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Modern Writing and Knowledge Production of Chinese Classical Gardens (1978—1992)
LIU Fangxin,ZHAO Jijun
摘要
改革開放初期(1978—1992年),在對外開放的政策和1985年興起的“文化熱”背景下,中國傳統文化和古典園林研究經歷了顯著復興,古典園林作為文化現代化的載體發揮著重要作用,并促進了學術共同體的形成與發展。通過對這一特殊歷史時段公開發表的論文、著作等學術文獻的全面梳理,從知識產生的背景動力、途徑方式和傳播應用等方面對社會文化背景下古典園林學術理論的產生、學術范式轉變的機制以及知識如何被應用于實踐等內容進行分析。 揭示了多學科視角及方法的借鑒與融合是推動古典園林學術理論轉型的重要機制,現代功能需求及西方建筑思潮的引入是古典園林“古為今用”設計思想革新的重要推手。
Abstract
The study of classical Chinese gardens substantially developed in the early reform and opening-up era (1978—1992). Under the background of the policy of opening up to the outside world and the ‘cultural fever’ that emerged in 1985, the study of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and classical gardens has experienced a significant revival, and classical gardens have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as a carrier of cultural modernization and promoted the formation and development of an academic community. Through a comprehensive combing of the papers, books and other academic literature published in this special historical period, the generation of academic theories of classical gardens in the social and cultural background, the mechanism of academic paradigm transformation and how knowledge is applied to practice are analyzed from the aspects of background dynamics, ways and means of knowledge generation, and how knowledge is applied to practice, revealing that the reference and integration of multidisciplinary perspectives and methods are important mechanisms to promote the transformation of classical garden academic theory. Introducing modern functional needs and Western architectural trends is the key to classical gardens. ‘Using the past serving for the present’ is an essential driving force for the innovation of design ideas.
