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材、工”與家具制器

摘 要：《考工記》中“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的思想對歷代造物制器影響深刻。論文分析了“天時地氣”對木材材性的影響，以及“材美工巧”思想下家具制器的選材與工藝考量，提出了“和天時，適地氣，選良材，守巧工”的實木家具制器理念。認為家具制器應洞察天時、地氣對木材材性和制器過程的影響，順應造物，調節工作環境溫濕，優選家具用材，領會并傳承古典家具榫卯的結體原理，結合木材的力學特性與造型需求從事當代家具制器。

關鍵詞：考工記造物思想家具制器木材特性榫卯工藝

《考工記》是我國第一部手工藝技術匯編，在其開篇總敘中記：“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為良。”該句是貫穿全書的造物制器基本思想之一，亦是古代工匠長期探索天地造化，深刻洞察自然規律的智慧總結。兩千多年以來，工匠們憑借對“天、地、材、工”的樸素認知，自覺順應天時地氣，選良材，施巧工，持續對傳統家具進行改良，創造出了以明清家具為代表的諸多傳統家具經典作品。時至當代，伴隨消費者審美取向的變化和行業技術的進步，實木家具的制器理念和工藝手段亦在不斷革新。因此，重新審視《考工記》的制器思想，研究古往今來工匠基于天時、地氣、良材、巧工而制器的理念根源，領會傳統家具造型與結構設計蘊含的科學原理，傳承優秀制器工藝，以創新應用于當代家具制器，提升家具品質和生命力。

一、天時地氣影響下的木性洞察

李硯祖先生認為，《考工記》中“天有時，地有氣”的 論述濃縮了當時人們對自然的認識，濃縮了當時在設計與造物中作為其主導思想之一的關于人造物與自然關系的辯證認識，反映了當時人們對自然規律的尊崇。①傳統匠人對“天時、地氣”的理解與尊重，主要反映在制器過程中對氣候、溫度、濕度和地域環境等因素的重視。

（一）天有時

時，寒溫也，指“依寒溫而作”②。“天有時以生，有時以殺。草木有時以生，有時以死”。（考工記·總敘），“斬三材必以其時”（考工記·輪人），這兩句所闡述的觀點是指天地有其自然規律，選材造物亦須依季節及寒溫而作。傳統家具制器，木材是基本材料，天時地氣對木材材性的影響尤為顯著。第一，木材是天然高分子復合材料，具有獨特的性質，不同氣候及寒溫條件下的木材有著較大的材性差異，尤其影響到木材的構造強度和力學特征。自古有“季春無伐桑、柘”“孟夏之月，毋伐大樹”“季夏取桑、柘之火”③之鑒。因此，砍伐木材，也需要根據季節和氣溫狀況擇時而動。第二，木材具有明顯的熱脹冷縮特性—溫度的差異可導致木材的材積產生潮汐變化，而材積的變化則會導致家具結構產生不穩定性，這也是家具制器必須考慮的因素之一。

（二）地有氣

《易經·說卦傳》云：“立地之道，曰柔與剛。”④地氣是地理、地質、生態、環境等因素的綜合體現。“地”之于木材，是指木材的生長環境因素。正如“橘逾淮北而為枳”，地理位置和生態環境差異都會對木材的材種和材性產生較大影響。如軟木樹種多生長于寒帶、寒溫帶及山區，溫帶盛產闊葉硬木，而各類紅木樹種則多生長于熱帶地區。我國南北方氣候差異明顯，地理差異較大，即使同一地域，陰陽向背和海拔地勢因素也會影響木材材性，進而影響到制器后的家具。因此，古代工匠們采伐木材制作木器或將其長距離流通和運輸，都需要因地制宜，根據家具陳放地域和環境干濕來相宜選材制備。

