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晚上戴明出門,口袋里必揣著三件東西:身份證、橡皮筋、萬能鑰匙。用它們,他可以打開這個城市里一半以上的鎖。
兩天來戴明一直在觀察七樓的那套住宅。陽臺上總是掛著厚重的窗簾,即使夜晚也不見一縷燈光;旁邊小臥室窗戶緊閉,鵝黃色的窗紗一動不動。憑經驗,戴明知道房子已很久無人居住,然而他仍然不敢大意,進門之前,摁響門鈴,敲了十幾下門,又靜候片刻。屋里沒動靜。他深吸一口氣,掏出身份證,輕輕一劃,門就開了。戴明嚇了一跳,他想不到竟然如此順利。
屋內的擺設極其簡單。沙發上沒有抱枕,茶幾上沒有水杯,電視墻上甚至沒有電視機。打開茶幾和電視柜的抽屜,里面同樣空空如也。戴明走向主臥,轉動門把手,門卻沒有打開。這不奇怪,很多人長時間離家,都會將臥室的門鎖上。戴明再次掏出身份證,輕輕一劃,推門,門應聲而開。屋子里,月光下,一個女人靜靜地坐在輪椅上。墨鏡遮住她的半張臉,另半張臉白得發藍。戴明不知道兩人面對了多久,十幾秒鐘,還是幾分鐘?只知道回過神來時,自己已踉踉蹌蹌地跑下樓梯。當他沖進小區花園的時候,冬青叢里突然閃出一只黑貓,嚇得戴明魂飛魄散。
回到家,戴明躺在床上,心跳如鼓。剛才是幻覺吧?屋子里怎么會突然多出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女人?就算有,她為什么不開燈?為什么戴著大墨鏡?她又怎么能做到即使有人闖入也毫無聲息?女人穿著淡藍色的碎花長裙,肌膚白得耀眼。戴明被自己詭異的回憶嚇了一跳——那時候,他明明被嚇傻了。嚇傻了,卻能準確地憶起她素雅的穿著、閃亮的肌膚和線條柔美的下頜……戴明想,這女人也許是暗夜里的妖魅,她與戴明同時闖入那套無人的住宅,然后,她閃進臥房,戴明在外面翻箱倒柜。
清晨起床,戴明的頭有些痛,也許是睡眠不足的原因。昨夜他一直在想那個女人,包括在夢里。他刮胡子,洗臉,刷牙,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滿嘴泡沫的他突然愣住。他咬著牙刷跑去書房,沒有從衣服口袋里找到自己的身份證。他驚慌失措地翻找了第二遍,盡管知道絕不可能找到。他去洗手間吐掉嘴里的泡沫,回到客廳,繼續翻找。那個上午,他幾乎將屋子像籮筐那樣倒過來拍打,身份證仍然沒找到。
身份證可能遺失在女人家里,也可能遺失在路上,他希望是后者。但最大的可能是,當他見到女人,驚愕愣怔之時,手一抖,身份證滑落在地。那時候,別說一張身份證,哪怕身邊炸響一個地雷,他也不會察覺。
戴明坐在沙發上,心驚膽戰地盯著房門,總感覺隨時會有人走進來,對他說,我是警察,你得跟我走一趟。
戴明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什么叫度日如年。
中午他在書房的椅子上瞇了一會兒,夢里被戴上了冰冷的手銬。大汗淋漓地醒來,窗外陽光卻暗淡下來。連他自己都認為這間書房是一個滑稽的存在,可他還是在書房里擺上書桌和書架,然后在書桌上擺了紙和筆,在書架上擺了一本本磚頭似的書。這一切只因一個玩笑。他告訴夢瑤,他是一個作家。
唯有說自己是一個作家,才有了整日閉門不出的理由。
與夢瑤相識在一個午后。天陰沉沉的,云壓得很低,陽光時有時無。戴明踩點回來,拐進一家冷飲店,點了一份冰淇淋,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安靜地吃。他喜歡冷食,喜歡甜品,冷食讓人冷靜,甜品則給人一種無可替代的幸福感。夢瑤從他身邊走過,他聞到絲絲縷縷的梔子花的香氣。
那個瞬間,他想起初夏的老家。
夢瑤端著一杯冷鎮可樂過來,坐到戴明對面。店里還有很多空位,戴明有些吃驚。
不介意吧?夢瑤用小指捋一下額前的碎發,說,我喜歡陽光。
夢瑤坐下來,看向窗外。陽光擠過云隙,爬上她裸露的肩頭,那里即刻變得熠熠生輝。可樂的吸管被擰成心形,淡褐色的液體充滿吸管,透明并空虛的心形霎時有了冰冷、通透并且溫潤的質感。
我喜歡陽光。夢瑤看著窗外,說,只有陽光照到身上,才有現實的幸福感。
戴明用塑料勺挖著冰淇淋,心里計劃著晚上的行動。
你呢?夢瑤扭過頭,看他。
什么?
陽光。現在的陽光。
沒有現在的陽光。陽光從太陽抵達地球,需要八分多鐘。戴明說,準確地說是八分十九秒。那其實是過去的陽光,過去的溫暖。
你很喜歡較真?夢瑤輕皺眉頭。
戴明看向窗外。
怪不得。夢瑤說。
怪不得什么?
你的臉缺少色彩,夢瑤說,說白了,膚質暗淡,蒼白無華……
戴明笑笑。
你應該很少曬太陽。夢瑤說,你做什么?
戴明突然想逗逗這個女孩。
作家。
寫詩?
小說。
夢瑤打量著戴明。你以為我會相信?
戴明聳聳肩。
夢瑤將臉扭向窗外,再也不理戴明。戴明安靜地將冰淇淋吃完,安靜地離開冷飲店。天空飄起了雨,他很快將夢瑤忘記。
之前的某個晚上,他從一棟看似很久無人居住的房子里搞到了一大筆錢。離開以前,他順走了放在茶幾上的一本書。那本書至今還插在他的書架上,他從沒有讀過,不過他記住了那個怪異的書名——《環形廢墟》。
那夜,夢里總是有一縷淡淡的梔子花香將他纏繞。伴著窗外的雨聲,他夢見古宅、老井、耕牛、卑微蒼老的父親與缺了一截尾巴的土狗……夢里只有梔子花香,夢里沒有梔子花。
再次拐進冷飲店是第二天的午后。幾乎在同樣的時間,戴明點了一份一樣的冰淇淋。吃冰淇淋的時候,他聞到那縷梔子花的氣息——夢瑤又來了。他笑了。他知道窗邊,還空著兩個有陽光的座位。
直到現在戴明也不知道夢瑤喜歡他什么。也許她從沒有真正喜歡過自己,她只是孤獨,她只是遇見了一個同樣孤獨的男人。兩個人竟然聊起陽光、蟲洞、博爾赫斯、輪回、莫奈、多維空間……盡管戴明不懂這些。盡管他知道,其實夢瑤也不懂。
夢瑤沒有工作,有時她會去醫院做義工。她說戴明聞到的梔子花香其實是消毒水的氣味。戴明信,也不信。梔子花味與消毒水味很接近嗎?他覺得夢瑤是那個提著長裙,赤腳跑過夕陽晚照的山坡的女孩。山坡上,一頭牛安靜地吃草,一叢一叢的梔子花開得就像溫潤的白玉……
現在,又到了他們約會的時間。仍然是那個冷飲店,仍然是陰沉的天空,仍然是一成不變的冰鎮可樂與火炬狀的冰淇淋。不同的是,對戴明來說,每一秒鐘都是煎熬。那個戴著墨鏡的女人或許早已報警了吧?或許現在,警察正在滿世界找他。或許女人是一個盲人,看不見他的身份證,那身份證仍然安靜地躺在地板上。還或許,女人正在耐心地等待他去自首,并且她非常享受這種等待獵物自投羅網的過程。
夢瑤再一次聊到房子。她說城市里不能沒有房子,哪怕再小再差,終究是個窩。就算是只老鼠,也得有個窩。她說。
戴明不喜歡她聊房子,他有一種被綁架的感覺。被她綁架,被房子綁架,被愛情綁架,或者被日子綁架。
夢瑤能夠感覺出他的心神不寧。
2
走進小區之前,戴明在街邊的冷飲攤買了一瓶冰鎮可樂。他從不在夢瑤面前喝可樂,他不想讓她知道他們還有共同的喜好。眉心有顆黑痣的賣冷飲的阿姨遞給他一個方凳,讓他坐下來慢慢喝。他盯著阿姨眉心的那顆痣,總覺得之前在哪里見過她,并且不止一次。
摁響門鈴,等待,敲門,等待,戴明側耳屏息,屋子里沒有任何動靜。也許昨夜真是幻覺吧?當一棟住宅閑置太久,就會讓闖入者產生幻覺,所謂的妖魔鬼怪,皆因此而來。戴明從口袋里掏出撲克牌——是一張梅花Q,12一直是戴明的幸運數字——輕輕一劃。
門開了,戴明再次僵住。淡橘色的微弱燈光下,女人靜靜地看著戴明。她仍然坐在輪椅上,仍然戴著蝴蝶造型的墨鏡,周身卻散發出淡藍色的神圣光芒。茶幾上多出了兩杯熱茶。
