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金融結構對技術創新具有重要影響。加快實現科技自立自強的過程,需要一個高度適應性、結構合理、資源配置高效的科技金融體系。我國科技金融內部結構不優的問題亟待重視和解決。本文分析我國科技金融結構存在的問題,并提出對策建議。
科技金融結構的重要性
科技金融結構,是指構成科技金融總體的各個組成部分的分布、存在、相對規模、相互關系與配合的狀態。簡而言之,即各個組成部分之間的相對數量比例關系,如包括融資方式結構、期限結構、產品結構、還款來源結構等多方面。正如習近平總書記2024年1月在省部級主要領導干部推動金融高質量發展專題研討班開班式上發表的重要講話明確指出的,加快構建中國特色現代金融體系,需要建立健全“結構合理”的金融市場體系。“結構合理”既是對整體金融市場體系建設的明確要求,也是新征程上構建中國特色科技金融體系的應有之義。科技金融體系的結構是否合理,事關資金鏈和創新鏈之間的適應性、匹配度和針對性,事關金融服務科技創新的質效能否充分發揮,事關我國能否更快更高質量實現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強。
科技金融結構的現狀和問題
在加快實現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強的背景下,我國科技金融近年來發展速度明顯加快。2023年公開數據顯示,科創板以1439億元融資額位列資本市場各板塊的融資額第一、創業板以110只新股位列各板塊的首次公開募股(IPO)數量第一,高科技制造業中長期貸款、專精特新貸等細分領域余額超過2.5萬億元,新產品工具如科創票據、科創公司債余額超過4500億元……我國已建立起初具規模、全覆蓋、成體系的科技金融服務體系。然而,不可忽視的是,在總量較快擴張的同時,科技金融內部結構不優的問題也亟待重視和解決。目前,科技金融生態體系內部構成比例結構不合理,金融支持科技創新的結構均衡度、匹配度、精度欠佳,難以精準滿足關鍵核心技術攻關和新技術新質生產力培育等不斷增長的各層次、各類型、各階段不同的科創投融資需求,不同程度制約了我國科技、產業、金融之間緊密耦合、良性循環新格局的形成。
一是融資結構不合理,直接融資和間接融資比例失調。一國科技力量最終體現在產業能力上,科技成果順利研發及轉化為產業能力的過程需要銀、證、保、信等金融體系聯動支持,而其中最關鍵的環節在于“最初一公里”科技研發突破本身。科技研發階段創新活動風險高、不確定性強,相較而言更適合由風險容忍度更高的直接融資和股權融資提供支持。然而現實中,我國金融結構以間接融資和債權融資為主,銀行業規模占金融體系總量90%以上,直接融資比例小、基礎薄弱、品種不全等問題較為突出。如2023年末社融存量結構中非金融企業境內股票融資占比3.0%;從全年增量看,僅占2.3%。科技金融供給側這一直接融資和間接融資、股權融資和信貸融資結構失衡的特征,與科技研發階段更需要高風險容忍度資金的需求錯配。
與此同時,龐大的商業銀行資金向直接融資轉化的渠道也不暢通。商業銀行若要探索通過設立直投子公司、投貸聯動等提供股權融資服務,面臨著“資管新規”穿透式監管和最新《商業銀行資本管理辦法》要求下股權投資1250%的高權重風險資本加計的限制。此外,銀行也被禁止通過貸款給風險投資(VC)、私募股權(PE)機構,再由后者對科技企業進行股權投資的方式發展科技金融。商業銀行潛在較大的科技金融可用資金體量亟待以風險可控的方式盤活。
二是投向階段不均勻,投早與投晚比例失調。伴隨我國科技創新從跟跑進入并跑、領跑階段,大量新賽道新技術的培育需要靠鼓勵成立更多的新企業去探索、試錯、創新創造來實現。某種程度上,新成立的初創企業數量越多,在新的技術方向上的探索就越多,實現技術突破的概率就越大。因此,國務院印發的《加大力度支持科技型企業融資行動方案》明確指出“要把支持初創期科技型企業作為重中之重”。客觀而言,我國初創期和成長期科技型企業融資難矛盾較為突出,投早嚴重不足。科技部數據顯示,2021—2022年我國投資種子期項目金額占比不足14%,資金更多投向創新鏈后端產業化項目。從全球對比來看,Dealroom數據庫顯示2014—2023年10年間全球初創期(預種子輪、種子輪、A輪)、成長期(B輪、C輪)、成熟期[上市前(pre-IPO)、上市后]企業分別獲得總融資額中的19.8%、34.1%、46.1%,而中國科技金融對應階段比例分別為12.6% 、2 4 . 7 %、62.7%。相較而言,我國初創期、成長期企業融資分別較全球平均低7.2、9.4個百分點,成熟期企業融資較全球高16.6個百分點。即,我國相對“投早”不足,而“投晚”有余。我國科技金融資源投早和投晚比例的明顯失調,導致早中期科技型企業“融資難”問題突出,制約了重大核心技術攻關進程和新技術、新賽道、新質生產力的培育。
