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大鋸 扯大鋸
姥姥家 唱大戲
接閨女 請女婿
小外孫子也要去
果果趴在于鳳華的背上,搖頭晃腦地跟著她唱兒歌。因為有了果果的陪伴,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于鳳華也不覺得孤單了。果果童稚的聲音清清亮亮的,就像草叢中飛舞的一只只蝴蝶。一首童謠于鳳華唱個三五遍,果果就能原原本本地唱出來了,也不跑調,害得于鳳華整天琢磨,下次接他時該教他唱點啥呢?不過唱來唱去,她和果果還是最喜歡這首《拉大鋸》,唱起來蕩氣回腸不說,歌詞還很應景呢。
于鳳華每周都去幼兒園接果果。周五的傍晚接了來,周天下午再把他送回去,他就能在姥姥家里待兩天了。有時候果果不愿意回去,賴到周一的早晨,于鳳華就只得一早送他去幼兒園。
果果說他喜歡于家嶺,喜歡住姥姥家。
于家嶺過年的時候會有戲班子來搭臺唱戲,一唱就是小半個月。周邊村子里的人都趕集似的涌了來看熱鬧,有親戚的干脆就住下來,唱幾天,就住幾天。大雪封著地呢,莊稼地里沒有什么活計,閑著也是閑著。這個時候的果果就更不必說了,別說姥姥和小姨舍不得,就是趕也趕不走了。
果果喜歡于家嶺是因為于家嶺有露天大戲臺,有姥姥和小姨。于鳳華也喜歡于家嶺,她喜歡于家嶺的泉水和漫山遍野開不敗的鮮花,尤其站在嶺南的摩云崮崮頂,視野那才叫一個開闊。以前于鳳華經常和姐姐于鳳玲爬摩云崮,在崮頂上扯開嗓子朝著對面的山喊山。喊累了,山下的村子里升起了炊煙,姊妹兩個才嘻嘻哈哈地相跟著下山。
于鳳華的母親劉玉蘭當年懷的是雙生子。生下老大于鳳玲以后產婆以為沒事了,怎料劉玉蘭的肚子還是又硬又疼,產婆慌了,扔下剛遞到嘴里的煙袋鍋子重新上陣,便又拖出了于鳳華來。
姊妹兩個的長相、脾性都差不多,自家人分明,外人卻分不大開。長到十幾歲時,還經常有人認錯。一年前,姐姐得了肺病去世了,于鳳華就把果果接到了于家嶺,嶺上的人還以為姐姐背著孩子回娘家呢。于鳳華哭笑不得,心里酸酸澀澀的。
果果是姐姐的兒子,也是張家的長孫。果果生下來之前爺爺就不在了,可奶奶把門戶撐得硬當當的,該安息的安息了,延續血脈這事也一點不能馬虎。所以,小果果落進酸枝子這個院子里,對他們一家人來說意義是相當重大的。姐姐自然功不可沒。
酸枝子的全名叫酸枝鋪子,劉玉蘭圖省事,就喊它酸枝子。酸枝鋪子在摩云崮正北,前些年,村子里的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土地都閑著,大家伙兒可能覺著土地閑置著也怪可惜的,便都栽上了楊樹。于鳳華站在摩云崮頂上,就能看見姐姐家的村莊。深秋,那些楊樹的葉子變得金黃了,被周圍或紅或綠的枝蔓映襯著,顯得格外清爽和干凈。
姐姐生病一年多,于鳳華就在酸枝子待了一年多。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姐夫還得掙錢給姐姐治病,屋里頭沒個壯實的女人還真不行。
以前姐姐勤快,家里家外收拾得干干凈凈,可自從她生了病,家里就亂得像一鍋粥了。于鳳華來了酸枝子,姐姐家里又有了生機,尤其小果果,左一個姨右一個媽,叫得那個親!于鳳華照顧姐姐的同時,連同姐夫一家人的飲食起居也打理得有條有理的。外人根本看不出來家里竟還躺著一個病人。
姐夫叫張銀勺,話很少,但心眼實誠,脾氣好,有一口好吃的,也先讓姐姐和果果吃。當初姐姐嫁給他就是奔著他的人品和手藝去的。姐夫在石方鎮衛生院的牙科門診上班,長得白白凈凈的。俗話說,一技在手,全家無憂,可沒承想姐姐的牙齒沒毛病,肺里卻出了問題。這個姐夫就無能為力了。
于家嶺的人都曉得姐姐嫁了個好夫婿,又生了個虎頭虎腦的小子,是個有福的人。于鳳華自告奮勇來酸枝子照顧姐姐,就是盼望姐姐能快點好起來,跟姐夫相親相愛地過日子。
不過她還有個私心。
她曾聽村子里的老人說過,雙生子都是連著命的。一個生,另一個生;一個死,另一個也活不長。如果是真的,那這會子若姐姐死了,她于鳳華的命是不是也到了盡頭?