把門關好。女人說。她的聲音似乎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縹緲,虛無。
戴明進屋,關門,他聽到自己沉重的呼吸聲。女人端坐在輪椅上,一動不動。她似乎不是坐上去的,而是鑲上去的。
我敲門了……也摁……
過來坐。女人說。她的聲音有著綢緞般的質地。
戴明走過去,坐到沙發上,兩手放在膝蓋上,半邊屁股懸空。
是這樣,戴明舔舔嘴唇,昨天我租了套房子,房東讓我自己過去……可是我記錯了小區……一模一樣的房號……
那就不用敲門了。
我怕原租戶沒有搬走……
那你就該跟我打聲招呼。女人說,昨晚你很害怕。
我怕你把我當成……賊……
你很熟練。
我忘了帶鑰匙……我從一個修鎖師傅那里學的。戴明臉上冒出汗。
女人打量著戴明。
戴明往前挪挪屁股,我來……拿我的身份證……
喝杯茶吧。女人用下巴指指茶幾,剛沏好,猜你會來。
戴明端起茶杯,喝茶。茶溫正好。戴明的嘴唇和喉嚨有一種極舒適的癢。
昨天我真把你當成了賊。女人說,你走以后,我差點報警。
戴明放下茶杯。
我很可怕嗎?你為什么逃那么快?女人說,我不會給你構成任何威脅……我甚至不會從輪椅上站起來……
對不起,我來拿我的身份證。戴明再次往前挪挪身體,謝謝你對我的信任。
你會燒菜嗎?女人突然問。
什么?
燒菜。女人說,什么菜都行。我有點餓……
直到現在,戴明對女人仍然一無所知,可是女人卻讓他為她燒菜。她把他當成了什么?傭人?廚子?隨意指使的狗?
不行嗎?女人問他。
戴明走進廚房。廚具已太久沒有用過,炒鍋生了淡淡一層紅銹,案板上漬出白綠色的霉斑。打開冰箱,只有西紅柿和雞蛋。西紅柿炒雞蛋是戴明唯一會做的菜,他的冰箱里,也總是塞滿了西紅柿和雞蛋。
下午拼菜團送過來的。客廳里的女人說,你能把它們做熟就行。
豈止是做熟,戴明對這道菜很有信心。當他將西紅柿炒雞蛋端上餐桌時,女人的嘴角露出笑意。
推過我去。女人說。
戴明推女人到餐桌前。他聞到一縷若有若無的梔子花氣息。
酒柜上有酒。女人說,你不想陪我喝一杯?
戴明從酒柜的最頂層取下一瓶紅酒。
柜里還有紅燭。
什么?
紅燭。女人說,最下面那一格。
紅燭。紅酒。男人。女人。淡淡的梔子花香。安靜的屋子。窗外飄起了雨。恍惚中戴明認為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約會,盡管這約會讓他如坐針氈。
我叫小安。女人抿一口酒,抬頭,看著戴明。
戴明。戴明說。
我知道。身份證上有。
你為什么……總戴著墨鏡?
我的臉被燒傷了,很可怕。小安說,你想看看?
戴明忙低下頭。
本來想,現在不想了,是吧?小安笑笑,沖戴明晃晃手里的酒杯,現在你又開始想你的身份證了。
她說得沒錯。不止現在,戴明無時無刻不在想自己的身份證。只要拿到身份證,他就會馬上逃開。他想他現在變成了一只任人擺布的、被關在籠子里面的老鼠,只要這個叫小安的女人愿意,隨時可以將他處死。
在沙發上。小安說,你剛才把它坐在屁股下面了。
果然,沙發上,靜靜地躺著戴明的身份證。
你竟然沒看到它。小安說,你不僅拘謹,并且很緊張。
戴明起身,拿起身份證,往外走。他聽到小安在身后說,幫我關好門。
戴明幾乎是逃回去的。雨很細,路燈在柏油馬路上投出一個個橘紅色的影子,車子疾馳而過,那些美好的影子于是蕩漾或者破碎。賣冷飲的阿姨還在,她打著一把黑色的雨傘,靜靜地看著戴明近在咫尺地從身邊跑過。跑慢點!她對戴明喊,你該打一把傘。
戴明躺在床上,枕頭下面,壓著他的身份證。有那么幾個瞬間,他確信剛才的一切不過是一個夢。他去書房,外套還是濕的;他去玄關,鞋子還是臟的;他的手心還殘留著梔子花的氣息,唇齒間還殘留著炒蛋的香味。那就不是夢了吧?深宅里,一個神秘并且詭異的女人,一個讓他丟盔棄甲的妖魅。
梔子花的氣息。夢瑤的氣息。夢的氣息。故鄉的氣息。七月間,小院里梔子花開的時候,是年幼的戴明最快樂的時光。他拖著父親為他做的木頭小車,繞著梔子花叢瘋跑。母親坐在院角做針線,偶爾抬頭看他一眼,喊,跑慢點!天空下起了雨,他仍不肯回屋。母親擎著一把黑色的雨傘追過來,雨把梔子花的香氣拍灑得到處都是。
戴明的記憶里,父親只是一個影子。他在給戴明做好一個木頭小拖車之后便痛苦地死去了。他死去的時候,戴明正坐在門口逗著一只缺了尾巴的老狗。一只蝴蝶突然在他面前收了翅膀,直直跌下,一動不動。母親的號啕聲同時從屋子里傳出來,在小院里繞了三圈,然后射向天空。那天的母親,變成一匹絕望的狼。
戴明讀初中的時候,母親在一個雨天突然死去。其實母親死去之前有很多征兆,只是戴明沒有察覺。戴明坐在教室里寫字,寫著寫著,筆尖突然斷了。想著近來病歪歪的母親,戴明心生不安。好不容易挨到下課,班主任告訴了他母親去世的消息。班主任騎著自行車送他回家,那個黃昏,班主任將一輛破舊的大金鹿自行車騎出了飛機的速度。
沒爹沒娘的戴明讀完初中便不再上學了。很多時候戴明想,他不再念書與母親去世無關,他只是不想念。他對課本上的那些知識毫無興趣,讓他感興趣的是時間起源、四維空間、雙縫干涉試驗或者如何完好無損地打開一把鎖。后來他認識了老仲,老仲不懂雙縫干涉試驗,但老仲教給他如何利用一條狹窄的縫隙,打開一把戒備森嚴的鎖。
老仲算他的恩人吧?他把他畢生的技能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了戴明,戴明卻沒能救他的性命。
仍然是午后,仍然是那個冷飲店,仍然是一杯可樂和一個冰淇淋,他與夢瑤的約會,一成不變。夢瑤說晚上她想去戴明那里吃飯。戴明說晚上他得寫小說。夢瑤說,從我認識你你就在寫那個小說。戴明說,寫小說不是搬磚頭。夢瑤說,我越來越覺得你不是一個作家。戴明說,我也這么覺得。夢瑤盯著戴明看,看了半天,說,晚上有人約我,是個男的,不過我想去你那里吃飯。戴明吃掉最后一口冰淇淋,說,我得寫作。
夜里戴明果然鋪開稿紙,卻只寫下兩個字:蝴蝶。他在窗邊站了一會兒,抽掉兩根煙,回來,將“蝴蝶”劃去,改成“蝴蝶飛進梔子花叢,在一個或者無數個夜里”。他盯著這行字,再也寫不出一個字。他將那頁稿紙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他知道自己必須出去走走了。
桌面上放著身份證、橡皮筋和萬能鑰匙,他并沒有帶上它們。
3
戴明站在冷飲攤前,將一瓶冰鎮可樂直接灌進喉嚨。賣冷飲的阿姨遞給他一個方凳,說,你慢點喝。戴明將空可樂瓶遞還給她,阿姨忙彎腰接過,連眉心那顆痣里都帶著笑意。戴明注意到冰柜的插頭只插了一半,他示意阿姨將插頭插緊。阿姨笑笑說,這樣省一半電。戴明怔了怔。母親也這么說,并且堅信不疑。
戴明敲門,里面沒有動靜。再摁門鈴,仍然沒有動靜。戴明心生失落,轉身,下樓梯。他聽到身后傳來開門的聲音。
小安說,我想到你會來,沒想到你真的會來。
戴明說,我沒打算來,可是我竟然來了。
小安說,冰箱里有雞蛋和西紅柿。
戴明說,我還帶來一瓶蠔油。
戴明系好圍裙,走進廚房。他將雞蛋炒好,將西紅柿切成薄片。戴著大墨鏡的小安坐在輪椅上,靜靜地看著他。戴明說,如果今天我不來,你吃什么?小安就笑了。小安說,我是蝴蝶,什么也不用吃。
戴明被猛地震了一下。他想起一種沒有口器的蝴蝶。它們破繭而出,然后因饑餓而死。
紅燭。紅酒。音樂。暗淡的燈光。梔子花的香氣。一盤撒了蔥花的西紅柿炒蛋。戴明突然感覺這樣的約會有些滑稽。他想,如果明天再來,一定得多帶些菜。
你肯定在想明天多帶些菜過來。小安說。
戴明笑笑,用筷子指指西紅柿,問她,知道西紅柿—牛嗎?
