邊拍個段子。作家問他,啥題材?他說,保護環(huán)境,從富人做起。作家沖他豎起大拇指,說,撒吧哈艾勒黑依哩。迪拜王子說,你說錯了,“撒吧哈艾勒黑依哩”是早上好的意思。作家說,那非常好呢?迪拜王子說我也不知道。作家說那就用英語吧,歪銳鼓搗!
迪拜王子吃完一把肉串,去不遠處換好長袍,然后走上大街,目不斜視。也許此時,他的面前只剩下茫茫無際的沙漠,以及沙漠里晝夜不停、日進斗金的油井。
迪拜王子始終沒跟房東胡廣告說句話,作家喜歡他這種性格。胡廣告有一個很大的廣告公司,喜歡打麻將和吹牛皮,喜歡喝酒并且酒后無德。他說他從十八歲到現(xiàn)在,沒喝酒的日子加起來不足五天,正是那五天里,他在他老婆的肚子里播下愛子胡天一。他說“天一天一,天下第一”,但事實上,天一的學習成績,總是全校倒數(shù)第一。
他給天一點了兩把羊肉,天一吃了兩串,嫌膻,要吃對蝦,胡廣告就又點了一盤對蝦。一個對蝦沒吃完,天一就不吃了,說花肉做得不好,太腥太柴,要吃螃蟹,胡廣告就又點了四個大螃蟹。螃蟹端上來,天一先是被燙到了手,號了一陣子,又被扎到了嘴,又號了一陣子,現(xiàn)在他要吃烤面包片。花肉說,沒有烤面包片,只有烤饅頭片。天一又開始號。胡廣告終于忍不住,朝他的屁股拍了兩巴掌,說,把你慣上頭了是不是?窮養(yǎng)兒富養(yǎng)女,咱家就是太有錢了,我才把你慣壞了。說完了,打發(fā)花肉去附近商店買面包,又說,孩子該打得打,該親還得親。花肉遵旨前往。田喜對胡廣告說,孩子不能太溺愛了。胡廣告說,你的意思是讓他接受苦難教育和挫折教育?田喜說,這有錯嗎?胡廣告說,等他以后走上社會,有的是機會遭受苦難和挫折,還用得著父母特意給?童年就這么幾年,我不溺愛他,誰溺愛他?田喜不說話了,與老孫將最后一瓶酒勻了。老孫喝得有些多,盯著田喜的臉,說,你腦門上怎么長了個肚臍眼兒?
花肉給天一烤了面包片,天一又不吃了,說太甜太膩,想喝啤酒。胡廣告說,喝啥玩意兒?天一說啤酒,想嘗嘗。胡廣告說,我給你個屁你想不想嘗?天一說,我就嘗一口。花肉說,一滴也不行。天一不高興了,將只咬了一口的面包片扔上桌面,用鐵扦戳得稀爛。胡廣告火了,照他的屁股又是一頓巴掌,天一馬上如殺豬般號哭不止。胡廣告拽天一離開,桌子上留下幾乎沒動的一盤大蝦、三只螃蟹和兩片面包。花肉撇撇嘴,把大蝦、螃蟹和面包收起來,裝進一個塑料袋,放進冷柜。
田喜過來結賬,花肉說什么不肯收錢。他說,說好了我請,你們把事情解決好就行。田喜說,一時半會兒解決不好。花肉說,那就慢慢解決。吃燒烤的鄰居們陸續(xù)散去,作家還坐在那里。花肉再送他一碟毛豆,說,還沒找到狀態(tài)?作家說,寫作的狀態(tài)沒找到,喝酒的狀態(tài)越來越好。這時二樓傳來吉吉快活的尖叫。花肉皺皺眉,喊,小兔崽子快睡覺!吉吉馬上沒了聲音。
花肉的店有兩層。一層幾個大水箱,水箱里全是生猛海鮮。事實上花肉的店叫作“安楚楓海鮮店”,安楚楓是花肉的本名,文藝得連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叫。海鮮店生意不好做,特別是長達四個月的封海期更是難挨,他就在海鮮店門口又弄了個燒烤攤,封海期以燒烤為主,其余時間以賣海鮮為主。兩者兼顧,加上兩個孩子,他與春麗活得就像拉磨的驢。
二樓是他們一家四口的寢室兼廚房兼燒烤店后廚兼廁所。屋里掛個布簾,布簾的這邊擠著兩張床和一張書桌,另一邊擠著一個燃氣灶和一些鍋碗瓢盆。一樓被水箱和冰柜擠得滿滿當當,沒法炒菜,花肉家的一日三餐以及顧客點的炒菜煎菜燉菜煮菜炸菜都在二樓完成。屋角擠出一個三角形的廁所,那廁所如此之小,胡廣告的屁股想進去都得分成兩批來擠。一樓沒有洗手間,有食客想方便,不管大的還是小的,只能去二樓。此時,吉吉和祥祥也許正在睡覺,春麗也許正在哄他們睡覺,祥祥也許正在刷牙洗臉,春麗也許正在煎炒烹炸……每逢這時,進廁所的人就會有些尷尬,小心翼翼地避免弄出聲音。也有不尷尬的,比如老許,一邊“嘩嘩嘩”一邊跟春麗說話,嫌廁所距離鍋灶太近,怪不得他總能從烤饅頭里吃出一股子豬大腸味。春麗馬上露出抱歉的笑,說,條件有限呢。盡管她知道,正在廁所里方便的老許根本看不到她的笑。
三個穿著迷彩服的民工圍著一張桌子坐下,花肉把菜單遞過去,三個人你轉給我,我轉給你,最后要了兩把烤肉、三碗打鹵面和三瓶啤酒。花肉將毛豆和腌黃瓜放上桌子,年長的男人急忙擺手說,沒點這個沒點這個。花肉說,這是送的。男人搓搓手,說,謝謝謝謝。烤肉拿上來,兩個年輕人看著他,不動,男人就拿起一串,說,吃!那是那天他吃的唯一一串。他用筷子把肉擼進碗里,一碗面吃完,一瓶啤酒喝完,四塊肉還剩一塊。他們聊到腳手架,聊到工資,聊到老家即將到來的秋收,聊到其中一個小伙子明年端午的婚禮……從他們的聊天中花肉知道他們是叔侄——叔叔將兩個侄子帶到城市,今天發(fā)工資,帶他們出來“瀟灑”一番。
男人找花肉結賬,八十五塊錢,花肉算他七十。男人說,謝謝謝謝,然后帶兩個侄子離開。他們不過在燒烤攤上待了二十多分鐘,這也許是他們一天里最放松、最快樂的時間。現(xiàn)在攤上只剩作家,或許覺得只吃不花錢的毛豆不合適,他又點了一把腰筋、五串牛心管和五根豬鞭。花肉說,你能不能吃點正經(jīng)東西?作家問,我點的這些不正經(jīng)?花肉說,起碼你吃點肉啊!我小時候家里窮,買不起肉,偏偏我爹嘴饞,每次村里騸豬啥的,都會跟在騸匠后面,遞根藍金鹿煙,將鞭和蛋蛋討回家。為這事他沒少挨我媽罵,我更是抬不起頭,覺得太丟臉。那時做夢也沒有想到,多年以后,這些鞭啊蛋啊,價格竟然飛上天。
你媽不該罵你爹,應該夸你爹。作家壞笑著說。
想罵也罵不到了。花肉說,我爹去年過世了。去世前瘦得跟猴似的,別說鞭啊肉啊,連口湯都喝不下。
作家聳聳肩。
少吃點這東西。花肉盯著作家,說,孤家寡人的,補大了別出事。
作家將豬鞭嚼得“咯吱”響。
沒有再找一個的想法?
