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老虎

2000年秋，我被我二姨父雇去當(dāng)司機(jī)，給他拉糧食。我二姨父和糧庫主任能說上話，每年秋后都下農(nóng)村收糧，使勁壓價，連唬帶蒙，捎帶玩秤，然后賣到糧庫賺差價。我二姨父倒騰糧食發(fā)了財，據(jù)說家里的錢都捂得長毛了，好天氣必須拿出來曬一曬。人要是一有錢，就沒法低調(diào)，實力擺那呢，最起碼穿衣打扮得大變樣。就比如我二姨父，過去那一身和現(xiàn)在這一身沒法比，差了好幾個檔次。如今他上身一件黑貂，胳膊不往袖子里穿，只用肩披著，里面特意穿一件雞心領(lǐng)毛衣，領(lǐng)口大，能露出脖子上小拇指粗的金鏈子，腋下夾著一個金利來小皮包，走路邁方步，說話打官腔。一打眼，就知道這人不光有派頭，還有錢。

我第一次拉的是黃豆。當(dāng)時糧庫收黃豆的價格是1.08元，我開的車裝了40噸，能賣8萬多，去掉各種開銷，我二姨父每車凈賺差不多1萬。他有三輛車，都在拉黃豆，可想而知，我二姨父掙錢有多容易。雖然有錢，但他一個月才給我開兩千，還處處賣好顯擺。我二姨也這樣，經(jīng)常在我媽面前叨咕，無非是說，要是我二姨父不雇我當(dāng)司機(jī)，我還得在社會上瞎混，整不好要混進(jìn)去，是他兩口子看重親情，關(guān)鍵時刻挽救了我，挽救了我們?nèi)摇?/p>

第一次送黃豆，我就在糧庫外面排了兩天一宿的隊。半個小時才能往前挪十幾米，簡直像蝸牛在爬。第二天下午兩點時，我后面的車依舊不見尾，好在我前面只剩四輛車了，估計用不上一個小時，就能進(jìn)糧庫大門。

前面還剩一輛車時，一個人拉開我副駕的門上了車。他大概四十多歲，瘦臉，胡子拉碴，穿一件油漬麻花的黃棉襖，敞懷，里面套一件破毛衣。上車后，他身子往后一靠，從大衣兜里摸出一盒已經(jīng)被擠癟的紅塔山，抽出一支，用手指捋直，叼在嘴里。又摸出一只打火機(jī)，啪一聲摁著，邊點煙邊斜著眼睛瞅我，眼白暗黃，帶血絲。第一次來吧？他咬著過濾嘴問我，煙霧從牙縫里噴出來，夾著一股酒味。

在駕駛室里窩了兩天一宿，吃不好，睡不好，攢了一肚子火，瞅他那樣，我就想捶他個滿臉花。但我還是忍住了，問他啥意思。他說，你第一次來，不知道我是干啥的，這情有可原，我得給你說一下。我姓陳，別人都叫我陳老虎，糧庫這一片兒都知道我。我的意思是，你給我五十塊錢，我坐你的車過地秤。連這一身衣服，我有一百四十多斤，按黃豆價算，咋說也有一百五十塊，你給我五十，剩下的都是你的，合算。我說，不用，你給我下去。他說，到了糧庫這兒，就不由你了，別說你了，就是糧庫主任，都得給我面兒，不信的話，你可以去打聽。我說，是嗎？伸手在工具箱里摸出一把改錐，連把一尺多長，指著他臉說，下去。他嘿嘿一笑，說，好，那你今天就別想卸車，咋拉來的，咋拉回去，不是我陳老虎沒給你機(jī)會，給了，你不知道珍惜，怨不著我。說完，他打開車門，跳了下去。

前面的車都進(jìn)去了，我打著火，還沒掛擋呢，陳老虎卻把糧庫大鐵門拉上了。兩個門衛(wèi)眼瞅著他，屁都沒放。拉上門后，他指著我的車罵道，小兔崽子，我看你今天咋進(jìn)糧庫大門。我氣往上涌，抓起改錐跳下車，兩步跨到他身前，左手抓住他的毛衣領(lǐng)子，右手里的改錐頂在他肚子上，盯著他的眼睛說，信不信我整死你。陳老虎臉上帶著輕蔑的笑，眼睛眨都沒眨，也死盯著我，肚子往前挺了挺，說，小兔崽子，剛吃幾年咸鹽，就敢跟我比畫，有本事就趕緊捅死我，不捅死我，我都看不起你。

