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稻花坐上船的時候,江水仿佛剛剛醒來。
清晨的陽光從云縫里射出來,將這一片江水照亮。稻花坐在船頭的小凳子上,看著船像犁鏵一樣分開水面,向前面的雞心灘駛去。
坐在船尾掌舵的良子打了個哈欠,稻花沒有聽見,她正望著從蘆葦里飛出來的蜻蜓,陽光把它們的翅膀照成了半透明的金色,煞是好看。
稻花一邊看著江景,一邊用手向后攏頭發,將頭發在腦后扎起來。稻花轉過臉來,朝陽下,良子看到了一片明媚。稻花雖然三十多了,手上布滿繭子,背也有些微駝,但在良子的眼里,她依舊很美麗。他很滿足,甚至很驕傲。
小船掠過蘆葦,沿著深些的水道向前劃去,腥味撲面而來。稻花喜歡這種江風帶來的水腥氣,兩年多來,這種味道似乎和她融為一體了。
離岸有一段距離了,稻花回望岸邊高崗處的小屋,說,蘆花雞三天沒下蛋了,再不下就殺了,還是養鴨子合適。良子說,行,聽你的。稻花又說,雞蛋和鴨蛋都少吃點,攢夠數到鎮上賣。良子又說,中,吃那玩意兒也不長肉。
話頭總是由稻花提起,良子早已習慣了附和。良子的附和不是單純的服從,而是完全贊同,并且有些贊許的意味。
幾只江鷗發現了他們,飛到船的一旁和他們的頭頂上。稻花笑了,每次收拾完蛤蜊,她都會把剩下的肉渣潑到沙灘上,一直等待著的江鷗便會飛過來吃掉。這一點點饋贈,換來了江鷗對她的信任。稻花覺得,和鳥相處比和人打交道好,你給它一點點好,它就會記住你,可人就不一樣了。
斜著穿過江面,良子熄火,船慢慢停靠在灘上。這片沙灘呈雞心狀,從西而來的江水流到這里被一分為二,過了灘又交匯在一起,向下游流去。灘上遍布細沙,長著水蒿和蛤蟆腿草,不高,稀疏有致。稻花跳下船,良子把系船的繩子拴到一塊石頭上,從船上拿下一沓編織袋子。還沒到漲水的季節,魚不多,良子這幾天還是以撈蛤蜊為主。
良子脫去背心和褲子,身上只剩一條內褲。他的身子瘦而細長,手臂卻粗大,上面全是常年勞作積累的肌肉。他背對太陽,拿著一個空袋子緩緩走入水中。稻花扎上淡藍色的頭巾,看著良子下水。
良子走到深水處,感到腰部以下都是涼的。他踩著裹腳的泥沙,一點點試探,不一會兒就踩到了東西。是一只蛤蜊的背。他吸口氣沉入水底,將一只盤子大的青色蛤蜊挖了出來,裝進袋子里。
大約半個鐘頭之后,良子拉著一袋子蛤蜊,濕漉漉地上了岸。稻花接過袋子,拿起刀子將蛤蜊一一撬開,挖出淡黃色的肉,扔進盛著水的大塑料盆里,以備稍后清洗。
就這樣,良子往返了幾次,將第四袋蛤蜊拉上岸時,有些氣喘。稻花上前接過袋子,看著喘著粗氣的良子,說,熊樣,累了吧?良子卻說,這點活兒累啥?說著又要拿袋子下水。稻花一把搶過袋子,說,磨刀不誤砍柴工,歇會兒。良子就笑著,坐在沙灘上,擦著身上的水。
