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則徐在西域時期的家國情懷

趙玉桐 高人雄

【導讀】本文重點描寫林則徐在伊犁時期、南疆墾地，一直到他獲釋東歸這段時間的活動，以此來分析林則徐身上始終如一的家國情懷。他始終以百姓安危和國家興亡為己任，雖貶戍西域仍一心向國，西行的一路就是實干精神和愛國熱情播撒的一路。這些活動無不閃耀著林則徐身上光輝的淑世情懷，哪怕他是罪臣身份，哪怕他自身前途未卜，愛國是他的精神支柱，支撐著他始終積極進取、奮發(fā)有為，最終守得云開月明，獲釋東歸。

林則徐（1785-1850），字元撫，又字少穆、石麟，晚號竢村老人，是晚清時期杰出的政治家、思想家、文學家和民族英雄，是“開眼看世界的第一人”，死后謚號“文忠”。“文忠”二字很好地概括了林則徐清廉實干的一生、愛國為民的一生。

林則徐出生于貧寒的儒生之家，從小天資聰穎，父母對他的期望就是讀書入仕。由于他的淵博學識和卓越才干，鴉片戰(zhàn)爭前，他的仕途一帆風順，歷任翰林編修、浙江杭嘉湖道、江蘇按察使、江蘇巡撫、湖廣總督等職，是風光無限的封疆大臣。可是歷史波譎云詭、瞬息萬變，鴉片戰(zhàn)爭不僅是中國近代史的開端，也是裹挾其中的政治風云人物命運的轉折點。由于林則徐正直清廉、為國為民，所以他在鴉片戰(zhàn)爭中堅定地站在真理一邊，以剛正不阿的態(tài)度同英國侵略者以及朝廷弛禁派作斗爭，沒有察覺到喜怒無常的封建統(tǒng)治者已經(jīng)悄悄轉變了立場，于是他被革職、免官、流放。即使這樣，他的愛國之心也未熄滅，走到哪便把忠君愛國的情懷播撒在哪，即使在遙遠的西域，他仍然胸懷一腔愛國熱情百折不撓、九死未悔。本文著眼于分析鴉片戰(zhàn)爭后林則徐流放西域時期展現(xiàn)出的家國情懷和愛國思想。

一、西域土壤滋養(yǎng)出的忠貞堅守

（一）警惕沙俄侵略

惠遠城作為清政府統(tǒng)治新疆的中心城市，發(fā)揮著維護天山南北和諧穩(wěn)定的重要作用。“惠遠”之名乃乾隆帝親賜之名，是取大清皇帝恩德惠及遠方之意。時至今日，這座古城歷經(jīng)歲月變遷，仍然像一顆明珠屹立在我國廣袤的西北大地上，歷經(jīng)歲月滄桑，呈現(xiàn)出莊重素雅的厚重底蘊和文化積淀。

林則徐到達惠遠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反對撤銷伊犁鎮(zhèn)總兵，當時朝廷考慮把伊犁鎮(zhèn)總兵遷往天津，時任伊犁將軍的布彥泰詢問林則徐的意見，林則徐意識到伊犁鎮(zhèn)總兵對于祖國西北邊防的重要性，提出新疆駐軍要“靜以綏中原，動以御外侮”，認為不可因為沿海戰(zhàn)事和抗英壓力飲鴆止渴，不顧總體局勢。盲目撤兵會導致內陸兵力空虛，給沙俄以可乘之機。于是他和鄧廷楨一起向布彥泰將軍大聲疾呼，最終朝廷采取了他們的建議，取消撤裁伊犁鎮(zhèn)總兵的動議。

此時，全中國的關注點都在危及民族危亡的江南戰(zhàn)火上，鮮少有人顧及毗鄰大西北的俄國，更不用說察覺其侵略擴張野心。剛到伊犁的林則徐敏銳地察覺到來自俄國的威脅，這顯示出林則徐的遠見卓識和先進的國家安全觀。歷史證明林則徐的防俄主張是正確的。1871年，沙俄在林則徐離開新疆十六年后，看到我國西北邊防空虛，趁機侵略惠遠城。巧的是，早在1850年，林則徐在長沙曾經(jīng)策請左宗棠到湘江舟中徹夜長談。這次談話中，對新疆邊防念念不忘的林則徐就曾向左宗棠表達了自己的擔憂。他對這位晚輩頗為賞識，悉數(shù)贈送自己在新疆搜集的人文地理資料，鼓勵左宗棠堅定經(jīng)營西域的信心和決心。在沙俄進攻的第5年，左宗棠“抬棺入疆”，誓死收復我國西北失地，提出了“緩進急戰(zhàn)、先南后北”等作戰(zhàn)方略，清除了阿古柏勢力，粉碎了俄國吞并我國新疆的陰謀，維護了中國主權和領土完整。左宗棠抬棺入疆、收復祖國河山離不開林則徐的影響，新疆之戰(zhàn)更是林則徐邊防思想延續(xù)和傳承的實踐。

