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為四大越劇之一,《西廂記》可謂我國古典戲曲藝術的經典之作。其中,西廂關目“琴心”則憑借其對“樂與情”的巧妙處理,具有獨特的研究價值。本文通過“琴心”之溯源、“琴心”關目內容的解析、“琴心”中古箏藝術的表現、“琴心”關目安排的用意、“琴心”關目的作用等展開細致的探討,使得“琴心”這一關目擁有更多維的解讀。
關鍵詞:琴心樂情音樂至情戲曲藝術
金圣嘆曾在《西廂記》序文中評西廂:“鴛鴦既秀出,金針亦盡度。”西廂寫事,無一筆不雅馴,無一筆不透脫;王實甫寫西廂,并無成心之與定規,無非佳日閑窗,妙腕良筆,忽然無端,如蕩風云。作為越劇四大名劇之一,《西廂記》由于其獨特的藝術表現力而具有傳唱不衰的生命力。其中,西廂關目“琴心”是《西廂記》第二本第四折,演繹了老夫人賴婚之后,鶯鶯、張生二人通過婉轉低沉的琴音互通彼此心意的片段。這里的“琴心”,字面意義上是指撫琴人借助琴音,向聽琴人含蓄地傳遞出的情感和心意,在這里,撫琴人與聽琴人無須借助語言,就能夠實現一場靈魂深處的對話。“琴心”的顯現,不僅需要撫琴人高超的技藝、噴薄而發的情感,還需要聽琴人精通琴理,深諳其中妙處。
從泛化意義上來說,“琴心”中的“琴”不僅指“古 琴”,也可代指任何樂器。從古至今,“融情于樂,以樂傳情”一直為無數文人墨客所津津樂道。寫“琴心”者,一聲入耳,萬事離心。有劉長卿“泠泠七弦上,靜聽松風寒”,寫琴音之寒;有白玉蟾“夜來宮調罷,明月滿空山”,寫琴音之凈;更有韋莊“巫山夜雨弦中起,湘水清波指下生”,寫琴音之清。除“琴心”之外,寫“笛心”者,有皇甫松“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瀟瀟”;寫“簫心”者,有蘇軾“明朝酒醒知何處,腸斷云間紫玉簫”。
由此觀之,音樂與情感本就有著非常微妙、密切的聯系。縱觀如今的研究成果,盡管也有一部分針對音樂和情感的關系所展開的研究成果,但對于其中情感的體悟仍不夠細致,并且,不曾有從西廂“琴心”這一關目中,專門研究“樂情”的文章。因此,本文將圍繞西廂“琴心”這一關目,對音樂與情感的這一關系做深入探討。
一、“琴心”之溯源——以《琵琶行》為例
《琵琶行》是一首歌行體詩歌,寫于白居易被貶江州司馬之后。當是時也,白樂天送客至潯陽江頭,忽聞舟中有琵琶之音,聽其音,錚錚然有京都聲。《琵琶行》因其對琵琶之音的描寫,被譽為我國古典詩歌中描寫音樂的絕唱。另一種意義上,《琵琶行》還是我國第一首花大量篇幅對琵琶之音進行鋪敘描寫的詩歌,是后世詩詞、乃至元曲中音樂與情感描寫的先驅之作。因此,《琵琶行》的很多音樂描寫,對 西廂“琴心”關目都具有極大的借鑒意義,無論是其結構、還是表現手法,都一并在“琴心”中有所體現。
西廂“琴心”關目對《琵琶行》中的音樂描寫的結構有所繼承。《琵琶行》音樂描寫的結構非常完整,并從詩人白居易聽者的角度切入,進行描繪。整首《琵琶行》的結構,分別圍繞“初聽琴”“開始演奏”“高潮”“琴罷”這四個部分展開。“初聽琴”,以主客的反應來側面烘托出琵琶聲音之妙,如“忘歸”“不發”“尋聲暗問”等動詞,反映出主客已然被琵琶之音吸引,無心離去。“移船相近邀相見”則顯示出聽者急切、激動的心情。隨即,再到“開始演奏”的部分,只見以為琵琶女在千呼萬喚之下,才抱著琵琶出現在眾人面前,使得全詩籠罩在朦朧的意境之美中。“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曲還未奏,僅僅是撥弄弦音之間,其間所蘊含的琵琶女的情感就已經呼之欲出了。在“高潮”部分,白居易運用多種表現手法的疊加,為我們全方位地展現了琵琶之音如仙樂一般美妙動聽。最后的“琴罷”,以四下寂靜無聲、琵琶女泣訴遭際,江州司馬垂淚嘆息作結,生出“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人生感慨。
