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木生產與園林營造：清末廣州花地的生產性景觀及其公共化

Floral Production and Garden Construction： The Productive Landscape and Its Public Transformation in Canton Fa-ti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ZHANG Xin，PENG Changxin

摘要

清末廣州花地在中西文化交流史、貿易史、植物史上扮演著重要角色。十三行外貿時期，作為廣州觀賞植物的培育與產銷基地，花地是清政府特許西方人可以游憩的地方之一，也是西方植物學家獲取中國植物樣本的主要來源地。以現狀為基礎，綜合應用文獻資料與歷史地圖，對比考證花地的河涌分布，復原清末花地園圃的歷史空間格局，并進一步梳理了花地花木培育、銷售等生產性景觀的形成，以及私園化、公共化的發展趨勢。研究表明：在繁榮的中西貿易與園事活動推動下，清末廣州花地形成了以河涌為地理基礎，以花圩為展銷地，數十處苗圃花園集合的獨特生產性景觀。中西人士頻繁開展的賞游活動推動了花地的私園營造與公共化，促使園林成為公共活動、文化和知識生產的主要空間場所。

Abstract

Fa-ti played a pivotal role in the cultural exchange， trade， and botany between the East and the West during the late Qing Dynasty in Canton. As a center for cultivating and producing ornamental plants in Guangzhou throughout the thirteen-hong trade period， Fa-ti was one of the select locations the Qing government allowed Westerners to visit. It also served as a principal source of Chinese plant specimens for Western botanists. This study thoroughly examines historical texts and maps to analyze and corroborate the historical spatial configuration of Fa-ti's river channels. It aims to reconstruct the garden layouts of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elucidate the development of productive landscapes in Fa-ti， such as the cultivation and marketing of flowers and trees， alongside the trends toward garden privatization and publicization. The research reveals that the thriving Sino-Western trade and horticultural activities fostered a distinctive and productive landscape in Fa-ti， with the river serving as the geographical foundation and flower polders acting as exhibition and sales venues. Numerous nursery gardens emerged in Fa-ti during this period， creating a dynamic space where Chinese and Westerners' frequent interactions advanced the privatization and publicization of gardens. Consequently， these gardens transformed into significant venues for public events， cultural engagement， and intellectual endeavours.

文章亮點

1）花地園圃提供了一個觀察花木培育、生產、銷售、展示及賞玩在內的中國古代園事運作的獨特視角；2）清末廣州花地形成以花木為載體，整合生產、銷售、研發、鑒賞及游覽為一體，具有公共屬性的復合型農業系統。

關鍵詞

中國園林史；嶺南園林；廣州十三行；花地；生產性景觀

Keywords

Chinese garden history; Lingnan Garden; Thirteen Hongs of Canton; Fa-ti; Productive landscape

花地，舊稱花棣，又稱花田，位于廣州珠江西南岸，與西關、河南隔江相對，自古以來便是廣州重要的花木培育地和傳統花卉貿易市場。《嘉慶一統志·廣州府二》載：“花田地名在廣州西南郊，俗稱花地，平田彌望，皆種素馨花，相傳南漢宮人皆葬于此。”明代萬歷時花地已成“有花園樓臺數十，栽花木為業”和“海色四周無稅地，香濃百畝有花田”[1]的專業花木產區。清末蘇州文人沈復曾來花地，曾寫“渡名花地，花木甚繁。余自以為無花不識，至此僅識十之六七。”[2]顯見花地花木種類之繁多。除花田彌望外，花地因濱臨白鵝潭，水系豐富，風景秀美，素有造園傳統，南漢時為皇家寺院寶光寺所在地；宋以降，又以“大通煙雨” ①勝景著稱于世。

在長期的發展中，花地造園以花田、苗圃為基礎，逐漸形成一種新的園林類型。為區別起見，花地園林以“園圃”稱之似乎最為合適。其形式介于園、圃之間，造園藝匠兼有花田、林榭之特色。更為特別的是，因花木展示、銷售的需要，花地園圃大多對外開放，在“一口通商”時期，更因清政府限制西人活動、準游花地的政策，為西方商人所流連。花地花園的形象也通過外銷畫和各種文字記載不斷流入西方（花地西譯為Fa-ti或Fa-tee）。與此同時，因種植花卉品種繁多，花地成為18—19世紀西方植物學家獲取中國植物樣本的主要來源地。花地為推動中國園林藝術的西漸，以及現代植物學研究作出了重要貢獻[3]。

