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收納術的情緒價值

仝欣

我們生活在一個習慣性“換包裝”的時代——人們從未像現在這樣，心急火燎地拆掉商品的外包裝，再將它們裝進新容器。過度整理是現代人的癡迷，可這樣真的有益健康嗎？

| 整理達人倫德爾 |

杰奎琳·倫德爾的40萬抖音粉絲開玩笑說，她應該在亞當的額頭上貼個標簽，再用她按自己筆跡設計的弧形字體寫上“丈夫”二字，這樣亞當便能同他們家的整體風格保持一致了。

讓我們一起來看看倫德爾夫婦的房子。門口的銀色信箱上貼著“謝謝您，郵差”的標簽，后面畫著心形卡通圖案。這倒不算太獨特，就像走廊上貼著“電纜”“電池”“工具”等標簽的抽屜，里面分門別類裝著零碎物件。真正令人難以置信又羨慕不已的，是倫德爾那排六扇門儲物柜。從左上方開始，九個一模一樣的透明容器映入眼簾，里面分別盛放著白色、棕色、黃色等五顏六色的粉末。容器上清晰地標明了它們的身份：“糖”“熱巧克力”“香蕉奶昔”……下面的小型亞克力抽屜里裝著固體湯料和各式香料。旁邊隔間是主食的天地，透明罐子上分別貼著“扁面條”“細面條”“扇貝面”“通心粉”等意面標簽，罐子背面用粉筆寫著保質期。

另一扇柜門后面擺著洗碗機專用鹽、去污劑和柔順劑，分別灌裝在帶軟木塞的玻璃瓶中。冰箱里，一個裝滿蘋果的敞口容器上貼著“蘋果”二字。亞當的書房里，一個抽屜標著“領帶和袖扣”。女兒西耶娜雖然還是個孩子，卻早已學會了規整自己的物品。畢竟收納筐上清楚地貼著“裙子”“運動”“玩偶”等標簽：一切都有自己的位置。

|“換包裝”的時代 |

依我看，說我們生活在一個習慣性“換包裝”的時代也不為過。人們從未像現在這樣，心急火燎地拆掉商品的外包裝，再將它們裝進新容器。超670萬人觀看了科勒·卡戴珊往大玻璃罐里堆放奧利奧餅干的視頻，審美效果可謂滿分。日本“收納女王”近藤麻理惠售賣包括面包碎、奇亞籽在內的90種標簽貼，甚至連食用色素這種很難被重新灌裝的商品，也有自己的專屬標簽。

在2019年的暢銷書《收納的基本》中，明星整理師克莉·希勒和喬安娜·特普林開玩笑說，如果要給她們的墓碑貼標簽，上面應該寫著：“食品柜完美主義者”“瓶瓶罐罐愛好者”“旋轉置物架擁護者”以及“致力于給一切貼標簽的女人”。

最初，過度整理只是超級富豪的愛好，希勒和特普林就曾為美國女演員瑞茜·威瑟斯彭整理過衣櫥，每小時收費250美元。但現在，整理收納越來越平民化了。英國一家平價家居用品店的發言人表示，收納用品的銷售額“過去幾年大幅增長”且“完全沒有要跌落的跡象”。其中最受歡迎的當數透明儲物盒，以及能讓顧客最大限度利用空間的可嵌套盒子。

家庭收納術的興起揭示了當代人生活方式中很多深層次的東西，比如現代資本主義、家務勞動的壓力、社交媒體的影響以及日益增長的焦慮。“我覺得我的人生就只有上班、下班、收拾房間、準備晚餐和睡覺，別無其他。”32歲的倫德爾之前是體育老師。為了掌控自己的時間，她堅持每天凌晨4點40分起床，鍛煉身體、整理房間、洗衣、沐浴——這一切都會在女兒和丈夫起床前完成。