不找了。作家說,女人太麻煩。
作家又去拿了兩瓶啤酒。花肉說,差不多得了啊!喝多傷身。作家說,我這量傷身倒不至于,不過我離婚還真是因為酒。花肉說,你離婚是因為你管不住自己那根鞭。作家說,不喝多能管不住嗎?我這么儒雅的風度,這么縝密的人生。
作家說他與丹丹之前雖有過眼神的曖昧,但僅限于此。他們都知道有些事情只要開了頭,便停不下來,這個頭還是不要開了。那次玲子回娘家處理點事情,作家于是有了三天單身漢的快樂時光。第二天晚上作家來吃燒烤,碰到丹丹,丹丹只想吃碗面,但作家跟她聊了幾句文學與人生,丹丹就來興致了。作家說,來一杯?丹丹說,別了,我一般不喝酒。作家說,既然如此那就喝一杯。丹丹就喝了一杯。作家說,再來一杯?丹丹說,不了,我一般只喝一杯。作家說,既然如此就喝兩杯,湊個雙。丹丹就又喝了一杯。作家說,最后一杯?丹丹說,真不喝了,我最多喝兩杯。作家說,干杯就要干三杯。丹丹說,誰規(guī)定的?作家說,我。剛剛。丹丹就喝了第三杯。作家不再給她倒酒,丹丹卻急了。喝啊!她說,酒是糧食精,麻雀喝了敢斗鷹。
那天丹丹喝掉五瓶,作家說什么不肯讓她再喝,說要送她回去。是時突然天降大雨,兩人被困遮雨棚下。作家說,要不冒雨走?丹丹說,天意難違,繼續(xù)喝!于是兩人一邊剝著泡了雨水的毛豆,一邊繼續(xù)喝啤酒聊人生,每個人又灌下兩瓶。后來雨停了,花肉說他要去拉海水,讓作家?guī)退磿簲傋印W骷艺f,不能不拉?花肉說,不換海水的話,蝦兵蟹將就死光了。作家說,春麗不能看攤?花肉說,她得陪著祥祥睡覺。祥祥睡著容易受驚,找不到媽媽,會嚇得哭。既然如此,作家只能繼續(xù)與丹丹喝酒,待花肉拉海水回來,兩人又灌下若干瓶。送丹丹回去已是凌晨兩點半,秋天正掃落它的第一片樹葉。作家將落葉揀起,送給丹丹,說,我送給你一個秋天。被作家灌了一晚上啤酒和文學的丹丹感動得差點流下眼淚。作家將丹丹扶上沙發(fā),丹丹順勢摟住作家的脖子,然后將兩片散發(fā)著酒花香、麥芽香、脆骨香、毛豆香、腌黃瓜香、羊肉香、腰子香和女人香的嘴唇嘟成一個粉紅色的小旋渦,將作家牢牢吸住。這誰受得了?作家就脫了丹丹的衣服。
換我就受得了。花肉攤開手,說,可惜不是我。
作家與丹丹擠在沙發(fā)上相擁而眠。趁丹丹睡得很香,作家悄悄出門。他正下樓,聽到本該明天才回來的玲子的腳步聲。他想快些跑回自己家,剛跑了一層,知道來不及了,又返身往回跑。作家住三樓,丹丹住七樓,只要避開玲子,作家可以在半個小時之后回家,然后裝成酩酊大醉,對玲子含糊其詞或者干脆置之不理。可是他沒能避開。他的腳步聲指引玲子將他抓了個正著。不過玲子給足了他和丹丹臉面,她既沒有闖進丹丹家,也沒有大吵大鬧。她只有一個要求:離婚。
作家說,我沒去丹丹那里。
玲子說,沒去?
作家說,沒去。
玲子說,真沒去?
作家說,那個……去了。不過我就是去坐了一會兒。
玲子說,沒做別的?
作家說,沒有。
玲子說,真沒有?
