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應自然：柳宗元園林設計的核心理念

Embracing Nature： Unveiling the Essence of Liu Zongyuan's Garden Design Philosophy

ZHANG Yanlin

摘要

柳宗元是中唐時期著名的造園家，其在中唐社會文化轉型的歷史背景下較早地進行了園林設計的理論思考和實踐探索。從《柳宗元全集》中篩選園林詩、園記等文獻并提取園林設計的相關信息，結合相關史志和今人研究，通過文獻研究、文本分析和歸納總結相結合的方法，從設計考察、設計分析和設計表達3個方面對柳宗元園林設計思想進行全面且集中的透視和解析。結果表明柳宗元進行園林設計遵循著基于自然審美的設計考察、自然特征的設計分析以及自然和諧的設計表達3個方面的設計路徑，體現出“順應自然”的核心理念。柳宗元對于人與自然關系的這種設計理解，為當今城市園林化、生態化建設提供了參考。

Abstract

Liu Zongyuan， a renowned garden designer during the Middle Tang Dynasty， engaged in early theoretical contemplation and practical investigation of garden design amid the socio-cultural shifts of the era. This study meticulously examines Liu Zongyuan's garden-related works， including poems and records， by extracting insights on garden design from the Complete Works of Liu Zongyuan， supplemented by historical accounts and contemporary research. Employing a methodological approach that integrates literature review， textual analysis， and inductive reasoning， the paper presents a detailed exploration of Liu Zongyuan's garden design philosophy across three dimensions： design exploration， design analysis， and design articulation. Findings reveal that his approach was rooted in a natural aesthetic， emphasizing a study of natural elements and an expression of natural concord， embodying the principle of 'harmony with nature.' Liu Zongyuan's insights into the human-nature nexus offer valuable lessons for modern urban garden planning and ecological design.

文章亮點

1）從傳統園林營建路徑的全流程對柳宗元的園林設計思路其核心理念進行論證；2）柳宗元造園遵循的“順應自然”理念，體現出尊重自然、理解自然和保護自然的價值屬性，與我國新時期生態文明理念的內涵高度一致。

關鍵詞

自然；設計；柳宗元；園林

Keywords

Nature; Design; Liu Zongyuan; Gardens

柳宗元不僅是一名文學大家，同時也是一位有著豐富園林實踐經驗和理論成果的造園家，其園林設計思想閃耀著超時代的理論光芒。在其園林組景的曠奧理論得到馮紀忠先生的關注之后，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對柳宗元的園林設計思想進行深入研究，希冀從中汲取支持設計持續性創新發展的力量。本學科對柳宗元的園林以及園林思想的分析已有較多積累，學者們更多地關注柳宗元造園的公共價值[1]和背后的政治意識[2]，或者是發掘其園林營建的人居生態思想[3]，亦或者是聚焦于園林地址的考證[4]。雖然也有從理論和實踐出發建構其造園方法體系的嘗試[5]，但是視角的差異導致對柳宗元造園思想的解讀過于碎片化、片面化，缺乏對其園林思想的凝練和集中展示。而要形成對柳宗元園林設計思想及其核心理念的整體、全面且清晰的認知，從傳統園林營建路徑的全流程進行論證尤為必要。

從時空脈絡上來看，公元805—819年，柳宗元先后在永州和柳州設計營建了多處園林，并且作了大量的園林詩文記述其造園的過程、設計原則以及設計呈現出來的落地效果（表1）。同時，柳宗元也為他人園林寫下了大量園記，其中主要有《潭州楊中丞作東池戴氏堂記》《桂州裴中丞作訾家洲亭記》《邕州柳中丞作馬退山茅亭記》《永州韋使君新堂記》《永州崔中丞萬石亭記》以及《零陵三亭記》6篇，這也成為研究其設計理論的重要文本資料。基于文本細讀，鉤沉索引，發現“順應自然”的理念貫穿在柳宗元園林設計體系的各個層面。柳宗元在對環境場地感知、認知與設計實踐的過程中[6]，把人與自然結合起來觀察和分析，嘗試去理解自然，在自然法則的規定性之中探尋更多的可能性和現實性，順物之性，循物之道，從而促進人工與自然的交融共生，實現了“參贊天地之化育”的美好愿景。