“氣，剛柔也”。“氣”之于木材，是指木材的干濕剛柔變化特性。木材是一種對空氣濕度和環境水分敏感的材料，具體表現為其干硬濕軟特性及干縮濕脹特性。因其構造的各向異性，木材不同部位的吸濕與解吸能力差別也較大。例如，木材的弦向脹縮量大，徑向脹縮量小，而長度脹縮幾乎可以忽略；受含水率影響，邊材的脹縮明顯大于心材。木材的干硬濕軟特性為工匠校直木材或制作曲木提供了方法（如烘烤校直、煮水治彎等工藝）。而木材的干縮濕脹可導致家具產生變形、開裂、翹曲、脫榫、卡死等現象，洞悉木材干縮濕脹的變化趨勢，采取合理的工藝手段則可消除或減小因該特性所帶來的制器耐久性問題。

二、和天時，適地氣——家具制器的順應理念

“材美工巧，然而不良，則不時，不得地氣也”，這是古人“天人合一”思想的設計學呈現。天時地氣影響下，不同季節，不同地域的木材性質變化有其自然規律。家具制器，亦須“和天時，適地氣”。從觀察材料的特性開始，洞察天時地氣對于木性的影響，審時而動，適氣而作，從而以合理的選材及工藝技法制作家具。具體而言，順應天時地氣主要表現為應根據時令、氣溫以及環境濕度來適時調整用材方式和工藝方法。

《考工記》“弓人為工”篇“凡為弓，冬析干，而春液角，夏治筋，秋合三材，寒奠體，冰析爵。”體現了工匠擇時選材制器的觀念。傳統家具制器，應根據時令、氣溫、陰晴和季節性干濕特征合理設計結構尺度。如氣溫低的時節留足面板結構中的脹縮縫，接合部位不做過盈配合，以防溫度升高時產生脹裂現象；氣溫高的時節則適當縮小面板的脹縮縫，榫卯接合稍作過盈配合，以防溫度降低時材積收縮導致榫卯接合處產生松脫現象。另外，施膠組裝和表面處理環節等對氣溫和季節性干濕也有一定的要求。例如施膠環節場地溫度應在10℃以上，表面涂裝環節場地溫度應在15～25℃為宜（如擦涂生漆，還需保持陰干時環境濕度在75%以上）。若工作場地溫度或濕度環境不佳，則會導致輔料失效，造成榫接結構的白化、脫膠、開榫現象或出現表面處理瑕疵（起皮、開裂、變色等）。因此，為保證作業質量，應隨時通過人工干預（如利用溫控設備、加濕除濕設備等）來調節工作環境溫度或濕度。

古代工匠已深刻洞察木材的干縮濕脹特性，初步形成了兩個明確的制器法則。第一，傳統家具通常盡量避免將過寬的部件用于榫卯結構部位，減少木材的形變帶來的扭曲變形或者接合處的松動隱患。傳統家具多以線材作為造型構件正是緣于木材弦向形變較大的因素，是工匠們長期觀察天時地氣對木性影響的經驗作法。例如，為減緩或預防家具寬幅板面的各類形變問題，傳統家具工匠們創造了攢邊打槽裝板結構（圖1），借助龍鳳榫、穿帶榫、邊抹框架等科學的結構形態約束板面形變，預留出板面脹縮空間。第二，傳統家具通常盡量避免將木材端面暴露在外。端面形式的考量與轉化是傳統家具結構設計的主要問題之一⑤。因為相較于木材的長紋理面，木材的端面解吸和吸濕速度更快，更容易產生脹縮現象，從而導致端裂或形變。另外木材端面紋理通常色澤較深，裸露在外造成材色不勻，影響美觀。為此傳統家具工匠創造了多種隱藏端面的榫卯結構形式，如悶燕尾榫、挖煙袋鍋榫、粽角榫、揣揣榫、邊抹翹頭結構、格角攢邊結構、托泥、龜足結構等（圖2），皆是由“和天時，適地氣”理念而創造出的科學的結構形態。

三、材美工巧思想下的制器考量

木材是一種天然材料，其材料狀況存在較多不可預知性。家具制器，選材是非常重要的環節，而巧工則是對良材的人因回饋。柳宗悅在《工藝之道》書中道：“工藝來源于大自然所賜予的材料，沒有材料，就沒有大地上的工藝”⑥。“材有美，工有巧”闡明了材料與工藝的辯證關系，兩者相輔相成，互為依賴。