對于良子來說,這點活兒其實不算啥,可這陣子除了白天撈蛤蜊賣,晚上還要給孟二家看魚池,確實很辛苦。孟二是村子里少數有本事走出去的人之一,他先是在鎮里炸油條,后來開了家小飯店,這十來年賺了點錢。今年春天,聽說村里的魚池承包到期了,他回來找了村長幾次,最后把魚池承包到手了。競爭者葛四就不干了,揚言讓孟二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孟二沒辦法,除了派兒子親自管理魚池,又花錢雇了良子晚上守夜,生怕魚池被投了什么,害死一池的魚。
陽光愈發熱烈,稻花也停止了開蛤蜊,走過來挨著良子,坐在沙灘上。兩人都沒說話,一陣涼風吹來,十分愜意。
這時,他們看到了對岸柳樹林里的啞巴老五。啞巴老五聽不見,說不出,每天夾著鞭子,來江邊放一頭瘦黃牛。那黃牛不但瘦,且瞎了一只眼,此時正在一棵柳樹下默默地吃草,偶爾甩一下瘦削的尾巴驅趕蚊蠅。頂著一頭蓬亂長發的啞巴老五,在一叢柳蒿里潛伏著。他在認真地逮蟈蟈,抓住一只火蟈蟈,就像撿到了寶貝一樣,笑得無比燦爛。
稻花望著啞巴老五,搖了搖頭。村里人幾乎都無視這個年輕的聾啞人,有時需要幫手了,才會想到他,完事后隨便扔給他幾塊餅干或者幾個饅頭。啞巴老五笑呵呵的,始終對大家保持著一貫的熱情和友好。
稻花說,人這么活著,還不如死了算了。良子這回沒順著媳婦的話說,不對,好死還不如賴活著呢。稻花輕聲哼了一下,有些鄙夷地說,就這么活呀,白占一個人的指標了。
這話把良子惹笑了,笑著笑著就漲紅了臉,咳嗽了起來。稻花作嗔怪狀,打了良子一下,笑啥笑,干活兒。良子站了起來,說,干活兒,干活兒。
良子又下水撈了一陣蛤蜊,上岸后和稻花一起把剩下的蛤蜊肉剝出來,裝進兩個袋子里,然后收拾了一下,跳上船,向上游的鎮子駛去。
2
村里距鎮子十里半,鎮子距縣城一百二十里。對村民來說,到鎮子遠,去縣城更遠,若渡過橫江,就是臨縣的地界,倒比去本縣縣城還近些。
良子開著船,靠著柴油機的動力走水路去鎮子,比走公路快一些。午飯之前,良子的船開到了鎮子的碼頭邊。拴好船,他們夫妻二人來到了十字街。
鎮子不大,十字街是露天市場。見郵政局門前有空地,稻花和良子把兩個袋子放下,將蛤蜊肉倒在塑料大盆里,開始售賣。魚蝦蛤蜊,是在江邊生活的人們離不了的食物。不一會兒,攤前就聚集了不少人,有的品評蛤蜊肉的品質,有的講價,熱鬧起來了。
稻花歡快地吆喝著,抓緊吧,最后一批了,馬上漲水,再想吃就得明年了!吆喝聲喚醒了人們肚子里的饞蟲,一盤盤干煸蛤肉、辣炒蛤肉,仿佛正散發著香氣呼喚他們,讓猶豫的人們放棄觀望,心甘情愿地掏出錢包。
稻花以一人之力,與試圖講價和多順走一塊蛤蜊肉的買家進行著博弈,最終,自己的利益沒有絲毫受損。
蛤蜊肉即將賣完的時候,一個熟人從街上走來。是孟二。孟二五十多歲,作為孟家飯館老板的他早已發福,肚子鼓出來,仿佛一個孕婦。
孟二湊近良子,小聲問,這兩天沒事兒吧?良子知道孟二的意思,就說沒事兒,啥事兒也沒有。孟二仍有些擔憂,拍了拍良子的肩膀,說,我給你的可是值夜的錢,你要敢偷著睡大覺,我可饒不了你。良子保證說,孟老板你放心,錢不能白掙,我指定給你看好。孟二笑了,說一個村的,叫啥老板,叫二叔。
