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勞工，熱中求生

賈曉意

超出生存極限的高溫天氣頻頻出現，許多美國人選擇待在室內，但農場工人、屋頂工人、筑路工人、送貨司機、垃圾收集員等卻必須頂著烈日、冒著酷暑繼續工作。

早上7點

佐治亞州羅謝爾市科普蘭農場

2023年7月的一天，羅謝爾市剛剛天亮。西爾維婭·莫雷諾穿上結實的工作褲，套上長袖襯衫，給臉和手涂上厚厚的防曬霜，又在寬檐帽上披了一條花圍巾，好為脖子和后背遮擋暴烈的陽光。然而，她對濕度無能為力。早晨本該是一天中最涼爽的時候，可她的橡膠靴里已經開始汗濕。她舉起一個塑料水瓶猛灌了幾口水，接著把瓶子里的空氣擠出來，讓它扁到可以塞進褲袋，這樣她才能解放雙手去做田里的工作。有時候，她可能還要過好幾個小時才能回到她放在田邊的冷藏箱旁，那里面裝滿了飲料。莫雷諾是一名41歲的農場工人，十幾歲時就從墨西哥來到美國。她聽說過工人因補水不及時而死亡的可怕故事。

莫雷諾忍受著頭痛、惡心、肌肉痙攣和時不時的眩暈，這些都是嚴重中暑的跡象，也是她夏季工作日不可避免的一部分。她時不時抿一點溫水，希望借此避免更糟糕的后果。她說：“我知道有人在種西瓜時熱得最后進了醫院。”她的醫生警告說，有一天她可能也會這樣，常年在炎熱環境下工作已經損傷了她的腎臟，它無法再承受更多的熱量。

2023年是美國歷史上最熱的一年。元旦，佛羅里達州一名28歲的工人在甜椒農場工作時因中暑死亡；6月16日，氣溫徘徊在38攝氏度左右，建筑工人費利佩·帕斯夸爾在休斯頓附近的工地因中暑死亡；6月19日，得克薩斯州東部的氣溫達到35.5度，一名35歲的輸電線工死于高溫暴露；一天后，66歲的郵政工人小尤金·蓋茨在達拉斯巡查時去世，死因尚不明確，不過當天的氣溫達到46度。

根據美國勞工統計局的數據，每年有近40名工人死于高溫，其中大多數從事農務、建筑和快遞等戶外工作。但美國職業安全與健康管理局的負責人道格·帕克表示，官方統計數據并未完全反映真實情況，“我們相信實際數字更高，可能存在嚴重的漏報。”這主要是因為醫生在開具心臟驟停和呼吸衰竭的死亡證明時，往往會忽視高溫的影響。總部位于華盛頓的活動團體“公共市民”估計，極端高溫每年導致美國600至2000人死亡，還有17萬人健康受損。

氣候變化加劇了這個問題。2023年夏天，至少有1/3的美國人在某個時刻收到了極端高溫的警告，今年夏天可能更糟，因為使天氣變暖的厄爾尼諾周期會在整個冬季得到增強。如果全球平均氣溫升高2.7攝氏度——也就是我們目前的氣候軌跡發展到本世紀末的狀態，那么遭受極端濕熱威脅的人數將是如今的33倍。但是，不管天氣有多熱，垃圾還是要收，快遞還是要送，房子還是要蓋，道路還是要修，農產品還是要摘下來放到雜貨店的貨架上。2020年的一項研究發現，美國農場工人平均每年有21天要忍受高溫威脅；到2050年，這一數據將躍升至39天；到本世紀末將高達62天。

在美國大多數州，如果你把狗留在戶外，卻沒有給它水或放在遮陰處，你可能會被罰款。然而，除了加利福尼亞、俄勒岡、華盛頓和科羅拉多州，其他州的農業工人卻不享有與狗同等的保護舉措。屋頂工人、筑路工人、送貨司機、垃圾收集員以及其他任何戶外工作者都不享有。大約有5000萬美國人面臨這一風險，可能造成的損失估計高達1000億美元，包括損失的生產力、增加的工人保險費和訴訟費。

保護戶外工作者免受極端高溫的傷害并不難，而且在大多數情況下也不貴。“公共市民”估計，要求雇主為工人提供涼水和定期的遮陰休息時間，就可以每年防止至少5萬人受傷或生病。