倫德爾把復雜繁亂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最大限度地節約和利用時間。”她每月會批量采購食材，集中做一次飯。飯菜裝好后放入冰箱冷藏柜，包裝盒上貼著日期。如此一來，她一眼就能看出哪些東西需要補給，購物清單一目了然。多虧了儲物盒，倫德爾再也不用清理撒落的面粉了。每周日，她還會將女兒的衣服分別放入七個抽屜，這樣早上就不用花時間思考穿什么了。

批評者認為，倫德爾這么做才是真正的“浪費時間”。她的回應是，將物品重新分類整理“一開始確實需要花些時間，但人們應當看到長遠的好處”。的確，每次采購后，她可能要花一個鐘頭去整理，每周六還要花六個鐘頭準備一周的飯菜，可其他人卻要“每晚重復采買、做飯和收拾廚房的流程”。

促使倫德爾作出這種改變的，是她父親的去世。那年她19歲，“我意識到，我不想再浪費時間，要最大限度地利用它……我不希望對女兒的陪伴就是圍在她身邊忙碌，我需要時間同她好好相處。”倫德爾編寫了自己的整理計劃書并在個人網站上出售，售價48.99英鎊（約合人民幣443元），一同售賣的還有她親自制作的標簽。疫情期間，由于銷量激增，倫德爾辭去了教師的工作。她的產品也吸引了丹尼·戴爾、艾莉森·哈蒙德等電視明星的關注。

| 社交媒體下的消費主義 |

不過，并非所有人都贊成倫德爾的生活方式，她對此大為不解：“我不明白為何有人會對我的做法如此氣憤。”她認為，有必要向批評她的網友說明整理的益處。但與此同時她也承認，至少在一件事情上，網友的指責有道理：在一個擺滿杯子的櫥柜里，三個顯眼的玻璃瓶中分別裝滿了紅色和黃色的液體，瓶口塞著軟木塞，瓶身標簽上寫著“果汁”。“是的，這三個瓶子只有審美功能。”倫德爾承認，將果汁從原來的塑料包裝盒倒入玻璃瓶純屬浪費時間，“我能理解人們為何討厭我這么做。”

如果沒有社交媒體，相信沒人會將飲料從一只瓶子倒進另一只。過去，儲物柜屬于私人空間，現在卻成了人們可以上網炫耀的東西。不僅是忙碌的父母，青少年和小孩子也喜歡看收納整理的視頻。它們能讓人產生自發性知覺經絡反應：看著可可米麥片層層疊疊落入玻璃罐，聽到瓶蓋“咔嗒”一聲扣緊，會觸發一種舒適的刺痛感。

在研究人員麗莎·奧尼爾看來，這一切關乎消費主義，是“為了消費而消費”。社交媒體照片墻上有近400萬條標簽為“整理”的內容，倫德爾每周上傳十個抖音視頻；希勒和特普林在2020年擁有了自己的奈飛節目，近藤則在兩檔節目中展示了她的收納理念。“這些節目會激發人們對所謂‘完美住處的向往。”奧尼爾指出，這種消費還有一個特點，“為現有商品購買其他商品。”

為了解決過度消費的問題，人們又開始了一場全新的消費：如果已經購買了成堆的衣服和電子產品，只要再買一些收納用品將它們裝起來就好——整理房間成了買入更多商品的理由。就這樣，人們的房間被儲物箱和收納盒塞滿，到處都貼著標簽。“現在買東西太方便了。”42歲的專業整理師蕾切爾·伯迪特說，“快捷購物讓人們迅速填滿了自己的家。”

奧尼爾研究了從中受益的品牌。2019至2022年間，美國儲存及收納產品零售商“容器商店”的銷售額增長了27%；英國約翰·路易斯百貨店的谷物罐賣到了20英鎊一件。2015年，伯迪特剛開始做整理師時，儲物盒這類物件只有五金店才賣，“現在遍地都是”。

這一切究竟是如何發生的？上世紀80年代，荷蘭家居品牌柯威推出了首款奶油色格子儲物盒。1991年，日本品牌無印良品落地英國，旗下的亞克力收納盒深受媒體推崇。2016年，宜家首席可持續發展官指出，全球已達“物品峰值”，可2022年，宜家又設計出可轉動置物盤“斯努拉”，方便人們取出藏在冰箱后方的調味品。這款產品一經推出便火爆全網，抖音宣傳視頻的點擊量高達280萬。