說完,他望著大盆里僅剩的幾塊蛤蜊肉,說,沒撈魚呀?良子解釋說,今年枯水期長,魚不多,晚上還有事兒,就沒下網。孟二哦哦了兩聲,眼神里有些失望。稻花見孟二找魚,就問,二叔你家魚池啥魚沒有,咋還來市場上找魚呢?孟二聽了,就據實說,今晚有縣里來的客人到店里吃飯,指名要野生的江魚。又無奈地嘆息,現在的人嘴刁了,養殖的魚都不愛吃了。
說著,孟二看了看良子,想到了什么似的,對稻花說,這樣吧,你讓良子去江里撈一撈,只要能拿來魚,我按最高價買。
稻花聽了,心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動了一下,說,到時候把魚給你拿來,你可不能反悔。孟二說,放心吧,今兒你撈多少我要多少。
看著孟二腆著肚子走遠,稻花快速擦了把手,對良子說,我去揀塊豆腐,吃完飯抓緊干活。
徐家豆腐坊的小門面在十字街北,稻花還沒走到跟前,徐豆腐匠的媳婦就露出了笑臉。二十年賣豆腐的經驗,使她早已熟知每一位顧客的需求。稻花家習慣吃燉豆腐、麻婆豆腐,就得選上兩塊老一點的,嫩的燉不住,會散在鍋里。
徐豆腐匠的媳婦熟練地給稻花挑著豆腐,一張嘴喜鵲般嘰嘰喳喳地說著。她說,這年輕人里,頂數你們兩口子能干,從春到秋,一天都不帶閑著的,早晚要發財。
稻花一笑,心想蹲街做買賣的人都能說會道。她接過豆腐,眼睛望向遠處的鎮小學。二樓的某個教室里,十歲的兒子正在里面讀書。稻花有些想兒子了,自從村小學合并到鎮里,兒子就住進了學校的宿舍。十里半的距離,她和良子沒法兒每天接送兒子。去年夏季的家長會上,班主任宣布兒子期末考試得了第二名。稻花撫摸著大紅獎狀,既驕傲又激動,眼窩含滿熱淚。
這件事讓稻花高興了一個漫長的夏季,直到今天,徐豆腐匠的媳婦和她說,你兒子有出息,沒準過幾年也能當“十個好孩子”呢。稻花好奇地問,什么是“十個好孩子”?徐豆腐匠的媳婦就和她說了此說法的來歷。鎮長夫人有兩個愛好,一個是打麻將,還有一個是說媒。那陣子,鎮長夫人捏著手指頭,把鎮里街面上二十來歲的未婚男青年數了一遍,不偏不倚正好有十個。“十個好孩子”的名單就開始在街上流傳了,有副鎮長的二兒子、供電所所長的老兒子、藥店老板的孫子……
這份無冕的榮譽,讓人羨慕。可惜的是,自村里來鎮上開飯店的孟二的兒子無緣這份榮譽。孟二明白,在人家眼里,他的飯館只不過是個小吃部,根本不值一提。孟二很窩火,很長一段時間都悶悶不樂。
稻花聽后,覺得有些堵心,一股氣被壓在了胸膛里,出不來,憋得慌。她不認識鎮長夫人,也不可能有機會見到人家,可她認為這個女人一定是個走路揚著臉,讓人見到就會生厭的人。
稻花是徐豆腐匠家的老主顧,每次揀豆腐,都會和徐豆腐匠的媳婦嘮一會兒嗑,可自打聽徐豆腐匠的媳婦說了“十個好孩子”的事后,稻花就有點不愛和她多說話了。稻花堅信自己的兒子是優秀的,將來會走出這里,去外面的世界。
帶著豆腐回到船上,稻花的腦子還有些亂,好像總有一些思緒被扯來拽去。良子見了,就問,咋了?稻花搖了搖頭,沒說話。良子說,你是想孩子了吧,后天就是禮拜六了。
說話間,小船被浪頭一沖,船身晃了一下。兩人抬頭,見一艘插著小紅旗的大船自下游駛來,船頭拖著兩截平板船,上面各垛著七八米長的木頭。大船駛近,浪頭再次沖擊過來。良子趕緊把好舵,避開浪頭,將船向下游駛去。