花地提供了一個觀察中國古代園事運作的獨特視角。長期以來，中國園林史研究比較多地關注歷史名園的營造，以及以造園者為主體的歷史，而花木培育、生產、銷售、展示及賞玩在內的其他園事活動被忽略，園林的公共意義更無從談起。通過對花地園圃的考察，或能彌補缺憾少許。另外，花地作為西方觀察、采集和研究中國植物的重要場所，其植物種類和園藝是西方植物學家的考察重點，對清末花地開展研究也有助于豐富中西方植物交流史研究。

1 花田與灌溉

歷史上花地河涌密布，為花木種植提供了優越的灌溉條件。因農業生產灌溉需要，古人壅土為堰，種植果蔬并開墾水渠，花地逐漸形成水網與田地交織的農業生產景觀。雖然花地在南漢時期已廣植素馨花Jasminum grandiflorum，但其真正成為廣州花木農業生產區卻在明清兩代。早期廣州花木種植及銷售尚在城西一帶。明以降，廣州西關開市，包括“叢桂里”（今從桂路附近）在內的西濠西岸及下西關涌兩岸被占用，逐漸形成十八甫西關商業區，廣州花田便由西關叢桂里遷至花地[4]。兩地有著相似的土壤結構，均由珠江泥沙沖積而成。但與廣州城西一帶相比，花地充足的土地資源與優良的水網條件更利于規模化的農業生產。

花地河涌縱橫交錯，承擔著花卉灌溉和運輸的功能。通過歷史地圖、文獻資料分析和現場勘察尋訪，結合1942年的《廣州市地圖》（圖1）可推測出清末民初時期的花地水系分布狀況。花地水系以花地河為主脈，并聯主、次河涌。其中主河涌包括下市涌、中市涌、大策涌、涌岸街等，形成大灣如腰帶狀，統稱英護浦（又名腰帶水）[5]。英護浦寬約3～4 m，兩側還設有寬1～2 m的步道，可通舟楫及陸上交通。而下市涌、大策涌、茶滘涌等與花地河的相接處均設有閘道，以便花農調整河涌水位以滿足種植或排水防洪等需要。在主干水網之間，小涌和荷塘密集分布，形態各異且富有變化，相互交織形成錯綜復雜的花地水系，營造了兼備農業生產與園林營造的有利條件。

與此同時，花木栽培及耕作技術在明清嶺南已更為精細。在拍攝于1860年代的一幅華南地區花圃圖像中可見（圖2），圍繞畫面中央的水渠兩側，土地被整齊地劃分成平行的壟帶，并以壟溝相隔，每條壟上行距整齊地種植著果樹或花木，水塘中種植著王蓮Victoria amazonica，水渠盡端還種植著一些棕櫚科植物。有理由相信，花地的花木種植呈現出相似的耕作景觀，由于良好的管理和優美的田園風光而具備游覽觀賞的可能，并成為“一口通商”時期清政府向西方人開放花地的政策前提。

2 花木生產、銷售及其公共化

據記載，清末花地經營園圃業者及大小園林有數十家。本文基于花地現狀，通過歷史文獻和實地調查訪問，結合當地文史專家謝璋的描述[6]，初步還原清末花地園圃的空間分布情況（圖3）。總體上，花地園圃依水而建，已統計的39處園圃中有35處沿河涌分布（圖4）。從功能來看，花地園圃大致有3種類型，一類單純生產，通過花商銷售花木產品，一般規模較小，分布在花地腹地；一類兼具生產與展銷功能，主要分布在花地河沿岸；一類兼具生產與接待等功能，有私園化傾向。

2.1" 園圃與花木生產

花地園圃均具花木種植的功能。有18處生產性園圃專門種植各類蒔花和陽桃Averrhoa carambola等特色植物，其中清平園、壽春、余慶、萬生園等以栽種蒔花為主，同樂園和萬合園以培育陽桃為特色。這類小型園圃主要集中在花地策頭村及其南側，這里遠離花地河，但小河涌密布，花農引水灌溉花田，并依托水系將花木等產品船運至花市出售。