就是把西紅柿和牛的基因嫁接到一起,然后西紅柿上面就長出牛肉。小安說。
也可能牛生出西紅柿。戴明說。
總之是科學的謊言。小安說,有些東西永遠不可能糾纏到一起。
就像西紅柿和牛。戴明說。
你是做什么的?
作家。戴明不假思索地說。說完他就發現自己犯了一個錯誤。他對夢瑤謊稱作家是為了掩蓋他夜里的所為,那他對小安呢?現在,一個作家應該坐在書桌前,而不是坐在一個幾乎完全陌生的女人的餐桌前。
寫詩?
小說。
會把我寫進去嗎?小安好像來了興致。
也許會。戴明起身,將空盤子拿進廚房,放進洗菜盆,打開水龍頭。不過并非什么事都要往小說里面寫。他說。
戴明坐在沙發上,小安坐在他的對面。兩人默默對視,誰都不肯說話。過了一會兒,戴明說,你好像從不出門?小安說,我不用出門。戴明說,靠什么生活?小安說,活著用不了幾個錢。戴明說,以后呢?小安說,我沒有以后。戴明說,從前呢?小安說,從前過去了,與我已經沒有關系。戴明不說話了。這樣的閑聊不僅尷尬,并且悲傷。一個沒有從前和以后的,一個白天和黑夜都將自己關在家里的,一個只能坐在輪椅上、戴著墨鏡的女人,注定是悲傷的。
現在呢?戴明突然來了膽量,現在,我陪你出去……走走。
我會殺了你。小安盯著戴明,淡淡地說。
戴明再一次仔細打量這所仍然陌生的房子。主臥的門緊閉。小臥室的門緊閉。防盜門緊閉。客廳與餐廳沒有隔斷。沙發是淡藍色的。酒柜上擺著一瓶喝掉了一半的紅酒、兩個造型優雅的紅酒杯。墻上無畫。墻角有淡淡的水漬。
戴明搓搓手。
像不像一只貓?小安說。
什么?
那個水漬。像不像一只貓?
像。可它終究只是水漬。
知道薛定諤的貓嗎?
知道一點。戴明說,貓死了,同時又活著。
疊加態。
戴明看著小安。
那能不能說,它既是一塊水漬,又是一只貓?小安說,貓與水漬同時存在的疊加態。是水漬還是貓,不是取決于我們打開現實中的盒子的那一刻,而是取決于我們打開意想中的盒子的那一刻。
意想中的盒子?
就是我們的認知。
那現在呢?水漬還是貓?
你認為它是水漬,我認為它是貓。小安說,咱倆誰都沒錯。
一個常年閉門不出的女人,難免會生出一些奇怪并且混亂的想法,比如把一團水漬當成一只貓。這不足為奇。事實上戴明也常常生出一些古怪混亂的想法,比如我們賴以生存的地球只是巨人的一顆蛀牙,比如世俗的世界只是另一個世界的投影,比如世界的盡頭只是一堆雜亂無章的線路板……
我知道有些回憶會很痛苦……不過如果方便的話,你能告訴我,為什么被燒傷嗎?很久后,戴明說。
小安再一次陷入沉默。
對不起我問得有點多了。戴明站起來,我想我得走了。
推我去洗手間。小安說。
戴明順從地將小安推進洗手間。洗手間不大,毛玻璃隔出一個浴區。熱水器是一個已經不再生產的牌子,淋浴頭掛在墻上,滴著水。
戴明出去,關門,背轉身。他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小安洗澡時,如何將那個掛得很高的淋浴頭摘下?
幾分鐘以后,戴明再次走進洗手間,小心翼翼地將小安推出。他生出錯覺,認為地板就是草坪,客廳就是公園,壓抑的天花板就是廣闊無垠的天空。他推小安慢慢走上草坪,他從輪椅扶手上感覺著小安的呼吸與體溫。稍遠處,孩子們踢著足球,一個臟兮兮的小男孩拖著一輛木頭車跟在后面瘋跑,一條同樣臟兮兮的土狗趴在旁邊,吐著舌頭。更遠處,一個穿著碎花長裙的姑娘將風箏放得又高又遠……
我與一個男人住在一起,夜里失火了。小安突然說。
戴明怔了怔。
確切地說是我們的事情見不得光。他已經有了女朋友,他的中指上戴著婚戒,可是我們還是睡到了一起……小安說,凌晨的時候,外面都是火光。他沖出去,又返回來,抱起我,就再也出不去了……于是我們選擇了跳樓,從六樓……我不知道為什么會失火,只知道醒來時,我的下半身毫無知覺,臉上纏滿紗布……
戴明看著小安,等待她繼續說下去。
你不是要走嗎?小安說,你應該回去寫作了。
我還可以把你……推進臥室。
不用了。小安笑笑說,有些門,你永遠不必試圖打開。
戴明往回走,賣冷飲的阿姨仍在。盡管并不需要,他還是買了一瓶可樂。他想把可樂帶回去,他為不能把空瓶送給老人而內疚不已。
以后,他應該不會再去小安那里了吧?他只是一個賊,而小安只是一塊女人形狀的水漬。小安是不存在的。小安的故事是不存在的。曾經的大火是不存在的。甚至,那棟房子是不存在的。一切不過是他坐在空無一人的房間里的冥想。
就像在無數個午后,沒有雨,沒有風,沒有敲門聲。
4
戴明的小說已經完成兩頁。他還想再寫一頁,可是他得與夢瑤約會。昨夜的可樂已經被他喝光,現在,瓶子里插著一朵他從小區花園里順來的三色堇。他盯著淡紫色的花瓣,覺得它們一會兒像蝴蝶,一會兒像鬼臉。