3
正午的暑熱像夜晚的飛蛾一樣,奮不顧身地從門窗撲進來。良子端著飯碗,剛吃了幾口,額頭就綴滿了汗珠。但暑熱沒有影響良子吃飯,勞動了一個上午,急需食物補充體力。可當他端起第二碗飯的時候,鮮活的意識仿佛長了腿,奔跑著遠離了他的身體。
是的,他困了。困與餓是來自不同方向的賊,他很難同時躲過。良子這幾天一直被困意圍追堵截,但他是不會輕易投降的。
開春接了孟二的差事后,他也并沒太耽誤睡覺。防賊的時間是在子夜前后,前半夜他是可以在魚池邊的窩棚里睡覺的,等夜深人靜,他再起來,拿著手電筒圍著橢圓形的魚池巡夜,待過了凌晨三點,他再回到窩棚里繼續睡到天明。
可三天前的早晨,他從魚池往家走時,遇到了葛四。葛四,這位前任魚池承包者,雙腿插在路中間,幾乎擋住了良子的去路。良子知道,自打水鴨子媳婦死了之后,村里人就對他不再客氣和友好了,葛四的眼神就更加不友好。盯了良子一會兒,葛四忽然冷笑了一下,然后擦肩而去。這突然的冷笑,讓良子心中一凜。于是,自那天晚上起,良子就瞪著眼睛守著魚池,前半夜也不敢睡覺了。
補覺的時間是午飯后,午后的酣睡足以彌補虧掉的精神。可今天下午,他沒有時間躺在小屋的炕席上,用公家人的話說,他需要加個班。
吃罷飯,良子背起旋網,和稻花走出門。剛到江畔的柳林,他就被眼前的情景嚇了一跳。只見一棵枝葉茂密的柳樹上,忽地垂下兩條腿來。二人對視了一眼,斂著氣息慢慢走近,看到草地里臥著的那頭老黃牛,他們才舒了口氣。
是啞巴老五。此時他正躺在樹杈上,臉被參差的、干草一樣的長發擋著,嘴角掛著一串涎水,睡得深沉而香甜。
一個戴著草帽的瘦老頭走上前來,見良子沒認出他,老頭摘下草帽。老吳頭!良子看著對他們露出笑臉的老頭,驚訝地喊了一聲。
老吳頭是他的鄰居,兩家一墻之隔,獨居的老吳頭和他們相處得不錯。老吳頭的兒子當過兵,退役后回到縣城,在一家國營工廠當保安。后來廠子黃了,被一個有錢的老板承包,他兒子就當起了工人,幾年后,和一個縣城開出租車的女人結了婚。三年前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在村里人羨慕的目光里,兒子用出租車把老父親接走了。
然而,良子聽孟二的三兒子,就是那位落選“十個好孩子”的、魚池的管理者說,老吳頭在縣城的生活并不舒心。兒子的樓房逼仄狹窄,老吳頭的入住讓胖胖的兒媳大為不快,夫妻倆便接二連三地吵架。老吳頭最終的歸宿是兒子工作的那個廠子的門房,因為老板想雇一個老實且廉價的更夫。
稻花早已從良子的口中知道了老吳頭的事,但午間的悶熱讓她有些恍惚,竟然順口說,叔,你不在城里享福,咋回來了呢?老吳頭倒沒在意,揚起手里的鐵夾子,說,我兒子的領導要吃野兔,我到江邊草灘上碰碰運氣,逮兩只回去。