我胸中的怒火瞬間爆燃，血往上涌，腦袋要炸開。這幾年我事事不順，錢沒掙著，處了三年的對象也黃了，越活越憋屈，所以脾氣特別不好，看什么都不順眼，總想找人干一仗。今天碰到這個王八蛋，算他倒霉，我必須整他，要不這口氣憋在身體里，早晚是個事兒。想到這兒，我大罵了一聲，右手用力，打算把改錐插進(jìn)他的肚子里。正在這時，兩個門衛(wèi)沖了上來，一個從后面抱住我的胸膛，一個抱住我的胳膊，掰我的手，搶我手里的改錐。陳老虎站在旁邊說，你倆別和他撕巴，把這小兔崽子放開，我看他有多牛逼，是咋把我捅死的。我感覺肺快炸了，拼命掙扎，高聲叫罵，不是罵陳老虎，是罵兩個門衛(wèi)。兩個門衛(wèi)人高馬大，聽我罵他倆，也不回罵，只是胳膊和手上都加了把勁兒，把我抱得更緊了，像兩只八爪魚，死死纏著我的身體，讓我動彈不得。

正鬧著，我二姨父來了。我二姨父在糧庫對門旅店里開了個單間，平時他的車在外面排隊，他就在旅店里睡覺。

我二姨父先沖我喊了一句，小濤，能不能別給我惹事兒？然后示意兩個門衛(wèi)把我松開，又從我手里把改錐拿走。我渾身一松，如釋重負(fù)，指著陳老虎對我二姨父說，他想訛我五十塊錢，我能慣著他嗎？我二姨父也不說話，把我拉到車后，說，你第一次來，不知道咋回事兒，我告訴你，這個陳老虎就是個混混兒，靠糧庫吃飯，把自己當(dāng)糧食賣，給他五十塊錢咱不吃虧，不但不吃虧，還能賺不少。我不服，問我二姨父，他就那么牛逼，敢坐在車?yán)镞^地秤？我二姨父說，對，他就那么牛逼，糧庫還真就慣著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默許他這么整，反正也不虧個人的錢，主任都不管，誰還管。他把嘴巴靠近我的耳朵，又說，他原先是這個糧庫的職工，聽說主任有把柄落在他手上，要不早收拾他了。

和我說完，我二姨父走到陳老虎身前，拍了拍他肩膀，指著我說，我外甥，第一次給我開車，小年輕，火氣大，壓不住，你別和他一般見識。陳老虎說，大哥，說啥呢，有你在，我能和他計較嗎？說完掏出紅塔山，捏出一根，遞向我二姨父。我二姨父用手一擋，從金利來包里拿出一盒中華，自己叼上一根，順手把大半盒煙塞給了陳老虎。陳老虎假模假式地推辭一下，然后接過煙，沖我二姨父豎了豎大拇指，說，還是大哥講究。我二姨父說，快上車吧，等卸完我好去裝下一車。說完，走到我跟前，掏出二百塊錢，說這錢放你這兒，別亂花，有時我可能不在，以后陳老虎坐咱一次車，你就給他五十塊錢，用完了給我打電話。我一肚子氣，強(qiáng)忍著嗯了一聲。

陳老虎上了車，我把車開進(jìn)糧庫大門，上了地秤。停穩(wěn)后，我跳下車，離開秤臺。陳老虎坐在車上，搖下窗玻璃，唯恐別人看不見似的，把頭盡力伸到窗外，嘴里叼著煙，用挑釁的目光看著司秤房窗口。透過窗玻璃，司秤員的臉清晰可見，窗口旁的白墻上寫著一行紅色大字：過秤時請司乘人員下車。我知道，他是故意做給我看的，好讓我相信，在糧庫過地秤，沒人敢把他從車上攆下來。鈴聲一響，過秤結(jié)束，我跳上車，開車下地秤。看見沒？陳老虎說，我往車上這么一坐，我就不是我了，我就是黃豆了，就值錢了，一塊多一斤。我沒吱聲，他臉上牛哄哄的表情太招人煩，我依舊想捶他一個滿臉花。他又說，你卸完車再過秤，我就不坐了，你算算，這樣你是不是多賣了一百多斤黃豆。我說，和我有雞毛關(guān)系，黃豆也不是我的。說完，我伸手入懷，把我二姨父給我的錢掏出來，拿出一張五十的，撇給他。他接住錢，嘿嘿一笑說，小兄弟有性格，跟我年輕時差不多，對我的脾氣，哪天我請你喝酒。