夢瑤說昨晚她與男人吃了飯,又去了酒吧。戴明挖著冰淇淋吃。夢瑤說她喝了點酒,男人為她點了《加州旅館》。戴明吃著冰淇淋。夢瑤說男人是她的大學同學,大她兩級,那時他們并不認識。戴明繼續挖著冰淇淋。夢瑤說如果你愿意,我介紹你們認識。戴明吃著冰淇淋。夢瑤問,你在構思你的小說嗎?戴明說,老實說是這樣。夢瑤說,他也是一個作家。戴明看著夢瑤。夢瑤說,他說過,即使一個字不寫,他也是一個作家。
的確是這樣。有些人哪怕一生不寫一個字,也是作家。夢瑤說的那個男人就是這樣。他陽光,他儒雅,他打高爾夫,他在榕樹下的長椅上一坐就是大半天。他讀卡爾維諾和卡夫卡,聽莫扎特和貝多芬,懂量子糾纏與雙縫干涉試驗。他的前一句話讓夢瑤開懷大笑,后一句話又會讓夢瑤茅塞頓開或憂傷不已。之前,他與夢瑤距離遙遠,他的磁力對夢瑤毫無作用。現在,夢瑤感覺到了他強烈的吸引。
這些都是夢瑤告訴戴明的。戴明默默地聽著,心想,不過一個晚上,男人怎么會說如此多的話?夢瑤又怎么會如此多地了解他?他問夢瑤男人叫什么名字。夢瑤說,反正你沒有興趣。
不能說沒有興趣,畢竟夢瑤是他女友;不能說興趣很大,就算夢瑤告訴他,他也會轉身就忘。他對別人的事情不感興趣,哪怕是夢瑤。
晚上我想你陪陪我,夢瑤說,看電影,逛街,喝酒,干什么都行。
我得寫小說。
我陪你。你寫小說,我看電視。
怕吵。
你寫小說,我看書……我保證不會弄出一點聲音……
我得專心。戴明說,你在,我容易分神。
夢瑤轉動著掛滿水珠的可樂紙杯,使勁吸了一下吸管。淡褐色的液體霎時充滿心形吸管,又霎時不見,吸管重新變得透明、蒼白并且空虛。夢瑤拔出吸管,兩手一拉,吸管被拉得筆直,一滴殘液落在桌面上。
戴明不想夢瑤到他那里去。兩人認識這么久,夢瑤只去過一次。有時夢瑤懷疑他金屋藏嬌,或者會趁暗夜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非要去他那里,戴明均以寫作需要安靜搪塞。那時他不會想到,自己會突然在某一天里,真的拿起了筆,寫起了小說。盡管他知道,他的小說既不會發表,也不會有除他以外的第二個讀者。
與夢瑤在冷飲店前分手后,戴明并沒有著急回去。他知道附近有一個公園,公園里有草坪,有踢足球的孩子,有放風箏的姑娘,有干凈或者臟兮兮的狗。陽光很暖,他坐在長椅上,感覺每一個毛孔都迅速并貪婪地張開了,以便陽光洶涌地灌進去。他想到小安。小安現在在做什么?不管她在做什么,都被囚在陰冷逼仄的房子里,被綁在毫無生機的輪椅上。即使坐在陽光里,她的世界也是灰暗的——門、輪椅、墨鏡和回憶將她與世界隔開。
戴明真的看到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女人。女人戴著蝴蝶造型的墨鏡,淡藍色的碎花長裙在陽光下閃爍著清冷的光輝。一個穿著牛仔褲和T恤的男人推著她,走得緩慢并且踏實。男人的下巴刮得發青,手腕上系著一根紅色的橡皮筋。突然,女人笑起來了。她的笑就像一串風鈴。
戴明聽到男人叫她小安。戴明愣住了。他想上前,又怕驚擾了他們。他們的背影越來越遠,越來越遠,那條狗蹭過來了,粉紅色的舌頭輕舔著戴明的手背。
天已黃昏,不遠處傳來莫扎特的音樂;一個女孩倚著一棵榕樹讀著卡爾維諾的書;幾個臉蛋抹得通紅的大媽邊說邊笑,走在最前面的大媽提著一個很大的音箱……戴明站起來,走向遠處的超市。
他為小安帶來了土豆、西紅柿、掛面、胡椒粉、生菜、雞蛋、大蝦、米醋、白糖、蘿卜、楊桃、香油、牛肉、小南瓜、大米、魚、蘋果、紅酒……小安懷疑他搬空了半個超市。他將這些東西塞滿冰箱、廚柜,然后系起圍裙,為兩個人燒飯。切西紅柿的時候,他接到夢瑤的短信:來不來?他想了想,回復:忙著。小安問他,女朋友?他說,算是吧。小安問他,訂婚了?他說,疊加態。小安笑。小安說,我們有這么多菜,你還打算做西紅柿炒蛋嗎?戴明說,是的。
戴明打算把這些菜留給以后的小安,也許這真的是他最后一次過來。他將西紅柿炒蛋端上餐桌,才發現客廳里不見了小安。他喊,小安!這是他第一次叫她。他聽出自己的聲音顫抖得厲害。
小安從臥室里出來,戴著墨鏡,搖著輪椅。只是她換了裙子。淡藍色碎花長裙,在橘紅的燈光下閃爍著清冷的光輝。戴明看到天花板上,突然出現一只蝴蝶模糊的影子。
兩人安靜地吃飯。突然,小安停下筷子,盯著戴明。戴明聳聳肩,說,把我當成了一團水漬,還是一只貓?
小安說,外面很熱了吧?
戴明說,女人們都穿了裙子。
小安說,花呢?梔子花開了沒有?
戴明說,我不知道。城市里好像沒有梔子花。不過我常常聞到梔子花的氣味。
那是消毒水的氣味。
是梔子花……梔子花的氣味與消毒水的氣味,我還是能夠分辨出來的。戴明說,你這里也有梔子花的香味,雖然不清晰。
是消毒水。小安說,我以前做過義工。
醫院里的義工?
照顧臨產孕婦的。
可是這么久了……
疊加態。
戴明沉默片刻。
然后呢?
我常去冷飲店喝飲料,在那里遇見了他。小安說,他只吃冰淇淋。
他說他是作家?戴明驚愕。
他說他是作家。
你去過他那里嗎?