她不想死。
她還沒嫁人呢。
于家嶺風水好啊,于家嶺的姑娘也是十里八鄉最搶手的。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山泉滋潤得姑娘們個個長得像水蔥,白瑩瑩,亮晶晶。于鳳華和姐姐就是于家嶺最耀眼的一對姊妹花。
當年姐姐千挑萬選選中了姐夫,嫁到酸枝子去了。家里還有一朵,招引著媒人像蜜蜂一樣來來往往的。媒人的職責就是把看起來差不多的兩個人捏在一起,就萬事大吉!婚后幸福與否,就不關她們的事了。于鳳華可不想自己的終身大事被這樣定義,她有自己的想法,關起門來天長地久地過日子,可不是為了表演給誰看的。她要的是兩情相悅,是里子!
她們不懂,劉玉蘭也不懂。
于鳳華說:“就是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
這下劉玉蘭聽懂了,她要自由戀愛!
追求于鳳華的人還真不少,陳笑就是其中一個。陳笑是于鳳華的中學同學,家住在縣城邊上,在汶水縣城管局工作,不累,閑空多,隔三岔五就約于鳳華去逛街。
自從姐姐生了病,于鳳華的時間就都讓給姐姐和果果了。陳笑就買了東西送來,有時是一方絲巾、幾盒糕點,有時是為姐姐淘來的偏方和給果果買的玩具。
“八字還沒一撇呢,真拿自己當根蔥了?”
于鳳華嘴上說著,心里美著呢,嘴角就彎到天上去了。于鳳華從不跟姐姐說,這是她的私事,況且姐姐還在生病,整天憂心著她的小果果呢。
果果跟奶奶串門去了,姐妹兩個就偷空拉個知心呱兒。姐姐的背疼得挺不起來,于鳳華扶起她靠在枕頭上,姐姐翻來覆去一句話:“果果咋辦呢?”
果果咋辦?
于鳳華也不知道。
“還有姐夫呢。”
“指望他啊,唉!”姐姐嘆了口氣,不說話了。
是啊,姐夫千般好,也代替不了姐姐。三歲大個娃娃,懂個啥?這個整天躺在床上的女人可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啊。于鳳華別過臉去,悄悄抹眼淚。
姐姐還是走了。一直到最后,于鳳華也說不上姐姐到底是病死的,還是疼死的。姐姐的前胸、后背和腰腹,哪兒都疼,疼得她滿地打滾……
今兒搭棚" 明兒掛彩
冰糖葫蘆串串紅
邊吃邊看笑盈盈
“果果唱得真好!”
“小姨教得好。”
“小滑頭。”
“我不是小滑頭,我是小草。”
“果果怎么成小草了?”
“沒媽的孩子像根草。”
于鳳華的心被扎了一下。“今兒咱不唱這個了,咱唱個《兩只老虎》,好不好?”
“好。”
于鳳華嘴里唱著兩只老虎,心里卻想著果果說他是沒媽的孩子。她從來沒有教給果果唱《世上只有媽媽好》,那一定是他自己在幼兒園里學的,學唱這首歌是每個幼兒園的必修課,哪個孩子的童年缺少它了?