兼具展銷功能的園圃分布在花地河東岸。明清以來花地河逐漸成為重要的貿易運輸線路，為沿岸園圃展銷花木提供了便利（圖5）。相較于花地腹地的生產性園圃，沿花地河建設的園圃面積更大，可滿足種植、培育、展覽和銷售等多種功能需求。如留芳園以牡丹Paeonia × suffruticosa聞名廣州城[7]（圖6）；醉觀園即今醉觀公園的前身。這類園圃十分重視特殊花木的培育，花農根據多年的培育經驗將花木設計為各種造型。如翠香園園主陸學明擅長嶺南盆栽；茂林園園主則以“微型盆栽”為特色吸引買家。清代詩人張維屏曾寫“花地花農花樣巧”[8]，贊美花農在培育花卉植物的奇思妙想，由此可見花農培育植物和盆景的高超技術。

花地園圃業者通常將花木盆景等培育成果整齊排列，便于游客在游賞花園期間選購。美國醫學傳教士波爾（Benjamin Lincoln Ball，1820—1859）在1848年10月8日曾來花地游玩，他寫道“花園面積很大……一排排的陶器花瓶里盛放著各種修剪得當的植物，小路邊上還有灌木”[9]。花木展覽空間的設計多為線性，花卉均勻整齊排列在小路兩側且富有層次，近道路處擺放著矮小的盆栽，外側則是修剪好的花木盆景；一般入口處設有簡易的門坊，上有諸如“花園魁首”之類的題額（圖7），部分還設有小亭用于簡單的休息和觀賞。花卉的直線形展示方式具有強烈的秩序性和穩定性，低矮盆栽與較高灌木等花卉展品整齊擺放，形成主次和諧的展示效果，說明清代花地園圃經營者有意識地設計園林展示空間，結合園林構筑物和游徑充分展示花木特色，以利銷售。

少量花地園圃承擔接待、種養結合或禪修等多種特殊功能。翠林園（圖8）以種植牡丹出名，清末廣州文人常踞此雅集。詩人張維屏以“天香原自貴，不必問沉香”[10]詩句贊揚翠林園中馥郁芬芳的牡丹。該園也是廣州城卸任官員的暫住地，清代來廣上任的官員往往沿著小北江乘船南下至花地，與居住在此的卸任官員辦理移交手續。又如建于民國初年的蘭圃園是佛教女眾修道之所，園中遍植米仔蘭 Aglaia odorata和蘭花Cymbidium spp.，十分清雅。由此可見，花地圃園除具備培植花木和居住的作用外，也承擔迎接賓客、談禪修養等多種功能，展現出較強的開放性和包容性。

2.2" 花圩和花局

“圩”即市集，花地古花圩始于明而盛于清，至清代已形成固定的花木交易地點。花地花圩位于觀音廟前一片砌白麻石板的廣場[6]。張維屏曾寫“花市柵頭花聚處，斑斕五色各盈筐”[11]，可見花市位于策頭村附近。結合謝璋在清代花地園林示意圖中標出的“花圩”位置[7]，可推測花市位于花地大策直街和東漖北路附近（圖9）。

作為花地最大的花木銷售市場，花圩的花木貿易十分繁榮。花農將在小型園圃中培育的花卉進行加工，收集并到花市上販賣（圖10）。大批花卉被運至廣州城內銷售，張維屏對此景象曾大為贊嘆，詩云：“花市朝朝水一方，目迷五色燦成行。筠籃賣入重城去，分作千家繡閣香。”[12]除了銷售給花商外，園主專門遣人將菊、蘭、牡丹等各類蒔花送往愛花的富貴人家。清代畫家謝蘭生的日記中便有花埭老云、判春園和靜香堂主人等送花卉到其宅院的記載[13]。多樣的花卉品種和便捷的水路運輸使花地花卉貿易更加興盛，花地被稱為“嶺南第一花鄉”。

隨著花卉貿易的繁盛，花地還出現了具有聯誼、賽會性質的花局。“局”在粵語中有自我組織、會集同道之意，而花局因花而設，又稱“擺花局”“斗花局”，炫耀、競爭之意更濃。作為一種特殊的花卉展銷活動，花局往往于每月神誕日如正月十五、二月二日、三月北帝誕等，由留芳園、醉觀園、紉香園、群芳園、新長春、翠林園、余香圃和合記等八大園圃輪流舉辦[6]。花局的展覽空間設計層次豐富，主次分明。每次花局園主賦予不同的主題，吸引大批游客駐足觀賞。與此同時，園圃主人還紛紛建設樓榭，為游賞和購買花卉提供展示空間。美國醫學傳教士嘉約翰（John Glasgow Kerr，1824—1901）曾記載：“它以前完全由花果園組成，但現在正在迅速建設中。”[14]前述翠林園即屬此類。花局的舉辦擴大了花地園圃的影響力，激發園圃之間花卉培育、生產和品位的良性競爭，進一步推動清末嶺南花木種植技藝與消費市場的發展。