（一）材有美

《考工記·總敘》謂：“燕之角，荊之干，妢胡之笴，吳粵之金錫，此材之美者也。”反映了工匠對選“美”材的嚴格考究，也體現了工匠對材料的充分掌握和科學認識。李 青青將傳統造物用材觀總結為“選材以時，用材以性，論材以情”⑦。古時木作工匠制 器，對木材有很高的追求。明代開放海運，大量的熱帶地區優質紅木進口到國內。明清 時期制作考究的傳統家具多采用黃花梨、紫檀、鐵梨木、雞翅木、酸枝木等優質木材。

牛曉霆認為，明式硬木家具制作工藝中的選材已不僅是一種簡單的選擇行為，還是一種文化現象和生命規律的展現，更 是古之匠哲對于木材材性深刻認知和科學把握的體現⑧。得益于明清家具所選木材材性穩定，形變量小，加上良工巧匠制作的精密而科學的榫卯結構，無需上膠即可嚴絲合縫，間不容發，使得家具能夠經久耐用，甚至流傳至今。

（二）工有巧

《考工記· 輪人》“故可 規、可萭、可水、可縣、可量、可權也，謂之國工。”要求工匠“圜者中規，方者中矩，立者中縣，衡者中水，直者如生焉，繼者如附焉”，可見“巧工”在工藝技術方面需達到的要求之高。《說文解字》釋 “巧”：技也。對材料施以巧技，使之成為良器。宋代徐鍇曰：“為巧必遵規矩法度，然后為工；否則則目巧也。”工匠在造物活動中，不管是從事什么器具的制作，要達到高超的技巧，必須熟練掌握器具的制作流程和標準，做到得心應手 ⑨。傳統家具的造型豐富多樣，且基本為手工制作，講究因材施藝，一木成一器，一榫對一卯 ，在工藝方面要遵循技術規范，循序漸進制備“良”器，對工匠個人經驗和能力要求甚高。古之工匠，上承魯班、墨 子，下傳朱由校、樣式雷，皆 為木作行業之巧工的典型代表 。至明清家具集古之大成，享譽海內外，是美材與巧工的優秀注解。乃至建筑斗拱與家具榫卯，更是凝聚了傳統文化與歷代工匠的智慧，是工有巧的點睛之范。

四、選良材，守巧工——家具制器的傳承理念

傳統家具之所以能歷久不衰，得益于其優良的選材，更得益于其優秀的工藝技術。這些優良的工藝歷經兩千余年的總結和實踐，其科學性已得到了證明。當代家具的基本用材思想和工藝手法與傳統家具一脈相承，但面臨審美需求的變化及工藝技術的變革問題，因而新時代的“工巧”需具備當代性。當代實木家具制作，應向傳統家具取經，去粗取精，在此基礎上結合現代技術加以改良創新。

（一）選良材

《考工記》提出，百工造物需“審曲面勢，以飭五材”。《十三經注疏》云：“審查五材曲直方向形勢之宜以治之”，這句話是對匠人選材原則的總體要求。歷經世代采伐，生長周期長、成材緩慢的優質熱帶紅木樹種逐漸砍伐殆盡，已難以支撐當前巨大的市場需求。而非紅木實木家具選材以北美、歐洲、非洲、東南亞商品林速生材為主。這些商品材普遍材性較大，質地強度較優質紅木有明顯不足。因此，當代家具工匠需綜合木材的生長環境、堅柔性質、資源現狀及生產條件等狀況合理選材。

第一，材種因素。基于用戶審美、造型特色、結構力學需求合理選材，科學認識材性特征及制器局限，不唯材，不唯價，選用合適的材種加以利用。

第二，含水率因素。選用經過嚴格干燥處理的木材，同批家具所用木材的含水率應保持一致，同時也要與家具使用場所濕度基本一致，防止制器后產生形變或干裂問題。

第三，外觀與力學因素。譬如根據制作需求選擇弦切板或徑切板。弦切板可以取得寬料，花紋豐富美麗，但更容易發生形變，制作面板可優先選擇花紋美觀色澤一致的弦切板；徑切板以條狀花紋為主，寬料少，木料穩定性更好，適合制作用于承重的部件。