別的孩子唱唱沒什么,他們都是有媽媽的。可從果果的嘴里唱出來,就唱得于鳳華淚流滿面了。姐姐走了十一個月零十天了,再過二十天正好一周年。果果自從沒了媽,就格外地依戀小姨了,他經常趴在于鳳華的背上唱兒歌,唱著唱著就睡著了。
果果長得像媽媽,跟于鳳華也如同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果果是姐姐的兒子,她與姐姐又是雙生子,無論縱向延伸還是橫向鋪展,可都是過命的交情呢。
一定是姐姐把命過給了她!所以于家嶺這對姐妹花才沒有一起隕落。一年多來,于鳳華連個頭疼腦熱也沒有,活得反而更結實了。十八里長的山路上,她背著果果從來不覺著累。那些耳熟能詳的童謠唱過來唱過去的,從春天唱到夏天,又從夏天唱到了冬天。偶爾他們會在半路上碰到張銀勺,他接了果果去,于鳳華就不用送到酸枝鋪子了,省下一半的腳力往回走。一邊走一邊想著,年前這個可憐的男人還給姐姐剪指甲呢,剪完了手指甲剪腳趾甲,一個一個數著,生怕落下了……
轉過摩云崮的埡口,就看見于家嶺了,風吹散了于鳳華的頭發,她站住用手攏了攏。一回頭,看見姐夫還站在那兒呢,小果果在他身邊一蹦一跳的。于鳳華很少跟姐夫說話,姐夫的話本來就不多,都在診室里跟他的病患說完了。他們偶爾說幾句話,也是圍繞著果果的:老師留了什么作業,換洗的衣服都疊好放在背包里了,小兒咳嗽的藥要減半吃……都是些極瑣碎的事情。于鳳華說得很認真,姐夫聽得也很認真,像一對親生父母對孩子自然而然的關心。
有可為,當然也有可不為。于鳳華就從不告訴姐夫誰家又提了她的媒,這是女兒家的事。但果果會同張銀勺說,一邊說還一邊向她做鬼臉。于鳳華的臉紅通通的,腦海里浮現的卻是姐夫疼愛姐姐的場景。本來嘛,姐姐的孩子都三歲多了,自己談婚論嫁的事早就該提上日程了。不過,這些關張銀勺什么事呢?他又不是標桿!
誰拿他當標桿了?
于鳳華的臉又紅了。私底下,她確實拿陳笑跟姐夫比過。姐夫很白凈,陳笑是個紅臉膛;姐夫寡言,陳笑的性格卻很活潑;姐夫心細,陳笑卻大大咧咧的。姐姐生病期間,姐夫給姐姐梳頭,給姐姐喂飯,幫姐姐擦洗。姐夫真是個可憐的人,一個好人。
也不記得從什么時候開始,于鳳華就不喊張銀勺姐夫了,要么直呼其名,要么就“喂”“哎”地叫他。
劉玉蘭就不樂意了。
她說:“姐夫就是姐夫,別沒大沒小的。”
于鳳華就當著劉玉蘭的面叫他姐夫,轉回頭又我行我素了。秋天地里收割了莊稼,山路上的行人越發稀少了,便改成由張銀勺每個周五的下午把果果送了來,周天再來接回去。這樣一來,張銀勺來于家嶺的次數就多了,倒是省了于鳳華不少事。按說是個歡喜的事,可劉玉蘭的臉卻越拉越長,板結得就像十年沒深耕過的土地。
嶺上有人看見果果牽著爸爸和媽媽的手去摩云崮,走近了才看清。“原來是咱鳳華呀,這來來往往的,兩個好丫頭可別都便宜了酸枝子!”她們的話說得劉玉蘭心里七上八下的。“死丫頭,你說你自己戀愛吧,一忽兒哭一忽兒鬧的,權當小孩子過家家。那個陳同學也不知道長了個什么模樣,到現在也沒領回來看看。二十六了都,過了年就二十七,真急死個人。”
給于鳳華提媒的人一撥一撥的,來了去,去了來,都要把于家的門檻踩爛了,可于鳳華就是一個也看不中。她說那些人就沒有一個趕得上張銀勺的,要么工作不好,要么長相不好,要不就脾氣不好!
“你個死妮子,你想上天,還是想上酸枝子?”
“我上酸枝子。”
“你敢!”
“這有啥不敢的?”
“你就氣死我吧。” 劉玉蘭抄起門后的笤帚就攆,攆不上,就朝著大門外扔了去。
上酸枝子,本來是于鳳華順著劉玉蘭隨口說說的,可當她一口氣爬上了摩云崮,望著正北那個被楊樹包裹起來的小村莊時,心里卻莫名地涌上來一股子激動。酸枝子,那是姐姐的村莊啊,她上酸枝子去干啥?難不成她想嫁給姐夫?
嫁給姐夫?
