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社會毒打后，她孤身闖進紅樓夢

黃茗婷

頭戴金絲八寶攢珠髻，配上毛茸茸的抹額臥兔，還有那串珠鏈子和艷紅的襖子—不必多問，這一身的珠光寶氣，配合那八面玲瓏、頭頭是道的說話，一看便知是王熙鳳。

在小唯的直播間里，正上演著《紅樓夢》第六回的“劉姥姥一進榮國府”劇情。

她略微彎曲了身體，模仿劉姥姥癟嘴的神態，將聲調壓低，嗓音嘶啞地說道：“他老子娘在家里，連吃的都沒有。”

然后切換到王熙鳳模式，她挺直腰桿，演出管家奶奶的架勢，說道：“可巧昨兒太太給我的丫頭們做衣裳的二十兩銀子，我還沒動呢，你若不嫌少，就暫且先拿了去罷。”

說到這里，小唯頓了頓，看到留言區有人問：20兩銀子相當于現在的多少錢？她立馬走出了“表演”的狀態，先不回答問題，而是趁著直播間里的好奇心漸濃，不慌不忙地繼續提問：“大家覺得，20兩銀子，和王熙鳳最后給劉姥姥加贈的一吊錢，哪個更有情義？”

從《紅樓夢》的故事跳出來，延伸到人情世故的思考，直播間里熱鬧起來了。20兩幾乎是劉姥姥、王狗兒家一年的花銷了。但小唯覺得，一吊錢更有情誼。那也是鳳姐兒作為精明人和體面人的做派，凡事留點情面，日后好相見。

講名著，一人分飾多角，讓文學人物從經典里走出來，還用現代的視角來解讀其中的人情世故，依靠自己讀《紅樓夢》兩年多來積累下來的50萬字腳本，小唯已經進行了長達一年的讀原文、演紅樓直播。

這一切，用小唯自己的話來說，她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一個目的：向曹雪芹報恩。

在中年創業失敗的時候，把自己封閉在家，也封閉了內心對生活的希望之際，是枕邊的一本《紅樓夢》，倏忽間如火石摩擦，讓一個普通人在至暗時刻里，點燃了心中早已熄滅的火苗。

文學對人生的啟迪，像“爐中的火一樣，我們從人家借得火來，把自己點燃，而后傳給別人，以致為大家所共同擁有”。

這場直播，其實是一個普通人從文學的世界里取暖，又將暖意傳遞下去的接力。

自 救

《紅樓夢》有一丫鬟，名為林紅玉，因和寶玉、黛玉沖撞名字，只得被叫作“小紅”。

小紅“生得干凈俏麗，說話知趣”，給王熙鳳傳話，“方才兩遭，說話雖不多，聽那口聲就簡斷”，便得鳳姐賞識：“你明兒服伺我去罷。我認你作女兒，我一調理，你就出息了。”

王熙鳳之于小紅，正是知遇之恩。

原先，小紅只是寶玉房里的二等丫鬟，被晴雯吆喝著去干澆花、喂雀、燒爐、泡茶等粗活兒。但她人窮志不短，心存向上高攀的念想，有一回難得可以接近寶玉，卻“遭秋紋等一場惡意，心內早灰了一半”。

如今，遇上潑辣鳳姐，不僅沒有遭冷眼、被冷落，反而因為自己的能力而得到高枝，小紅沒有小人得志，她不卑不亢、口齒伶俐地答道：“愿意不愿意，我們也不敢說。只是跟著奶奶，我們也學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見識見識。”

《紅樓夢》中，林紅玉這個連自己大名都無法被提起的丫鬟，最終不負自己的野心，不斷努力改寫命運，成為王熙鳳的左膀右臂，最后位列“金陵十二釵”又副冊。脂硯齋曾批：“鳳姐用小紅，可知晴雯等埋沒其人久矣，無怪有私心私意。且紅玉后有寶玉大得力處，此于千里外伏線也。”

兩年前的一天，小唯已經不記得是第幾次翻開枕邊的《紅樓夢》了。但當看到林紅玉的故事，她一下子哭了出來。她覺得，林紅玉就是低谷之中的自己。

小唯已經不記得是第幾次翻開枕邊的《紅樓夢》了。但當看到林紅玉的故事，她一下子哭了出來。她覺得，林紅玉就是低谷之中的自己。

此時的她，正陷落在中年危機和投資失敗的人生低谷里。2019年，小唯和朋友一起合伙創業，將自己20多年來的積蓄投入其中，但時運不濟，自開業的那一天起，疫情就來了，隨之而來的封控和隔離，將客源和生意也封鎖了起來，創業成本投入如石沉大海，“賠了個底朝天”。