陳老虎每天都來糧庫坐車掙錢，但只在下午來，一般是坐完五輛車就走。雖然我一直在往糧庫送黃豆，但不一定每次都能見到他。那之后的一個月，陳老虎只坐過我的車三次。每次他看見我的車，都要上來，帶著一身酒氣，和我扯一會兒。他說他年輕時的性格跟我差不多，誰都不服，不行就干，就因為這個，沒少吃虧。他要了我的手機(jī)號碼，笨拙地存在了手機(jī)里。他用的是波導(dǎo)手機(jī)，漆都快磨沒了，按鍵也不怎么好使，比我的手機(jī)還破。我的是摩托羅拉，不過是二手的，我二姨父前年淘汰下來的，被我二姨賣給了我。她說賣到二手市場能收三百，賣給你只收二百，誰叫咱們是親戚呢。

我問陳老虎，為啥糧庫不管你？他說，不為啥，糧庫欠我的，他們要敢斷我的財路，我也不客氣，別看糧庫主任牛逼，我可以輕松拿捏他。我問，他為啥任你拿捏？他說，這事兒說來話長，也不便細(xì)說，我就告訴你一句話，他糧庫主任要敢惹我，我就能讓他進(jìn)去，明白不？我說不明白。他嘿嘿一笑，說不明白就不明白，明白太多也沒用。我又問他，既然來錢那么容易，為啥不多坐幾輛車掙錢？糧庫一天能進(jìn)去一百多輛車，要是坐它個四五十輛，一天的收入也好幾千，趕上搶銀行了，多過癮。他哈哈大笑，說，小濤，干啥事兒不能太過，要見好就收，過了就該有人治我了，整不好就可能招來災(zāi)禍，蹲笆籬子的可能都有，明白不？

糧庫附近有不少小飯店和小旅店，每年秋冬兩季最火，因為送糧的車多。

我給我二姨父開車，沒住過一次旅店，也沒下過一次飯店。我二姨父只給我開死工資，其他的多一分不給，哪像別家的老板，供司機(jī)吃喝，最次的也供煙抽。我想好了，暫時先對付干著，等各方面都成熟了，我就拍屁股走人，給別人干去。親戚能咋的？親戚就該你占便宜？太不要臉了。

因為總排長隊，所以我經(jīng)常在車上過夜。天一天比一天冷，駕駛室四面透風(fēng)，我縮在座椅上，身上蓋一件破軍大衣，腦袋上套個絨線帽子，一晚上被凍醒好幾次，早晨起來腰酸腿疼，帽子上都是霜。我吃飯一般都是吃盒飯，便宜，八塊錢一份，尖椒干豆腐、漬菜粉、豆腐泡燉肉、木耳炒雞蛋，外加一碗米飯。有專門賣盒飯的，到飯點了就推車來吆喝。飯菜看著不錯，但量少，而且越吃越?jīng)觥Ｓ袝r盒飯吃膩了，我就在跟前小賣鋪買一桶方便面，加一塊錢，倒開水泡上，再買一根火腿腸，或者一個鹵蛋。總之開車送糧就是遭罪，吃不好，睡不好。

陳老虎第二次坐我的車，沒要五十塊錢。我給他后，他又塞給了我。他說，你一個月也掙不了幾個錢，以后我坐你的車就不收錢了，大不了我多坐一輛車，這樣我的收入還能保證。我說，這不是我的錢，是我二姨父的。他說，知道，我給你二姨父的黃豆增加了重量，我就不欠他的了，這錢是我應(yīng)得的，我的錢，我樂意給誰就給誰，你不用有負(fù)擔(dān)，我也不跟你二姨父說。他這樣一說，我也不好推辭，就把錢收了。