《琵琶行》高潮部分音樂描寫的表現手法,以及“樂情”的展現,也為西廂關目“琴心”所借鑒。劉熙載在《藝概》中說道:“山之精神寫不出,以煙霞寫之;春之精神寫不出,以草樹寫之。”《琵琶行》靈活運用博喻、通感、對比等手法,將琵琶的音樂聲寫得豐富、多變而有層次感,極為細膩地捕捉了縹緲易逝的光影音樂,使其變得仰之可視、俯之可感,以情寫聲,聲中寓情,聲中有形。以“情”字貫穿其間,伴隨著琵琶聲由激越雄壯轉為明白流暢再到婉轉纏綿進而凝滯幽咽,高低錯落、緩急有致,融入了琵琶女的凋零身世和詩人的內心感受,將音樂與現實際遇緊密地聯系了起來。世上何人不知,琵琶女就是白居易,白居易就是琵琶女?在琵琶之音中,詩人與琵琶女已完成了彼此間心靈的對話,生發出“世另我”的同病相憐之感。
二、“琴心”關目的“樂情”探究
元曲《西廂記》中,“琴心”關目上承鶯鶯之母老夫人賴婚,張生與紅娘商議,一人彈琴,一人領鶯鶯前來聽琴,希望以“無言”了解彼此心意的情節,將情境定在紅娘隨侍鶯鶯于夜晚在花園中燒香。在“琴心”開場之初,以一段環境的唱詞和三段展現鶯鶯幽微心理的唱詞為首,為其后的“聽琴”渲染了感傷、哀怨的氛圍。其中,寫景的一段唱詞處理得極為巧妙,看似寫景,實則寫鶯鶯。“云斂晴空,冰 輪乍涌”非寫月,而是寫美人見月,流云遮月的清冷之景,正應了鶯鶯此時的心灰意冷的愁苦心境;“風掃殘紅,香階亂擁”非寫落紅,而是寫美人走出月下來,一個“殘”字,和一個“亂”字,則賦予了鶯鶯心緒之紛亂以具象化的表現;“離恨千端,閑愁萬種”則直接寫人之情愫,有了先前兩句的烘托,這一句進一步將鶯鶯的離恨、閑愁渲染到了極致。正如金圣嘆所評:“只寫云,只寫月,只寫紅,只寫階,并不寫雙文,而雙文已現。”
這一處有關景物的唱詞已是極妙,再看其下有關鶯鶯心理活動的唱詞。先以鶯鶯的口吻,將“琴心”關目前老夫人賴婚之情景予以了主觀性的還原,進行了一定的敘事性描寫,從中可以看出鶯鶯對母親的哀怨之情,將賴婚的場景視作“炮鳳烹龍”一般煎熬,再以悲戚的口吻表達自己心有不甘、卻迫不得已的苦衷“卻叫我翠袖殷勤捧玉鐘,要算主人情重”。唱到這兒,已是聲聲啼哭,字字泣血,緊接著,以紅娘之賓白打斷了鶯鶯的遐思,以“月闌”為由,將鶯鶯的心思引向更深處:“勞你羅帷數重,愁他心動,圍住廣寒宮。”此時此刻,唱詞中的“羅帷”與“廣寒宮”正是鶯鶯閨房、母親賴婚,以及禮教束縛的牢籠,將心動之人深鎖其中,苦悶自知。以上有關景物以及鶯鶯心理活動的唱詞,向聽者展示了鶯鶯幽微深隱的心思,為下文鶯鶯聽琴的感動埋下了伏筆。
接下來,便是關目“琴心”的主體部分。此處的結構與《琵琶行》中頗有神似,同時又進一步豐富了層次,分別以“初聽琴音”“前奏”“琴未入弄”“高潮”“聞弦賞音”“聽罷”六個層次展開劇情。
首先是“初聽琴音”,紅娘引鶯鶯注意周圍的聲響,鶯鶯從初聞琴音,到恍然驚覺撫琴之人,有一段較為細膩婉轉的唱詞。是“花宮夜撞鐘”,是“疏竹瀟瀟”,是“牙尺剪刀聲”,還是“漏聲滴響壺銅”,鶯鶯將聲音的來源猜了又猜,又一一否認,不覺好奇心大盛,當她潛身再聽,終于聽出了端倪—原來是西廂中張生撫琴。緊隨其后,便是一段關于“琴音”的唱詞,來到了“前奏”部分,喻寫其聲壯,其聲高,其聲低,已初具氣勢和規模,也由此可以推斷張生撫琴之激烈、鏗鏘與其堅定的心意。然而,低徊顧影之間,又寫到張生“琴未入弄”,卻反引向鶯鶯此時的心理,更能凸顯出“琴心”二字,唱出了鶯鶯與張生心意的互通。“他思已窮,恨不窮,是為嬌鸞雛鳳失雌雄”。“思已窮”是指日間賴婚,“恨不窮”則是指此時彈琴,以鶯鶯之語,揭示了為何白天發生這樣令人痛苦的事,張生仍有心情撫琴,因為其仍有綿延不絕之恨,惟有撫琴相告。“他曲未通”是指琴未入弄,“我意已通”是指聽者已油然心會,盡管張生琴未入弄,彼此已經心意相通。