三是期限結構不合理,投短與投長比例失調。科技型企業發展具有高風險、高投入、高回報和長周期的“三高一長”特征。特別是長周期方面,硬科技企業如藥企開展新藥研發從藥物發現到臨床研究再到上市,以及半導體企業從“根技術”研發突破到產業化等,都平均需要10年以上研發周期。然而,我國創新資本中“投長”比例嚴重不足。據統計,截至2020年底,在中國證券投資基金業協會備案的私募股權和創投基金中,長期資本占比僅有約4%,遠低于美國的長期資本70%~80%占比;若將國內政府引導基金列入長期資本,總計長期資本也僅為10%~20%。我國創投基金普遍為“5+2”(即5年為投資期,2年為退出期),明顯短于美國等成熟資本市場“10+2”周期,制約了我國重大突破性、原創性、顛覆性技術研發問世。
四是投向企業分布不合理,投小與投大比例失調。中小微科技型企業占到我國科技型企業數量的90%以上,貢獻了全部新產品研發數的80%,占有效發明專利數的1/3,是科技創新重要的生力軍。重大核心技術攻關需要產業鏈“鏈主”發揮核心作用,但更需要廣大中小企業特別是基礎材料、基礎零部件、基礎元器件等細分領域的“專精特新”企業分工協作、融通創新。然而,我國中小科創企業融資難問題仍然較為突出。萬德(Wind)和Choice數據庫顯示,2022年A股上市公司、海外中概股和華為的研發投入總量為1.80萬億元,占我國企業研發總投入的超過75.4%,而廣大中小微科創企業研發費用和融資渠道相對嚴重不足,大、中、小企業之間組合聯動式“融資鏈”亟待打通“堵點”。譬如,目前供應鏈融資里應收賬款、票據、訂單、倉單融資,以及央企利用“中央企業科創債”工具募資進而轉貸產業鏈上下游中小微科技型企業等業務模式的潛力,尚未充分釋放。這既與中小微科創企業風險較大、大型科創企業市場優勢地位明顯等因素有關,也受制于我國缺乏健全的全國供應鏈票據平臺系統,以及與中小微科創企業大數據征信體系、信用擔保、風險補償機制等科創金融底層基礎設施不完善的因素有關。
五是資本市場結構欠合理,上市財務條件與技術條件比重失衡、上市與退市比例失衡。融資成本更低、規模更大、流動性更好的資本市場,是助力科技成果更快進入大規模商品化量產階段的關鍵助推器。硬科技企業能否更早接觸到資本市場,事關科技成果能否更快轉化為“新質生產力”。然而,實施注冊制后,雖然科創板等存在至少5套一般上市標準可供企業選擇,但實操中未盈利的硬科技企業若要僅憑領先的科技創新成果獲得上市融資機會仍面臨較大困難,科創板更青睞實現正凈利潤的科創企業,上市包容性不足。Wind數據顯示,截至2023年末,科創板按照“凈利潤”或“營業收入”標準上市的企業為541家,而不唯財務標準僅憑技術優勢或預計市值上市的總計有25家,占比僅為4.42%,遠低于美國納斯達克股票市場整體未盈利公司占比30%~40%的水平。
科創板“上市”標準的包容性欠佳、注冊制深度不足,實際上與我國證券市場“事中”“事后”的信用制度、強制退市制度、監管懲戒等體系不完善密不可分。一定歷史條件下,一國的科創資本市場容量有限,唯有常態化“退市”方能實現源源不斷的“上市”,也唯有“后端”常態化的退市糾錯機制“兜底”,方能提高“前端”上市標準的包容性。截至2023年末,科創板自2019年創設以來僅有紫晶存儲、澤達易盛2家企業退市,遠低于成熟資本市場如美國納斯達克每年8%、英國另類投資市場(AIM)每年12%的退市率。我國資本市場優勝劣汰的退市制度尚不健全,制約了股票發行注冊制走深走實,掣肘了具有高增長潛力但尚未實現正凈利潤的更多成長型科創企業更早上市融資。
六是金融產品結構上,傳統產品和科技金融產品之間比例失調。目前各大商業銀行雖紛紛“搶灘”科創貸市場,推出了如“專精特新貸”“科創貸”“高新貸”等新的信貸產品,然而受制于信息不對稱、底層基礎設施薄弱等問題,這些產品目前多僅局限于授信額度提升、審批流程優化、放貸效率提高等方面,在科技企業的信貸風險評價模型、風控、抵押物、商業模式等核心方面暫且缺乏根本性創新。少數根本性創新產品如知識產權質押貸款,受制于知識產權評估難、交易難、流轉難等問題,市場接受度不高,當前應用場景也較為有限。與此同時,科技金融資本市場產品線也亟待豐富。譬如,在服務綠色低碳技術企業方面,金融市場雖提供如碳貨幣、碳期權、碳期貨等碳金融產品,但由于全國碳交易市場長期低迷,換手率不足2%,交易品種單一等因素,目前新型碳金融產品推廣應用度較低,仍難以有效推動和服務綠色低碳技術的創新鏈、產業鏈發展。