作家說,那個……做了。不過我倆只是一時興起,沒策劃。
作家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不會撒謊。不會撒謊的人撒謊,說的人和聽的人都憋不住想笑。
婚就這么離了。作家答應得很爽快。不過玲子把房子留給了作家,這讓作家雖不解,卻感嘆人性本善良,世界真美好。丹丹在作家離婚前就搬走了,直到現(xiàn)在,作家既沒有再見到她,也沒有她的任何消息。后來作家懷疑玲子與丹丹也許設了個局,設局的目的,就是玲子不想與他過了。
要是她倆設局的話,你與丹丹把衣服一脫,玲子就該沖進去。花肉說。
玲子路上耽誤了唄。
其實作家也不相信這是個局。不過如果他求玲子不要離婚,玲子也許會與他繼續(xù)過下去。但作家不想求她。作家也不想繼續(xù)與玲子過下去。作家認為這樣也好,反正之前,玲子不支持他寫作,并且還嫌日子窮。
一輛大奔緩緩駛過去,車牌尾號8888在路燈下閃爍出美元般的灰暗光澤。那是程大錘的車。雖暗著燈,但花肉和作家都知道車子里除了程大錘,還有劉鳳芹。每天夜里程大錘都要送劉鳳芹回去,然后在花肉的燒烤攤上吃六個大生蠔。程大錘吃完生蠔,花肉一天的工作就結束了,他愿意再守一會兒就再守一會兒,不愿意的話收拾收拾就可以睡覺。但如果程大錘沒過來,他就不能下班。這當然不是程大錘規(guī)定的,而是花肉心甘情愿——他沒有必要為了早睡一會兒,扔下一百塊錢不賺。
花肉打開一瓶啤酒,對作家說,最后一瓶。
作家嚼著豬鞭,面目猙獰。
花肉瞅瞅二樓窗戶。知道我為什么叫花肉嗎?他壓低聲音問作家。
因為你花肉烤得算一絕。作家說,加上你胖。
不對。花肉說,如果春麗不愿意,給你們使臉子,你們誰還敢叫?其實這個外號最初是她叫開的。她叫我花肉,是因為我花……
你花個屁。
小瞧我了不是?花肉說,春麗總是說,你這滿肚子的花花腸子,滿身的花花肉……她之前,我也有過花枝招展的青春。
作家說,我去。
我以前在別人飯店里上班,這事你知道吧?花肉說,老板是個光頭,開飯店前在鄉(xiāng)下養(yǎng)豬,把自己和豬養(yǎng)得一樣肥。那時我是主廚,不但魯菜川菜粵菜江蘇菜樣樣拿得起來,還會做壽司和比薩。飯店里有個女服務員,長得跟林心如似的,性格也好,我倆就兩相情悅了……
是兩情相悅。
就兩情相悅了。我倆都住集體宿舍,不方便,又不想去開房,就在飯店里找個沒人的地方吃快餐。吃快餐你懂不懂?
懂。
那你說啥意思?
就是半分鐘完事。作家說,不過我懷疑你快不快餐都是半分鐘……
差不多吧。花肉說,反正就是快。有時在沒有人的包廂里,有時在廁所里,有時在后院花壇里,還有一次,夜里,就我倆加班,在廚房,我直接把她摁在面案上,面案上還擺著饅頭和花卷……她在面案上亂撲騰。有句歌詞怎么唱來著?狼煙起,江山……
手機鈴聲響起。花肉掏出手機看,表情迷惑,說,老許打電話干嗎?
老陳兒媳婦要生啦!聽聲音,那邊的老許已經(jīng)亂了方寸,花肉你快開我的車送她去醫(yī)院……
你怎么不開?花肉站起來。
我不是喝酒了嗎?老許喊,你快一點兒……
花肉直接將拉海水的小卡開進小區(qū)。他說他不敢開別人的車,還是自己的車開著順手。他是對春麗說這番話的,他推醒睡得正香的春麗,讓她隨老陳老兩口子去醫(yī)院幫忙。老陳的老伴和春麗將老陳兒媳婦扶上小卡,花肉將他的破小卡開出了飛機的速度。
作家?guī)兔κ刂鵁緮偅@簡單,來人說打烊了就行。他就怕吉吉或者祥祥突然醒來,特別是祥祥,啕起來就像父母雙亡。偏偏祥祥突然號啕起來,作家與老許沖上二樓,見八歲的吉吉已經(jīng)抱起祥祥,說,不怕不怕。祥祥不理他,說,媽啊——
看到作家,吉吉揉揉眼睛,問,我媽呢?作家說,你媽去醫(yī)院了。有個阿姨要生小寶寶了,你媽過去幫忙照顧一下。
祥祥哭,媽啊——
吉吉說妹妹別哭啦,媽媽很快就回來了。
祥祥哭,媽媽啊——
老許說,別哭別哭,先給媽媽打個電話吧。他吩咐作家,你打春麗電話。
作家說,可是我沒有她電話啊!
老許說你是不是傻?打安楚楓的電話不就行了?
作家茅塞頓開。他撥通花肉電話,說,祥祥醒了,要找媽媽。他將電話遞給祥祥,祥祥沖電話說了幾句話,馬上變得安靜。將電話遞還作家,祥祥說,媽媽讓我等她,她馬上就回來。
果然,春麗很快打了出租車回來。作家問花肉怎么還沒回來,春麗說他再待一會兒看能否幫上忙。老許問,還沒生?春麗說,進產(chǎn)房了,估計很快。春麗進了屋子,二樓即刻傳來她的兒歌聲,聲音越來越小,作家和老許知道,祥祥已經(jīng)睡著。
作家再給自己拿兩瓶啤酒,自斟自飲。老許湊過來,看到桌上的腰筋和豬鞭,倒抽一口冷氣。看來你要把臊氣進行到底了。他說。
我哪能跟您比?作家說,為了健康,只吃烤糧食。
老許聽出作家語氣里的揶揄。不過他不在乎。
作家指指桌上,說,您老要不要嘗嘗?
嚇得老許忙往后躲。
作家大快朵頤。
我孫子,作文寫得也不錯。老許說。
我孫子,吃燒烤也只吃烤糧食。作家說。
你咋這樣呢?我又沒影射你。老許態(tài)度誠懇,我的意思是想請教你,他以后能不能當作家?