文章亮點
1)探討了改革開放初期我國古典園林研究進展;2)在歷史文獻與實踐案例構筑的語境下,從知識的產生背景動力、途徑方式和傳播應用等方面探討社會文化背景下古典園林學術理論的產生、學術范式轉變的動因和影響,以及知識如何被應用于實踐等內容,為理解當代中國古典園林研究提供了新的認識視角。
關鍵詞
古典園林;改革開放初期;理論研究;當代解譯;1978—1992
Keywords
Classical gardens; The early period of China's reform and opening-up; Theoretical research; Contemporary interpretation; 1978—1992
改革開放初期(1978—1992年),國門的開放促進了社會、經濟和文化的發展與繁榮,全球話語、文化互攝、民族主義及科技浪潮等共同構成了影響我國風景園林事業轉型發展的重要因素,尤其是1985年掀起的一次大規模文化反思運動——“文化熱”,推動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復歸與反思。在此背景下,古典園林成為學界關注的焦點之一,相關論著則成為當時理論研究成果的重要部分。
目前,國內對于古典園林研究成果的梳理多從總體的歷史脈絡以及歷史分期的角度總結不同階段古典園林研究的特點 [1~4],缺乏對于改革開放這一重要轉折時期的深入考察。而該時期作為前承“毛時代”革命敘事,后啟90年代商品敘事的過渡階段,不僅見證了社會文化思潮的活躍和學術理論的啟蒙,也促進了風景園林學科從單一模式向多元互滲的新發展。基于此,本文聚焦于改革開放初期(1978—1992年)——風景園林學科正式確立、自主理論體系初步建立和設計思潮百花齊放的時期,對期間公開發表的期刊文獻、專著等學術成果進行全面梳理,在歷史文獻與實踐案例構筑的語境下,從知識的產生背景動力、途徑方式和傳播應用等方面探討社會文化背景下古典園林學術理論的產生,學術范式轉變的動因和影響,以及知識如何被應用于實踐等內容,為理解當代中國古典園林研究提供了新的認識視角,也為當代風景園林學科理論體系的建構辨章學術、考鏡源流。
1 “文化熱”背景與中國古典園林研究的復興
1.1 古典園林作為文化現代化的載體
在經歷了20世紀50年代的“興廢”、60年代的“激進”和70年代的“動蕩”之后,改革開放初期對于文化的思考顯得前所未有的成熟,壓抑已久的思想文化形成爆發趨勢,尤其是1985年興起并在隨后兩年中達到高潮的“文化熱”,被普遍看作是繼“五四”以來中國規模最大的一次文化反思運動[5]。一方面,隨著改革的深入,在外來理論與本土“文化熱”的雙重影響下,學界開始思考物質形式背后的內在文化背景、文化心理及文化機制,包含傳統文化與現代化的關聯,其是否可與現代化內容同發展,以及兩者之間的結合點何在等問題。另一方面,古典園林作為中華文化的投影和集錦,是文化傳承的重要載體,與民族文化的發祥有著密切的聯系,其中的相地、理水、疊山置石和種植花木等均是傳統文化的物質性體現,代表了中國人的傳統世界觀與價值觀。因此,相較推崇科學技術的“現代化”途徑,古典園林作為反映歷史文化脈絡發展的物質形態,以及展示歷史延續性、民族傳統性和全面現代化的載體而逐漸受到學界的重點關注,該時期理論成果也較多集中于對古典園林的研究和思考[6]。
總體而言,該時期古典園林研究熱潮的興起主要由兩個因素驅動:首先,古典園林作為體現歷史連續性和民族傳統的載體,成為現代化過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彌補了現代化進程中的文化缺失;其次,國際交流的增加使得外來文化與本土文化產生碰撞,促使國內學者對民族和地域文化進行深刻反思和自省。這兩個因素共同推動了學界對古典園林“現代性”與“本土性”的辯證思考,探索了兩者在園林設計和理論中的平衡與融合。