1 基于自然審美的設計考察

設計考察是對自然環境的感知，而這種感知則是通過自然審美實現的。柳宗元一方面認為“美不自蔽”，自然山水本身景觀的性質是美的；另一方面強調設計場地的美取決于審美主體的審美需要，需要人的發現才能顯現，正所謂“夫美不自美，因人而彰”[7]226。白居易在《白蘋洲五亭記》中也提出了相似的觀點，認為“大凡地有勝境，得人而后發”。“造物者之設是久矣，而盡之于今”“非公之鑒，不能以獨得”[7]225，永州的山水美景“天作地藏，經幾何年，埋沒于灌莽、蛇豕之區”，正是因為柳宗元的發掘才得以“發其偉而搜剔其荒翳”。“地雖勝，得人焉而居之”，如果沒有人的意識的介入，那么這些客觀存在的山水美質就有可能被埋沒，正所謂“蘭亭也，不遭右軍，則清湍修竹，蕪沒于空山矣”。景觀的“自然性”是景觀真質真美的內涵[8]，柳宗元認為要揭示景觀的“自然性”需要對環境進行細致的考察，同時有兩個必要的條件：要有一定的審美能力，要采用游觀的審美方式。審美能力的獲取依賴于設計者本身的文化素養，受“仁禮”“樂山樂水”等思想的影響，欣賞者一般是把自然景物類型化、形象化，從而獲得設計上的信息感知。柳宗元在游賞西小丘時就注意到這里的石頭“突怒偃蹇，負土而出”，形狀非常怪異和奇特，“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于溪；其沖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于山”[7]237。這是一種靜態的定點觀察。而要對環境場地實現開敞的、參與式的設計考察，就要依靠游觀這種特定的審美方式（圖1）。游觀是以合適的焦點在環境邊界內的“施施而行，漫漫而游”[7]236。既要“觀于空色之實”，也要“游乎物之終始”。“觀”是“游”的基礎，“游”是“觀”的最終目的[9]。游觀一方面強調設計考察的感官體驗，實現“目謀”“耳謀”；另一方面強調精神體驗，實現“神謀”“心謀”。游觀讓身體意識作為環境復合體的有機部分進行當下、直接的參與，形成了“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洋洋乎與造物者游”的生命感知過程，并且使得設計者對自然的感覺越來越深厚、敏銳[10]，對自然環境的認知也越來越清晰。

2 基于自然特征的設計分析

設計分析是對自然環境的認知，對自然環境特征的把握是形成設計認知的前提。這種把握并不是對局部特點的尋章摘句，而是在感受體驗的基礎上形成的關于整體結構形式的思考和理解[11]。基于此種把握，柳宗元對于環境場地進行了分類，主要包括曠景和奧景兩類（圖2）。“曠”是開闊的意思，“其地之凌阻峭，出幽郁，寥廓悠長”即是曠景。“奧”是深幽的意思，“抵丘垤，伏灌莽，迫遽回合”即是奧景。

曠奧兩種典型的空間環境具有不同的構成條件。曠景的構成條件是平曠和高曠。平曠即平坦寬廣，一般情況下具有該條件的場地地形為微地形或平地，場地內外高差不大，有自然水景位于場地外部或者邊界部位，具有良好的景觀功能。柳宗元認為訾家洲就是此種境地，洲之曠足以極視，“環山洄江”“重江束隘，聯嵐含輝”，大江大河和遠山之景盡在眼前。高曠即高而開闊，一般情況下具有該條件的場地地形為具有較大高差的山地，沒有過多的植被遮擋視線，同時在視域范圍內有自然的江、河和湖等可供借景。柳宗元認為龍興寺、法華寺等都屬于高曠之地，龍興寺“登高殿可以望南極，辟大門可以瞰湘流”[7]231，法華寺“居永州，地最高”，尤其是“西垂下斗絕，欲似窺人寰”，在此可以觀賞到“遠岫攢眾頂，澄江抱清灣”的絕佳風景。