你想不想讓他當作家?
不想。老許說,作家都古怪。就像你,專吃下腳料。
作家不理他。
不過,老許搓搓手,我覺得如果有個專業(yè)人士給他指點一下作文,會更好……
他上幾年級?
初一。
你想讓我?guī)退更c作文?
可以嗎?
不可以。
老許有點尷尬。
文學與作文是兩回事。作家說,作家的作文寫得都很差。
老許撇撇嘴。他肯定以為作家在騙他。
很意外地,蔡蘭蘭帶著兒子小康過來了。老許問,這都半夜了過來干啥?蔡蘭蘭說,帶小康吃點羊肉串。老許說,深更半夜的不要吃東西,對心肝肺脾腎都不好,特別是小孩子。別看心肝肺脾腎是實心的,屬于臟器……蔡蘭蘭笑笑說,偶爾一次沒事的。老許說,再說老板不在啊!他去醫(yī)院幫忙了,誰知道啥時候回來。蔡蘭蘭說,那怎么辦?老許說,不能烤了唄。蔡蘭蘭看看小康,小康失望的表情讓人心痛。作家站起來,說,我給你烤!老許說,你還會烤肉串?作家對他說,要不要再來個烤饅頭?
除了把肉烤得黑一點兒,作家的手藝還行。黑是因為滴上油的炭著火了,作家沒往上面噴水而是用扇子去扇。烤完后作家把羊肉串放自己桌子上,重新烤了一把。這次他烤得非常成功,旁邊的老許贊不絕口。作家將煮毛豆、腌黃瓜和羊肉串端上去,小康先拿一串給蔡蘭蘭,蔡蘭蘭擺擺手說她不想這么晚吃東西,讓小康快點吃快點回去,睡太晚不好。小康說,咱都說好了,一人五串。蔡蘭蘭說那我就吃一串吧,我怕長胖……
蔡蘭蘭瘦得就像竹竿。
作家問老許吃不吃烤得發(fā)黑的羊肉串。老許說,你不吃?作家說我只吃下腳料。老許把肉串拿到烤爐上,往上面抹些油,黑色變淡很多,再接著烤,接著抹,羊肉慢慢變得焦黃。
作家說,你厲害啊。
老許說,笑話!
程大錘與花肉幾乎同時回來。花肉說老陳兒媳婦生了,大胖小子,八斤八兩,母子平安。又說老陳與他老婆都哭了,他見他們在醫(yī)院走廊抱到一起,說陳家有后了陳家有后了。老陳的兒子七個月以前出了車禍,留下剛結婚半年多的妻子與她肚子里的孩子。老陳只有一個兒子,他除了悲傷,最擔心的就是兒媳打掉孩子。兒媳對老兩口說,如果他們還認她這個兒媳婦,她就先住到他們家,把孩子生下來。老兩口感動得一塌糊涂,老陳更是每天買這個買那個給她補身子,甚至提前買好了孫子三歲之前的所有玩具。他對兒媳說等把孩子生下來,斷了奶,她還是找個好男人嫁了,別耽誤了她。只要這個孩子以后認他們爺爺奶奶,他就心滿意足了。每說一次,老陳的老伴都要躲進洗手間抹一次眼淚。
花肉把手機給老許和作家看,一個緊閉眼睛緊攥拳頭的嬰兒正咧著大嘴哭。老許搓著手,跺著腳,說,太好了!太好了!花肉說,老許你咋這么興奮?老許說,廢話,老街坊添丁,誰不開心?這時花肉才看到坐在角落里的程大錘,說,來了程哥?程大錘說,啤酒要常溫的。花肉說,程哥以前不是說常溫啤酒沒靈魂嗎?程大錘說,鳳芹不讓我喝冰的,說對身體不好。
蔡蘭蘭去作家旁邊的桌子上拿大蒜,作家問她怎么不早點過來。她說,本來沒想來的。蔡蘭蘭輕嘆一聲,作家從她的嘆息里,聽到落葉和風。
小康吃完生日蛋糕,又復習了一遍編程課上講的內容,然后聽英語,洗漱,躺下休息。蔡蘭蘭坐在旁邊給他整理衣服,小康突然扭頭看她。蔡蘭蘭說,怎么還不睡?小康小心翼翼地問她,媽,今天……羊肉串還能吃上嗎?
每次帶小康經(jīng)過燒烤攤,小康雖目不斜視,卻總是使勁吸著鼻子,那聲音讓蔡蘭蘭很難過。一個月以前,她對小康說,等你連續(xù)得三次A+,我就帶你去吃羊肉串。小康很快得到兩個A+,第三次卻得了A,只能從頭再來。連續(xù)三個A+對小康來說并非難事,很快小康就得到了。蔡蘭蘭說,你生日快到了,要不等你生日那天帶你去吃吧?小康說,好吧。今天蔡蘭蘭買了半只板鴨,又做了一盤紅燒肉,她覺得肉夠多了,燒烤可以不吃或等以后再吃。當然假如小康想吃,她還是會帶他過來。學編程,吃飯,吹蠟燭,小康一直沒問;復習編程,聽英語,洗漱,小康仍然沒問。蔡蘭蘭認為他肯定將羊肉串的事情忘掉了,或者跟自己想得一樣,等以后再吃,可是她沒有料到的是,小康竟然惦記了一天。蔡蘭蘭鼻子有些發(fā)酸,她讓小康起床,說,想吃什么就跟媽說,今天過生日,咱吃個夠。
可是小康只要了一把羊肉串。蔡蘭蘭想給他點一瓶飲料,他不要,說飲料含防腐劑,對牙齒也不好。蔡蘭蘭說,給你蒸兩只螃蟹吧?小康拍拍肚子,說,不用啦!蔡蘭蘭說,生蠔呢?小康說,羊肉串就能把我吃撐!