1.2 學術共同體的形成與發展
1982年,在“科教興國”國家戰略方針的推動下,國家城市建設環境保護部啟動了“中國古代園林史科研項目課題”,標志著國家層面對古典園林研究的重視與支持。在此背景下,來自全國各地的專業人士及學術研究者,紛紛加入了對中國古典園林的廣泛調查與深入研究,促進了這一學術共同體的進一步凝結與發展。
其中以實地調研與空間測繪見長的研究者,如劉敦楨、童寯等建筑學專業前輩,出版的經典著作《蘇州古典園林》(劉敦楨,1979年)、《江南園林志》(童寯,1982年)和《造園史綱》(童寯,1983年)均在建國初期或者更早的時期已有成型,由于政治、戰爭等不可抗的因素不得已推遲面世,最終在該時期才得以重新出版問世,相關研究是對之前已有成果的承續。除此之外,該時期影響力較大的成果還有彭一剛先生所著《中國古典園林分析》(1986年),基于對大量傳統園林現存實例的調研與測繪,借助西方構圖技術對傳統園林進行研究,并將傳統園林空間規律總結為“陰陽”“二元”的對立關系[7]。這種辯證性、對立統一的思維方式是在西方圖式分析方法基礎上的進一步凝練,融合了我國傳統《周易》文化中蘊含的人居環境“空間觀”,是帶有辯證色彩、具有民族特色的闡釋。
以園林史脈絡梳理及文獻考據見長的學者,典型的如汪菊淵先生,其出版的《中國古代園林史綱要》(1980年)結合社會歷史文化發展脈絡,梳理了自殷周至明清時期我國古典園林的發展過程及其特點,成為后世園林史的經典著作。此外,張家驥的《中國造園史》(1987年)與周維權先生的《中國古典園林史》(1990年)均為該時期重要的古代園林通史巨著:前者秉承反對嗜古成癖、抱殘守缺的態度,借鑒近現代哲學思想,將園林與同時期的其他文化藝術現象進行對比和參照,在理論深度、方法的辯證、引證的翔實及文筆與結構等方面受到業界好評[8],更是被香港《大公報》評為“中國第1部造園學力作”[9];后者運用了實例與文獻相互印證的研究方法,從“史識”“史料”“史筆”3個史學要素進行書寫,不僅展現了著者基于建筑學專業背景的精準測繪技法,還蘊含了其深厚的文學素養和古文獻分析功底,被贊譽為“改革開放之后最為出色的園林史專著”[10] (表1~2)。此外,陳植先生的《園冶注釋》(1981年)、《中國歷代名園記選注》(1983年)和《長物志校釋》(1984年)等重要的園林集注[11],搜集了大量的中國名園文獻史料,為后續研究提供了寶貴的第一手資料。
在“文化熱”的持續升溫下,文化、藝術和美學備受推崇,不少有著文學背景的學者也加入古典園林的研究中。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陳從周先生,在該時期先后出版了《園林談從》(1980年第1版)、《說園》(1982年)、《園林從談》(1983年)和《揚州園林》(1987年)等經典著作,將文史知識與園林建筑巧妙結合,以清麗的文字,融合了較高的審美情趣和豐富的園林知識,在建筑界開園林“意境”品評之先,帶動“神韻說”發展[12]。除此之外,還有金學智、劉天華、宗白華和趙春林等美學領域的學者,從園林美學的角度,對古典園林的藝術創作手法、審美觀念等方面進行了深入思考[13~15]。
除上述外,該時期還涌現一批新的地域園林研究,如陜西、西藏、安徽、銀川、福建、山東和太原等[16~22]。雖早于20世紀60年代便已有學者對地域園林展開了探討,但相較而言,該時期研究成果無論是在數量還是質量上均優于60年代及以前:一方面,“文化圈”理論的興起與熱議[23],為相關研究提供了更為豐富的視野,加強了對于傳統園林文化豐富性與異質性的認識;另一方面,從地域性、文化圈的視角來發掘多元化的民族園林藝術形式與文化內涵,無疑為新園林的創作設計提供取之不竭的靈感來源。
2 學術視野拓展與中國古典園林的多元認知
2.1 研究視角的多元拓展