那是一段灰暗的日子，積蓄虧空，外界的隔絕讓她無法正常出門社交，困住她的不僅是瘟疫的肆虐，還有命運的無常。小唯因此出現了抑郁的傾向，每天在家里哭，對著鏡子，指著鏡面里的自己說，“你就是狗屁”。

一個人的尊嚴、信心和行動力，都被這無常的命運，擊得個落花流水。“普通人是不是就沒有翻身的機會了？”但林紅玉的故事，告訴了小唯答案。“只要你努力，前提是方法和方向正確，那么就有機會做成自己想要的那個樣子，而且能夠被更多人看到。”

看完林紅玉的故事，小唯決意“自救”，不能再放任自己陷在情緒的泥淖里荒廢人生。她重拾每天保持健身和讀書一個半小時的習慣。《莊子》《論語》《金瓶梅》等傳統古籍，成為小唯自我療愈的靈藥。而翻得最多的，是枕邊書《紅樓夢》。

在那段人生最低谷、最抑郁的時候，小唯看《紅樓夢》，遇到讓自己有所感悟的內容，圈點勾畫，往自己身上聯系，從中悟出的道理，寫成筆記。

《紅樓夢》第二十七回，在講述林紅玉獲得鳳姐賞識的段落旁，小唯想起年輕時讀過的詩人魯米的詩歌：“你生而有翼，為何竟愿一生匍匐前行，形如蟲蟻？”

文學的滋養和智者對人生的詰問，敲醒了陷于泥淖的小唯。她拿起筆，在段落旁寫下：“你應該是生來就有翅膀，應該飛翔的，為什么趴在地上像一頭蟲子、像一頭蛆一樣呢？”這是她對自我的質問，也是對自己的提醒：不能被無常打趴。

“曹雪芹是我的恩人”

來到中年，重讀《紅樓夢》，以帶著閱歷的眼光再去審視“千紅一窟，萬艷同悲”的絕唱，對比年輕時初讀《紅樓夢》的粗淺，此時的小唯有了不一樣的理解。

作為一個文科生，小唯第一次讀《紅樓夢》是在自己的18歲。1996年，那正是她準備全力沖刺高考的歲月，《紅樓夢》是那本愛不釋手的課外書。

在“金陵十二釵”當中，小唯覺得自己最像林黛玉。這并非因為林黛玉“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處訴”的哀傷，而是因為自己作為山東女孩直爽的性格，和林黛玉牙尖嘴利、真性情的一面很相似。

年輕的小唯或許不理解的是，林黛玉的尖銳，背后其實是她這個無父無母的外姓人在封建大家族里的自我保護與防御。但彼時的她，錯將毒舌、愛頂撞當作個性，這讓她大學畢業后進入職場時，吃了不少“不識人情世故”的虧。

2000年，小唯從經濟法專業畢業后，成功考入了一所銀行，那里是“加班文化”泛濫的土壤。但小唯不但不附和，甚至還在領導要求留下來加班的時候，直言拒絕：“我的工作都已經做完了。”

“你要不留下來加班，要不就是不給我們面子”，領導的過分要求，讓小唯更加生氣。她拎包就走，留下的，卻是因為特立獨行而得罪的領導。

這給她在職場的生存埋下了定時炸彈。在一次機構分流中，小唯遭到了他人的陷害，變成了全行幾百人里唯一沒被安排部門所屬的員工。

“這些事真的給我扇了一巴掌，讓我成長中被現實不停地毒打。”采訪中，回憶起自己年少的莽撞，小唯帶著悔意說：“一些難聽的話說出去了，像刀子一樣，扎進了木頭。哪怕你再拔出來，木頭上沒有刀子了，但已經有眼了。”

如今，年過四十的她，閱盡千帆之后，最喜歡的角色，變成了王熙鳳和薛寶釵。她們兩個最相似的地方，是為人圓融而不圓滑，懂得分寸且有底線。

她希望自己能變成一個像薛寶釵一樣外圓內方的人。“外表是圓融的，不去傷害別人，你讓自己多個朋友多條路，你讓自己的事業順風順水，但同時你內心有堅守，你知道哪些是能做的，哪些是不能做的。”