第三次坐我的車，他還是沒收我的錢。我心里挺過意不去，雖說他的錢來得容易，但畢竟他給了二姨父好處。這說明他對我不錯，夠意思。他這樣待我，我也不能摳搜。第二天，我買了兩盒硬玉溪，他上車和我嘮嗑時，我就拿了出來，要給他。他說，小濤，你這樣整，見外了，沒把我當(dāng)朋友。我說，老虎哥，兩盒煙的事兒，一點兒意思，啥見外不見外的。你給我的錢我都收了，我給你買兩盒煙你倒不要，是你見外了。他說，你要這么說，那我就要了，咱哥兒倆一人一盒。接過一盒煙后，他又說，咱倆今晚喝點兒，反正你明天才能進(jìn)糧庫，車得在外面等一晚上。我有個喝酒的點兒，離這兒不遠(yuǎn)，菜炒得有味，碼還大，咱倆點幾個硬菜，好好整點兒。我說，你現(xiàn)在一身酒味，肯定剛喝完不大會兒，還能喝嗎？他說，我這么大一根人參，全靠酒泡著呢，必須一天三喝，要不人就干巴了。

晚上糧庫關(guān)門后，陳老虎來了。我鎖好車門，跟他去了他說的飯店。飯店不在糧庫附近，我們左繞右繞，走了好半天才到。他說，糧庫跟前兒飯店的菜做得不好，糊弄賣糧的還行，下酒差遠(yuǎn)了。他點了四個菜，酸菜燉大骨、熘肥腸、醬燜泥鰍、鍋包肉，全是硬菜。還點了一瓶北大荒、兩提啤酒。我倆一直喝到后半夜，把飯店老板都喝睡著了。我不知道他喝得咋樣，反正我后來喝斷片兒了，咋回車上的都不知道。但斷片之前我倆嘮的嗑我還能記得。他說他原先是糧庫的保管員，主任總看他不順眼，處處給他穿小鞋，想把他整走。他也沒慣著主任，和主任對著干。后來，大概是三年前，他因為喝酒，耽誤了事兒，主任借故扣了他的工資和獎金。他當(dāng)時借著酒勁兒，和主任吵了起來，然后就被開除了。

陳老虎還說，他離開糧庫沒兩個月就后悔了，因為缺錢。他明白了一個道理，在哪兒工作都一樣，不能和領(lǐng)導(dǎo)對著干，該忍得忍，再不濟(jì)也比回家強(qiáng)。頭一年，他總想再回糧庫，為此找了主任好幾次，低三下四地賠不是、說好話，外加送禮。但主任嘴上說得好，卻一拖再拖，一直不給他解決。最后他實在忍不住了，一氣之下又和主任干了一仗。警察都來了，他差點兒進(jìn)去。后來他也尋思過來了，主任根本沒打算讓他回去，好不容易把他整走，換了個親信當(dāng)保管員，再讓他回去，除非有病。他決定不回糧庫了，豁出去，開始耍無賴，糧庫收糧時就坐車掙錢。還行，主任沒管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給了他一條生路。他說他明白，主任知道他知道不少事兒，怕把他逼急眼了，他去揭發(fā)舉報，那后果不堪設(shè)想。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馬上就要進(jìn)入新世紀(jì)了，一切都和過去一個樣，沒有變得更好，也沒有變得更壞。早上天陰沉沉的，鉛灰色的云鋪滿了天空，這種云不成團(tuán)，也不成片，而是如同一張巨大的毯子，鋪展開來，帶著一種無形的威壓，讓人透不過氣來。上午七八點，下起了大雪，這是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也可以說是這個世紀(jì)的最后一場雪。雪成絮狀，密密麻麻地往下落，不一會兒地上就積了很厚的一層。糧庫中午就關(guān)了大門，排在大門外的車不能進(jìn)去，也無法返回，只能在大雪中靜靜地等待。

我坐在駕駛室里，一邊抽煙，一邊罵我二姨父。這么大的雪，他也不露個面兒，可能在旅店里摟著娘們兒睡覺呢，也可能早回家了。他這人，我看得透透的，只關(guān)心他自己的那點事兒，不會管我吃什么住在哪兒，甚至不在意我的死活。

雪越下越大，車窗外暗如黃昏。忽然有人敲車門。我一激靈，以為我二姨父來了。打開車門，外面站著一個雪人。雪人說話了，不是我二姨父，是陳老虎。他說，走，去我家，這么大的雪在這靠啥？

雪已經(jīng)將近一尺厚，我跟在陳老虎后面，踩著他踩出來的腳窩艱難前行。街上沒有車，也沒有行人，大雪片子漫天飛舞，這個無名的小城已經(jīng)被大雪掩埋。我看不清街兩旁的建筑，只勉強(qiáng)能看見走在前面的陳老虎。他的步伐雖蹣跚，卻異常堅定。有一刻，他在我眼里，竟然變成了一只真老虎，高大威猛，行走在荒原上，迎風(fēng)冒雪，倔強(qiáng)又孤獨。