奧景的構成條件是幽靜和深邃，一般情況下具有此類自然條件的場地地形多為山谷、緩坡或山丘，具有起伏變化，場地面積并不大，且多呈不規則形狀，交通通道多因兩丘相夾或者蔭郁樹木環繞而顯得狹窄逼仄，場地內部多有溪、潭、瀑、泉等自然水景。具體來看，幽靜即幽雅清靜，零陵縣城東的山麓“有嘉木美卉，垂水暎峰，瓏玲蕭條，清風自生，翠煙自留，不植而遂。魚樂廣閑，鳥慕靜深，別孕巢穴，沈浮嘯萃，不蓄而富”[7]228，“溽暑遁去”，讓人們得到良好的休息，正所謂“丘之幽幽，可以處休”。深邃即深遠深奧，東丘園林“俛入綠縟，幽蔭薈蔚。步武錯迕，不知所出”，“大和不遷”，可以讓人們觀察自然的奧妙，正所謂“丘之窅窅，可以觀妙。”

曠奧兩種環境類型的空間尺度以及空間形態也不同，兩者設計考察的方式以及帶來的空間感受亦有所不同（表2）。但是，曠與奧是對立統一的，兩者互相依存[12]。對于具有“曠如”特點的環境場地，要“增以崇臺延閣，回環日星，臨瞰風雨”，這不會損害此處空間的開敞；對于具有“奧如”特點的環境場地，要“增以茂樹叢石，穹若洞谷，蓊若林麓”，這也不會損害此處空間的深邃[13]。

3 基于自然和諧的設計表達

設計表達是對自然環境改造整治的實踐過程，采用自然和諧的處理方式。柳宗元遵循“天地人三才”之道將這種方式概括為“逸其人，因其地，全其天”（圖3），其在環境土地固有的限制性基礎上，強調因循自然、因地制宜地將園林與自然結合起來[14]，提出了既滿足設計需要又能保護自然生態的適宜性策略，對于協調社會與環境、設計與場地、人與自然的關系，提供了可供參考的實施依據。

“逸其人”強調在園林設計中要節約社會人力物力，合理利用自然資源，既不疲極人力，又不造成過度浪費，嚴格控制成本，在綜合考慮的基礎上形成整合優化的最優方案。其主要體現在3個方面：1）壓縮購地費用。柳宗元建造園林的場地大多是所謂的“棄地”或是“舊址”，如龍興寺東丘就是“龕之外棄地”；柳州東亭原場地亦是“道南”的“棄地”；買下的鈷鉧潭西小丘也是“唐氏之棄地”，僅花四百文；八愚園林的愚堂也是從他人手中過繼而來，并非新建。這些場地的選用大大節省了購買土地的開支。2）簡化修整過程。柳宗元初來永州在龍興寺寄宿的西軒因“其戶朝北”，給人的居住感受非常差。但柳宗元只是采用“鑿西墉以為戶”的簡單變動改善條件，“不徙席，不運幾”。他對于自然山水的梳理也只是“伐惡木，刜奧草”，“刳辟朽壤，剪焚榛薉，決澮溝，導伏流，散為疏林，洄為清池”[7]227，進行簡單的修整，使得“清濁辨質，美惡異位。”3）減少工藝程序。山亭的興建是設計介入自然環境的一個重要要素，柳宗元對此要堅持節用的理念，“不斫椽，不剪茨，不列墻，以白云為藩籬，碧山為屏風，昭其儉也”，不施華彩，不重華頂，不筑圍墻，如此便可以“人無勞力，工得以利。”這些設計方式體現出“利安元元”“安樂其人”的民本思想，對于促進社會和環境的可持續發展具有重要意義。