上午9點

佐治亞州羅馬市聯合包裹公司分揀部

到上午9點，美國有大約9萬名聯合包裹公司的司機開著標志性的棕色卡車從配送中心出發，準備運送人們日常所需的衣服、書籍、冰鮮魚類、家具、衛生紙、藥品和次日達郵件。這些卡車講究的是高效和易于維護，因此既沒有空調，也沒有隔熱層。在一個33.3度的早晨，司機巴克利·溫皮一邊把卡車開出停車場，一邊說：“在這樣的高溫下工作一整天是非常難受的。”與農場工人不同，司機們無法享受黎明前的涼爽，因為快遞工作必須在工作時間進行。“我們出發時，太陽已經在燃燒了。”28歲的溫皮說，“我還沒出停車場就開始流汗了。”

46歲的拉里·麥克布賴德是聯合包裹公司鳳凰城分部的司機，他在貨車后艙里放了一個溫度計。有些日子，貨艙氣溫超過了57度，而司機們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這里，搬運分揀他們需要遞出的包裹。“你不知不覺就開始暈頭轉向，好像隨時會昏倒一樣。”他說，“當你走出去時，哪怕外面是46度，你都會覺得迎面吹來了一陣涼風，因為后艙太熱了。”

2022年夏天，麥克布賴德和溫皮在巡查時雙雙中暑，最后因急性腎損傷住進了醫院。根據職業安全與健康管理局的數據，聯合包裹公司每年至少有12名員工因中暑住院，而且并不是所有人都活了下來。那年6月25日，氣溫高達35度，24歲的埃斯特班·查維斯在加州帕薩迪納送包裹時疑似中暑，最后死亡，這個悲劇再次激起給車隊安裝空調的呼聲。公司發言人當時表示，空調并不實用，因為司機們送貨時總是在不斷上下車。

到了2023年6月16日，聯合包裹公司的34萬名卡車司機工會成員投票決定，從8月1日開始罷工。到了合同談判的最后階段，該公司同意2024年為所有新車安裝空調。麥克布賴德指出，更大的問題是不間斷的工作節奏。司機們預計每天要送150到300個包裹，儀表盤上的攝像頭監控著他們的進度。“我們需要更多的休息時間。”他說，“司機們每天在極端高溫下工作10到12個小時，這對身體來說負擔太重了。損傷會隨著時間積累，而你無法恢復，到時候就出問題了。”

上午11點

佐治亞州梅肯縣某住宅屋頂工程

喬治·古茲曼關掉噴燈，收起工具，讓他的團隊停止屋頂作業——他們從黎明一直干到現在。下午4點后，他們會重新開始。在一天中最熱的時候休息一下，古茲曼的身體就能緩過來。他曾經就職于一家公司，它要求員工全天工作，無論氣溫高低。古茲曼認為不值得冒這個險，于是開啟了自己的屋頂工程事業，雇傭了一小群工人，遵循一條簡單的原則：努力工作，但不在炎熱的天氣里蠻干。

32度的天氣可能最適合海灘度假。而一旦在這個溫度開始工作，你的新陳代謝就會漸漸加速，燃燒燃料，導致身體核心溫度升高。為了抵消這熱度，你的心臟將血液從過熱的內臟器官泵送到皮膚表面，以蒸發汗液的方式散發熱量。如果天氣潮濕，汗液無法有效蒸發，散熱過程就會受阻。因此，普通的溫度測量不如濕球黑球溫度實用，后者綜合考慮溫度計讀數、濕度水平、太陽角度、云層覆蓋狀態和風因素，常被用來衡量高溫工作的氣象環境，評價的是人體在整個工作周期中所受的熱負荷。

安德烈亞斯·弗盧里斯在色薩利大學的實驗室工作。根據他的研究，工人們能承受高達32攝氏度的濕球黑球溫度——可以換算為37.7度疊加濕度30%或30度疊加濕度95%——只要他們有足夠的休息時間，并有機會補充因出汗而流失的電解質和水分。否則，他們便有可能中暑，產生惡心或頭暈的癥狀，乃至于掉落工具、從梯子上絆倒或駕駛不穩。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情況會導致慢性健康問題，因為心臟和腎臟等關鍵器官受到了損害。

中暑發生在核心體溫超過40攝氏度時，此時身體無法再自行冷卻，因為其基本功能停止運行，導致出汗終止。如果不立即把工人帶到涼爽的地方，讓他補充水分，他就會在幾個小時內死亡。29歲的農場工人埃弗拉因·加西亞可能就遭遇了這種情況。2023年7月6日，在佛羅里達州霍姆斯特德的一棵樹下，同事發現了他的尸體。那天的濕球黑球溫度達到了33.3度，比身體能忍受的溫度高出1度多。就全球平均氣溫來看，那也是有記錄以來最熱的一天。

當焦點在窮人和移民身上時，傷亡似乎就不那么沉重了。前加州參議員迪恩·弗洛雷茲曾在2005年成功推出過一項州層級的高溫疾病預防標準。他說：“這些人某種程度上被視為獲利的工具，而非人類。每個人都會說，他們是移民，知道自己要面對什么樣的環境。”