接下來,是“高潮”部分。此時張生已經知曉鶯鶯在側耳傾聽,因此以昔日司馬相如求卓文君之曲《文鳳求凰》獻與鶯鶯,訴說自己內心中對鶯鶯如波濤大海一般洶涌、深沉的愛意。這里有一個需要特別注意的地方,即此處以“琴曰 ”及其后的話語代替了對琴音的直接反映,“有美一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其音哀、其節苦、其情切,樂聲高拔,又如冰泉流水,曲徑幽深,撼人心旌。其后,再轉向鶯鶯唱詞,鶯鶯“聞弦賞音”,“一字字是更長漏永,一聲聲是衣寬帶松”,每聽一聲,心中的悲慟又增添一份。“離恨別愁,做這一弄,越教人知重”。若非精于琴理,鶯鶯也無法從曲中猜出個端,偏偏鶯鶯又精通琴理,因而知此曲所奏的,是離恨別愁,鶯鶯之于張生,正如伯牙之于子期,為知音識曲人也。“琴心”二字,也就呼之欲出了。最后一部分,是“聽罷”,唱鶯鶯與張生之間的對話,反被紅娘誤解,正如金圣嘆所評:“此處,雙文膽小、雙文心虛,雙文嬌貴,雙文機變,色色俱到。”整個“琴心”關目,圍繞“樂情”二字所生,環環相扣、機趣叢生,聲音、形色與意境兼備,真可謂世間未見之極筆也。
三、“琴心”中古箏的藝術表現
《西廂記》關目“琴心”之中,有關琴音的表現令人印象深刻。這里的“琴”,是指古琴。而古箏,比古琴的琴弦更多,通常有21根。古箏繼承了古琴深沉、幽遠、內斂的音色,婉轉低回、催人淚下,以其音色的細膩復雜,適合表達深刻的思考和內心的情感,聽古箏演奏,可以使人沉浸在一種寧靜而超脫的境界之中。《西廂記》作為越劇四大名劇之一,也經歷了多次編曲、排演。其中,上海越劇院的《西廂記》整體上較為貼近王實甫原作。西廂“琴心”關目也作為“上越版”戲的一個小高潮,既有張生與紅娘設計試探鶯鶯心意的情節,也有對鶯鶯的內心獨白的還原,通過戲曲演員的唱詞以及古箏演奏之間的完美配合,將鶯鶯內心的哀怨以及對張生的愛意展現得淋漓盡致。下面,將對“上越版”中音樂演奏的技法、音樂與情感的融合進行深入探討。
在“上越版”的音樂演奏技法方面,古箏在樂隊伴奏中,不僅能起到烘托唱腔的作用,將唱腔、演奏緊密結合,還能運用自身特有的演奏技巧和音色特點,采用與唱腔相同甚至高八度的音來襯托唱腔,從而能夠以音樂旋律作為背景音,更鮮明地突出人物內心跌宕起伏的情感。另外,特定的手法演奏技巧對于展現劇情的走向、人物的性格、人物的心情,都有重要的作用。例如,在運用“搖指”這一演奏技法來演奏西廂“琴心”這一關目時,為了切合本關目的特點,一般要配以節奏較為舒緩、音調較為柔和的音樂旋律,因 此,演奏者通常會用手腕關節來帶動指關節,把握適當的力度,控制好氣息,以便呈現不同片段的音樂效果。再如,在運用“輪指”的演奏技法來伴奏“琴心”時,會疊加附點節奏,從而使音樂產生更為靈動、活潑的藝術效果,造成“大珠小珠落玉盤”的音樂美感,并凸顯鶯鶯人物形象。同時,配合使用“花指”這一演奏技法,進行特殊的音樂處理,可以使音樂具有多變性、豐富性和層次性。
在“上越版”的音樂與情感的融合方面,“琴心”共分為三段,并且在三段音樂旋律展開之前都有相同的主題旋律來進行過渡。第一段之前的過渡句一直被后人視作經典傳頌,在音樂藝術表現上,與鶯鶯的“影里情郎”和“畫中愛寵”交相呼應。在第一段旋律中大量運用古箏的“作韻”和“滑弦”的技法,展現出鶯鶯在初聞琴音之后,困惑、遲疑,進而驚喜、悸動的微妙心思。第二段旋律是講述的“聽琴”的過程,音樂風格轉為活潑輕快,運用琶音技法和刮奏技法,將“琴心”引向高潮,并通過大量附點節奏,展現鶯鶯此刻雀躍的心情。第三段音樂旋律,則運用了越劇中關鍵的“過門”元素,二位主人公在音樂的伴奏下互訴衷腸、深情款款,將西廂之情推向了極致。