走著走著，我的一只腳沒有準(zhǔn)確地踩進(jìn)他留下的腳窩，身子一斜，失去平衡，倒在了雪地上。聽到聲音，他立住，回頭俯身，向我伸出一只手。我抬起胳膊，把手伸給他。他抓住我的手，一使勁兒，把我拉了起來。天很冷，他的手卻很熱。他拉我起來的那一瞬間，我覺得十分熟悉，這個情景我一定經(jīng)歷過，也許是在現(xiàn)實中的某一時刻，也許是在之前的某一次夢中。那一刻，我甚至疑心我曾有過一個兄長，我倆失散多年，如今他化成陳老虎的模樣，重新回到我的身邊。我通過他手掌心的溫度，認(rèn)出了他。

不知走過了幾條街道，也記不住左轉(zhuǎn)了幾次，右轉(zhuǎn)了幾次，最后我跟著陳老虎進(jìn)了一條胡同。胡同的盡頭，是他的家。他踢開門前的積雪，使勁拽開房門。屋里很暗，地勢也低，我一落腳，險些跌倒。一個少年迎上來，說，爸，你去哪兒了？手里拿著一把笤帚，給陳老虎掃身上的雪。陳老虎一邊跺腳，一邊問少年，作業(yè)寫完沒？少年說，寫完了，做習(xí)題呢。陳老虎說，好，餓了吧？我現(xiàn)在就做飯。又指著我對少年說，這是你濤叔，你給他也掃掃。少年叫了一聲濤叔，舉起笤帚要給我掃身上的雪，我趕緊搶過來，自己劃拉了兩下。少年很瘦，穿一身藍(lán)黃相間的校服，臉型很像陳老虎，嘴唇緊抿，眼睛很黑，里面有憂郁的神色。

陳老虎的家很小，家具也都老舊了，屋子里有些冷，說話時隱約能看見哈出來的白氣。陳老虎的兒子返回桌前，接著做題。他腳下放著一個小太陽取暖器，橘黃色的光照在他的腿上。他的腿很瘦，校服褲子空蕩蕩的。

陳老虎開始做飯。他先淘米，用電飯煲燜上，然后剁排骨、切酸菜。臉上專注的表情和手上熟練的動作，使他看上去和之前那個醉醺醺的陳老虎判若兩人。他說，在吃的方面我從來不對付，我兒子還在上學(xué)，正用腦子，我得把營養(yǎng)給他供上。又說，我兒子今年高三，學(xué)習(xí)好，從來沒補(bǔ)過課，考試跟玩兒似的，不費勁兒。說完從廚房探出腦袋，問他兒子，兒子，上次考試你考多少名來著？他兒子靦腆地說，考得不好，第十一名。老虎問，是全校第十一名吧？他兒子嗯了一聲。陳老虎臉上露出得意之色，對我說，全校第十一名，整個高三好幾百人，名牌大學(xué)保了。我說，我一看你兒子就是學(xué)習(xí)的料，你以后有福享了。陳老虎搖頭晃腦地說，那是必須的。

四個菜做好了，酸菜燉排骨、木耳炒雞蛋、辣椒炒苦腸，又撕了兩袋老奶奶花生米。酒是散酒，裝在一個很大的圓玻璃瓶子里，里面泡了十幾種藥材，瓶子上有一個放酒的龍頭。陳老虎按壓龍頭上的壓片，接了兩大杯酒。

陳老虎的兒子人瘦，飯量也小，吃飯像貓一樣，小心翼翼地，沒用十分鐘就吃完了。他一推碗筷，站起身，禮貌地對我說，濤叔慢慢吃，轉(zhuǎn)身又回到了他的書桌前。我看了看他的飯碗，干干凈凈的，里面沒有一顆米粒，筷子擺在碗上，兩頭對得整整齊齊。

沒多大會兒，我和陳老虎杯子中的酒就見了底。他的酒挺沖，但不上頭，令人渾身發(fā)熱，一杯酒下肚，我就感覺他家不那么冷了。陳老虎起身，又把兩個杯子接滿。

陳老虎的話開始多起來。他說，兄弟，今天沒有外人，我跟你說實話，我不能這樣混下去了。這樣掙錢不是長久的事兒，雖然錢來得容易，但丟人，有時我自己都覺得砢磣。可沒辦法，我不是沒找過工作，找過，找過好多次，不是人家不用我，就是工作不稱心。我還得繼續(xù)琢磨，不行就自己干點兒啥，去市場賣菜也行，反正得務(wù)正事兒了。