3" 花地的私園營造與文化生產

花地優美的自然景觀與農業景觀吸引了大批游客，其中不乏官商士紳等社會上層人士。隨著同文行潘有為在花地策溪村購地建園，廣州紳商紛紛效仿。著名園林包括伍氏馥蔭園、聽松園、杏林莊、康園等，推動了花地的文化生產。

3.1" 私園營造

行商中最早有同文行潘氏來花地建園，后有怡和行伍氏繼之。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潘有為從京中返回廣州后，在花地策頭村建東園，一為侍奉母親，二為寄寓情懷。不同于普通的宅地園林，東園尤以花木勝。因兼具行商園宅和花卉種植及貿易的功能，東園中遍植水松Glyptostrobus pensilis、柏木Cupressus funebris、木棉Bombax ceiba等植物，四季林木蔥郁，時花如菊花Chrysanthemum morifolium、木樨Osmanthus fragrans、金鈴花Abutilon pictum、丁香Syzygium aromaticum等依時盛放。1846年潘家出售東園，北部主景區被辟為群芳園，南部宅院區由怡和行伍氏購入并進行改建，易名馥蔭園，又稱福蔭園[15]。馥蔭園的改建與拓建以服務伍氏奢華生活及接待賓客為主要目的，園林布局適宜公共游覽，而室內則中西交匯，為西方人來粵必游之地。

一些私園如杏林莊則將花木培育與個人賞玩結合，形成新的園林形態。杏林莊由香山人鄧大林于清代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所筑，位于花地大通寺旁。鄧大林字卓茂，號蔭泉，宣統年間《番禺縣續志》稱其“善煉藥，園名杏林，本取董奉丹藥濟人之意，實未有杏也”[16]。作為傳統雅士，鄧大林不僅懸壺濟世，且好林泉花木。其園地雖不大，但幽深雅潔，不設藩垣；園內八景——竹亭煙雨、通津曉渡、蕉林夜雨、荷池賞夏、板橋風柳、隔岸鐘聲、桂徑通潮、梅窗詠雪，巧借大通寺鐘聲、溪邊渡頭及潮通珠江等花地傳統人文景觀，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中國古典園林對意境的追求。

與杏林莊一河之隔的聽松園是張維屏暮年養老之所。因曾在潘氏東園長居9年，張維屏十分喜愛花地的自然、人文之美。1847年春，次子張祥瀛在花地上市涌北側（今松基直街旁）建園供其養老，因園中松風陣陣，取名“聽松園”。從張維屏詩句“五畝煙波三畝屋，留將二畝好栽花”[17]中可見，園林中一半為池塘，圍繞池塘建有海天閣、松心草堂、聽松廬等主體建筑，另外設有花木培育種植的場地。聽松園深受張維屏的喜愛，他曾在《聽松園有序》《園中雜詠》《海天閣》等詩中，詳細描寫水榭歌臺、樓閣堂軒及松樹、紅棉等園景。

3.2" 游園與雅集

與花圃等生產性園林不同，私園園主通常也是文化藝術的贊助人，十分樂意舉辦文人雅集。其中有記載的花地雅集包括曲水流觴、品茗賞花、吟詩作曲等。杏林莊自建成以來便是文人雅集和宴會之地。詩人張維屏、學者陳澧、黃培芳等人結為“杏林莊詩社”，所著詩文結集包括《杏林莊竹亭記》《春日游杏林莊五首》《題杏林莊八景》《觀杏林莊圖跋》等，提高了杏林莊為基礎的園林文化影響力。張維屏十分喜愛聽松園，有關該園的詩歌達23首。《松心草堂》等詩文記載了園主宴請賓客和舉辦文人雅集等活動，其中花筒、爆火等戲劇表演引得周圍居民爬樹觀看。

作為花地著名行商花園，潘氏東園及其后伍氏馥蔭園具有空間延續與遞進關系，但兩者在文化生產方面有著明顯的不同[18]。東園園主潘有為以文人自居，頻繁雅集，聚集了一大批有影響力的文人士大夫。他們在東園中吟詩作畫，創作了大量詩歌、文集，使東園成為清末廣州文化生產的空間。而隨后馥蔭園因承擔外貿接待的功能，各類西方人也紛紛來園賞玩，并通過外銷畫家定制馥蔭園的景物畫作。自攝影術傳入后，更有多位中外攝影師來園拍攝。外銷畫、攝影及銅版畫等各類圖像作品將馥蔭園的視覺形象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向世界傳播，成為馥蔭園不同于東園時期的重要文化輸出。