下午1點

佐治亞州羅謝爾市伍德農場的西瓜田

維克托·蒙特斯和熱蘇斯·洛佩斯在烈日下整整摘了一上午的西瓜，而后他們找了個陰涼處，匆匆吃了午飯。他們很感激能夠休息，但也害怕它的結束。“這總是有風險的。”洛佩斯說，“現實是，你不得不在陽光和高溫下慢性自殺。”蒙特斯灌下一瓶兩升裝的蘇打水，點頭表示同意：“但咱們需要工作，對吧？所以我們才來到這里。”

比利·埃默里坐在裝了空調的拖拉機駕駛室里，幾乎感覺不到炎熱和潮濕。他是伍德農場的一名工人督查員，負責監督工人的采摘工作。即使在遠處，他也能看到汗水浸透了他們的衣服。他欽佩地搖搖頭：“這些人受得了如此炎熱的天氣，我可不行。”

拉美裔占美國總勞動力的18%，而根據聯合農場工人工會的數據，拉美裔占美國260萬農業工人的65%。這是在高溫暴露方面最危險的工種之一。2022年的一項研究顯示，農業工人死于高溫的可能性是其他工人的35倍。自然資源保護委員會的氣候與健康高級專員胡安妮塔·康斯特伯將上述數據歸咎于冷漠、缺乏保護以及一種有害的誤解——有色人種更耐高溫。“人們總以為來自炎熱國家的人能忍受高溫，但這根本不是事實。這是一種種族主義理念。”督查員埃默里說工人們“受得了如此炎熱的天氣”，這只是因為貧窮和環境沒有給他們選擇的余地。

職業安全與健康管理局規定，雇主必須保護工人免受危險環境的傷害。即便雇主沒有做到，農場工人也不敢為此發聲，他們要么是無證移民，要么持有的是臨時農業工人簽證，如果被解雇，可能會被驅逐出境。“這些工人忍受著惡劣的工作條件，”非營利組織“佐治亞州法律服務組”的農場工人權利部主任蘇萊瑪·梅爾卡多–斯潘塞說，“只要能拿到工資，他們就不會抱怨天氣太熱。”最近一項研究發現，在美國的農業工作中，來自低收入國家的移民面臨的中暑風險比本國雇員高80%。

下午3點

佐治亞州科迪爾市“埃爾帕索墨西哥”便利店

埃爾帕索墨西哥便利店位于科迪爾的農業小鎮，它的貨架上擺滿了家鄉的味道：花生糖、大蕉片、干辣椒和瓶裝辣醬。在冷飲區，檸檬酸橙味的大瓶倍得力電解質飲料堆了六層高。比起佳得樂，它更便宜，只是味道不那么好。西爾維婭·阿亞拉在田里熬過悶熱的一天，再迅速沖個澡，有時便會來這里給自己的冷藏箱補充冰塊和倍得力，為第二天的工作作準備。

在阿亞拉監管工人的日子里，她會確保他們有規律的休息時間，并在下午熱度和濕度達到頂峰之前結束工作。她會自掏腰包，在員工冷藏箱里儲備足夠的水和倍得力，好讓他們撐過一天。然而，并不是所有工頭都會這樣對待工人。她知道有些農場工頭會強迫工人勞作一整個下午，直至傍晚七八點。

上世紀70年代，職業安全與健康管理局剛成立不久，尼克松政府就提議確立一個聯邦熱防護標準來保護工人，但這個提案再也沒有任何進展。

其實，實施這個標準并不怎么麻煩。美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提出過一些建議，指導雇主根據特定的溫度和濕度指數，確定工人休息和補水的頻率。“公共市民”的工人健康與安全專員朱莉·富爾徹說，這可以成為新規的基礎，借此落實強制性帶薪休息時間的長短和間隔。她表示，雇主有義務提供方便的水源和陰涼處，標準中還應包括反報復條款，這樣員工就可以舉報違規行為，而不必擔心被解雇或驅逐出境。她還指出，加州在一系列農場工人死亡事件后，于2005年建立了高溫疾病預防標準，簡而言之，聯邦標準應該和它相似。加州的農場主當時警告說，該法案將增加成本，消費者價格將因此飆升。“但是你知道嗎？在那之后，我并沒有看到生產率下降。”前加州參議員弗洛雷茲說，“事實上，加州的農業效益一直在上升。很明顯，保護工人對企業有利。”