我說，都一樣，我也早就不想給我二姨父干了，可有什么辦法呢？我剛拿到證沒多長時間，不給他干，還真就沒人愿意用我。我現(xiàn)在只能忍著，等再干兩年，我就跳槽，我感覺給外人干都比給親戚干強(qiáng)。

陳老虎舉起杯子說，兄弟說得對，一句話，活著都不容易。要是不能喝點兒酒，我早他媽的堅持不下去了。來，走一個。

我和他碰了一下杯，一仰頭，把半杯酒喝掉。我問，老虎哥，我有個事兒不知道該不該問。他說，咱倆之間啥都能問，我不拿你當(dāng)外人，當(dāng)親兄弟。我問，咋沒見嫂子？陳老虎愣了一下，臉龐漫上憂傷之色，拿起我倆的酒杯回身接酒，邊接邊說，她跑了，我被糧庫開除的第二年她就跑了，至今下落不明。真狠心，不和我過可以理解，可她咋忍心不要兒子？

他兒子喊了一聲，爸。他趕緊對他兒子說，不說了，不說了。把酒遞給我，低聲說，我兒子不讓我說他媽，也確實不怨他媽，都怨我不好好珍惜，天天喝酒，不正經(jīng)過日子，你說這樣的男人，哪個女人能受得了？他臉上的憂傷之色加深了不少。

沉默了一會兒，陳老虎苦笑了一聲，獨自喝了一大口酒，又說，像咱倆這種人活著都太難了，你別看咱倆平時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的，其實都屬于老實人。老實人不敢干坑蒙拐騙的事兒，良心上過不去，哪像那幫王八羔子，動動歪心眼子，就可以吃香的喝辣的。就比如我們糧庫主任吧，表面上裝得像個好人似的，其實是個壞種。糧庫成他家的了，全是他的人。他來錢太容易了。我跟你說，這些年他沒少貪，一筆一筆我都給他記著呢。好幾個糧倉都是空的，糧都被他偷偷地賣了，可年年報賬，都說里面有糧，欺騙國家，就這一項，能讓他進(jìn)去蹲十年二十年，整不好都夠槍斃的。現(xiàn)在他沒把我逼急眼，要是把我逼得沒了活路，我非告他不可，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他兒子又喊了一句，爸，你別喝了。

那天之后，陳老虎又找我喝了幾次酒，多是去他經(jīng)常去的那家飯店。每次吃完后他都搶著結(jié)賬。有一次吃到一半，我裝作去衛(wèi)生間，偷摸去前臺結(jié)了賬，他發(fā)現(xiàn)后，急眼了，和我一頓撕巴，跟打仗一樣，到底把我付的錢要了回來，自己結(jié)了賬，把老板都整樂了。他說，我來錢容易，足夠我們爺兒倆花了，不像你，剛開始掙錢，掙得還少。

短短兩三個月的時間，我覺得我和陳老虎就已經(jīng)成了親兄弟。當(dāng)然不是因為他總請我喝酒，而是我感覺到了他對我的真誠，那種真誠不是裝出來的，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發(fā)自肺腑的。

進(jìn)入二月后，陳老虎一連七八天沒來糧庫。我給他打了幾次電話，都提示關(guān)機(jī)。我心里著急，猜想他也許出了什么事兒，于是晚上糧庫關(guān)門停收后，我去了他家一趟。