說完,他像要完成任務一樣,向江畔的草灘里走去。剛走了兩步卻停下來,指著依然在樹杈上酣睡的啞巴老五說,我不在村里,常夢見村里人。他說這話的時候,太陽的白光鋪灑在他臉上,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他說,昨晚上我還夢見啞巴老五了,我夢見他能聽見了,也能說話了。他問我,老吳頭,你知道咱村里誰過得最舒服、最快樂嗎?我問,誰呀?他說,是我啞巴老五。
說完,老吳頭就笑了,笑得大聲且熱烈,笑得幾乎要流出眼淚。笑過了,老吳頭看著稻花說,我聽說你和水鴨子的事兒了。稻花沒想到老吳頭說這話,心就倏地收緊了,眉心也有些抖。
老吳頭說,兩家鬧成這樣,犯不上……稻花說,叔,我們答應給孟二家打魚,活兒急,走了。老吳頭知道稻花在遮掩,就不再說什么了。
稻花覺得有股氣自胸中的某個角落向上頂,頂得她揚起了脖子,眼睛也有些鼓。直到良子開著船,繞過雞心灘來到南岸,悶熱的暑氣讓人全身出了汗,她才覺得痛快了些。
南岸不像北岸那樣一覽無余,這里鮮有人跡,雜樹、灌木、水蒿沿著江岸線瘋長,雖不高卻連成片,蚊蟲也常出沒。
漁汛未到,魚不多,這良子是知道的。良子將船停在距離岸邊十余米的水面上,連續拋下旋網。收網回來,除了腥臭的淤泥和水草,就只有幾只小蝦和兩條二寸長的小鯽魚。稻花就有些急,本想打到魚,和孟二談個好價的。孟二等著用魚招待客人,這是急活兒,多要點錢也是應該的,可今天的運氣仿佛不太好。
迎著頭頂的烈日,良子繼續拋網。如影隨形的困意再次像水浪一樣朝他撲來。良子開始覺得身子發飄,仿佛胳膊和腿已經不是他自己的了,接著眼睛也睜不開了。岸邊灌木里的細長鳥鳴、耳畔掠過的微微江風……這些聲音仿佛也一點點遠去。良子用力咬了一下嘴唇,又向江里掄了一次網。
當收網上船的時候,稻花驚喜地看到,網內有一條大魚在掙扎。稻花將網按住,從里邊掏出一條大鯉魚來。這鯉魚足有一尺半長,呈細長的流線型,脊背微弓,沒有肚子,是條漂亮且具活力的野生江鯉。
稻花忘記了陽光的灼熱,朝著捕魚者良子舉起漂亮的大鯉魚,可魚一個擺尾打在稻花臉上,稻花失了手,鯉魚掉在船上。稻花不顧臉疼,忙蹲下身子把它按住。可鯉魚的勁兒不小,仿佛不甘心被抓一樣,用尾巴拍打著船板,竭力反抗著。
良子的眼睛有些模糊,身體似乎先一步睡去了,但仍然沒有停止手中的活兒。良子舉起濕漉漉的旋網,扔向白光刺眼的江面……
事情就在這一刻發生了。
稻花終于制服了鯉魚,卻聽到背后傳來一聲巨響,像是一個裝滿蛤蜊的袋子掉入了水中。她急忙回頭,良子不見了。稻花慌忙奔到船尾,望著靜靜東流的江水,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良子——!
稻花喊著良子的名字,希望在某處水面上看到良子露出來的腦袋。稻花想,良子不會溺水的,他水性好著呢。去年撈蛤蜊的時候,他還一個猛子潛入到水中,又突然從很遠的一處水面冒出水淋淋的頭,手里舉著一只碗大的蛤蜊。
可時間一點點過去,水面仍然死一樣的平靜。稻花的頭皮開始發麻,身子仿佛被一股寒流擊中。她顫抖了起來,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
良子——!良子——!