游園和雅集同時激發了花地園圃經營者的藝術審美和鑒賞能力。受文人建園并舉辦郊游修禊活動的影響，花地園圃主人們紛紛效仿文人私園，在園圃中修筑游賞建筑吸引游客。如紉香園園主、順德人歐全在栽花之余頗風雅，熱衷與詩人詞客交往。1885年元宵他擬設百花詩壇，請寓居于此的廣東德慶書生梁修頌詠園中100多種花木，使紉香園聲名倍增。梁修將詩文匯編為《花埭雜詠百首并序》，流傳至今[19]。花地園主的文化水平和審美意趣不斷提升，促進了花地園圃中花木賞玩、詩詞鑒賞和彈琴作畫等多種游賞和雅集活動的舉辦，極大地豐富了花地的園事活動，使花地成為清末廣州的重要文化空間。

4 花地植物研究與知識生產

花地園圃眾多、植物種類豐富，受到18—19世紀來華的歐洲研究者的青睞。該時期西方博物學家已形成了從當地市場尋求物種的經驗性認知，一本旅行博物學家的手冊直接強調“必須經常拜訪和搜尋當地市場”[20]。花地因此成為來華博物學研究者最重要的田野工作場地。美國植物學家蒂法尼（Osmond Tiffany，1823—1895）、英國傳教士米憐（William Milne，1785—1822），以及各洋行大班及職員等紛紛來花地花市搜集植物，進一步研究并將植物活株、標本、植物圖解和種子等運回其國內，英國丘園（Kew Garden）內相當一部分植物是從中國運輸而來。在嘗試帶回活體樣本的同時，西方研究者還訓練中國畫匠按照西方近代植物學方法對植物樣本進行繪畫，留下了大量中國植物的圖譜。花地成為18—19世紀來華西方植物學家的重點研究場所。

西方人通過引種、改良花地植物，豐富了歐洲植物培育品種。歐洲原產薔薇Rosa spp.香味宜人，但是花形矮小且多刺，花瓣層次單調，一年只開一次花。18、19世紀之交，歐洲人從廣州苗圃先后起運了“中國四大名種”月季Rosa chinensis：植物學家彼得·奧斯貝克（Peter Osbeck，1723—1805）于1752年將月月粉‘Old blush’運回瑞典，該花具有耐寒、重復開花、株型整齊等特點[21]；1789年斯氏中國朱紅（Slater's Crimson China）被運至歐洲，花朵易存活且不易流失；1809年東印度公司船東亞伯拉罕·休姆（Sir Abraham Hume，1749—1838）由廣州花地苗圃購入休氏粉暈香水月季（Hume's Blush Tea-scented China）帶回英國[22]；1824年黃色茶香月季（Park's Yellow Tea-scented China）被英國園藝師約翰·帕克斯（John Dampier Parks，1792—1866）購入，該花具有花朵大、耐寒且在溫室中生長茂盛等特點[23]。英國園藝師李凡斯通（John Livingstone，1770—1829）來華考察后記載：“我們可以通過考察廣州花地的花園來準確了解中國植物狀況……此地每月準許參觀三次[24]”。上述從花地等中國苗圃帶往歐洲的四大古老月季品種，奠定了現代月季形成和發展的基礎。

西方人還十分留意花地行商花園中的景園藝術。行商花園在營造時廣泛采用本地物種，并注重食用果樹、遮陽喬木與觀賞花木的結合。英國博物學家福芎（Robert Fortune，1812—1880）1857年到訪花地馥蔭園時發現，園中植物包含有許多為英格蘭所熟悉的華南地區的優良標本，例如大花蕙蘭Cymbidium hybrid、木樨、柑橘Citrus reticulata、玫瑰Rosa rugosa、山茶Camellia japonica、玉蘭Yulania denudata等，以及大量的盆景樹[25]。英國人十分渴望牡丹這種溫帶植物，他們在私園中漫步商談時會詢問培育牡丹的方法。為了更順利從中國運走植物，西方人也帶來一些植物用來交換中國品種，如商人托馬斯·比爾（Thomas Beale，1775—1842）就曾把好幾種玉蘭分贈廣州的中國商人[26]。光緒年間廣州已經常見西方花木，潘珍堂在《廣州燈夕詞》詩注云：“近來外洋花木入中愈多，園林處處皆是。”①可見清末中西方植物交流已滲透到花田苗圃的植物種類中。