鑒于歷史遺存的造園理論專著甚少,該時期出現了從小說、詩詞、札記和人物傳記等文學作品中考察我國傳統園林造園思想,拓寬已有古典園林研究的視野。例如,通過分析宋代詩人王安石晚年詩作,探討其在營建半山園時的選址、布局和植物栽培的動機和過程[24];從白居易的“儒道釋”哲學思想出發,以其創作的山水園林詩文為研究對象,總結其在造園動機、選址觀念、布局思想和手法等方面的總體思路[25];基于柳宗元的詩文札記,挖掘其造園活動的細節[26]等。相較專業的文獻史料而言,文學作品往往涉及更多的社會背景因素及人物主觀意識,或許并不能準確、真實反映出造園觀念,但某種程度上卻優化了之前對于傳統園林片面化、簡單化的認識,也為后人研究提供了重要的理論基礎。此外,文學作品中往往更能凸顯人物造園的主觀意志,或為揭示不同歷史時期社會公眾對于園林的認知提供重要視角。
此外,以“意境”為視角探討古典園林的研究也較為豐富,且方法多元、視角新穎。內容或結合中國傳統山水畫論對園林藝術的表現性進行解讀[27];或以空間為介質深入理解傳統園林藝術審美觀念的產生[28];或是從游人鑒賞角度進行探討,關注人作為欣賞景物的主體感官體驗和鑒賞規律,強調人作為園林審美主體的重要性[29];亦或是基于哲學思想,從“人與人”“人與神”“人與自然”等方面探討古典園林營造中蘊含的深奧哲理[30]。總體而言,研究成果逐漸趨向于對抽象層面的園林藝術審美觀念形成規律的挖掘,推動了古典園林藝術研究更富有哲學性的思考。
綜上,這一時期的古典園林研究成果明顯增加了視角的多樣性,轉向更深入、細致、開放和多元化的發展,在中國史學發展史上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和學術創新價值,推動了中國古代園林史學科體系的完善,標志著20世紀中國古典園林研究走向整體、繁榮和多元化。
2.2 跨學科研究方法的引入
方法的“多元化”成為判斷研究成果“科學性”“現代性”的重要指針,這或為新時期響應“科教興國”政策號召下的科學研究主流趨勢。因此,為探索更為綜合、全面的古典園林研究方法,該時期出現跨學科領域理論方法的交融。例如,引入社會學中的“結構主義”,將園林看作是系統整體,結合其平面幾何布局,分析不同“時間結構”帶來的游觀體驗差異,從而進一步深入理解傳統園林潛在“精神內涵”的產生規律[31]。又如,朱光亞引入“拓撲學”原理,對傳統園林各要素之間的內涵關聯進行新的探索,總結出傳統園林各要素之間存在著“向心”“互否”“互含”3種“拓撲變換”關系,并借助現代數學中的相關思想,進一步揭示了“拓撲同構”現象是中國傳統園林要素之間關聯的本質[32]。
此外,心理學的強勢回歸,與當時較為矚目的“方法論熱”一并成為新時期學界矚目的焦點[33],相關理論也被作為科學認識中國古典園林主、客互動規律的方法而被大量運用在相關研究中,更多強調從科學實驗方法出發,分析人的基本感知,從而深入解讀古代造園的奧秘。例如,丁文魁結合空間、心理學和信息論等多種方法,重新審視古典園林空間,深入分析游人的心理活動和空間感受變化,提供了科學的解釋[34](圖1)。張奕和將心理學中相關概念與方法嫁接到傳統園林意境生成規律研究中,一方面為較難用言語描述清晰的園林意境生成本質提供了更為科學、理性的研究方法,另一方面也為具體的園林實踐中如何將設計者意圖充分展現,并為游覽者所感知的創作途徑有所啟迪[35]。何昉引入心理學中“場”與“心理場”的概念作為理論基礎,從人的基本感知出發,回歸人作為創造能動性的本源,站在科學的視野下解讀古代造園的奧秘,促使對于傳統園林構思與立意的認識不再停留在“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的含混性描述層面上[36]。
總體來看,該時期出現的研究方法打破了以往單一、機械、分散且孤立研究的局限性,多學科領域方法的融入使得研究視野更為寬廣,產生了更為新穎、多元的觀點。這與吳良鏞先生當時提出的“廣義建筑學”[37]中強調的“學科群間的關聯以促進研究的深入”的觀點相契合,順應了新時期社會科學、自然科學各部門之間相互交叉、相互滲透的主流趨勢。
2.3 中西比較視野下的認知