于鳳華嚇了一大跳。那些男人入不了自己的眼,也是因為他吧?果然,還是拿他當標桿了!丘比特真是個混蛋,指揮著手中的小箭頭胡亂發射,她怎么能愛上姐夫呢?張銀勺白凈的臉又浮現在她眼前了,從那一眾男人的臉中脫穎而出,就像浮出了個什么真相。
于鳳華的心亂了。
最近跟姐夫接觸得確實有點多了,姐夫送給她的東西也越來越多。剛開始的時候是為了表示對她照顧果果的感謝,可現在呢?有幾次姐夫甚至把工資都交給她了,他說果果花錢應當他出的。可也不用這么個出法呀,果果能花多少錢?母親一定是瞧出了什么,所以才這般性急地要把她嫁出去。
一定是這樣的。
可自己為什么不能愛姐夫呢?姐夫厚道,人品好,長得標致,工作又好。而且姐夫還年輕呀,屋里頭添個女人是早晚的事!至于添誰那可就不好說了,換個別的女人進了屋,過兩年再生下個兒子,那咱的小果果可就完了,真成了根沒人疼的小草了。想到這兒,于鳳華的心口就堵得慌。前天在幼兒園門口看見別的小朋友推搡他,朝他褲子上吐口水,還罵他是沒媽的孩子……于鳳華氣得上去就給了那小孩一巴掌,這要換作別的女人,哪個犯得上?果果長大的路上還會遭遇多少這樣的事?于鳳華不敢想,一想就擔心得整宿整宿睡不著覺。
村子里升起了炊煙,于鳳華慢慢地走下崮來。還沒進屋呢,就聽見劉玉蘭跟嫂子西鳳說:“胖瘦莫講,高矮也不論了。但酸枝子的,不行!”于鳳華跑進屋里。
“媽,你這是干啥?”
“不干啥。”
“你閨女咋就這么不值錢?”
“再值錢,也不能讓你給親姐姐刷鍋去!”
“哪個要刷鍋了?”西鳳在,又被劉玉蘭搶白,于鳳華的臉上掛不住了,“我擔心果果。”
“那是張家的娃娃,他們自個兒有辦法。”
“他們能有啥子辦法?隨便拉個女人來做后媽,你就放心了?”
劉玉蘭不言語了,當著西鳳的面就哭了起來,邊哭邊喊姐姐的乳名。于鳳華也哭,她知道劉玉蘭不是個糊涂的,她對果果好不?好,真心好,親不親,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可她疼果果一多半是為了姐姐于鳳玲。現在輪到她于鳳華的事了,手心手背的,劉玉蘭能馬虎得了?
于鳳華再去接果果的時候,心里的東西就不一樣了。除了果果,她也開始留意張家老太太的一舉一動了。反正只要跟張銀勺有關的,她自覺不自覺地就捎帶著關心了。她覺得自己像個小偷,好像去張家不為接孩子,而是去偷窺。張家的陳設、生活習慣,這些以前她從不在意的東西現在突然都跑過來找她了。
張銀勺也在她眼前閃爍起來。
于鳳華發現他很期待她來,每次接送果果他都會早早下班,專為了等著見她一面似的,比果果還要期待。于鳳華在姐夫面前有一種當小姨子的優越感,石方鎮的人管姐夫叫“哥”,現在于鳳華也跟著叫張銀勺哥,當哥的哪有不讓著妹妹的?
“哥,西鳳給我提媒了。”
張銀勺笑笑,不說話。
“有人把咱倆 ‘提’到一塊兒,咋辦呢?”
張銀勺不笑了:“哥配不上你。”
“我要愿意呢?”
“哥配不上你。”
張銀勺開始躲于鳳華了,不僅他不來于家嶺,竟然也不讓果果來了。最近幾次去酸枝子,于鳳華都沒能接到果果,張銀勺竟然給果果換了新的幼兒園。于鳳華就明白了,他在故意躲避自己。
于鳳華已經快一個月沒有看見果果了,真想他了。今天是周五,她又去酸枝子的路口等著了,心里七上八下的。再看不見小果果,她覺得自己就要發瘋了。
山里天黑得早,黑暗里安靜得就像沒有人住。于鳳華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身子在床上咯吱咯吱地烙大餅。聽見有人敲門,她立馬爬起來:“果果,果果。”
不是果果,是張銀勺。
“果果不見了,來過姥姥家沒?”
“沒啊。”
“我都找遍了……”張銀勺的聲音里有了哭腔。
于鳳華也慌了,怪不得一個下午她都心神不寧的。趕緊吆喝劉玉蘭打了手電去找,小樹林、高家坡、小畦田,這些以前常帶果果去的地方一個也不能放過,還有摩云崮!