第四，缺陷因素。有些材種邊材和心材色差較大，材性差異也較大，應考慮是否做去邊處理；避免使用已腐朽或蟲蛀的木材；避免使用節疤或斜紋料制作承重部件；同時也要做到省料惜料，有少量缺陷但不影響使用的木料可修補后用于非重要部件或細小部件。

（二）守巧工

《考工記》云：“凡斬轂之道，必矩其陰陽。陽者，稹理而堅；陰也者，疏理而柔。”證明古人已經認識到了木材的生長環境對木質構造帶來的物理性質差異。因材施藝，順應 造物是自古以來工匠造物的基本理念。木材構造的各向異性特征導致其力學結構上的差 異。木材的各向受力主要表現在各個方向的壓力、拉力和彎曲力。木材的順紋抗拉能力最 強，而橫紋抗拉能力最弱，抗壓、抗彎和抗剪能力介于其間。木材各部位力學性能的不同 直接影響到取材方式和制榫方法。

在取材方面。傳統家具工匠通常有意識地將弦切板應用于板面等部位，取其花紋綺麗美觀的特點，對其易彎曲形變的問題采用穿帶等措施予以制約，而將徑切板應用于腿棖等結構承重部位，取其花紋順直、承重強、形變小的特點。如需制作彎曲的部件，如靠背、搭腦或彎腿等，則直接取木材中的彎曲紋理部位，充分利用其順紋抗壓或抗彎能力。

在制榫方面。為增強結構的抗壓或抗剪強度，工匠們創造了霸王棖、羅鍋棖、趕腳棖、矮老、夾頭榫、插肩榫等榫卯構件，將面板等結構的受力傳遞到腿部；為增強結構的抗拉強度，工匠們創造了燕尾榫、銀錠榫、楔釘榫、掛銷榫、抱肩榫、破頭楔、走馬銷等榫卯結構，通過構件的物理鎖定實現抗拉（圖3）；為增強結構的抗彎強度，工匠們創造了格肩榫、券口、橫牙條、角牙、卡子花等補強結構，通過力的傳遞抵抗或消解結構彎曲扭力。綜上，傳統家具各種因材施藝的做法和巧妙的榫卯結構設計，反映了傳統家具工匠巧奪天工的聰明才智，是“工有巧”的直接展現，值得當代家具從業者借鑒與發揚。

五、結語

《考工記》中“天地材工”的制器思想，對于當代家具之材料的選用、設計法則的建立、工藝手段的傳承和創新、制度的考查和規范等具有較強的借鑒意義，其“物以致用”的理念和造物思想雖歷經千年，于當下實木家具設計及生產行業，在制器層面、觀念層面及制度層面等都具有顯著的現世價值。本文依據《考工記》提出“和天時，適地氣，選良材，守巧工”的家具制器理念。當代家具制器，應深刻領悟天時地氣影響下的木材特性及環境要素，審曲面勢，優選木材，繼承傳統家具優秀工藝技術。要在傳承中不斷創新，以可持續性原則、以匠心誠心制器，方能做到“天人合一”“知行合一”之道，讓當代實木家具設計與生產煥發持久生命力。

注釋：

①李硯祖.“材美工巧”：《周禮·冬官·考工記》的設計思想［J］.南京藝術學院學報（美術與設計），2010（5）：78-81.

②④［清］孫詒讓撰，鄒其昌整理.孫詒讓《周禮正義》本考工記［M］.北京：人民出版社，2020：18.

③⑦李青青.傳統造物設計的用材選料觀研究［J］.家具與室內裝飾，2021（12）：66-69.

⑤薛坤.京作硬木家具 ·李永芳［M］.深圳：海天出版社，2017：48.

⑥柳宗悅.工藝之道［M］.北京：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9：29.

⑧牛曉霆，謝亞男，高璐璐.明式家具攢框裝板結構構件木材紋理走向規律研究［J］.家具與室內裝飾，2021（8）：15-19.

⑨劉一峰.論《考工記》的造物美學觀［J］.文化藝術研究，2021（6）：88-94.

注：本文系2022年度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編號：22YJCZH142）；2022年度江蘇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編號：2022SJYB1126）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