花地花農制作盆景的技術十分精巧，西方人對此大為驚嘆。作為中國傳統園藝，盆景（西譯Dwarf Potted Trees）在園林植物造景中頻繁應用，迎合了中國的傳統藝術審美。19世紀20年代，李凡斯通在花地小型花圃游玩期間注意到配景植物[24]，并詳細介紹了關于微縮盆景及植物矮化技術的操作方法，其中植物包括香橙Citrus × junos、桃Prunus persica、陽桃、葡萄Vitis vinifera等[27]。著名同文行行商潘有度向英國皇家學會會長班克斯（Joseph Banks，1743—1820）贈送過一株樹齡極老的盆栽矮樹，他稱：“這一盆栽獻給女王，以便于她能觀察中國人能將森林中最高大的樹種矮化成盆中美景的特殊藝術。”[28]雖然并不認同中國傳統園藝對樹木的加工，奧地利女探險家費弗爾（Ida Laura Pfeiffer，1797—1858）也對馥蔭園中的盆景運用留下深刻印象：“中國人十分擅長縮微的藝術，……這些盆景樹木在花園中隨處可見，……最值得留意的是那細小枝頭上滿載的果實。”[29]矮化盆景技術是長期研究和實踐的結果，也是中國傳統園藝師引以為傲的技藝（圖11）。

西方人還注意到花地獨特的花卉儲存技術。花地培育出的優良花卉通過水路運往廣州各地，為方便儲存和保鮮，花商們采用一種獨特的包裝形式進行儲存，西方植物學家蒂法尼記錄如下：“如果上船，把小尺寸的桔子樹放進裝滿肥沃泥土的箱子里，箱子的頂部做成屋頂形狀，可以隨意打開和關閉。在這個蓋子里……珍珠牡蠣殼薄片代替玻璃……能為植物提供光線。”[30]這種巧妙的設計便于花卉的儲存和運輸，也能保證植物在極端天氣下自然生長。

5 結語

總而言之，憑借良好的土壤、密布的河涌、便捷的灌溉及水運條件，花木種植園主在花地建立了具有相當規模的生產系統，并通過花圩、花局等花木貿易及展銷系統，推進清末廣州花木農業的良性發展。更因“一口通商”清政府準游花地的政策，以及廣州本地紳商階層的推動作用，西方人游園和文人造園活動不斷增加，花地迅速從單純的花木生產地上升為以花木為載體，整合生產、銷售、研發、鑒賞及游覽為一體的復合型農業系統。

在多種因素的推動下，花地逐漸超脫其早期的花木培育及生產功能，呈現出公共性，至少表現在3個方面：1）作為公共活動的空間。在以文人士大夫為代表的廣州市民以及西方商人頻繁開展的游覽活動中，清末花地構建了雅俗共賞、兼及天下的風情與景致，以及以園事為核心的公共活動場所。如果沒有后來西方公共園林空間的進入，清末廣州或能在公園的建構上發展出另一種路徑。2）作為文化生產的空間。在對花地的游覽中，廣州文人士大夫與西方游客以各自的方式輸出文化產品。前者以傳統知識精英為代表，借文字這種相對隱秘的方式傳播觀念和意識形態，文化受眾限于識字的上層社會；而后者的文化輸出基于外銷畫家、中西攝影師大量記錄、制作的訪客視角下的園林圖景，以公共視覺產品的形式快速傳播。3）作為知識生產的空間。西方博物學家及植物學家對花地苗木的種類、栽培及園藝等各方面進行了全方位的考察，并據此產生有關華南植物栽培與園藝的知識系統。從19世紀俄國漢學家布雷特施奈德（Emil V. Bretschneider，1833—1901）有關歐洲人對中國植物研究的著述[31]中可以發現，花地是18—19世紀近代植物學研究的重要空間節點。將花地置于世界植物交流的背景下去考察，更能反映其歷史價值和科學價值。

注：圖1、3～5、9依據《廣州市地圖》（藏于斯坦福大學圖書館 局部，1942年）改繪；圖2藏于荷蘭萊頓大學圖書館；圖6～7藏于耶魯大學神學院圖書館；圖8藏于美國保羅·蓋蒂博物館；圖10～11藏于美國國會圖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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