于鳳華在摩云崮的埡口發現了果果的一只鞋子,左邊就是一人高的山崖。她心里一緊,和張銀勺一起跳下去了。果真,果果跌到崖下邊了,頭上被樹枝劃了一道大口子,血順著臉頰淌進了耳朵里。于鳳華抱起他,小家伙的頭就貼在了她的胸口上,嘴里還一個勁兒地喊:“媽媽,媽媽!”
果果說他想小姨了,非常非常想,爸爸不讓找,他可以自己去找呀!可是沒找到小姨,他看見媽媽了。
“媽媽?”
“是媽媽,她抱著我一個勁兒地跑。醒了就看見小姨你了。”
于鳳華把果果摟進了懷里。
果果在衛生院住了十四天。于鳳華也在衛生院住了十四天,她看著包扎得像只粽子一樣的小果果,心里五味雜陳,又想起了姐姐臨終時的那句話:果果咋辦呢?
果果咋辦?
果果不是有爸爸嗎?可果果就是在爸爸的照管之下摔下山崖的。于鳳華想想就后怕,小家伙怎么掉下去的?一人高的山崖呀,換成個大人也摔得不輕,她和張銀勺跳下去時都杵得腳脖子疼,到現在她還一瘸一拐的。張銀勺天天給她按摩、熱敷。想起那晚于鳳華的心就怦怦地跳,她剛抱起果果,張銀勺就從背后摟住她,哭了起來,寬肩膀一聳一聳的,把于鳳華箍得喘不過氣……
病房門口一陣喧鬧,張銀勺的同事又來看小果果了。他們給果果買了零食和玩具,堆了一桌子,于鳳華都有點不好意思了。于鳳華聽一個實習的小護士說,他們看果果是假的,其實是過來看于鳳華的,他們都知道牙科的張大夫喜歡上了他的小姨子,就借故過來看看他小姨子是個什么樣的人物。他們背地里還叫張銀勺“一串紅”。一串紅是當地的一種草本植物,于鳳華再熟悉不過了,于家嶺家家戶戶都有,這衛生院的后院也種了一大片,夏末秋初,一串串鮮紅的花穗掛滿枝頭,就像一串串火焰。他們給張銀勺起這么個外號,顧名思義,就是笑話他花心唄,把于家兩姐妹穿成一串,大小通吃了。
于鳳華心里說不出個啥滋味,她恨不得立刻就拉了果果出院。以前光尋思著于家嶺的人舌頭長,沒想到這石方鎮上的衛生院也不清靜啊。張銀勺天天在這里上班,也真難為他了。老婆剛走了一年多,他就跟小姨子好上了,換了誰,能做得天衣無縫,落不下任何口舌是非?
舌頭是人家的,可日子是自個兒的。一年多來,果果沒了媽,奶奶操持起了家務,張銀勺還得節衣縮食地還為姐姐治病欠下的醫藥費。于鳳華在于家嶺和酸枝子中間來來回回的,四百多天,寒來暑往,這十八里的山路上到底有多少個彎,她心里比誰都清楚。
姐姐和果果都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自己跟姐姐是雙生子,連著命呢;果果是姐姐所生,那姐姐的兒子不就等同于自己的兒子嗎?
果果咋辦?
果果有辦法了。
他有小姨呀!
對,他有小姨,他還喊過小姨“媽媽”呢。看來她于鳳華果真不能嫁給別人,她只能嫁給果果的爸爸,張銀勺!
可劉玉蘭不這么想。
她說張家的人不厚道。“你姐姐當初就是從張家走的,年紀輕輕就走了,把我這頭發熬白了一大半。看在果果的份上,也沒找人過去鬧騰鬧騰。算了,事都過去了,可他們不感激呀,反過頭來又招惹你!”
于鳳華說:“他沒招惹我。”
“于家嶺、張家坳,四鄰八鄉的,你去轉一轉打聽打聽,誰家里倆丫頭嫁一個男人了,說出去叫人家笑話。天底下的男人都死光了,還是他張銀勺三頭六臂,通天呢?咱又不缺胳膊不缺腿的,憑著好米還能做不出好飯來?一個牙科醫生算什么,咱找個掌手術刀的;酸枝子算什么,咱去縣城里找個端金飯碗的。那天你西鳳嫂子還說了……”
于鳳華不反駁了。
劉玉蘭說得都對,條理清晰,入情入理。自己的親娘啊,還能有錯?但她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果果!有人說,一輩一層皮,孫子不如兒。還有人說,隔輩親,隔輩親,爺奶最疼孫。但爺奶也有不必承擔的責任呀。看來,站著說話就是不腰疼,爺奶永遠代替不了親爸親媽!