2008年，華盛頓州隨后采納了高溫疾病預防標準，2022年5月，科羅拉多州和俄勒岡州也跟上了這一步伐。但自那以后，其他地區保護工人的努力基本停滯不前。紐約州的一項法案要求企業保護戶外工人，為某些行業的卡車和所有室內工作場所安裝空調，但該法案至今仍未落實。內華達州的一項提案建議，一旦溫度超過35度，就要求員工喝水、休息并納涼，這溫度最終被改為40.5度，即便如此，提案也未獲通過。2021年，弗吉尼亞州工地安全委員會投票否決了一項采納高溫疾病預防條例的提案。極為諷刺的是，在一次長達三周的熱浪中，得克薩斯州通過一項法律，成功取消了奧斯汀和達拉斯建筑工人的補水休息時間。

2021年，職業安全與健康管理局就聯邦熱防護標準公開征求公眾意見，行業游說團體紛紛表示反對：美國農業局聯合會稱“似乎沒有必要”，并建議當局“與雇主通力合作”；美國國家棉花總會則認為，熱損傷并非源于工作本身，而是由于“空調一類的現代奢侈品讓工人們更難適應氣溫的劇烈變化”，而且“年輕工人習慣于久坐不動的生活方式”。

佐治亞大學氣象網絡主任與農業氣候學家帕姆·諾克斯表示，對成本的擔憂其實可以理解。農場主們既要照顧他們的工人，還要應對氣候變化導致的不可預測的極端天氣。她說：“農業利潤微薄，如果農場主讓員工頻繁地休息，就不得不支付他們的加班費。”

“公共市民”組織的富爾徹反駁道：“如果工人得不到休息，他們就會死去，這也會讓你花錢。”不僅僅是中暑死亡，還有受傷和事故，這些都會推高保險和法律費用。色薩利大學的弗盧里斯指出，熱應激和脫水會降低認知功能，減慢思維速度，進而影響人們的決策能力，增加風險。對于一名在爬梯子、揮舞鏈鋸或開著10噸量級貨車的戶外工人來說，熱應激引起的輕微頭暈都可能釀成一場大災難。

廢物管理公司“賴蘭環境”的合伙人詹姆斯·拉尼爾說：“我就是不懂怎么會有人爭辯說，一件保護安全的事物會增加成本。”他實施了一項嚴格的熱防護計劃，以保護他的200名員工。“與發生事故造成的重大損失相比，實施成本是微不足道的。”加州通過高溫疾病預防標準后，工人受傷率下降了30%。你只要花一天時間在烈日下割草，就會意識到高溫是生產力的殺手。

下午5點

佐治亞州梅肯縣“賴蘭環境”廢物處理站

又到了下午5點，克里斯·鮑威爾準備打卡下班。在過去十個小時里，他大部分時間都站在垃圾車后方，手臂上全是汗水。他要把滿滿的垃圾桶推到卡車的機械臂上，這很費勁，但是還能應付。他的老板拉尼爾規定，每位員工每天至少要在垃圾車的空調駕駛室里休息兩次，每次15分鐘，另外還有午餐時的常規休息。鮑威爾熟練掌握了熱應激的癥狀和治療——這是他最近每周接受安全培訓的成果。如果他覺得不舒服，他相信處理站會把他叫回去休息，但更重要的是，該干的活還是要干。他的主管說，垃圾收集很重要，“不管外面是45度、50度還是12度，工作都必須完成。”

鮑威爾的老板拉尼爾表示，如果佐治亞州的高溫變得像氣候預測說的那樣糟，他會考慮增加更多的休息時間，或者把收集垃圾的時間調整到一天中更涼快的時段。“我可不想給某人的家人打電話說：‘嘿，某某出了問題，進了醫院。”拉尼爾欣然接受聯邦熱防護標準的理念，不過他認為，無論法案是否通過，他都會繼續他正在采取的舉措。如果其他雇主抱怨政府干預，他有一個簡單的回答：“哦，那就做正確的事——關心關心你的員工。”

早晨9點

鳳凰城、塔爾薩、巴吞魯日、杰克遜、拉雷多、基韋斯特、拉斯維加斯、貝克斯菲爾德、孟菲斯、梅肯等幾十個美國城市

第二天上午9點，從加利福尼亞到佛羅里達，氣溫逼近38度，近1/3的美國人收到了極端高溫警報。公共衛生官員敦促居民多喝水，待在室內，避免戶外運動。然而，佛羅里達州的農場工人、得克薩斯州的筑路工人和鳳凰城的送貨司機都在辛勤工作，在危及生命的環境中維護社會的運轉。從法律上講，他們別無選擇。“為什么要我們在工作和生存之間作出選擇？”司機麥克布賴德正在為貨艙溫度計讀數的照片配文——溫度顯示為58.5度，“就算我們接連死去，這種情況也只會繼續下去。”

編輯：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