五年前蔡蘭蘭的丈夫身患絕癥,在醫(yī)院里治了一年,受盡折磨又耗光家底才終于死去。起初蔡蘭蘭沒敢告訴小康爸爸去世了,只說他去外地工作,得很久才能回來。小康說,哦。兩年后爸爸生日那天,早晨起床,小康突然哭起來。蔡蘭蘭問他哭什么,他說,我多希望爸爸真的是去外地工作了。他其實什么都知道。只是他希望媽媽認為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怕媽媽傷心。
有時候,一個太過懂事的孩子反而更讓人痛心。
幾年來蔡蘭蘭獨自帶著小康,日子過得忙忙碌碌緊緊巴巴。蔡蘭蘭在一個商場給老板賣衣服,沒有工資,只拿提成,網(wǎng)購與疫情讓她與老板的收入直線下降。老板跟她說過好幾次撐不下去了,但老板一直在撐。真不干了,咱倆就都失業(yè)了。老板往嘴里扒著土豆絲和米飯,說。涼拌土豆絲加米飯是老板固定的午餐,自己從家里帶的,從蔡蘭蘭認識她到現(xiàn)在,從未變過。
程大錘抿一口啤酒,進屋,花肉正給他蒸生蠔。生蠔是花肉特意為他訂的,每天下午去農(nóng)貿(mào)市場買肉時,他都會去海鮮老板那里拿六個生蠔。那是那個海鮮老板最大最新鮮的生蠔,也是整個市場最大最新鮮的生蠔,或許還是全市最大最新鮮的生蠔。六只生蠔拿回來,花肉店里的其他生蠔馬上就不像生蠔了——就成了驢與馬的區(qū)別,病貓與老虎的區(qū)別,蜘蛛與螃蟹的區(qū)別,壁虎與鱷魚的區(qū)別。程大錘每個月拿一筆大錢給花肉,讓他訂最大最好的,加工費一次一百。其實就是蒸蒸而已,會吃生蠔的人從不放任何調料。即使吃的時候,也是用蠔刀撬開,直接進嘴入肚,什么蘸料也不需要。
程大錘輕輕對花肉說,生蠔弄好后,送給小康。
花肉說,你吃你的,我送他一盤就行。
程大錘說,送我的,我的大。就說是你送的。給他弄點蘸汁,我那樣吃一般人不習慣。給我烤個腰子吧。烤嫩點,帶血絲沒事。
程大錘出去,坐下,繼續(xù)干喝啤酒。
花肉又給小康烤了一把肉。他將大生蠔和燒好的肉端給蔡蘭蘭,想了想,又給小康拿了一瓶祥祥喝的酸奶。他說小康生日,酸奶和生蠔都是他送的。蔡蘭蘭說,這怎么行?花肉說,太行了。我這兒遇上過生日的,都會送點……就是個意思,又值不了幾個錢。蔡蘭蘭和小康一起說不要不要。花肉說,都弄好了,不要咋辦?
花肉一邊烤腰子一邊抻著大腦袋看他們,見蔡蘭蘭與小康說了幾句什么,然后拿起一個生蠔,用蠔刀笨拙地撬開,遞給小康。小康小心翼翼地吃下,蔡蘭蘭又沖他說了一句什么,似乎在問他好吃嗎。小康使勁點頭。
老許對作家說,你要補的話,學學人家程哥,吃生蠔補……作家說,我沒錢。老許說,這是有錢沒錢的事嗎?人家那是科學,你這是愚昧。他故意將嗓門提得有些高,似乎程大錘聽見了,就會把他的錢分一些給老許。正在這時花肉提著血糊糊的大腰子出來,直奔程大錘,說,程哥你的腰子烤好了。老許的臉就黑下來。當然吃啥補啥也不是沒有一點道理,他說,否則咱老祖宗能講究了三千多年?
喝這么多酒,不方便是不可能的。不過作家從不去二層,他說人家睡覺的地方咱鉆進去,挺難為情。他解決的辦法是去花壇。花壇在小街盡頭,里面有一尊雕塑、幾棵合歡樹、幾叢冬青和幾株月季。
回來的時候,作家發(fā)現(xiàn)蔡蘭蘭正躲在一棵樹后,雙肩顫抖不止。她肯定在哭泣,為她掙扎的日子、努力擠出的笑容、惦記羊肉串很久的兒子,以及別人對他們的憐憫。
再次回到攤前,程大錘已經(jīng)離開,花肉與老許正在聊他。他們說他出生在一個很偏遠的村子,小時候上學要走很遠的路,長得瘦小的他常在上學路上受別的孩子欺負。于是程大錘就往書包里塞了一塊磚頭。他的書包里可以沒有書,沒有作業(yè)本,沒有午飯,但絕不能沒有那塊磚頭。磚頭他只用過一次,一個孩子的腦袋被開了瓢,在鎮(zhèn)醫(yī)院縫了十八針,光腦瓢上就像爬了只大蜈蚣。程大錘一戰(zhàn)成名,從此成為孩子們的頭兒。那塊磚頭一直陪他到十八歲,到最后,紅色的磚頭變成灰色的磚頭,一層溫潤的包漿熠熠生輝。
進城后程大錘在一個裝修隊里混了一段時間,可是他會得不多,就只負責砸墻。程大錘砸墻很賣力,別人半天才能干完的活,他幾錘搞定。后來他開起自己的裝修公司,帶著十幾號人,人手不夠時,照樣掄大錘上陣。再后來他的公司突然之間變得很大,他也在突然之間變成富豪。他在裝修隊砸墻的時候不過十八歲,所有的一切不過發(fā)生在幾年時間里,所以,其實,五十八歲的老許和四十二歲的花肉口中的“程哥”,不過只有三十五歲。