四、何以報之以“琴心”
關于王實甫為何會在老夫人賴婚之后,緊接著安排“琴 心”這一關目,據金圣嘆的說法:“先王制禮,萬萬世不可 毀也。禮曰:‘外言不敢或入于閫,內言不敢或出于閫’。”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之下,閨閣之女不可與其他男子有過多的 接觸,不然是觸犯禮法的,而崔鶯鶯身為相國之女,千金之 體,更不能以身犯禮。因此,倘若用琴聲來表達自己的心 意,一來可以避免二人的直接接觸,二來使情感的表露真誠 而含蓄,這是張生與紅娘迫于當時禮法的限制,而采取的不 得已的做法。至于后來,二人突破禮法的制約在一起,就是 后話了,這里也體現出了當時的有情人面對封建禮教束縛時 的艱難處境以及心境的變化。如此看來,“琴心”關目的安 排實為巧妙。
同時,安排“琴心”這一關目還有幾點好處。其一,“琴心”為下文的“前候”“鬧簡”等劇情做鋪墊。當一曲聽罷,鶯鶯與張生都互相了解了彼此的心意,張生和鶯鶯說道:“小姐既有見憐之心,小生有一簡,敢煩小娘子達知肺 腑咱。”然而鶯鶯所說之語,落入紅娘耳中,卻發生了誤 會,從而導致了后面紅娘的一些錯誤的行為,使劇情跌宕起 伏,妙趣橫生,造成了喜劇性的藝術效果。其二,有助于人 物形象的塑造。聽琴人鶯鶯,精于琴理,同時又擁有敏感、縝密的心思,對琴聲之中所蘊含的情愫有著非常細微的體 察,心中有所念,口中卻另有所唱,是一個心思深隱、追求 愛情的大家閨秀形象;撫琴人張生,精通音律,擅長通過撫 琴來向聽者傳達自己的心意。從鶯鶯口中,可以看出張生也 是一個志誠種,剛被賴婚,卻仍然不放棄,想方設法設下 “聽琴”一局,以探聽鶯鶯的心意。他執著地追求愛情,又 在某些方面難免顯出莽撞、沖突、急切,是一位傻角兒;牽 線人紅娘,代表著劇中正義的力量,為張生、鶯鶯“琴心”之會牽線搭橋,幾個緊要的關口,都由紅娘出聲提醒,驚醒 夢中人,是全劇的關鍵人物。但同時,身為旁觀者的紅娘,也會被有意地、或陰差陽錯被他們二人蒙在鼓里,這也讓紅 娘的形象更加豐滿。
《西廂記》之“琴心”,乃天下之至情。張生,為絕代之才子;鶯鶯,為絕代之佳人,“才子合配佳人”,乃是順應天意的必然,這一主題,早在董解元的《西廂記諸宮調》中就有所展現了。再看《西廂記》結尾處,王實甫借劇中人物所唱:“永志無別離,萬古常完聚。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在回過頭來賞“琴心”二字,便會發現,它已不僅僅局限于張生與鶯鶯這樣的才子佳人之間的情投意合,更是將范圍擴展到了普天下的有情人身上,無論貧窮、富貴、美貌、平庸,都有與所愛之人終成眷屬的權利,王實甫的《西廂記》已經突破了傳統的階級觀念,提倡“至情”,這也使得《西廂記》具有了思想上的先進性與叛逆性,在我國古代戲曲史和愛情文學史上有著崇高的地位。
五、結語
西廂關目“琴心”,汲取前人所長并加以創新,以其獨有的對于“樂情”的表現,上承“賴婚”,下啟“鬧簡”,展現除了至純至真的人情之美,如張生鐘情之美、鶯鶯深情之美、紅娘熱情之美,將音樂與情感相融合,為《西廂記》增添了更加深厚的藝術魅力,使中國古典戲曲藝術的境界更臻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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