“因其地”強調在園林設計中要因地制宜，講究的是“無偽”[15]，依據場地的自然基礎條件，作切合實際的設計介入，充分利用原有的天然基底，營造適宜人居人游的特色景觀。具體來講，柳宗元認為“因土而得勝”，應該充分利用原有的地勢以及山石、溪水和花木來進行園林設計，因勢利導，發揮特色，營造豐富且有趣的景觀環境[16]。法華寺地勢較高，西邊的走廊更是矗立在陡峭山崖之上，但山上雜草灌木叢生，遮擋了視線。柳宗元為了能夠觀賞到“丘陵山谷之峻，江湖池澤之大”，“命仆人持刀斧，群而翦焉”，清除完之后“萬類皆出”。順應地形，“葺宇橫斷山”，在此處建立起山亭，使得視野更加開闊高遠，可以欣賞到“遠岫攢眾頂，澄江抱清灣”的勝景，隨之“天為之益高，地為之加辟”。柳宗元在營建八愚園林時，亦是遵循此道：先是把冉溪買下來，然后以冉溪為中心進行設計營建，因形就勢，買下“愚溪之上”的山丘和山丘東北部六十步外的山泉，形成山環水抱的基本格局。泉水“合流屈曲而南”形成水溝，“負土累石，塞其隘”，就形成了水池，水池中規劃了小島，并在水池的東面和南面分別修筑了廳堂和亭子，再將原有的“嘉木異石”錯置其中，從而形成了瑰麗奇特的園林景色（圖4）。“因其地”的設計表達，使得人工構筑物與自然生態形成和諧的狀態，是設計者真切地理解以及協調場地和設計關系的產物。

“全其天”強調在園林設計中順物之性，保持自然特性和形態，減少人工的痕跡，不破壞原有山水格局，保全其最為本真且美好的天然野趣。在“以我之自然，合其物之自然”的基礎上，順應自然，循物之道，“得其性”，從而求得“天作地生之狀”。換句話說，“全其天”既要保護原來的自然美，又要通過設計使得原有的自然特性更“全”，即更加完美、更加自然[17]。柳宗元在營造龍興寺東丘園林時，堅持保持自然之態，強調減少人工干預，非常注重對于自然野趣的營造。“凡坳洼坻岸之狀，無廢其故。屏以密竹，聯以曲梁。桂檜松杉楩楠之植，幾三百本，嘉卉美石，又經緯之。俛入綠縟，幽蔭薈蔚。”無獨有偶，法華寺西邊走廊外本應是山絕景曠之地，現實狀況卻是“薪蒸筿簜，蒙雜擁蔽”，雜草灌木遮擋住了視線，場地非常雜亂不堪。本著“全其天”的思路，柳宗元命令仆人“群而翦焉”，“陂池芙蕖”自然顯現，在此基礎上“申以湘水之流”，從而使得“丘陵山谷之峻，江湖池澤之大，咸若有而增廣之者。”“全其天”不僅把自然作為主體，強調人與自然的共生，同時在這種“我和你”的親密關系中，使得自然的本性得到進一步發揮。“全其天”在協調人與自然關系的基礎上，實現了人與自然的和諧共存，成為維持發展和建設之間動態平衡的關鍵紐帶。

4 結語

柳宗元造園遵循的“順應自然”理念，體現出尊重自然、理解自然和保護自然的價值屬性，與我國新時期生態文明理念的內涵高度一致，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一部分。對其進行研學有利于加深對于傳統造園審美文化理想的理解，建構起美學和功能相統一、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設計理念。將其滲透到建立新型的人與自然的關系之中，可以提升園林設計的內在品質，賦予園林設計以更高層級的審美體驗，樹立具有中國本土設計語言的現代園林設計體系，在增進園林設計國際競爭力的同時指導當前的園林設計活動，促進當今園林設計實現實踐創新和健康發展。柳宗元“順應自然”的造園理念及其設計實踐，在當前大力推進生態文明建設的大形勢下，也為中國城市園林化和生態化建設提供了有力而鮮活的歷史借鏡。

注：圖2來自參考文獻[13]，圖4來自《康熙永州府志》卷一（劉道著，修），其余均由作者自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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