（二）捍衛(wèi)民族平等

林則徐是一位較早樹立民族平等、民族團結和各民族共同發(fā)展意識的先驅者。他在耕地問題上主張回漢平等，在充分了解當?shù)孛袂榈那闆r下因地制宜，主張把開墾的土地分給回民，這來源于他在當?shù)氐膶嵺`考察。道光二十五年正月十六日（1845年2月22日）他在迪化給李星沅寫信道：“然以情形而論，回疆本是回地，自歸入版圖后，雖有民人赴彼，只是貿易往來，并無攜眷生聚欲于彼處長子孫而成土著者，與烏魯木齊、伊犁大異。若招民戶前往種田，問誰給與盤費？且田地既辟，糧食必多，即使招得民人，耕成沃壤，而就近則糧無賣處，遠販則資本大虧，安得有人愿往？從前巴爾楚克（屬葉爾羌）招種逆回叛產，約及十年，不滿百戶。彼時有廢員淡春臺等情愿捐資辦理其事，有一戶即給一戶之盤費、牛具、籽種，尚且無人應募，況憑空招之者乎？”林則徐在信中對友人交代了南疆開墾荒地的情況，并向友人袒露執(zhí)意把開墾出的荒地分給漢人耕種的不合理性和實踐性難度。“只因不給民而給回，未合圣意”一句更是直接點明南疆墾田叫停的根本原因，這說明他啟程之初已明白墾地的核心問題和皇帝用心，但他還是以罪臣身份義無反顧地站在了道光帝的對立面。

“回疆本是回地”表明了林則徐主張把田地分給當?shù)鼗孛竦牧觯谀辖吹搅松贁?shù)民族同胞們艱難困苦的生活：“桑葚才肥杏又黃，甜瓜沙棗亦糇糧。村村絕少炊煙起，冷餅盈懷喚做馕。”他在給長子汝舟的書信中描述了當?shù)鼐用裆顟K狀，“一人兩個冷餅便度一日。桑葚棗杏瓜果一到熟時即便度饑，并兩個冷餅亦舍不得吃。”在目睹了維吾爾族人民艱難的飲食居住條件后，林則徐更是發(fā)出了“如此好百姓，漢民中安得有之？”的感嘆。“夫田畝欲招民戶者，為邊防計耳。殊不知回疆之所謂邊防者，防卡外之浩罕、布魯特、安集延而已。若八城回民，何防之有？”邊防防的是外來侵略者，不是安分守己的百姓。林則徐希望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無論回漢，都能靠耕種土地得以溫飽、生活富足、安居樂業(yè)。他的悲憫之心和愛民情懷使他再一次站在了道光帝的對立面，他以大無畏的精神同回民站在一起，體恤百姓、捍衛(wèi)真理，這體現(xiàn)出他實事求是的行事風格和民族平等的先進觀念。同時，此舉也能夠維護邊地安全。自古官逼民反，如果回民百姓生活困苦、難以度日，就會萌生造反之心以求生存，威脅到祖國的邊疆安全和團結穩(wěn)定。歷史上清代西北回民起義事件屢見不鮮，林則徐正是認識到了這一點才會堅持給回民分地，這也是維護民族共同體和國家安全的重要舉措。

二、西北大地上的歷史功績

（一）北疆修筑水工程

1843年8月，一同戍邊的老友鄧廷楨奉旨東歸，林則徐為老友感到高興的同時聯(lián)想到自身歸期未定，備感落寞。適逢此時看到當?shù)匕傩占部啵拦舛晔鲁醢巳眨谝晾鐚懡o好友李星沅的信中提及：“但見伊江亦見此氣，而所患又不在水而在旱，凡近處之草場牧地，每以野火自焚，蒙、回生計彌艱，考牧之事，殆不能不誤矣。”“秦豫連疆，見聞必能精審，如有良法善象，乞示一二，俾釋焦懷為望。”看到伊江因為干旱草場遭野火自焚，他擔心當?shù)匕傩盏纳媶栴}，懇請老友幫忙想想解決辦法。十月下旬，他又接連寫信致李星沅，再次提及伊江干旱問題：“關外伊吾、烏壘得雪已多，惟伊江雪澤尚少，夏秋既傷于旱，米麥市價俱昂，覺此時盼澤尤切耳。”這都表明林則徐以天下蒼生為己任、憂民之憂的淑世情懷。

內心的煩悶再加上伊江旱情的現(xiàn)實需要，使他沒有沉迷在個人的墮落放逐之中，而是在徘徊中突圍。他開始投身于水利建設。早年在鰲峰書院求學時，他就深受“經(jīng)世致用”思想的熏陶，形成后來的為官方式。每到一處為官，他都發(fā)揚實干精神和民本思想，積極興修水利、防治水患、灌溉農田。重水利就是重民生，就是固邊防，皇渠龍口工程是他的實干精神在新疆大地上開花的最好證明。阿齊烏蘇因為常年干旱缺水，有十萬畝土地被荒廢，林則徐主動向布彥泰將軍奏請捐資承修龍口工程。龍口段是整個皇渠水利工程中最為艱難復雜的一段，林則徐親力親為、嚴謹慎重，使工程順利完工，挽救了十萬畝廢棄荒地。大渠也被人稱為“林公井”，不僅造福了當時的百姓，時至今日，大渠仍在投入使用，造福千秋萬代。