看到陳老虎的第一眼，我就嚇了一跳。只幾天時間，他就變了樣。他更瘦了，頭發(fā)凌亂，臉色蠟黃，嘴唇干裂，眼睛里全是血絲。我說，好幾天沒看見你，打你電話也打不通，你這是咋了？是不是病了？他說，電話欠費了，沒交。又說，不是我病了，是我兒子病了。我一驚，趕緊問，什么病？嚴(yán)不嚴(yán)重？他說，不是好病，現(xiàn)在在人民醫(yī)院，這幾天我媽在那看著呢，我回來想辦法整錢。我問，得多少錢？他說，這病我打聽了，去省城大醫(yī)院才有希望，至少得花二十萬。我嚇了一跳，二十萬可不是小數(shù)目，陳老虎絕對拿不出來。我問，現(xiàn)在整多少了？他說，一分沒整著，你也不是不知道，這年頭，親戚都不愿意往外借錢，何況我的親戚還都是窮親戚，有的過得還不如我呢。我說，你別著急，要不我回去問問，看能不能在我二姨父那兒先給你挪點兒。我說完就苦笑了一下，我剛才算是說了一句廢話。我二姨父有錢是有錢，可我媽舍下臉皮頂多能借出來三百五百的，我要去借，純粹是笑話，就算我二姨父松口了，我二姨也不會同意的。陳老虎說，不用你。我媳婦跑了，我現(xiàn)在就剩下兒子了，我不能再讓他離開我。就是我死，一命換一命，我也得救我兒子。你放心，天無絕人之路，我會想出辦法的。

第二天卸完黃豆，我沒有直接去鄉(xiāng)下裝車，而是回了家。我手里有四千塊錢，是我二姨父給我開的工資，我一分沒花，我媽哄我說要給我存著，我都沒給她。錢被我藏在了我床底下的鞋盒子里。我把錢拿出來，揣在懷里，又去問我媽借錢。我知道我媽那有錢，是為我結(jié)婚準(zhǔn)備的，具體多少我不知道，咋也得有四五萬。跟我媽張嘴借錢前，我已經(jīng)編好了理由，就說我的一個好朋友要買出租車，差幾萬塊錢。因為知道她愛錢，我還特意跟她說，這錢不白用，給一分五的利息。可無論我咋說，我媽也不動心。她說，你少跟我扯犢子，這錢是給你結(jié)婚用的，專款專用，你就是說出花兒來，也別想把錢整走。

從家里出來，我還不能先去陳老虎那兒，我必須先去鄉(xiāng)下裝黃豆。我二姨父都急眼了，打了好幾遍電話呲我，罵罵咧咧地，問我能不能干了。

當(dāng)天晚上，我把車停在糧庫外面，揣著錢又去了陳老虎家。大門緊鎖，打他電話還是打不通。我想，也許他去醫(yī)院了，連忙打車去了人民醫(yī)院，找了老半天，才找到他兒子的病房。陳老虎不在，他媽說陳老虎回家整錢去了，好幾天沒來了。我掏出四千塊錢，對陳老虎他媽說，大娘，這錢你拿著，給孩子買點兒營養(yǎng)品啥的。老太太看我拿這么多錢，嚇了一跳，說，孩子，你這是干啥？我說，這是以前我在我陳哥手里借的，現(xiàn)在我手頭寬裕了，還給他，正好給孩子看病用。老太太接了錢，眼淚汪汪地說，我兒子太難了，媳婦跑了，孩子這又得了病，這讓他咋活？我說，沒有過不去的坎兒，你放心，陳哥人剛強(qiáng)，腦袋也靈活，他一定能想辦法治好孩子的病。我又跟陳老虎的兒子說了幾句話。他兒子面色蒼白，靜靜地躺在床上，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吊瓶滴壺里不斷往下滴的藥水。我問，還認(rèn)識叔叔嗎？他看看我，叫了聲濤叔。我說，你別害怕，你的病好治，等過幾天就送你去省里。他微微點了點頭，又自言自語道，不知道三月一號開學(xué)前能不能出院。我說，應(yīng)該能，小手術(shù)，不耽誤事兒。

那兩天，我不停地給陳老虎打電話，電話依舊打不通。我去營業(yè)廳給他交了二十塊錢話費，再撥號，還是那個女人的聲音：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jī)，再然后是一句我聽不懂的英語。估計他電話早就沒電了，被他扔一邊去了。期間我又分別去了他家和醫(yī)院一趟，也都沒見到他。難道他就這樣消失了？

又過了兩天，下起了雪。上午十點多，我拉著一車黃豆去糧庫，在離糧庫大門三百多米的地方停下，開始排隊。我熄了火，跳下車，看見許多人聚集在糧庫門口。我有些好奇，向那兒走去。越走越近，原來是拉黃豆的司機(jī)和一些糧販子正在議論什么。還沒走到跟前，我二姨父在人堆里就看見了我，趕緊迎了過來，神色慌張地拉著我往回走，上了我的車。

我二姨父說，我說為啥最近看不見陳老虎呢。我說，怎么了？他說，讓人給殺了，在糧庫后面，用麻袋裹著，扔在一個廢棄菜窖里。今天早上，被一個撿破爛兒的老頭發(fā)現(xiàn)的。