盡管如此,他與劉鳳芹談戀愛,還是讓很多人驚掉下巴。因為劉鳳芹小他整整十歲。因為劉鳳芹還在大學讀研。因為劉鳳芹膚白貌美大長腿,側顏就像楊冪。很難想象一個20世紀90年代末出生的女孩會叫這樣的名字,用程大錘的話說,僅聽這個名字,劉鳳芹女士應該五十多歲,胖,短發(fā),有點老寒腿或者高血壓,喜歡逛早市、跳廣場舞、唱紅歌、搶購超市里便宜兩毛錢的雞蛋……他是去大學做評委時認識劉鳳芹的,那時劉鳳芹女士還在讀大三。是個校園微電影大賽,對電影一竅不通的程大錘竟然成了評委——因為賽事由他獨家贊助。
那次由劉鳳芹領銜主演的微電影《我這么煩你你卻這么愛我天天跑我家樓下彈吉他說情話朗誦情詩唱情歌要是再他媽大吵大叫信不信我錘死你》榮獲一等獎。程大錘的點評是,作品讓我看到了年輕人的創(chuàng)新精神,更看到了他們的膽量與野心。后來那個長得就像小浣熊般的女生導演果然去了北京讀研,專業(yè)就是充滿膽量與野心的戲劇影視導演。劉鳳芹女士則力排眾議,成為程大錘的女朋友。
程大錘贊助的不是電影,他贊助了他的愛情。
拉起裝修隊一年后,他買了這里的房子,頂樓,不足九十平。選這里買房只有一個目的——省錢,現(xiàn)在他到處蓋樓,腰纏萬貫,仍然住在這里。老許曾問過他,為何買那么好的車子,掛那么招搖的牌號,卻偏偏住這么寒酸的房子?他反問老許,寒酸嗎?老許說,咱小區(qū)都是什么人?窮人!你湊什么熱鬧?程大錘笑笑說,遍身羅綺者,不是養(yǎng)蠶人。老許當然不相信這是程大錘的心里話。據(jù)說因為劉鳳芹喜歡這里,說這里好風水。二十五歲的劉鳳芹女士竟然跟程大錘談風水,這讓她與那些逛早市的大媽越來越近。劉鳳芹女士的專業(yè)也很偏門——物業(yè)管理,這專業(yè)倒是與她的名字挺搭。她畢業(yè)以后可以直接來小區(qū)就業(yè),這事都不用程大錘開口,一個眼神就行。
也許劉鳳芹喜歡這個小區(qū)的目的是想向所有人證明,她愛的不僅僅是程大錘的錢。
每天晚上程大錘都要去接劉鳳芹,兩人去某個高檔餐廳吃飯,然后程大錘帶劉鳳芹過來,兩人在屋子里待一會兒,程大錘再送劉鳳芹回學校。再然后,程大錘回來,吃六個大生蠔,喝一瓶啤酒或者一杯補酒,一天就結束了。與那些紙醉金迷夜夜新郎的大富豪們相比,程大錘的生活算得上苦行僧了。這讓人不得不相信他與劉鳳芹女士的愛情。
蔡蘭蘭結完賬,帶小康離開,攤前只剩作家、老許和花肉。作家問花肉怎么還不去拉海水,花肉說有點累,先歇一會兒。作家說,那接著講吧。花肉說,講啥?作家說,你的花花史啊。花肉說,講到哪里了?作家說,狼煙起。作家說,對對對,狼煙起……不過也沒什么好講的了,我倆見縫插針地好了七八年,她突然跟我分手了。作家說,為啥啊?花肉說,她要結婚了,跟老板。作家說,那個養(yǎng)豬的?花肉說,是啊,其實是我太單純了。我一直以為男人懂幽默,會手藝,細心,會心疼人,正直,顧家,不抽煙不喝酒,女人就會喜歡。其實這一切加起來,抵不過一個“錢”字。作家說,春麗對你不挺好嗎?花肉看看二樓,說,打個扎心的比方,比方現(xiàn)在程大錘喜歡上她,天天帶她高消費,像寶貝似的哄著她,她能不動心?肯定甩了我。作家說,你這個比方很操蛋啊!花肉站起來,說,拉海水!
可是他走不了了。四個男孩搖搖晃晃地過來,拉一張桌子坐下。他們剛從飯店出來,感覺意猶未盡,讓候在門口的出租車司機小周給他們找個燒烤攤。小周也住這個小區(qū),他老婆跑白班,他跑夜班,兩口子已經(jīng)開了十幾年出租。小周長得帥,熱心,喜歡笑,街坊中口碑很好。他對花肉說,好好照顧這四個朋友。說完就走了。四個男孩要了一箱啤酒、一盤烤蛤、三把羊肉串,還想再點別的。花肉忙說,差不多了差不多了,吃完再點吃完再點。花肉知道,喝成這樣的人,點這些也是浪費。
果然,四個人只喝酒不吃東西,似乎烤肉和烤蛤只是喝酒的道具。他們說話聲音很大,時而拍桌子罵娘,時而哄堂大笑,兩個男孩更是脫掉上衣,赤裸的身體如同白條雞一般。老許瞅瞅他們,皺皺眉,說,沒素質。花肉說,別跟喝多的人計較。他跟作家要了兩根煙,揣進上衣口袋,說一會兒去海邊抽。作家說,怕老婆怕成這樣?現(xiàn)在她不是睡著了嗎?花肉說,萬一被她發(fā)現(xiàn),為根煙聽她嘮叨半天,不值。
花肉走向小卡的時候,小孫也走向他的車子。花肉說,今天這么早?小孫說,這幾天的無花果和葡萄都不太好,想早點過去,上點好貨。小孫車子剛走,小原就出現(xiàn)了,她扭來扭去的蜜桃屁股讓花肉的眼珠子差點飛出來,也讓一個光著膀子的男孩嘴里飛出一聲長長的口哨。
小原來到攤前,對花肉說,還有酒嗎?
花肉說,這么晚了還喝?
小原說,喝點。
花肉說,酒有的是。
小原說,再給我烤盤茄子。
旁邊的四個男孩發(fā)出一陣爆笑。
小原沒理他們。花肉想給她搬張桌子,小原說,不用了,一會兒你還得收拾,我坐這里就行。
小原坐到作家與老許對面。
作家看著小原。
小原沖作家笑笑。突然想喝點。她說。
你不是在KTV工作嗎?作家聳聳肩,我無意冒犯……
并且我賣酒。小原說。
賣酒?