稻花叫著,瘋了一樣跳進水里。可她不會游泳,在水里掙扎了幾下,不得不抓住船幫。她望著幽深寬闊的江水,絕望而無助。
4
當濕漉漉的稻花出現在村里的時候,年過五旬的村長許祿正叼著一根煙,坐在一棵小樹的陰影里,看一位村民壘豬圈。確切地說,是在看一個風韻猶存的女人壘豬圈。
稻花心里對許祿這個村長是不滿的,雖然誰家有事許祿都會到場幫忙,但這是他作為村長應盡的責任,在一些事情上,他并沒有做到公平。譬如,解決村民爭執時,他總是偏袒一方,讓人不服。可這個時候,稻花只能找許祿幫忙。
聽了良子溺水的事后,許祿一驚,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不敢耽擱,馬上打電話,叫來村干部大軍和幾位村民,拿著竹竿、鉤子,找了一條船,隨即渡江,去了出事地點。
可到了地方,望著水平如鏡的江水,許祿嘆口氣說,人沒了。稻花聽了,猛地搖頭,大喊,不能,良子水性好,他沒死!她死死掐著許祿的胳膊。許祿望著頭發散開的稻花,提高聲音,厲聲喝令,稻花!
稻花一震,惶然地望著許祿。許祿的聲音軟了下來,稻花,都這么長時間了,人早沒了,撈吧。
這回稻花聽清了,村長說人沒了,說撈吧,只有人死了才會撈。事實上,稻花心里清楚良子已經死了,但仍然抱有一絲幻想。現在,這幻想破滅了。
稻花沉默了,眼里的光暗了下去。那一刻,稻花覺得自己的眼睛被蒙上了一層霧,眼前的一切模糊而又陌生。
許祿開始和人商量打撈的事了。按本地習俗,溺水而亡的人屬于橫死,得趕緊打撈出來,讓尸身入土,否則死尸就成了孤魂水鬼,常年困在水下,只有抓到替身,才能投胎轉世。
住在水邊,溺水之事每年夏天都會發生。但村子和鎮子里,很少有人愿意干撈尸的活兒,一是有這種本事的人很少,二是沒人愿意撈死人。
這活兒終究有人會干。這人是水鴨子。“水鴨子”是他的綽號,是村里人對他極佳水性的稱贊。九年前一個酷熱的夏天,村小學的一位老師洗澡時掉進江里淹死了,是水鴨子下水把他的尸體撈上來的。之后誰家有人溺水身亡,就會請求他撈尸。如果是村里人或者認識的人,他就不收錢;如果是不認識的人,他會收取幾百甚至一兩千元的報酬。
稍事商量,許祿對一臉茫然的稻花說,我在這兒守著,你去找水鴨子吧。稻花聽到“水鴨子”三個字,心緊縮了一下,她遲疑地望著許祿。許祿明白稻花的意思,沖她點點頭,似乎想讓她放心。他說,去吧,我讓人帶你去,你跟著就行。稻花點點頭,這一刻,她心里是充滿感激的。
村干部大軍帶著稻花來到鎮子碼頭的時候,水鴨子正在卸木頭。上午到達的大船靠在碼頭邊,光著脊背的漢子們正在從船上向岸邊運木頭。四人一組,將一根七八米長的木頭抬下船,送到岸邊的空場上去。這些年江水上漲,逼迫碼頭不斷后撤,使得現代機械難以發揮長處,不得不采取原始方法運木頭。
此時,水鴨子正和一個漢子抬著木頭,走在前面。他肩上墊著毛巾,用力挺著身子,嘴里喊著,挺直腰啊,憋住氣啊,不使勁的是王八呀!后面的漢子們也都跟著喊起來,不使勁的是王八呀!
水鴨子和其他三人將一根木頭運到岸邊,卸到了木頭垛上。
稻花的腳步停下了,心卻慌亂地跳起來。兩年多了,她最不想聽到的名字就是“水鴨子”,可今天是怎么了,先是回來逮兔子的老吳頭提到了他,現在良子出了事,她又來求他了。難道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命嗎?