去過兩次。書房里堆滿了書……不過我知道他從沒有寫過一個字……即使一個字不寫,他也是作家……
戴明突然感覺寒氣逼人。他看不到自己的眼睛,但他知道,此刻他的瞳孔里,一定映現出夢瑤清晰的影子。
也許知道戴明不打算再來,小安開始講她的故事。
她與男人相識在冷飲店。從相識那天,她就對男人中指上的鉆戒視而不見。她與男人去書店,去咖啡廳,去游樂場,去酒吧,男人給她點《加州旅館》和《鄉村路帶我回家》。她知道男人讀卡爾維諾和梅里美,聽莫扎特和柴可夫斯基,懂量子糾纏與鐳衰變……不僅如此,男人還把生意做得很棒。小安問他,你為什么喜歡冰淇淋這種女人和孩子才會喜歡的東西?男人說,因為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曾經發誓,等我長大,一定要天天吃冰淇淋。
小安也曾那樣發誓——很多孩子都曾那樣發過誓——唯有男人將這個誓言變成行動。這世間,對自己也講誠信的人極少。
男人說他的童年是在掙扎中長大的。父親去世早,母親拼盡全力將他養大。初三那年,他坐在教室里寫作業,一只蝴蝶飛進教室,然后在他面前收了翅膀,直直地跌落。母親在那天死去,死去以前,一遍遍念叨男人的名字,然而他還是沒能在母親咽氣之前趕回家。男人就此成為孤兒,無依無靠。后來男人去廣州打工,星期天去街上閑逛,遇到三個年輕人將老仲摁在地上打。很多人圍觀,卻無一人制止。男人也沒有上前,只是待三個年輕人離開以后,將老仲背回宿舍。他用五臉盆清水才將老仲洗干凈,又用了半個多月的時間,才讓老仲能夠重新下地走動。他問老仲他們為什么打他,老仲說他欠他們一點錢。他說,你該跟他們說你現在還不上。老仲說,我還得上。然后老仲就笑了。老仲說,我有錢,但我就是不想還。
老仲說他早年離過婚,有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可是他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他們了。老仲說這世上有一個人伴他半生,有兩個人的血管里流淌著他的血,他與他們卻都再無關系。孤身一人,赤條條來,赤條條走,也他媽挺好的吧!半年以后的一個黃昏,年近六十的老仲喝掉一斤高度白酒,紅著眼,惡狠狠地說。
老仲送給男人一個店鋪,是一家音像店。那段時間,男人每天都聽鄧麗君和莫扎特。他是在白天聽鄧麗君和莫扎特的,一邊聽,一邊幫老仲打理生意。他打理生意的時候,老仲大多坐在旁邊喝酒——冬天就著豬頭肉喝白酒,夏天就著花生米喝啤酒,春秋兩季就著臘肉或者腌蘿卜喝黃酒——老仲喝酒,極講究又極不講究。到了夜里,老仲會教男人開各種各樣的鎖。這是他除喝酒以外的唯一樂趣,他能用身份證、橡皮筋和改錐打開城市里80%以上的鎖。不過男人不喜歡改錐,他認為它直接、暴力,不講道理,它會破壞一把鎖完美的邏輯。
老仲能打開城市里80%以上的鎖,可是他既不想開一家開鎖公司,也從沒有打開過一把陌生的鎖。老仲說你永遠不會知道門那邊是什么,是災難還是另外一個世界,所以,千萬不要打開。老仲將白酒咂出鳥鳴般的聲音,令男人想起故鄉的春天里帶著哨子的風箏。
一年以后的一個清晨,老仲對男人說,等我走了,店歸你。男人說,你去哪?老仲說,死了。誰都會死,是不是?等到了夜里,老仲就死了。老仲喝多了酒,去街角公廁撒尿,很久沒有回來。男人聽到動靜,跑出去,見一個年輕人將老仲摁在地上,另一個年輕人拿刀子沒深沒淺地往老仲身上扎。老仲發出哀號,扭頭看到男人,用眼神示意他不要過去。男人真的沒有過去。他不敢。或許還有別的原因,比如清晨時老仲說的那句話。總之兩個年輕人逃離以后,老仲已經斷氣。第二天,老仲的兒子和女兒一起趕來,他們為老仲處理了后事,又將那個店順理成章地繼承了。據說兩個年輕人一個判了死刑一個判了死緩,據說他們與老仲之間的恩怨極為復雜,復雜到男人既搞不懂也不想搞懂。然后男人離開廣州,帶著身份證、橡皮筋、改錐、幾件衣服,以及老仲傳授給他的開鎖技藝。
他真的從沒有打開過一把鎖?戴明盯著小安的墨鏡。
沒有。小安說,我相信他。
5
戴明坐在書桌前寫他的小說。下午他與夢瑤見了一面,夢瑤不停地看表。戴明說,有事?夢瑤說,如果晚上你能陪我,就沒事。戴明說,我的小說漸入佳境了。夢瑤說,可是我等不及了。戴明明白夢瑤的意思。她等不及的不僅是他的小說,還有他們的房子,以及未來。夢瑤需要一個踏實的未來,假如戴明不能夠給她,給她的就將是別的男人。
戴明沒有撒謊,他的小說進展順利。小說里寫到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墨鏡,偷情,鎖,橡皮筋,蝴蝶,大火,可樂與冰淇淋,梔子花或者消毒水,春天的黃昏和黃昏里靜默的合歡樹……戴明突然發現,他已經很久沒有試圖打開一把陌生的鎖了。
晚上戴明突然接到夢瑤的電話。夢瑤說她就在樓下,讓戴明下來一趟。戴明說,你想干什么?夢瑤說,我想好了,咱倆分手吧。戴明并沒有吃驚。事實上他早知道他們會分手,甚至現在的他們,已經分手了。讓戴明想不明白的是,既然決定分手,下午的時候她為什么不說?為什么又要他一定親自下樓一趟?
夢瑤站在一棵合歡樹的旁邊,路燈之下,淡藍色的碎花長裙閃爍著清冷的光輝。她將一枚鉆戒遞還給戴明。我不敢再戴著它,怕想起你。鉆戒在月光下暗淡無光,盡管戴明為它花了很高的價錢。
夢瑤問戴明,你知道我一直喜歡表演嗎?戴明說,知道一點。夢瑤說,除了去醫院做義工,剩下的時間,我都用來學習表演和舞蹈。戴明說,你說過。夢瑤說,可是你對這些并不感興趣,你甚至從沒有主動問起。戴明說,就像你對我的小說……還因為我幫不了你。夢瑤說劇本是男人寫的,改自男人的小說。戴明說你不是說他從不寫一個字嗎?夢瑤說認識我以后,他開始寫了。一個男人為一個女人寫起了小說,這算不算愛情?戴明便想起了小安。夢瑤說為拍這部電影,男人找到了一家很有名的影視公司,并拿出一大筆錢。條件是,夢瑤必須是這部電影的女二號。夢瑤看向不遠處,一輛豪車靜靜地停在那里。夢瑤說我得走了,祝你好運。夢瑤轉身離開,又停下來,回頭,沖戴明說,對了,他與你同名,也叫戴明。戴明看著夢瑤鉆進車子,清冷的光芒瞬間消失。戴明知道他失戀了。他敗給了另一個叫戴明的男人,或者敗給了自己。
戴明沒有重新上樓。他站在合歡樹的陰影里抽掉兩根香煙,然后慢慢走出小區。隔著五個街區,有一棟房子里住著一個叫作小安的女人。小安存在于現實中,存在于意念里,躲在一塊水漬后面,藏在他的小說深處,彌散在梔子花或者消毒水的氣息之間。小安是夢瑤的未來或者過去,戴明很想見她。
他在冷飲攤前慢慢喝著可樂,再一次聞到若有若無的消毒水的氣味。他問賣冷飲的阿姨,你聞到了嗎?梔子花或者消毒水的氣味。阿姨搖搖頭。他將空可樂瓶遞還給阿姨,阿姨感激地接過,又從旁邊拿起那把黑色雨傘,說,可能會下雨。戴明抬頭看天,月明星稀,一只蝙蝠近在咫尺地從他頭頂掠過。
幾乎在摁響門鈴的同時,門被打開。橘紅色的燈光下,戴明的影子清晰地落在小安的墨鏡上。戴明走進屋子,放下雨傘,關門,轉身,蹲下,看著小安和鏡片上的自己,小聲說,有雞蛋嗎?小安笑,有西紅柿。
冰箱里的東西少了很多。戴明切西紅柿的時候,小安說她想去洗手間洗個澡。戴明問,需要幫忙嗎?小安說,不用。她搖著輪椅去洗手間,戴明聽到嘩嘩的水聲。
他想起那個掛得高高的淋浴頭。
將兩道涼菜放上餐桌,小安已候在客廳。她的紅唇嬌艷欲滴,頭發濕漉漉的,梔子花的氣息在屋子里蕩漾開來。看到涼菜,小安說,這么豐盛?戴明說,好菜還在后面呢。他注意到輪椅是干的,上面竟沒有一滴水珠。
四菜一湯。最后那道菜,西紅柿燉牛肉。戴明說,誰說西紅柿和牛不能結合?現在,它們變成一個完美的整體。菜做得并不地道,然而這絲毫不影響戴明和小安的胃口。我還以為再也看不到你了,小安喝了一口紅酒,說,咱們就像……嗯……兩條平行線。
平行線也可以相交。戴明說,比如地球的經線,它們是平行的,但在北極點和南極點,它們就會相交成一個點。
這里是北極還是南極?