就是想辦法讓那些男人喝洋酒,非常貴的洋酒。小原說,可是我從來一滴不喝。
為什么?
因為不想喝。小原熟練地打開一瓶啤酒。
四個男孩說話的聲音高起來。他們不停地重復以下幾句:真不能喝了。兄弟你聽我說。我打火機呢?你先聽我說。他媽的。人生啊!
老許的眉頭再次皺起來。花肉走過去,提醒他們說話小點聲,別打擾到他人。四個人說話的聲音小了些。可是很快,其中一個男孩猛地將一個空酒瓶狠狠摔到地上。
人生啊!他發(fā)出貓夾尾巴般的聲音。
花肉又一次過去,讓他們不要大吵大叫,更不要砸瓶子。一個男孩說,白天受領導氣,晚上還得受你一個破烤肉串的氣?花肉說,我是烤肉串的,不是破烤肉串的。男孩說,你就是個破烤肉串的!花肉說,我是什么不要緊,哥幾個能不能小點聲?另一個光膀子男孩站起來,說,還就他媽大聲了,怎么著?
老許走過去。走過去的老許,手拎一個空酒瓶。他來到四個男孩面前,直直地盯著他們。
再他媽大吵大叫信不信我錘你?老許靠近男孩,惡狠狠地說。
他的鼻尖幾乎碰到男孩的鼻尖。
男孩后退一步,表情霎時軟了下來。他坐下來,小聲說,誰他媽大吵大叫了?如果去掉“他媽”兩字,此時的男孩,就像在父親面前犯錯的孩子。
男孩們再也沒有喝酒的興致,他們過來結賬,花肉少收了他們十五塊錢。男孩們離開以后,老許哈欠連連,說他這五六年以來從沒有熬這么晚,包括過年。花肉說,五六年以前呢?老許說,五六年前我還年輕啊!過著過著就他媽的老了,回不去了。然后老許發(fā)出貓夾尾巴般的聲音:人生啊!
臨走前老許對花肉說,如果那四個愣頭青再過來搗亂,馬上給我打電話,我會剝了他們的皮。哪怕我正抱著你嫂子親熱,也會馬上殺到。老許說。
花肉笑,說,許哥你還不老。
他指的不是老許抱著嫂子親熱,而是剛才。剛才老許的確讓花肉與作家對他刮目相看。
因為有小原,作家與花肉的話題就繞開男女之事,變成理想與現(xiàn)實。花肉說他念書的時候就想當個工人。那時大學生還少,成績中游偏上的他根本就不敢想,后來他果然沒考上大學。當工人好啊,每天只上八小時的班,能休息十六個小時;每周只上五天班,能休息兩天,逢年過節(jié)還能分點蘋果帶魚啥的。到了月底,工資拿到手,可以騎著自行車滿城瞎轉悠。可是工廠里的好工作都被有資源的人占去了,比如文憑資源,比如人脈資源,比如裙帶資源,根本就輪不到他;孬工作要么活太累,要么錢太少,要么每干一秒鐘都有生命危險。所以后來,花肉干脆學了廚師。他爹說廚子好啊,這是一門手藝,手藝人走到哪里都不受氣。可是他學廚子的目的遠比他爹遠大。他想學成以后先給別人干,再自己干,慢慢發(fā)展壯大,搞一個全市、全省乃至全國的連鎖酒店。后來他的女友被老板搶走,他一蹶不振好幾年,做全國連鎖酒店的事就放到了一邊。再后來安楚楓先生通過媒人介紹認識了春麗,他覺得這姑娘雖不漂亮,卻是個踏踏實實過日子的安穩(wěn)女人,最重要的是,她愿意與他同甘共苦。婚后他們先是承包了一個單位食堂,一年后賠光了花肉的積蓄;隨后他們又承包了另一個單位的食堂,兩年后賠光了春麗以及春麗父母的積蓄。終于,兩人東拼西湊,開起這個海鮮兼燒烤店,一直干到現(xiàn)在。
那時也沒想到,竟然能干這么多年。花肉打一個哈欠,說,好像就是一眨眼。
現(xiàn)在不挺好嗎?作家說,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
花肉與小原一起看向作家。作家說他讀書的時候,作文并不出眾,他同桌經(jīng)常有作文被老師當成范文拿到各班朗讀,他一次也沒有。不僅一次沒有,還經(jīng)常抄書上的作文。不過即使抄的作文,也一次沒有被老師打過高分——他說他與老師的文學審美可能不太一樣,與那個時代的文學審美也不太一樣。總之年輕時他做夢都沒有想過會成為作家,他對文學不但一竅不通并且毫無興趣。那時他就想賺錢,不用太多,夠花就行,再娶個長發(fā)頭的姑娘當老婆,生一個或者兩個孩子,兒女雙全最美滿;到了周末,帶上老婆孩子,小街這么一逛,小魚這么一釣,小電影這么一看,小串這么一擼,小酒這么一喝,一生何求,一生何求?
花肉和小原一起笑。
那你怎么當成作家的?小原說。
經(jīng)了幾年商,賺了一些錢,認識了很多人,包括我前妻……
屁!花肉說。
怎么了?
還前妻!你說玲子不就行了,怕小原聽不明白?
怎么叫都行。作家說,反正那段時間,賺了些錢,結了婚,買了房子,卻覺得生活越來越?jīng)]有滋味了。有天早晨,正洗著臉,突然發(fā)現(xiàn)鏡i0fLcPI0D0m338ddr5YS1tpk3+awG5XfrAaQrnpWNmE=子里面的自己面目可憎。你們能理解那種感覺嗎?就是突然之間很恐懼,很沮喪,甚至很絕望。之前我的目標是賺一千萬,可是那天,我突然非常害怕自己賺到一千萬。一千萬賺到了,然后呢?人就毀了。
作家看看花肉。
能聽懂嗎,安楚楓先生?