最終，修建龍口工程、開墾荒地的功績得到了伊犁將軍布彥泰的大力贊賞，他主動上書道光皇帝。林則徐在信中寫道，“聞其手疏密陳云：‘生平所見之人，實無出林某之右者。弟萬分惶汗，知念附及。”由此可見，林則徐在伊犁開墾荒地、興修水利的政績有目共睹，他愛國為民的精神在西北大地不斷延續(xù)和發(fā)展，他為自己找到了新的政治方向。

（二）南疆遍行三萬里

雖然布彥泰將軍的上書沒有為林則徐換來釋還東歸，但是卻為他爭取到了“復出”的機會。1844年12月，林則徐奉命前往南疆勘辦墾務。他從伊犁出發(fā)，經(jīng)烏魯木齊，到達吐魯番，繞過天山再輾轉抵達南疆阿克蘇地區(qū)，剛踏上行程，他就體力不支、舊疾復發(fā)，1845年途徑烏魯木齊時寫給各位友人的信中都提及自己身體抱恙，給書誦額的信中寫道：“弟沿途感寒抱恙，黽勉遄行。”致錫刺布中提及“弟自就道以來，連旬抱恙，惟自勉加攝衛(wèi)，依然按站前行”。致豐紳信也提到“弟自就道以來，連旬抱恙，惟自勉加攝衛(wèi)，依然按站前行”。致皂興的信寫得最為真切，“弟自登程以后，舊恙大發(fā)，幾不可支。途中寒氣逼人，較在惠遠城中實加數(shù)倍。幸坐車極覺寬穩(wěn)，弟以重裘裹護，仍然力疾前行。”給友人的信是私密信件，所以大都是事實的如實記錄、情感的真實抒發(fā)，林則徐在身體抱恙及不可支的情況下，仍重裘裹護，奮勉前行，他的敬業(yè)堅韌、為國為民之情令人動容。

在勘田過程中，他盡心盡力、一絲不茍，“南疆墾地不敢擅專，到一城查一城，呈請將軍核奏，絕不敢稍有成見，亦絕不粉飾迎合”。這固然有因他罪臣身份不得不謹小慎微的情由，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對待事務嚴謹認真。每到一城，他總是親自下地測量，安排其他官員的工作，同時一絲不茍地驗收。可見林則徐對勘田工作的認真細致程度。他深知勘田的利害關系，荒地不墾既不利于農業(yè)發(fā)展，也不利于防御自然災害。對于西域來說，屯好田就是戍好邊，就能保障領土安全、維護祖國完整統(tǒng)一和各民族團結穩(wěn)定發(fā)展，屯墾、戍邊是建設和保衛(wèi)西北邊疆行之有效的方法。清人金安清高度評價林則徐的南疆之行及這一時期的開墾活動，特著《林文忠傳》以頌之，“浚水源，辟溝渠，教民耕作”“大漠廣野，悉成沃衍，煙戶相望，耕作皆滿，為百余年入版圖未有之盛”。

三、淑世情懷意義深遠

林則徐作為深受封建思想影響的傳統(tǒng)知識分子，士的精神傳統(tǒng)深深地纏繞在他的身上，體現(xiàn)出“以天下為己任”的精神追求，并視之為讀書人和知識分子獨有的責任。中國的知識分子好像天然會把社會責任和國家興亡的重擔肩負在自己身上，即使是像林則徐這般抑郁不得志、不被重用、被皇帝發(fā)配到八荒之外的文人，仍然牽掛著江南烽火、提防著西北沙俄。林則徐愛國愛民的“淑世”情懷繼承了我國古代“士”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他無時無刻不在盼望著釋還東歸、重被啟用，他始終希望能繼續(xù)為國為民貢獻自己的余熱。

當一個人的仕途“春風得意馬蹄疾”時，他擁護封建統(tǒng)者和封建王朝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但當他被封建統(tǒng)治者拋棄、被趕往遠離統(tǒng)治中心的邊地時，仍能不改對君對國、為民為天下的赤誠之心，才真正具有民族責任感和愛國情操。林則徐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忠君愛國的代表。距離京城的遠近代表了罪行的輕重，林則徐并沒有做錯什么，卻被發(fā)配遠戍西域，他大概也為自己的遭遇憤憤不平，或許也曾傷心落寞、蹉跎歲月，但他還是選擇了在沉默中進取，在苦悶中實干，在荒涼的西北大地上干出了自己的一番功績，其不顧個人利害得失、愛國為民的情懷皎若星辰。他在西域進行的一系列活動維護了中國領土完整、抵御了外敵侵略、開拓了祖國邊疆、發(fā)展了當?shù)亟?jīng)濟、促進了民族團結和民族平等，他的拳拳愛國之心、赤誠為民之情對于今天筑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都具有深遠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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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趙玉桐，新疆喀什大學中國古代文學。

高人雄，喀什大學人文學院特聘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