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葛亮《燕食記》的突出特點就是在平淡的日常書寫中將人物的命運鑲嵌在時代的洪流中,在平淡精美的筆觸之下展現個人的生命史,傳遞出嶺南以及灣區百年間的時代力量。小說并沒有使用大開大合的寫作方式來展現小說的沖突高潮,而是以日常為切入點,圍繞榮貽生的一生展開,對小說內容進行日常化處理。小說情節在日常化處理中加入了作家葛亮的大量實踐考察,充實了小說中日常氛圍感的“實”,同時與歷史錯落鏈接,對現代社會百年來的歷史痕跡、個人感受與情感出路進行了反思。
[關 鍵 詞] 《燕食記》;日常書寫;個人命運;嶺南灣區文化
基金項目:本文系2023年度國家級大學生創新創業訓練計劃項目“大灣區文化景觀的想象共建——葛亮小說的地理探尋”(項目編號:202310524037)的研究成果之一。
葛亮的《燕食記》歷時5年完成,于2022年出版,是基于其生活20多年的嶺南進行創作的。這是葛亮近年來小說創作的新突破,是其運用虛構與非虛構寫作手法進行創作的典型實踐。葛亮真實的生活體驗以及社會調查使《燕食記》既具有宏大的歷史背景感,又具有日常真實的特點。在小說中,讀者隨處可以看到飲食的蹤跡,廚師、蓮蓉月餅、成長等元素,是作家葛亮對嶺南地區以及榮師傅等人的概括書寫,使讀者在閱讀時與歷史時空達成共鳴。
一、觀看者的視角:嶺南空間呈現的媒介
《燕食記》里,最鮮明的形式外殼就是獨特的觀看者追尋視角。“觀看”(seeing)有時并非一定能夠令人“信以為真”(believing),而是一種“闡釋”(interpreting)①。葛亮作為一個小說作者,巧妙地以“我”即毛果的視角切入,將毛果作為一個移動的觀看者,在毛果的追尋視野中逐漸撥開關于嶺南的一段往事的線索,闡釋這段歷史和這段歷史中的人。讀者跟隨“我”的步伐,找尋那段歷史的真實。
以現代人視角來觀看歷史,代表著某種特定的姿態。《燕食記》中現代人“我”的找尋,本身就是一個對歷史的重讀過程。“我”的觀看、部分參與使得現代時空與歷史時空交相顯現,使小說的日常書寫更具歷史真實性,“我”成為《燕食記》中嶺南歷史鏡像的翻譯者。行文伊始,“我”去拜訪即將結業的同欽樓,引出“我”和榮師傅的相知相識,從而展開了對茶樓的敘事、對榮師傅以及五舉山伯的回憶。“我”代表著一種嶺南現代的姿態,“我”去同欽樓、得月閣以及同德橫街太史第舊址的過程,其實就是以現代的眼光對20世紀二三十年代到如今的歷史的再回顧。
其中“我”對嶺南的觀看,是連接嶺南新與舊的橋梁。嶺南的“新”,體現在“我”見到的新的地點以及感受到的新的城市風光。“我”見到的這些新的東西就是嶺南人新時代的集體記憶。跟隨著五舉,“我”開啟了對嶺南部分地區歷史記憶的調查,主要是對廣州和香港兩地的飲食文化史的考察。《燕食記》中貫穿始終的歷史建筑同欽樓正是嶺南新舊歷史空間的轉化呈現,面臨倒閉的同欽樓是當代時空背景下多重因素作用的結果。在新的時代背景下,“新”的體現是以同欽樓為代表的傳統茶樓的沒落。被拆遷的太史第舊址位于廣州海珠區的騎樓出租屋附近,不見蹤跡的太史府代表著百年前以江孔殷為代表的舊鄉紳的沒落,而林立的騎樓舊建筑正是“新”廣州煙火氣的體現。無論是面臨倒閉的同欽樓還是被拆遷之后的太史第舊址,都曾經見證了20世紀嶺南的飲食文化歷史以及榮師傅等人的命運與故事。這些“新”面貌下藏著百年來的舊蹤跡,流淌著20世紀20年代以來的時間長河。
這些舊址如同嶺南歷史畫卷中的關鍵元素,每一個元素的樸素書寫,都是嶺南百年畫卷的展現。小說中“我”拜訪的同欽樓便是其中的元素之一。位于香港的同欽樓是書中主要人物榮師傅后半生主要的工作地點,堪稱嶺南茶樓文化容器,見證了茶樓百年間的歷史興衰。“我”認識的榮師傅便是百年茶樓文化興衰的親歷者。同欽樓是嶺南地區茶樓的代表,在這個空間中代代流傳的學徒制度,大按、小按等分工以及有名的茶點蓮蓉月餅是嶺南茶樓歷史空間本源的肌理。通過“我”的指引,在回顧百年歷史遺跡的同時引述出百年來嶺南茶樓榮師傅、露露以及五舉山伯等人學藝的命運史。