對策建議
科技金融結構對技術創新具有重要影響。加快實現科技自立自強的過程,需要一個高度適應性、結構合理、資源配置高效的科技金融體系。在加快促進科技金融總量擴張的同時,我國應盡快解決科技金融融資結構中方式、期限、階段、投向、產品等結構不合理的問題。建議通過深化科技金融供給側改革,實現優結構、提質效、促發展,切實增強我國科技金融供給與科技創新融資需求之間的匹配性、適應性。
一是以政策開放促發展,優化科創融資方式結構。加快推進資本市場投資端改革,探索開閘風險投資、創業投資等多元化募資渠道,優化高校捐贈基金、企業年金、養老保險、各類養老金等長期資金參與創投基金、二手份額轉讓基金(S基金)的體制機制,引導和支持銀行理財資金積極入市,降低保險資金入市的風險因子權重,擴大科創企業直接融資來源。大力發展科技金融直接融資,活躍資本市場,做強做優科創板、創業板、北交所等科創資本市場“主陣地”,推動科創資本市場擴容和高質量發展,更好服務硬科技企業、“三創四新”成長型創新創業企業、創新型中小企業。在嚴格的“防火墻”隔離下,探索擴容銀行“投貸聯動”政策試點范圍,通過引導銀行設立投資功能子公司、探索選擇權貸款(貸款+認股權)、“貸款+外部直投”等形式,發展投貸聯動、股貸聯合等,優化科技金融供給結構。
二是以政策改革調結構,優化科創融資階段、期限、投向結構。多措并舉鼓勵投早、投小、投長、投硬科技。建議完善風險投資長期稅收政策,給予風險投資機構從事初創期硬科技企業投資稅收優惠,研究制定持股時間與所得稅率反向掛鉤政策,提振科技金融的長期資本參與度。完善政府引導基金體系,推動國家戰略性新興產業發展基金、各省市未來產業發展母基金等加大投入,撬動更多民間資金共同增加硬科技投資。完善私募股權投資基金管理政策,搭建天使投資專業化服務平臺,優化私募股權創投基金“募投管退”制度環境、制定鼓勵投早投小的專項獎勵政策等舉措,打造種子基金、天使基金、VC 、PE、S基金、并購基金的創投基金生態鏈矩陣,實施“科技產業金融一體化”專項,以推動股權投資行業的進一步發展,鼓勵投早、投小、投硬科技。
三是加強監管規范秩序,優化科創板等資本市場上市結構。一方面,健全常態化退市制度。建議從上市后交易活躍度、公眾持股量、營業收入、經營性現金流、凈利潤等方面,健全與注冊制“上市標準”相匹配的“退市標準”。通過激活常態化退市機制,形成優勝劣汰、“能上能退”、有進有出的資本市場秩序,讓更多新的優質成長期科技型企業有機會上市。另一方面,全面強化從嚴監管,助力注冊制走深走實。在全面注冊制下更加壓實征信、審計、券商機構等主體責任,加大對全面注冊制下科創企業信息披露造假、欺詐發行、財務造假等侵犯投資者權益行為的懲處力度,完善資本市場信用制度,將監管貫穿于資本市場事前、事中、事后全鏈條各環節。堅決做到科技金融監管“長牙帶刺”“零容忍”,嚴厲打擊違法違規行為,促進注冊制下資本市場支持優質科技創新功能的有效發揮。
四是加強科技金融基礎設施建設,優化科技金融產品結構。建議全國信用信息平臺等加強科創企業信息歸集、共享與使用,整合科創企業在各個行政部門的工商登記、涉稅、用電、用水、海關、環保、用工、獎懲、知識產權、司法訴訟等數據,賦能金融機構科技金融發展。加快探索政府專設科創企業征信機構、專業擔保機構、政策性融資擔保基金等,筑牢多層次征信、擔保、風險補償等科技金融基礎設施,助力科創“股貸債保”等各類產品創新。探索加快建立知識和技術產權質押登記系統、評估市場、交易流轉平臺,活躍碳金融交易市場,為發展知識產權質押貸款及資產支持證券(ABS)貸款、碳排放質押金融等提供底層支撐。通過持續夯實支撐科技金融發展的底層基礎配套設施,降低信息不對稱程度,鼓勵科技金融產品創新,優化科技金融產品結構,推動包括銀行信貸、債券市場、股票市場、創業投資、保險和融資擔保等在內的科技金融體系高質量發展。
(周觀平為中國光大集團戰略規劃部/博士后工作站/光大研究院研究員。特約編輯/孫世選,責任編輯/丁開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