反正挺冷。戴明說,平行線會在特定的空間和曲面上相交。這不是我說的,而是德國數學家黎曼說的。他不僅開創了“黎曼幾何”,并且給后來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提供了數學基礎……
你好像什么都懂一些。
我喜歡琢磨沒用的東西。戴明說。
比如西紅柿和牛,比如可以相交的平行線……
比如你身后那扇門里到底藏了什么。戴明盯著小臥室緊閉的門,說,比如你怎樣把淋浴頭從墻上摘下來,再比如你怎么能做到洗完澡后輪椅上連一滴水珠都沒有……
兩人靜靜地對視了很久。
菜做得有點淡。小安突然說。
我去拿鹽。戴明欲起身。
我去吧。
小安站起來,走進廚房。她步履輕盈,身材曼妙。戴明想起一個詞:蝴蝶。
小安將一小勺鹽慢慢撒進湯里,輕輕攪動。她的小指高高翹起。
為什么騙我?戴明盯著小安的小指。
我沒騙你。小安說,你從沒有問過。
可是你總是坐著輪椅!你還說過你們跳樓逃生……
摔斷腿的是他,不是我。小安舀起一湯匙湯,輕輕地吹,輪椅也是他的……他在這里住了四個多月……
小安說他們在醫院醒來,她的臉被燒傷了,他的雙腿毫無知覺。他們在醫院里住了三個多月。男人的女友打來無數個電話,男人告訴她,他在國外,不能見她。每次男人打電話時,旁邊的小安都心如刀絞。
然后他們來到這里,這棟房子是男人買下的。男人在這里住了四個多月,直到兩條腿完全康復。四個多月里,女友的電話仍然天天打來,男人仍然天天對她撒謊。很多時候,放下電話的男人會長久地盯著窗外,一動不動。他在等自己的腿好起來。他在向全世界隱藏小安。只是那時小安仍然天真地以為他們還有未來,男人這么做,無非是在等待一個向女友坦誠相告的合適的機會。而當男人終于離開,小安知道,一切都結束了。她從男人這里什么都沒有得到,包括最廉價、最卑微、最掩人耳目的愛情。
所以你一直閉門不出?戴明問她。
我害怕陽光。
你不過失去了愛情……也許還有,美貌……不是所有……
是所有。
沉默。
你恨他?
你認為呢?
或許你恨他,但更多的是想念。
沒有。
你坐他的輪椅……輪椅是他唯一留下的東西,也是你認為唯一能夠接近他的東西……
沒有!
戴明聳聳肩,端起酒杯,沖小安晃晃。小安重新坐上輪椅,又站起來,坐到旁邊的椅子上。吃飯之前那里已經擺好了一把椅子。是戴明將椅子擺到那里的。戴明似乎早已知曉一切。
現在你已經離開了輪椅,你還可以試著走出去。戴明指著防盜門,說,走到門口,深呼吸,開門,邁出去……
我做不到。
你可以。
不可能。
聽我的,試一下。戴明站起來,繞到小安身邊,輕輕牽起她的指尖。她的指尖涼絲絲的,如同冰水浸泡過的綢緞。戴明感覺到輕微的顫抖,他不知道這顫抖來自他,還是來自小安。
就這樣,站起來,慢慢往外走……
你他媽別碰我!小安縮回手,突然變得歇斯底里,面目猙獰。
她碰倒了那把黑傘。
外面果真下起了雨。
6
戴明的父親是被兩個村人用四齒糞叉失手捅死的。母親對這件事情的描述是,父親為給戴明做一個木頭車,去砍了其中一個村人的樹。村人找到父親,一言不合,便打了起來。于是村人搬來他的兄弟。本來是用來虛張聲勢的四齒糞叉,被他們失手扎進了父親的后腦。
村人叫父親“老仲”。不是他姓仲,而是他排行老二。除了一個木頭車,父親還留給戴明一個模糊的影子。有時戴明回憶起父親,那影子便會越來越模糊,然后與回憶中的背景融為一體,終于不見——這背景或是有水漬的墻壁,或是光影斑駁的樹林,或是一望無邊的田野,或是嘈雜混亂的人群。無論背景如何變換,越來越模糊的終究是父親。
戴明喜歡冰淇淋,不僅因為他的童年誓言,還因為他喜歡一切冷的東西。冰、玻璃、黑鐵構成的柵欄、鉗子、所有的搪瓷、冷的音樂、藍黑色調子的油畫、雨后的梔子花、紙箱里的貓、絕大多數回憶……冷的東西讓戴明舒服、踏實。鑰匙是冷的,防盜門也是冷的。輪椅、墨鏡、掛在墻上的淋浴頭、濕漉漉的頭發、安靜的小安是冷的。夢瑤也是冷的,有時候,坐在她的身邊,戴明感覺寒氣逼人。
第一次作案,戴明被嚇個半死。他在推開門的那一刻就后悔了。他想起老仲說過的話。老仲說,你永遠不會知道一扇門的后面到底藏了什么:貓、猛虎、刀子、女人、陰謀……那天戴明只在屋子里待了十幾秒鐘。他進去,蹲下,片刻后空著手逃了出來。他大汗淋漓。他幾乎虛脫。他大病一場。他幾近死去。他想他再也不會打開任何一扇陌生的門了——所有陌生的門的后面,都是一場深不可測的災難。
然而他還是不停地打開一扇又一扇陌生的門。直到他遇到小安。
遇到小安,他的橡皮筋和萬能鑰匙再也沒有用過。他想他這一生都不會再用它們了。現在,他手里攥著的,只是一支中性筆。
寫小說或許只為打發難以打發的時光,或許,他還想補充他的故事、小安的故事和夢瑤的故事。故事與現實會重合,會互補,會回旋,會疊加,這些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他可以用小說里面的故事來安慰自己,麻醉自己,或者溫暖自己。故事里面,氤氳著與現實世界格格不入又如影隨形的消毒水氣味。
故事里的戴明只有母親。母親買了一個二手冰柜,在鎮上擺冷飲攤。母親從不讓戴明吃冰棍,她說冰棍對身體有害,戴明知道她是為了省錢。母親總會將冰柜的插頭只插一半,她認為這樣就能省下一半的電。母親有一把黑色并且陳舊的雨傘,逢陰雨天,就會一遍遍囑咐戴明帶上它。母親總是把別人扔掉的香煙殼和空瓶子撿起來。母親的眉心有一顆黑痣。她不喜歡那顆痣。
故事里的戴明去了一家鎖具廠打工,他對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根本不用學,他天生就有用最簡單的工具打開各種各樣的鎖的本領。再后來他成為工廠圖書館的管理員,白天讀各種各樣的書,夜里擺弄各種各樣的鎖。工廠倒閉的時候,尚欠他兩個月工資,他理所當然地抱走了圖書館的幾十本書。那些書后來被擺上他的書架,成為他是一個作家的道具或者借口。
故事里的戴明成立了一個開鎖公司并完成了原始積累。他開始涉足文化產業。他認識了一個叫夢瑤的女孩,他們逛街,看電影,打網球,他送她一枚很大的鉆戒。鉆戒不是用來求婚的,只是生日禮物。其實他本打算向她求婚,可是突然有一天,在一家冷飲店里,他認識了小安。小安恬靜、優雅,她坐在他的對面喝著可樂,褐色的液體在心形吸管里忽高忽低,時有時無。他覺得小安就像一首詩或者一首曲子,他堅信他與小安之間,注定會發生些什么。他告訴小安他是商人,覺得有些落俗,又說,他還是一個作家。他沒有騙她。只不過他將成為作家這件事提前了四個小時。夜里他開始寫他的小說,他把他的小說寫得詭異并且殘酷。