其實,事情并不復雜。兩年前春末的一個夜晚,水鴨子出門不在家,他媳婦臨睡前忽然覺得心口疼,呼吸急促,狀況似乎有些嚴重。水鴨子的弟弟來到稻花家,想讓良子開柴油機船過江送他們去鄰縣醫院看病,這是最節省時間的方法。兩家一街之隔,是對門鄰居,水鴨子和良子處得不錯,因二人水性都好,常有惺惺相惜之感。按平常來說,這點事是沒有問題的,巧的是,這晚稻花家的老母豬臨產,夫妻二人正守在掛著燈泡的豬圈前嚴陣以待,不敢離開。水鴨子的弟弟只能騎三輪農用車,帶著病人到鎮里,再坐車去縣醫院。因為著急,三輪車開得很快,剛趕到鎮子,就與對面駛來的一輛運糧大掛車撞上了。三輪車被撞飛,水鴨子媳婦的頭被撞碎,當場死亡,水鴨子的弟弟和開車的司機也受了傷……
稻花是第二天早晨聽到這個消息的。除了水鴨子媳婦的慘死,還有個讓人震驚的消息:當時,水鴨子的媳婦已經懷孕了。
不知為啥,稻花那幾天不敢出門,雖然她認為這事和她無關。是啊,這事和她有啥關系呢?水鴨子家的遭遇,讓稻花也覺得很難受,可她又不是大掛車司機,不是肇事者,只是那晚她和良子給母豬接生,沒有時間幫忙而已。然而,水鴨子卻不這么認為,埋葬了媳婦,他整天攥著酒瓶子喝酒,喝醉了就站在門口罵,罵自私自利,罵見死不救,雖然沒有指名道姓,可都知道他說的就是稻花和良子。
起初,稻花只當聽不見,只當水鴨子說的不是自己,繼續和良子種苞米、插稻秧、到江邊撈蛤蜊,以為過一段時間,水鴨子就不這么激憤了。可慢慢地,稻花發現,原來村里其他人也在埋怨她,他們的埋怨不在嘴上,而是在眼睛里,在心里,他們都認為稻花自私自利、見死不救。這些來自眾人的無聲的埋怨,像雨天的水汽一樣籠罩著她,這種被層層包裹的感覺讓她有些透不過氣來。
稻花開始失眠。深夜,她望著屋頂,覺得委屈。她想找人理論,想找人評理。于是,她找到了村長許祿,把一肚子的話和他說了。許祿沉默了一會兒說,要按村長的身份來說,我覺得你沒錯;要我不是村長的話,我覺得怨你。
稻花聽了,幾乎要氣哭了。她出了許祿家,走了十里半的路去了鎮里。她早已打聽好了,一個叫司法所的地方管這事,說明情況,人家會派人來處理。可當稻花走到司法所門口時,停住了腳步。此后的一個傍晚,稻花鎖上了房門和院門,和良子搬到了江邊。
5
光著脊背的水鴨子,看到了等待自己的大軍和稻花。稻花也看到了水鴨子,她覺得水鴨子的眼睛仍然噴著怒火,而她就是點燃怒火的火種。
稻花遲疑著,有點手足無措。幸好許祿讓大軍一同過來,大軍走過去,在五六米外的地方,和水鴨子低聲說著什么。水鴨子聽完,轉頭望向凌亂的稻花。
稻花是凌亂的,從外而內都是凌亂的。她知道,只有水鴨子才能把良子撈上來,可她也知道,水鴨子最不想幫的人就是她。她明白,她欠人家一個道歉,為了良子,她顧不得了,她要給水鴨子下跪賠禮,要向他道歉,讓他打讓他罵,讓他把失去親人的怒氣都撒出來。
想到這里,稻花迎著水鴨子走去,可沒等她跪下,大軍就走過來對她說,快走,水鴨子答應了。
稻花有些蒙。