于鳳華能。
姐姐不在了,她就是果果的親媽,貨真價實的媽!
自于鳳華從石方鎮的衛生院回來,來于家做媒的人就約好了一般,突然都不見了,好像她們從來沒有踏進過她家的門檻。于家安靜了,但于家嶺卻熱鬧了,于鳳華上了于家嶺的頭條了。
她看上她姐夫了。
小姨子愛上親姐夫,這叫什么事?
什么事?就這事唄。放著大好的前程不奔,縮回來為姐姐養兒子,傻不?
傻。真傻!
還有更難聽的,說于鳳華早就跟她姐夫那個了,那時候她姐姐還沒咽氣呢……
跟從前一樣,一到了周末,于鳳華就去接果果。周五的傍晚接了來,周天下午再把他送回去,順便幫張家老太太縫補縫補。果果真開心,童稚的歌聲灑滿了山坡,一串一串像銀鈴飄蕩。
“小姨,這個周末你一定要記得來接我啊,一定來,還有下周,下下周!爸爸沒有空陪我了,他要在醫院加班,還要去給宋爺爺幫忙。”
“哪個宋爺爺?”
“酸枝街上那個呀,管打針的。”果果吸溜了一下鼻子。一說到打針,他就害怕了。
“爸爸咋這么忙了?”
“奶奶說爸爸要掙錢,掙很多很多錢,才夠娶小姨的。”
于鳳華沒跟張銀勺要錢哪。一定是劉玉蘭!怪不得最近劉玉蘭不嘮叨自己了呢。
“我就倆丫頭,一個嫁給他,走了;一個還沒嫁呢,就讓人家把口水都淹到脖子了。是,我跟他要了八萬塊錢做彩禮。倆丫頭都給他了,總不能白送吧!”
“媽——”
“你別叫我媽!”
“他哪有那么多錢啊。” 于鳳華知道張銀勺拿不出來,給姐姐看病欠下的錢還沒還清呢。
“你咋知道他沒有?沒有金剛鉆就別攬那瓷器活兒。他一天拿不出,你就好好在于家嶺待一天;一年拿不出,你就在于家嶺待一年;再拿不出來,我就養你一輩子!”
“我給你打個欠條吧。等攢夠了,我們一塊兒還你。”
“你個死丫頭!怪不得人家說你……” 劉玉蘭氣得一頭撞在墻上,“我的命啊——”
劉玉蘭頭上綁了條紗布,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地裝病,眼珠子卻跟著于鳳華的腳到處轉悠,生怕一不留神她就跟張銀勺跑了。于鳳華心里笑,媽是出了名的刀子嘴豆腐心,她咋會舍得為難張銀勺?不過就是嶺上的人說的話難聽,她氣不過了,找個地方發泄發泄。其實外面的人怎么編排于鳳華才不在乎呢,媽跟張銀勺談“條件”了,不就證明她同意自己嫁給他了嗎?
于鳳華又聽見果果唱歌了:
拉大鋸 扯大鋸
姥姥家 唱大戲
接閨女 請女婿
小外孫子也要去
今兒搭棚 明兒掛彩
冰糖葫蘆串串紅
邊吃邊看笑盈盈
于鳳華從家里溜出來,又爬上了摩云崮,望著正北那個被楊樹包裹起來的小村莊。此刻,楊樹的葉子都已經落光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枝丫,炊煙稀稀疏疏地升上來了,它們纏繞過那些枝丫,向空中飄去,散開。
于鳳華突然想再喊一次山,像小時候同姐姐喊的一樣。
“喂——!”
“喂——!”
“你在嗎?”
“在嗎?”
“古有娥皇和女英,今天能有于鳳玲和我于鳳華嗎?能嗎?”
“能,能,能啊……”
山的回聲響成一片,清澈,幽深,堅定。于鳳華心中的火苗熊熊燃燒起來,燎過了她的胸腔和頭頂,她飛也似的跑下崮來,朝著那炊煙的方向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