在改革開放政策引領下,國人對于“走向世界”充滿了急切的期盼,通過對西方文化的了解,可為本民族文化自身的發展提供借鑒,而對“中西方文化異同”的探討則成為探索中國文化前景和出路的重要突破口。因此,相較于之前對兩者之間差異的關注,該時期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傾向于關注中西方造園思想的相似點。
例如,周武忠從中西方哲學觀念和地域物質條件的差異出發,將園林藝術的研究拓展到了對社會和物質的同一性的思考,探討了園林藝術在服務對象、審美觀念上的共同趨勢,以及在使用造園材料上的相似性,揭示了兩種文化在本質上的殊途同歸[38]。這一觀點不僅豐富了中西方園林藝術的比較研究,也為理解不同文化間的共通性和差異性提供了新的視角。又如,吳宇江用“內聚性”與“外拓性”兩個詞語來綜合概括中西方古典園林存在的主要對立差異,并試圖通過對比中西方園林的不同特點以及中西方舞蹈、文學、繪畫及建筑等不同表現形態來探尋產生差異的本質,認為這種文化心理的具象表現也終將走向多元融合[39]。
綜上可見,對于中西方園林的比較研究均立足國際交流背景,從更為宏觀的人類學視角進行思考,挖掘中西方藝術文化在意識形態層面上的“同一性”。這也說明,當時學術界意識到要跳脫單純的中西方文化、內涵比較而言,其中存在的文化、地域和思維上的差異已不再是促進古典園林現代化關注的重要方面,發掘中西本質上的相同內涵可以幫助我國傳統園林文化找到自信,找到與世界平等對話的窗口,而“中西之爭”最終也將走向“古今之爭”,這便是該時期對于中西方園林比較研究的另一突破性意義。
3 社會需求驅動下“古為今用”再探
除上述外,面對紛繁的外來思潮沖擊,如何挖掘古典園林的現代價值?如何傳播傳統園林文化?如何在實踐建設中體現民族形式?這些問題自然成為新時期古典園林“古為今用”的重要議題。早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毛澤東已提出“古為今用、洋為中用”方針,用以闡釋在文化承繼層面,如何對待古今關系,以及在文化交流層面,如何處理中外關系[40]。而這項方針在新的時期被重新提出且深入探討。
3.1 現代功能需求驅動下的園林革新
1979年《建筑學報》雜志及蘇州園林處在蘇州召開了“古典園林古為今用”小型座談會,針對新建園林中存在著對古老園林優秀傳統吸收不夠等問題進行探討,程世撫、張祖剛和鄧其生等學者出席了此次會議[41]。程世撫先生從空間的劃分與構成、造園技巧、尺度比例與空間范圍以及造園組成部分4個方面,總結了蘇州古典園林傳統造園藝術手法可被用于現代園林實踐的途徑,強調“古為今用”貴在推陳出新和考慮實際用途[42]。與此類似,張祖剛與鄧其生也強調新公園設計在借鑒優秀傳統設計原則和手法的基礎上,需結合現代生活需求及條件加以創新[43~44]。
從會議探討的內容來看,“古為今用”指對“在新時期背景下用什么?怎么用?”等問題的思考,而這些問題又落到對于時代精神及社會需求的具體考察之中。新時期的“古為今用”是在功能需求的驅動下產生,“古”不再囿于傳統形式層面的承襲,“今”代表了現代社會精神內涵。例如,上海松江方塔園(1986年)摒棄了對傳統園林的形式照搬,而是在空間秩序層面建立古今關系,在場所精神層面營造“古今對話”的意境氛圍:以“宋”的精神貫穿整個設計主旨,從整體布局到細部要素,均在精神秩序上彰顯著宋代人文理想與人文氣質,在功能上力求滿足新時期公眾游憩、休閑的主要目的[45]。又如境外“中國園”大多具有典型的“民族形式”,在不同的甲方偏好及場地功能需求下融入國外造園要素及思想,典型的有“明軒”的設計,在保留傳統蘇式庭院假山、建筑布局的同時,結合博物館的展覽需要及游人觀賞需求,增設殘疾人通道,融入燈光、藝術品等現代功能,是傳統園林文化試圖融入全球背景中的成功嘗試[46]。
可見,隨著時代的進步以及面臨實現“四個現代化”的緊迫要求,古典園林在某些方面表現出的惰性價值顯得更為凸出,因此該時期對于“今”的強調遠大于“古”,即新的設計形式、新的技術材料和新的時代精神占據了主要地位。“古”與“今”并非二元對立,前者所對應的“傳統性”與后者對應的“現代性”在某種程度上存在相互促進的現象。