大軍開著稻花家的船,加大馬力,將水鴨子和稻花送到出事地點。走到雞心灘附近的時候,稻花見北岸有十幾個村民趕來了,其中有啞巴老五和老吳頭,他們沒有船,只能焦急地向這邊眺望。看到這個場景,稻花的眼睛有些濕潤了。
許祿跳上船,拍了拍水鴨子的肩膀。水鴨子皺著眉,大聲說,咋回事,好好的,咋就掉進去了呢?語氣像是不解,又像是質問。許祿就把稻花的話復述了一遍。
水鴨子聽了,咬了咬牙,沒再說什么。許祿讓稻花說出良子墜江的位置,然后對水鴨子說,看你的了。水鴨子沒說話,戴上護目鏡,向前一躍,垂直沒入水中。
稻花站在船頭,緊張地盯著寬闊的江面,心里打著鼓。許祿他們幾人也都屏住了呼吸,用眼睛尋找著。
終于,水鴨子在距船二十余米的水面露出了頭,吸了幾口氣,又潛入水中,不見了。
時間一點點過去,水鴨子從不同方向幾次浮出水面,然后又潛入水中。大軍開著船,向水鴨子出沒的方向駛去。稻花越發著急,心里的鼓點越擊越重,幾乎要震碎她的胸膛。
過了好長時間,稻花終于看到水鴨子又浮出了水面。大軍急忙把船靠上去,水鴨子爬上船,摘去護目鏡,仰躺在船上,大口喘息著,仿佛一條缺氧的魚。許祿立刻給水鴨子打開一瓶礦泉水,水鴨子大口喝著水,漸漸平復下來。咋樣?找到沒有?許祿急切地問。水鴨子抹了一把臉,搖了搖頭。
稻花在一旁聽了,越發焦急起來。水鴨子的本事,她是知道的,如果他盡力尋找,肯定會找到的。她甚至懷疑,難道水鴨子是故意的?也許他同意撈人,只是看在村長的面子上而已。
這么想著,稻花又覺得不對,水鴨子已經累得直喘粗氣,明顯有些力不從心了。稻花的思緒亂了,不知道該干什么、想什么了。
許祿望著已經西去的太陽,說,稻花,喊兩聲吧。稻花聽了,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就問,喊啥?許祿嘆息了一聲,說,喊啥都行,你想和良子說啥就喊啥。稻花聽了,眼淚就流了下來。她想和良子說的話太多了,可良子在哪呢,他能聽到嗎?
良子,晚上了,回家吃飯吧!這回咱啥也不干了,就好好歇著。稻花說著,繼而凄厲地哭喊起來。一個活人向死人發出絕望的哭喊。
稻花哭喊著,重復著相同的話,直到喉嚨沙啞,發不出聲音。她的身子佝僂起來,仿佛身體里的能量都消失了一般。
水鴨子再次跳進水里。一刻鐘過去,水鴨子從一處長著稀疏水草的江灣浮了上來。許祿立刻讓大軍把船開過去。夕陽鋪灑在江面上,水鴨子游著,后面拖著一個被漁網裹住的尸體,越來越近……
按習俗,良子下葬后的第三天,要圓墳。許祿帶著人過來,大家幫著給新墳添了土。稻花看到水鴨子也帶著鐵鍬來了,看到有人干活,就又走了。
忙完了,稻花帶著兒子走回家。陰天,天上的云快速流動著,忽聚忽散。起風了,接著風大了起來。雖是夏天,可稻花卻覺得冷,身體里似乎結起了冰碴。
這時,稻花看到柳林里有個人。是啞巴老五。他正迎著風,張著雙臂,身子搖晃著,翩翩起舞。看到這一幕,稻花忽然覺得羨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