“我”的觀看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日常書寫的真實性。小說中的“我”不僅是一個旁觀者,更是一個親歷者。小說中歷史宏大敘事與日常書寫的巧妙融合便是通過“我”去調和的。小說的時間跨度為辛亥革命至今,文中從宏大的歷史空間背景到日常人物生活的切入便是通過“我”的轉移實現的。歷史空間的流轉通過“我”的動態蹤跡而顯現。
小說第三章中,“我”跟隨五舉回到廣州,來到同德橫街,看到的場景卻是:
好好的水磨青磚刷成這樣,現在都看不出了。你往上望,那里頭有道坤甸木的樓梯,直通頂樓,頭頂的三角梁頂天窗,件件精雕細琢。我上次來看,也都給拆得七七八八①。
此時的太史第早已沒有了往日的氣派,成為廣州老城中的拆遷遺跡。作者通過“我”的視角,完成了現實親歷空間向歷史空間的轉向,這個時候大的歷史時間段——太史府在粵興盛這一時間段便被引了出來,而“我”和榮師傅的交流不知不覺切入了以榮師傅為中心的有關人物的生存印跡,與太史第有關的榮師傅等人的往事被逐層揭開。太史府的女傭人即榮師傅的養母慧生、榮師傅的童年玩伴七少爺錫堃以及照顧榮師傅的大少奶奶頌瑛等人物及其生活隨著敘事逐漸展開。
二、民生空間:嶺南民間情義的展開場所
民間主要是指現實的、自在的民間空間②。民間的邊緣性特點,使文本遠離了傳統家國敘事的大歷史敘事,在不涉大雅的文化體系中能夠更加靈活地選取視角體現特定歷史的人物命運轉變。同時民間還具有地域性的味道,這個空間之內既有傳統文化的積淀,更有地域文化的影響。歷史的基本單位是人,人的行為表現是歷史更真實書寫的體現。在民間空間里面,民生空間以人物的命運更生動地展現了特定民間空間的歷史文化。《燕食記》的敘事空間就是基于嶺南地域的民生空間展開的。作者葛亮選取了最能夠體現文化精神的“民間”,從民間立場出發,多維度、多角度地擴展了歷史③。《燕食記》里展現的日常民生空間極大地豐富了小說的圖景。
“燕食,謂日中與夕食。”④作者介紹小說題為“燕食記”,這里的“燕食”指的是古人日常的午餐和晚餐。《燕食記》以“食”為中心,從粵港茶點習俗展開,以粵港美食作為故事和人物的聯系要素,將嶺南灣區以及上海等地聯結起來,在飲食的傳承與流變中展現了近代百年的嶺南歷史圖景。小說中展現了豐富的飲食民生空間,隨著毛果的探尋,般若庵、太史第、得月閣等飲食空間逐漸進入讀者的視野范圍。這些地點成為小說書寫的主要空間,展現出以“食”為核心的嶺南文化風味。
小說的行文由一篇博客文章《風月沉沉話流年》切入了“般若素筵”,展開了般若庵這一民生空間的敘事。1922年發生在般若庵的這段往事是小說中核心人物榮師傅的出生前傳,是其父母輩的愛恨情仇。般若庵既是一個具有傳奇色彩的起源空間,展現了榮師傅生父軍閥陳赫明與母親般若庵才女月傅相愛的過程,也是一個飲食民生空間。作為尼姑庵的般若庵,在20世紀20年代以素齋聞名。這里的廚師是民間身份各異的尼姑們,她們有的是孤女,有的是流落的名流姨太太,食客則是來自嶺南地區的名人名士,多為軍閥軍官。般若寺里的“熔金煮玉”“雪意連天”“鶴舞白川”等素菜別有一番風味,展現出以素為食的尼姑們的飲食智慧。但般若庵展現的不僅僅是食與食客之間的單純關系,更隱含著民國政壇風云中另類的風月旖旎與兒女情長。太史第的宴飲是民國三教九流的舌味盛宴,代表著嶺南精致講究的飲食制作。太史第的蛇羹,方方面面都非常講究,備料要用自家種植的菊花“鶴舞云霄”,熬湯要選取二十只老母雞、精肉、金華火腿等,配料則要選取陳皮絲、姜絲、廣肚絲、冬筍絲等,經過復雜的熬制才熬出了“太史蛇羹”。
葛亮的《燕食記》不僅基于民生空間展開,其中的人物關系塑造也頗具民間味道。小說中五舉山伯與榮師傅的關系是民間情義的師徒關系,身為孤兒的五舉從茶樓茶壺仔做起,先是受到趙師傅的關照,后又受到榮師傅的教導。榮師傅對五舉的關愛起源于司徒云重的一句話,但卻保持了幾十年之久,體現出嶺南地區的“義”文化。五舉山伯離開師門之后和妻子葉鳳行開了本幫菜館,在妻子去世之后和毫無親緣關系的岳父一家生活了幾十年,并且無私照顧岳父一家。五舉和岳父一家人的聯系來自對妻子的承諾,來自對岳父一家人的無條件信任,透出濃濃的民間情義。慧生對榮師傅親子般的照顧和保護來源于對月傅的承諾,起源于月傅對她的一次幫助。慧生心中的“恩”是她數十年如一日地悉心培養月傅的兒子,體現出民間的道義。