3.2 西方建筑思潮的移植與本土轉化
相異于建國初期“中而新”框架下“古為今用、洋為中用”對于“洋”優于中、新于“中”的理解[47],進入改革開放初期,國外設計思想的引入同樣也為“古為今用”提供“中介”。在此,“洋為中用”并不是外來文化對于傳統文化的強勢性壓倒,而是將國外理念服務于現代園林建設,側重于中西方的融合,彰顯出“古今同構”“中外同構”的本質思想。
“園、宅不可分”的觀念在中國由來已久[48],體現了一種與自然和諧共存的生活方式。這種理念與1930年代西方現代建筑思潮中出現的“庭院住宅”(Atrium House)思想有著顯著的相似性,都反映了早期建筑師對于內部庭院空間的重視。“庭院住宅”思想延續到20世紀六七十年代,被美國建筑師約翰·波特曼(John Portman)進一步創新,他提出的“共享空間”理念在全球風靡。改革開放初期,大量相關譯著被引入中國,隨后在學術界引起了廣泛的分析和解讀[49]。其中涉及的空間流動、變換和穿插以及自然山水要素的融入等原則,與傳統中國造園手法的虛實結合、多并有序等空間營造手法有諸多相似之處[50]。因此,古典園林在此被作為建筑“現代性”與“民族性”的結合點而受到推崇,為理解和探索現代西方建筑思潮在中國的本土化移植和轉化提供了途徑[51]。典型如建成于1980年代的廣州白天鵝賓館(圖2)與廣州華僑酒店,其在空間的處理上都運用了中國古典園林“欲揚先抑”的手法,大小不同的空間在平面和垂直面上相互組合和嵌套,幾乎沒有明顯的邊界,豐富了觀賞角度,與傳統園林中用有限空間營造無限意境的藝術手法頗有相似之處 [52]。
可見,無論是我國傳統的“園宅”人居觀,還是西方的“共享空間”理念,均推動了建筑與園林的相互包容與契合。在新的時代契機下,現代建筑理念為中國傳統園林賦予了新的生命力。
上述可見,“古為今用”理念在改革開放初期的再次提出有其特殊的時代性。在“文化熱”“傳統復興”等社會思潮驅動下,對于古典園林的認識更加深入且有針對性。相較建國初期,此時已無嚴格的“政治束縛”,新的觀點、理念得以充分表達。伴隨著現代社會需求下“園林”范疇的延展,照搬傳統形式已然不能適應現代化社會發展需求,在找尋古今平衡點的同時,對于古典園林“現代性”的挖掘還須將其置于全球化背景中進行審視,挖掘中西設計理念中隱含的互通性。
4 結語
相異于建國初期“學習蘇聯”模式下的局限性發展,該時期古典園林理論發展跳脫出“照搬西學”的桎梏,在全球話語、民族主義和科學技術等多重動因下,探索出適應我國國情的自主創新理論知識成果。跨學科融合成為推動古典園林研究轉型的關鍵。心理學、社會學和人類學等學科的理論方法被納入園林研究,深化了對園林歷史多樣性和復雜性的認識,推動了學術話語體系的科學化和系統化。同時,對中西園林差異的關注轉向中西融合的思考,實現了兩者的對立統一。理論知識在實踐中的應用也受到重視,寬松的創作氛圍以及大量國外設計思潮涌入共同觸發了設計靈感的產生,使得設計師更加注重古典園林的現代性探索。如何繼承、創新我國豐富的傳統造園思想,成為業界持續探討和思考的重要問題。
縱觀20世紀以來的現代學科理論,無一不經歷著深刻的變革,其中最顯著的特點就是由分走向合,由靜態走向動態,由各學科單獨研究走向跨學科的綜合研究。雖然該時期不少理論知識與實踐應用在今天看來存在缺陷,但從歷史發展脈絡來看,改革開放初期作為我國風景園林學科轉型的重要時期,其意義不僅在于期間產生了大量新的理論及優秀的實踐作品,還在于學科內部自主性探索與重建的重要過程:“風景園林”在1989年被正式確立為學科名詞,從之前建筑師主導的“大建筑學”領域中獲得一席之地,不再桎梏于政治話語束縛,而是力圖突破既定的學科邊界,在舊有觀念基礎上吸收新的事物與觀念,進一步拓展重建自主性的可能,可為當下風景園林學術理論體系建構提供啟迪。
注:圖1 改繪自參考文獻[34];其余圖片為作者自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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