懂。
當天我就不干了。當然經(jīng)商有慣性,就算不干,這慣性也能帶你走個兩三年,不過從那天起,我就不把自己當商人了,就完全退出那個圈子了。那時就想找個能獨處、不用見任何人的職業(yè)。我想起寫作。寫作好啊!一個人,對著一臺電腦,可以一整天不用說話。至于寫作的資本,就是讀書時認識的三千五百個常用漢字,括弧,包括錯別字……
小原捂著嘴笑。
當天寫了篇千字文,找份國家級報紙的公開信箱投過去,以為肯定會石沉大海,不料當天晚上編輯就打電話過來,說此文甚好,大有梁實秋之文風,明日就見諸報端。這已經(jīng)讓作家非常驚訝,更讓他驚訝的是,編輯問他是否愿意為報紙開個專欄,寫點小隨筆什么的。作家說當然可以,謝謝謝謝謝謝。放下電話,作家先搜什么叫隨筆,然后搜梁實秋是誰。反正就這樣錯字連篇地開始了他的寫作生涯,起點之高,讓很多體制內的老作家羨慕嫉妒得恨不得快刀把他剮了。作家說他最感謝的就是那個編輯,不僅感謝她慧眼識珠,更感謝她的鼓勵,讓他有了寫作的膽量與信心。男人是需要鼓勵的。總之作家的寫作之路順利并且平坦,他從千字文寫起,小小說,中短篇小說,長篇小說,電影劇本,舞臺劇……一路寫下來,直到現(xiàn)在。作家說他最大的理想就是寫一個讓自己滿意的歌劇——全世界不滿意都沒關系,他自己必須滿意。
歌劇?花肉問他,不是電視劇?
歌劇。作家強調說,《圖蘭朵》《茶花女》《蝴蝶夫人》那種。
題目起好了嗎?
差不多了。
什么?
《我這么愛你你卻那么煩我我天天跑你家樓下彈吉他說情話朗誦情詩唱情歌你也不理我你要是再不感動信不信我錘死你》。
小原再一次捂起嘴笑。
盡管喝的是啤酒,但小原姿態(tài)優(yōu)雅。啤酒慢慢倒進酒杯,待泡沫散去,小原輕輕將杯端起,蘭花指高高地翹著,朱唇微啟,然后,酒杯輕輕放回桌面,絕沒有一絲聲音。
作家覺得她就是高貴的公主。
對小原,作家了解不多。或者說之前作家對她完全沒有興趣。作家感興趣的是博爾赫斯,是圖蘭朵,是卡爾維諾,是三星堆,是魔幻現(xiàn)實主義,是量子糾纏,是本星系群,是工業(yè)革命,是薛定諤的那只貓和貝多芬的那首《C小調月光奏鳴曲》……可是街坊們對她感興趣。小原在小區(qū)住了近兩年,街坊們聊了她兩年。從街坊們的只言片語里,作家知道小原是河南農(nóng)村人,殺過豬,跟村主任干過架,讀過大學,逃過婚,現(xiàn)在在兩條街外的一個很有名的KTV上班。她走路的姿勢很妖嬈,很性感,很勾人,然而當她坐下,作家看到的是一個完全不一樣的女孩。
作家喝他的酒,小原喝她的酒,兩個人偶爾對視一眼,不再說話。
一只黃鼠狼突然從路邊跑過去。
小原一怔。
剛才是……黃鼠狼?小原問作家。
黃鼠狼。作家說。
這里怎么會有黃鼠狼?
從去年開始就有了。作家說,有時夜里還會敲老板的門。是不是老板?
花肉一邊往小卡上搬著水桶,一邊說,是。
可是城市里怎么會有黃鼠狼?
環(huán)境變好了唄。作家說,好事。
的確是好事。小原說,干一杯。
作家就與小原干了一杯。
再來一杯。
我喝不少了。作家說,你沒來之前,我一直在喝。再說天不早了。
小原說,既然如此就再來一杯,湊個雙。
作家又與小原干了一杯。
小原說,最后一杯?
作家說,真喝不下了。
小原說,干杯就要干三杯。
作家說,誰規(guī)定的?
小原說,我。剛剛。
花肉說,我去!
作家和小原一起扭頭看他。
花肉說,我去拉海水了。
作家說,不拉不行?花肉說,不換海水的話,蝦兵蟹將們就死光了。作家說,春麗不能看攤?花肉說,我說看攤的事了嗎?作家怔了怔,說,你小子不按套路出牌啊。
花肉把車開走,攤前只剩作家與小原。
作家突然有些拘謹。
我告訴他們,我叫威廉明娜。小原突然說。
什么?
威廉明娜。
荷蘭女王?
你是迄今為止我遇到的唯一一個知道威廉明娜是女王的人。小原說,包廂里的那些男人都以為這只是一個洋氣的花名。
還喝嗎?作家說。
喝!
天快亮了。作家說。
天快亮了,迪拜王子從遠處走來。他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袍,腳步疲憊。他試圖繞開燒烤攤,作家喊住他。
怎么樣?作家大聲說。
拍完了。他說,效果不太好。
發(fā)網(wǎng)上了嗎?
還沒。
那怎么知道效果不好?作家說,等明天剪輯上傳。哇,大火!
迪拜王子撓撓頭,笑笑。
把衣服脫了,過來喝點。作家說。
迪拜王子連連擺手。
用不用我們幫你出個鏡?
什么?
我們!作家指指自己和小原,幫你,出個鏡?
好啊!迪拜王子說。
作家與小原走過去,一左一右站到迪拜王子兩邊。
說什么?作家說。
晚上好。迪拜王子說。
現(xiàn)在是早上了。小原說。
那就早上好。迪拜王子打開手機,說,撒吧哈艾勒黑依哩。
鼓得摸寧。小原說。
鼓搗貓膩。作家說。
鼓得貓寧。鼓搗貓膩。撒吧哈艾勒黑依哩。早安。
早安,那些在夜里擼串的人們。早安,那些擼不起串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