相較于父子、母子等傳統的人物親緣關系的連接,葛亮選取的民間俠義、道義以及情義文化的連接內核使得小說透出一股濃郁的仁義情懷,展現出嶺南民間的情義,陌生人之間的道義敘事書寫增加了日常書寫的美感。
三、中西筆法:濃淡相宜的敘述特色
《燕食記》行文最突出的特點就是敘述的日常化,這種日常化主要通過濃淡相宜的中西筆法體現。作者在書中并未大刀闊斧地書寫嶺南浩浩蕩蕩的歷史進程,而是將歷史的刀光劍影藏在敘事的背后,將平凡人物的平凡生活刻畫得栩栩如生,以人物為核心展開的小說情節如同一幅幅嶺南特色圖景緩緩在讀者眼前展開。“縱橫捭闔是一種寫法,一葉知秋也是一種寫法。”《燕食記》中既使用了縱橫捭闔西洋畫筆法,又大規模使用一葉知秋的寫意畫筆法勾勒出嶺南灣區的特色圖景。
葛亮使用寫意畫手法描摹了嶺南百年更迭的歷史圖景。“寫意”原本指的是中國傳統繪畫的一種畫法,與西方的“寫實”手法相對,特點是筆墨自由,不注重勾畫細節,而是力求氣韻上的神似,表達一種特定的意境。謝赫在《古畫品錄》中提出了中國寫意繪畫創作“六法”,“六法”的內容為“氣韻生動、骨法用筆、應物象形、隨類賦彩、經營位置、傳移模寫”。縱觀《燕食記》可以發現,葛亮以粵式糕點的歷史串聯了灣區百變的歷史更迭,在“經營位置”上下了苦功夫,體現出灣區圖景的“氣韻生動”。粵式糕點等食物是葛亮的書寫表現意象,是其中式寫意筆法的體現,同時作者的寫意敘述策略也展現在環境意象的選擇上。在《月滿西樓》這一章節里面多次出現“月亮”意象,從月亮本身來看,月亮是不發光的,它的光實際上來自對太陽光源的一種反射。月光或者是月亮的出現,更多地代表的是世界塵埃落定之后對往事的冷靜回溯,預示著主人公的人生中可能會面臨的新的人生選擇。葛亮選擇月亮這一環境意象暗喻世事變遷之下主人公阿響等人的人生選擇,渲染了一種哲學氛圍,增加了嶺南灣區人們處世的文化哲學意味。
《燕食記》中也運用了類似西洋油畫中濃墨重彩的筆法,描繪了浩蕩的歷史圖景。葛亮在日常敘述中不但賦予飲食滋味,展現了人情人味,而且由飲食滋味引出了一個時代劇烈的變遷圖景,凸顯了世情變換。他筆下由飲食引出最突出的是達官顯貴的衰敗。小說中牽扯到很多時代名人,如軍閥陳炯明、向太史,作者借這些名人引出一些時代濃墨重彩的大事,讓平淡的敘事增加了歷史真實性。如太史第荔枝宴既是太史第由盛轉衰的隱喻,也暗喻了民國經濟的崩壞時刻。同時葛亮筆下的榮師傅、陳五舉等人跌宕離奇的人生經歷也勾勒出世事變遷下濃墨重彩的時代風云。榮師傅、陳五舉、葉鳳池等人成為時代鮮明的代表。葉鳳池明為隱世的當家大按師傅,暗為嶺南民間愛國組織的發起人;榮師傅是老一輩手藝立身、收徒傳藝的傳統食匠;陳五舉輾轉學藝的身世則側面揭示出20世紀六七十年代香港經濟騰飛背景下飲食經營結構的大幅度調整。
在大多數的文學作品中,要刻畫一個地區的時代變遷時,日常生活的書寫往往是被忽略的部分。實際上,通過日常生活的本身展開敘事,更能讓讀者親切體會到時代變遷所蘊藏的文化價值與生命哲學。葛亮的《燕食記》從榮師傅等人的日常生活軌跡書寫展開。讀者跟隨著“我”的視角,窺見了嶺南近現代的飲食民生空間。在這個空間里,葛亮使用詳略得當的中西筆法,或詩意展現,或重彩勾勒,傳達了嶺南地區的個體生存境遇,讓時代變遷下嶺南地區的飲食民生空間以及底層人物的生存境遇更加具象地呈現。《燕食記》在宏大背景下的日常化書寫,是當代文藝作品創作特別是表現地區文化風情以及城市變遷的文藝作品的一種偉大嘗試。
作者單位:中南民族大學
注釋:
①陳道夫:《文本/受眾/體驗:約翰·菲斯克媒介文化研究》,北京郵電大學出版社,2008,第122頁。
注釋:
①葛亮:《燕食記》,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第82頁。
②王光東:《民間作為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的視野與方法》,商務印書館,2021,第65頁。
③王思齊:《民間視域下的歷史書寫》,東北師范大學,2019。
④許嘉璐:《中國古代禮俗辭典》,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91,第7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