“整理確實需要花錢。”倫德爾告訴粉絲，收納用品不用急著一次買齊，可以去平價商店慢慢補充。不過，對沉迷于收納的人來說，他們投資的不僅是自己的家，還有自己的心理健康。在他們看來，收納是在日益失控的世界中奪回控制權的一種方式。

| 整理是一種掌控 |

生下第一個孩子后，埃莉·基拉患上了產后抑郁。就是在這個時候，她開始將注意力放到整理上。“孩子出生前，我從未有過心理問題。”基拉今年32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平時會將自己整理房間的視頻上傳到視頻網站。她說：“我的情緒時常不夠穩定，收拾房間、填補日常所需能讓我平靜下來，覺得一切還在掌控之中。”

同許多收納達人一樣，基拉將零食一排一排整齊擺放在儲藏室，就像整理商店貨架上的商品。收拾房間令人愉悅——她將這種體驗比作健身人士感受到內啡肽。尋求治療前，她總是感到焦慮。在她看來，對所住房間擁有掌控權是一種治愈方式。

凱特·巴特利對此深表贊同。這位27歲的營銷專家說，從學生時代起，整理便成了她的“應對機制”和“釋放創意的途徑”。現在，整理再次幫助她作好了當母親的準備。“懷孕后，我一度十分矛盾，好像一切都失控了。”巴特利說。但她發現，將寶寶的衣服按顏色歸類，或是用帶標簽的小袋子塞滿待產包，能夠幫助她緩解焦慮。

然而，在歐洲高等商學院營銷學教授梅格·李看來，收納整理未必就對心理健康有益：雖然我們不能將強迫癥和過度整理劃等號，但一些強迫癥患者的確會過度追求整潔和秩序。心理學家塔拉·奎恩–西里洛提醒道，人們應當對一些侵入性思維，如過分擔憂細菌的存在等保持警覺。值得警惕的信號還包括：由于將整理家務放在首位而錯過了更為重要的活動，害怕家中變亂進而限制某些室內活動，過分追求儀式感等。

不僅如此，觀看收納整理的視頻也有可能損害心理健康：面對他人的精致生活，一些人會感到自卑、焦慮甚至失控。看到雜亂無章的家，女性相比男性更易感到內疚，而完美的家庭收納視頻會強化這種內疚。

| 整理背后的性別不平等 |

相信您已經注意到了，這篇文章有一個明顯的缺失：男性。2019年，倫敦大學的研究人員發現，即使女性收入更高，還是會比男性伴侶承擔更多的家務。2014至2019年間，對家庭收入貢獻更大的女性數量增長了30%，但45%的女性養家者仍然承擔了大部分家務，這一比例在男性養家者中僅為12%。正是在工作、育兒、做飯和整理的重壓之下，倫德爾才養成了規劃時間的習慣。她的客戶也多為女性。

每當倫德爾的丈夫外出采購，抖音評論便會贊不絕口。“大家都說他太棒了，可這些事我每周都會做，卻連一條‘干得不錯的反饋都收不到。”倫德爾說。那么，她是否愿意挑戰社會習俗，轉而培養男性整理師，以彌合性別上的差距？“不會。”倫德爾表示，“我只是覺得應當幫助女性，畢竟我們承受的壓力更多。”

的確，消除性別不平等并非整理達人的責任，可他們推崇的精致生活，是否會加劇這種不平等？如果未來家庭收納成為日常生活的常態而非吸引眼球的潮流，它又是否會變成社會對女性的新期望？

無論如何，家庭收納業務都在蒸蒸日上。同倫德爾交談時，她正在整理自己的辦公室——12個白色抽屜貼著粉色標簽，看來，她的雜物未來要在這里定居了。現在，它們亂七八糟，滿屋都是。“看著讓人有點煩躁。”倫德爾環顧四周，“不過，等一切收拾妥當，我就能睡個安穩覺了。”

編輯：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