書讀百遍，其意自現。重讀《紅樓夢》，第二回里曹雪芹借賈雨村之口提出的哲思“正邪兩賦論”，成為小唯重新打開這扇古典文學大門的鑰匙。

為了保證解讀內容的嚴謹，小唯給自己定了一條規矩：不參考網絡資料，一定得借鑒出版物資料。

魯迅曾大贊《紅樓夢》對人物描寫的求真向實：“敢于如實描寫，并無諱飾，和從前的小說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敘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人物正邪的復雜性和多面向，是《紅樓夢》塑造人物的哲學總綱。“正邪兩賦”在男女、大小不同角色的塑造上皆有體現。

賈寶玉“抓周”時，“把些脂粉釵環抓來”，但絕非賈政斷定的“酒色之徒”，如何匡正，免不了“多讀書識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另則，用現在的話來理解，大觀園里，出身卑微的劉姥姥就像一個“小丑”，但這也是她心理素質強大的象征—愿意自我取笑來逗大家開心。

當走入角色內心，理解人性的正反面，小唯突然發現，任何人生際遇，亦如“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如何理解，關鍵在于讀者的心境。頓悟到此，她對自己當時所處的人生低谷，已豁然開朗。“當下的所有困惑，都可以在《紅樓夢》中找到答案。”

為了加深對《紅樓夢》以及背后整個時代的理解，小唯系統性地將“紅學”的相關文獻資料都納入閱讀清單。紅樓夢庚辰本保存曹雪芹原文《紅樓夢》及脂硯齋批語兩千多條，因此小唯選此作為文本基礎，輔以《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以及畸笏叟的點評。當代紅學研究者如馬瑞芳、蔣勛、歐麗娟等人的解讀，也為小唯提供了理解《紅樓夢》的現代視角。

網絡上，存在不少過度、錯誤解讀《紅樓夢》的亂象。為了保證解讀內容的嚴謹，小唯給自己定了一條規矩：不參考網絡資料，一定得借鑒出版物資料。一些出版物不在市面流通，她就跑到圖書館查閱資料。每到周末，她和丈夫便成了山東省圖書館、濟南市圖書館等公立圖書館的常客。

如今，小唯一字一句積累下來的讀書筆記，已有50萬字，她將筆稿起名為《紅樓夢中情》，還申請了版權。在近兩年的寫作過程中，她明顯地感覺到，在讀書之中，她感知自我的能力正在慢慢恢復過來，自信正在慢慢回歸。“我又回到會說會笑，很開朗的狀態，我覺得我能做事，我能成。”

在那段癡迷《紅樓夢》的時間里，有一天，小唯夢到，自己變成了一個小孩子，出現在一個黝黑的洞穴里，身旁有一位老人，身著長衫，梳著辮子，拉著她的手，一直向前走，像穿過隧道一樣，慢慢地，前方看見了光。

兒子不緊不慢地說：“你看我書柜里有孔子，有孟子，還有那么多幾千年前的老先生，他們都在那站著，隨時就‘出現。”

小唯深信，這個老人，是曹雪芹。“我一直覺得，曹雪芹是我的恩人。”小唯告訴南風窗。

紅樓人情

“人到中年了，我發現了更多《紅樓夢》中的智慧，讀《紅樓夢》療愈了我。”她想向曹雪芹報恩。“我特別想讓大家知道，不用光讀那些‘雞湯文學、急功近利的成功學，其實只要是靜下心來慢慢地沉浸在傳統文化中，就會有更多的收獲。”

2023年6月開始，小唯在家里不過兩平米的陽臺上，用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和幾張凳子、一臺手機、一個麥克風、一張幕布……就這樣搭建起直播間，將《紅樓夢》的原文和自己的讀書筆記以朗誦的形式分享出去。

一開始，有些親友并不支持小唯去做直播，他們聽聞“女主播”，便聯想到一些穿著清涼、動作不雅的現象。但小唯心里很清楚，做直播，不為賺錢，不為名利。

為此，她在直播間左側的顯眼位置，赫然打出兩個“不”：不帶貨、不PK。小唯告訴南風窗，開播一年以來，她每個月通過平臺打賞獲得的收入不過千元。她的初心很簡單：向曹雪芹報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