故事里的小安有男朋友,就像故事里的戴明有女朋友,但這并不能阻止兩個人相愛。他帶小安去酒吧,他給她點《鄉村路帶我回家》和《加州旅館》。小說完成的那一天,他終于與小安上了床。他始終認為他與小安都沒有準備好,上床只是一個意外。他去小安那里小坐,臨走前,小安突然問他,會拔罐嗎?他搓搓手,說,會。他給小安拔罐,小安光潔明凈的后背讓他眩暈。突然小安回身,擁抱他,親吻他,身子在瞬間變得滾燙。這也算水到渠成了吧?雨夜,兩個相愛的人,兩個滾燙的身體。
故事里的戴明找到一家影視公司,希望將他的小說拍成電影。他拿出一大筆錢,條件是小安必須在戲里出演女二號。理由很簡單,文靜的小安喜歡表演,他希望他的女人快樂。其實還有一個他一直不愿承認的原因——他希望他喜歡的女人出現在他的故事里面。這與愛情無關。開機前他們去距離拍攝地不遠的鄉村游玩,那是一個叫作梔子園的地方,梔子花隨處可見。他將他和小安的房間里擺滿梔子花,又在浴缸里撒上溫潤潔白的梔子花瓣。他們靜靜地躺進一缸溫水,赤裸相擁,他希望將這一刻定格,拉長,再定格,然后貫穿他們的余生。臨行前夜,民宿突然失火,他跳起來往外跑,推開門的瞬間,火焰撲進屋子。他返回,抱起小安,大火已至眼前。無奈之下他與小安選擇了跳樓。他的腿被摔斷,小安的臉被嚴重燒傷。
故事里的戴明痛苦并且自責。假如沒有那部即將開機的電影,假如他不建議去鄉下,假如他們不住進那間民宿,就不會有后來的一切;假如他不去開門,大火就不會躥進屋子,他與小安就會有充足的時間將床單擰成繩子而逃生。他本想回去以后就跟女友攤牌,可是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他不得不重新考慮往后的生活。因為躺在床上的他想通太多事了嗎?因為小安被嚴重燒傷的臉嗎?因為女友對他的關心嗎?不管因為什么,他在雙腿痊愈以后,決絕地離開了小安。他回歸了之前的生活,卻將小安藏進一個冷冰冰的角落,藏到一片潮濕的水漬后面,藏進他刻骨銘心的記憶之中——現實生活里,有著太多比刻骨銘心更重要的東西。
小說寫到這里,戴明認為至少完成了三分之二。接下來,戴明應該有著越來越深的罪惡感,他與那個叫作夢瑤的女孩也注定不會幸福。他不在的那段時間,公司會在副手一連串的錯誤決定之后遭遇滅頂之災,他會變得身無分文甚至債臺高筑;他應該在某一個黃昏與夢瑤分手,并向夢瑤徹底坦白他所做過的一切;他應該在某一個夜里自制一把萬能鑰匙,并計劃打開一扇扇陌生的門,他認為這也許是他東山再起的捷徑;他應該在一個個午夜里徘徊在小安的窗前,卻永遠不敢將那扇門打開。他知道自他離開,小安便將自己囚禁在這棟房子里,如同被縛進繭里的永遠不會變成蝴蝶的蛹。他去干什么呢?求她原諒?重續前緣?盡管一切皆因他起,他仍然不敢面對小安那張臉。
接下來的戴明會在一次酩酊大醉之后爬上天臺。或許他只是想上去看看,或許他認為站得高一些,就能夠清晰地看到對面的小安。他在天臺的邊緣唱歌,又搖搖晃晃地走……突然他摔了下來,他在空中呼喊著小安的名字。他的身體砸中了一株月季。月亮爬起來了,他看到月亮成為一盞耀眼的明燈,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變成嘀嘀嘀嘀的聲音。
戴明放下筆,走到窗前,點起一根香煙。他知道那個男人沒有死,在他的想象中,在他的小說里,或者在現實中。他只是躺在醫院的監護室里,一動不動。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想通了,卻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放不下。
窗外,月季花叢中,似乎仍然躺著一個醉得奄奄一息的男人。
7
戴明為小安帶去幾本書:《分成兩半的子爵》《時間簡史》《后現代理論》《喧嘩與騷動》《家常菜三百例》……小安問他,你不覺得很枯燥?他說,至少比你現在的生活豐富。小安拿起《家常菜三百例》,說,今天做哪個?戴明說,你隨意點。
輪椅規規矩矩地擺在墻邊,餐桌上多出一束百合。百合開得溫良恭儉讓,戴明卻從百合花香里,聞到那縷讓人不安的消毒水氣味。戴明做菜的時候,小安問他,花很貴吧?戴明笑了。花確實是他從花店買來的,他本想買幾朵梔子花,可是不僅花店,整個城市都沒有梔子花。于是他挑了顏色最為接近的白百合。
兩人坐在餐桌前吃飯,燈光愈來愈朦朧,愈來愈柔軟。喝下兩杯紅酒的小安兩頰緋紅,只是半張臉仍然掩藏在墨鏡后面。她開始喝第三杯紅酒。戴明知道,她想把自己灌醉。
我來的時候見到蝴蝶了。戴明說,以前從來不知道,晚上的花叢中也有蝴蝶。
你見到的是蛾子。
是蝴蝶。戴明強調說,我不會看錯。
小安盯著戴明,很久。
你想騙我出去。
不好嗎?
小安喝了一口酒。
你走路很好看。
別說了。
戴明將碗筷收拾好,小安仍然坐在餐桌邊。戴明說我得回去了。小安不說話。戴明往外走,小安沒有動。戴明開門,走出去,小安沒有動。戴明關門,小安沒有動。戴明站在門口,摸出煙,點上,深吸一口,又一口。
突然,門被打開,戴明趁機不由分說地將小安扛上肩膀。他扛著小安,一步步走下樓梯。小安開始掙扎,兩腳胡亂地蹬踢,拳頭瘋狂地砸在戴明的頭頂上,又由拳變爪,撓戴明的臉,揪戴明的頭發。小安開始求饒,她說求求你放我回去,求求你放我回去……
戴明一聲不吭。他將小安扛出樓梯間,扛進甬道,小安開始哭泣。
我殺了你!她號啕著說。
戴明將小安放在甬道上。小安站起來,往回跑,戴明從后面將她抱緊。小安低下頭,牙齒咬住戴明的手背,戴明發出一聲慘叫。掙脫的小安再一次往回跑。她試圖躍過一叢月季,卻被絆倒在地。她開始爬,四肢著地,身體聳動,就像一只真正的蛹。戴明走上前,甩她一記耳光,小安呆愣片刻,癱軟在地,雙手捂住臉,身體開始顫抖。戴明蹲下來,擁緊她,她不再掙扎,卻身體冰冷。戴明說,現在你出來了,外面并沒有你想象中那樣可怕。小安掩面而泣,仍然不肯抬頭。戴明抓住她的手,帶她一起輕撫一棵合歡樹的樹干。他說現在你坐在花園里,呼吸著新鮮的空氣,撫摸著一棵在這里生長了多年的合歡樹,這一切是不是很真實,很美好?小安只哭不語。戴明擁緊她,說,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那夜他們在花園里坐了很久,小安始終一言不發。后來她開始撫摸樹干,撫摸月季花,撫摸沙土、地磚、枯萎的草、鳥的羽毛……甚至一只突然出現在她身邊的流浪貓。再后來,她與戴明同時看見花叢里飛出一只蝴蝶。小安沒有吃驚,吃驚的是戴明。花叢里的蝴蝶是他虛構出來的。他虛構出一只暗夜的蝴蝶,現在,蝴蝶在暗夜里翩翩起舞。
戴明送小安回去,才發現小安還赤著兩腳。他蹲在小安面前,握住她的腳,心痛地揉捏著。他問,痛嗎?小安說,痛。還有后背。戴明想起剛才扛她下樓時的情景,縱是一個男人,也會被他弄痛。戴明說,那你休息一會兒。小安說,你會拔罐嗎?戴明愣怔,什么?