我二姨父剛說完第一句，我的腦袋里就轟的一聲，像被重物撞了一下。那一刻我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已凝固，心臟不再跳動，口鼻停止了呼吸，大腦里一片空白。

我二姨父盯著我問，你的臉色咋這么難看？陳老虎的死是不是和你有關(guān)系？我說不出話，只搖搖頭。我這幾天心里一直發(fā)慌，總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預(yù)感陳老虎已經(jīng)出了事兒，預(yù)感我倆再也無法相見。但我還是心存僥幸，希望他沒有鋌而走險，希望他的消失只是短暫的出走，甚至是我的幻想，用不上兩天，他就會重新出現(xiàn)，帶著他四處籌借來的治病錢。

我二姨父說，我知道你最近和他走得近，經(jīng)常在一起喝酒；我還聽你二姨說，你前幾天回家想騙你媽手里的幾萬塊錢。我問你，你是不是和這事兒有關(guān)系？

我看著我二姨父，他的肥臉上有驚恐之色，大概他以為陳老虎的死和我有關(guān)系，甚至懷疑我就是那個殺人兇手。如果真如他所猜測的那樣，那就有可能牽連到他，他知道，雖然最后沒他什么事兒，但還是會給他增添許多麻煩。他不關(guān)心我的下場，只擔(dān)心他的買賣會不會受到影響。既然他懷疑我是兇手，那我就是他眼中的危險人物，而他原來一直都置身于危險之中。我殺人的動機(jī)很可能因為錢財，而他比陳老虎有錢得多，這讓他感到了后怕。

我很鄙視他，一個暴發(fā)戶，一個守財奴，一個冷血鬼。現(xiàn)在，我的這種鄙視不再隱藏，而是浮現(xiàn)在我的臉上，掛在我的嘴角上。我盯著他，冷冷地說，恭喜你，你猜對了，陳老虎的死確實和我有關(guān)系。

我二姨父的臉?biāo)查g變白，手也在微微地顫抖。他說，一會兒警察可能就得來調(diào)查，我可告訴你，警察要是問到你頭上，你該咋說就咋說；反正不管咋說，這事兒和我一點兒關(guān)系都沒有，你可別把我?guī)稀Ｋf這話時，已經(jīng)把車門打開了一個縫，右手握著拉手，準(zhǔn)備隨時跳車。

我說，你不用害怕，這事兒和你一毛錢關(guān)系都沒有，你放心。我打開車門，跳下車，回頭對他說，我現(xiàn)在就去找警察。

我邁開大步，往最近的一條街走去，在那里可以打到出租車。還沒走出十米遠(yuǎn)，我就聽到我二姨父在身后喊我，讓我把車鑰匙給他。我站住腳，把車鑰匙掏出來，轉(zhuǎn)身，瞄準(zhǔn)了他的腦袋，狠狠地擲了過去。

雪越下越大，街上沒有一輛出租車。我站在路邊，掏出煙盒，用顫抖的手捏出一根煙，叼在嘴里。打火機(jī)一點兒都不好使，我摁了至少十下，一簇微弱的火苗才躥出。點著煙，我深吸一口，讓煙霧盡可能持久地存留在肺中，試圖用這種方法，讓自己平靜下來。雪花落在煙上，洇濕了幾個斑點，我不得不虛握手掌，把煙霧圈在掌心。一股微弱的熱量從煙頭上傳遞出來，讓我麻木的手掌感到了一絲溫暖，也讓我的身體慢慢充滿力量。

我知道公安局的方向，我會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訴警察。陳老虎不能白死，我有責(zé)任為他報仇。我邁開大步，義無反顧，悲壯地在雪地上行走。恍惚間，我又回到了兩個月前，陳老虎領(lǐng)我去他家喝酒的那一次，也是在大雪中，他走在我前面，我踩著他的腳窩，跟著他前行。此刻，在漫天的風(fēng)雪中，我又看見了那只老虎，雖模糊，卻真實，就在我前方，引領(lǐng)我奮力前行。

不知何時，我的眼里開始有淚水流出。淚水漫過我的臉頰，又被吹散在空中。風(fēng)在呼嘯，雪在狂舞，城市變成荒野，四周空空蕩蕩，天地間只余下無窮無盡的白和奮力前行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