小安說,拔罐。
小說里的故事正在發生,戴明終于徹底相信一些什么了。
這里既沒有火罐也沒有氣罐,戴明選擇了高腳酒杯。往酒杯里抹上白酒,點燃,扣在俯臥在沙發上的小安的后背上,小安的后背上就多出兩只圓圓的眼睛。
小安輕哼一聲,身體猛地一抖。
如緞般的后背,光滑,細膩,白得耀眼。戴明知道,接下來,半祼的小安應該會突然坐起來,抱緊他,吻他的耳朵和嘴唇,淚飛如雨。他靜靜地等待著這一刻。
小安坐起來,扭身,擁緊戴明,親吻他的耳朵和臉頰,親吻他的嘴唇和眼睛。戴明瞬間被融化……
戴明靜靜地躺在床上,臂彎里,躺著熟睡的小安。這是他第一次走進小安的臥室,跟想象中完全一樣,臥室里幾乎沒有色彩。看來即使獨處的時候小安也會戴著墨鏡,色彩對她沒有意義,如同未來對她沒有意義一樣——最起碼,過去漫長的一段時間里,色彩與未來,對她都沒有意義。
小安睜開眼,看他。
戴明輕吻了一下她的臉。
小安笑笑。
可以看看你嗎?戴明說,摘下墨鏡,好好看看你。
小安搖搖頭。
無論什么結果,我都能接受。
小安搖頭。
戴明沉默片刻,起身,去廚房為兩人準備早餐。晨光灑進屋子,微塵在陽光里起舞,梔子花、百合花與月季花的氣息相互糾纏,穿著鵝黃色睡衣的小安對著鏡子刷牙,墻上的淋浴頭滴下一滴水……戴明想,所謂的柴米油鹽,不過如此。
吃早餐的時候,戴明突然說,白天你也可以出去。
小安看著戴明,不銹鋼湯匙在碗沿磕碰出叮叮當當的聲音。
除了有陽光,白天與夜里沒什么不同。
陽光就是不同。小安說。
戴明聳聳肩,起身,沖好一杯咖啡,端給小安。他嗅著小安的頭發,輕吻著小安的下巴和嘴唇。墨鏡寬大的鏡片擠壓著他的臉,他能夠聽到他的血管與鏡片相撞發出噼噼啪啪的炸裂之音。
似乎小安永遠不會摘下墨鏡。
離開時天近正午,戴明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在上午走出屋子了。對這個世界的上午來說,他只是一個躲在暗處的影子,甚至,是不存在的。當想到這些的時候,他便成了箱子里的貓,成了躲在沸水里的一粒淀粉,或者藏在水漬后面的梔子花叢。現世可以變成影子,故事可以長成生命。很多時候,戴明感覺他如笛卡爾一樣混亂。
笛卡爾說,我思故我在。
戴明站在那個賣冷飲的小攤前,看阿姨熟練地將插頭拔出一半。他想告訴阿姨這樣并不省電,可是他怕阿姨傷心。阿姨問他,冰淇淋還是可樂?戴明說,可樂。其實他想要冰淇淋,可是他希望送給阿姨一個瓶子。
8
早晨纏綿的時候,小安告訴戴明,那個男人,也叫戴明。
戴明沒有吃驚。他早就知道。
不過一夜未歸,書房里的一切卻全都變了樣子。幾乎每一本書都被挪動了位置,寫了一半的小說被劃掉了幾個段落,橡皮筋消失不見,三色堇已經枯萎,萬能鑰匙銹跡斑斑……梔子花香、百合花香、酒精和消毒水的氣味在屋子里彌漫,嘀嘀嘀嘀的聲音若隱若現……戴明知道,他必須抓緊時間了。
黃昏時他的小說接近尾聲,他卻突然害怕就這樣結束。或許小說結束了,一切就都結束了。他將稿紙摞齊,裝訂好,將筆置于稿紙之上,又將稿紙鄭重地擺在書桌中央。接下來他該去小安那里,給兩人燒幾道好菜,陪小安喝一點紅酒,然后,或出去轉轉,或在臥室里纏綿。他更愿意留在小安的臥室里,然而他知道,現在的小安,肯定更愿意出去。
很意外地,當小安打開門時,他看到餐桌上擺滿了她用了一個下午燒出來的菜。小安說她已經將冰箱清空,明天,他們也許需要一次大采購。戴明盯著神采奕奕的小安,他不知道讓小安重新走出來的,是他們的愛情,還是小區花園里的一個小時?
菜肴葷素搭配,色香味俱全。小安的手藝遠超過戴明。
這里還應該多些生機……我是指,至少看起來不那么冷冰冰的。戴明喝著酒,說,比如沙發上放個抱枕,客廳里擺點綠植……嗯,還可以養幾條金魚。
我養了蝴蝶。
蝴蝶?
小安站起來,來到小臥室門前。她扭頭看看戴明,說,我打開窗戶,它們飛進來了。
推開門,戴明看到滿屋子的蝴蝶。屋子中央有一盆梔子花,蝴蝶們落在梔子花上,落在花土上,落在花盆上,落在墻壁上,落在窗臺上,落在空氣中……小安走進去,蝴蝶們飛起來了,或繞著梔子花,或繞著小安。小安拉開窗戶,蝴蝶們紛紛飛出。它們飛進不應該屬于它們的暗夜,或撲進月季花叢,或撲向遠處的霓虹……然而戴明看見一只蝴蝶突然在窗外收起翅膀,然后直直落下。一陣尖銳刺耳的剎車聲從遠處傳來,戴明清晰地聽見玻璃破裂的聲音。小安關上窗戶,扭頭,沖戴明微笑。
寬大的睡衣從小安肩頭滑落,小安變成裸體的蝴蝶……
瘋狂過后,一夜無夢。
晨光里,兩人站在陽臺上看向窗外,慢慢喝著咖啡。花壇里的月季長出新的花苞,冬青長高了半毫米,一只貓仰頭看著掛在墻上的空調壓縮機,兩個孩子大笑著從甬道上跑過……
小安突然說,今天你會勸我出去。
戴明說,是的。
小安說,你會說,白天比夜晚,不過多了陽光。
戴明說,沒錯。
小安說,你還會勸我放棄這棟房子。你會說這棟房子才是囚禁我的監獄,放棄它,我就會得到重生。
戴明說,是這樣。
小安喝掉最后一口咖啡。
什么時候走?小安說。
也許咱們應該先去醫院。戴明盯著小安的墨鏡,說,他躺在那里。
誰?
戴明,把你拋棄的那個戴明。戴明說,他從天臺上摔了下來……
他從天臺上摔了下來?小安吃驚。
也許是不小心,也許……應該是不小心吧?他對你一直……心懷愧疚……
你怎么知道?
小說。小說里寫的。戴明說,很奇怪是吧?我竟然把小說當成了現實,但它就是現實。
戴明將咖啡杯放在窗臺上。
他躺在重癥病房的病床上,一動不動。空氣中充滿消毒水與酒精的氣味,生命監護儀發出嘀嘀嘀嘀的生命慢慢流逝的聲音……也許他早已死去,就像箱子里的那只貓,我是指,疊加態……他想起從前,想起父母,想起老家,想起你……他希望能夠進入這間屋子,用另外一種身份……什么身份都行,快遞員,管道工,抄表員,警察,扒手,作家,什么身份都行,什么方式都行。他希望你能愛上新的他,忘掉回憶里的他,然后走出這棟房子……不好理解是吧?他在瀕死意識里創造了另一個他,另一個他寫下一部小說,寫下他的一生……是的,另一個他就是我,我是不存在的,當他死去,我也會死去,那部小說也會死去……當然,假如他醒來,我也會死去……無論如何我都會死去,我不過是他瀕死狀態的一個閃念……一秒鐘,半秒鐘,或者一剎那的閃念……我在剎那間度過一生,這很有趣,也很殘酷,是不是?現在酒精和消毒水的氣味越來越清晰,生命監護儀的嘀嘀聲越來越清晰,我想他即將死去……
我們僅僅存在于他的意識之中?
對我來說,是這樣。對你來說,我闖進你的屋子,與你相識,相戀,然后離開,或許也不過是你剎那間的一個閃念……或許你打了一個盹,突然醒來,你發現你仍然把自己困在屋子里,戴著墨鏡,坐著輪椅,時鐘走得不緊不慢,晚霞照進屋子……
小安靜靜地看著戴明。
你的剎那,我的一生。戴明站起來,笑笑,說,我想咱們該動身了。今天陽光不錯。
小安穿了件藍色的碎花長裙,腳上是一雙黑色的高跟鞋,胸前掛著一個心形的櫻花瑪瑙吊墜。戴明從未見過那個吊墜,或許整日將自己關在屋子里的女人,并不需要首飾。他們穿過街道,戴明沒有看見那個冷飲攤。
戴明擦了一把眼睛。
兩人站在醫院前,陽光一點一點變得毒辣。急救車的聲音忽高忽低,一輛殯儀車從他們身邊緩緩開過去。
也許還有另外一種可能,他也是不存在的。我是指,醫院里的他。小安看著街道對面的冷飲店,突然說,他不過存在于我的臆想之中。他,醫院,眼前的一切,包括你,都僅僅存在于我的意念之中。真正的他早就死去,或死于那場大火,或死于墜樓……
小安將手指伸到墨鏡里面,阻擋住一滴已經流出來的眼淚。
戴明看著小安。還要進去嗎?
要。
然后呢?
去超市,回家,燒菜,喝酒,洗澡,上床……
走廊漫長并且陰冷,燈光如月光般蒼白。走廊的盡頭,陽光從窗戶拐進來,微塵在陽光中飄浮。小安站在病房前,深吸一口氣。她在推開門的同時摘下擋在眼前的墨鏡,世界變得通透,蝴蝶們飛出屋子,憂傷的薩克斯吹起,兩條平行線伸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