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治霖

人擠人,往前推,都把手伸過來,這場面實在很難招架。黃妹芳是手腳麻利的,顛鍋起勺,熟中生巧,還是沒有辦法,叫食客們拿了塑料盒盛的粉,自己加湯、加料。
幾乎天天如此。傍晚時分,市區亮起霓虹,在40公里外的沙井,連片的工業園區也開始亮燈。下午5時30分,工人們的下班時間,黃妹芳一定擺好了攤等在這里了。
她賣的是柳州螺螄粉,把粉分裝勺中,下鍋燉煮,出鍋很快。寶安區共和第三工業區,悅泰路與工業路交叉口的東側,一條路上都是流動飯攤,賣的都是方便拿取的食物,線捆的粽子,盒裝的餃子,軟糯的紅薯,一根根淀粉腸或肉串,一碗碗湯、粉、面,都等著了。
5時30分一過,園區的門像是一張網破開了洞,人群魚貫而出,拿錢填飽肚子。螺螄粉生意不錯,老顧客就有不少,黃妹芳忙不開,食客就接過粉,按自己口味添加辣椒、花生、酸豆角、腐竹、炸豆皮,還有另需加錢的炸肉塊、火腿腸、雞蛋等等,盛一大勺滾滾的紅湯,熱氣騰騰,氣味鮮香。
黃妹芳知道,忙不過是一時的。果然,才過了20分鐘,人已經很少了。工人們急匆匆往回走,6時30分開始是晚班時間,高色溫的白光會照著龐大的機械繼續運轉,直到深夜。
霎時,路上又冷清起來,攤販們也都撤了,幾張老熟臉這才打趣起來,問黃妹芳:芳姐,怎么有記者跟著你唻,你是不是名人哦?
黃妹芳不覺得自己是名人,3年前,頗有熱度的紀錄片《人生第二次》在央視和B站平臺播出,她是第八集里的主人公,但是她一直沒想明白,“像我這樣的人,這里到處都是,怎么就選中了我?”
3年前,她的兒子覃武奧正值“小升初”,因為不是深圳戶口,就學的積分也不夠高,只能讀民辦初中。但初中還好說,等到“初升高”,戶口差別帶來的錄取標準差距,以及公辦與民辦高中之間費用的差距,像一座大山壓在這個家庭上。

孩子的讀書問題,是芳姐家最重要的事。
彼時,黃妹芳還在工廠里做工,早上到工廠,她與大家一起換上白色工作服外套(上面印著橫平豎直的淺色方格),隨人群進入方方正正的工廠,走到橫平豎直的流水線上。
午休的一個小時,黃妹芳把時間分成4個“15分鐘”:第一個15分鐘用來回家,第二個用來做飯,第三個用來吃飯,大人小孩幾口吃飽,第四個15分鐘,上學的上學,上班的上班。就像黃妹芳說的,要兼顧工作和帶娃,工業園區里拖家帶口的,大家都一樣。
小孩讀高中的問題,始終壓在這位非深戶的媽媽身上。歷年的數據顯示,“初升高”時,深戶學生是“AC類”,讀公辦高中的錄取線在460分左右,非深戶學生為“D類”,錄取線在500分以上。
初中還好說,等到“初升高”,戶口差別帶來的錄取標準差距,以及公辦與民辦高中之間費用的差距,像一座大山壓在這個家庭上。
從不同分類的占比上看,差距更為直觀。2022年,深圳市公辦普通高中錄取率是53%,非深戶考生只占據其中25%的名額。
黃妹芳那時的夢想就是入深戶,由此進入了“積分入戶”的賽道。
她自嘲說:“攢積分,比攢錢更難。”
她同時準備著社工資格證和本科文憑的考試。在家庭瑣碎、帶娃上學、工廠上班后,40多歲的她坐到書桌前,往往已是深夜了。盡管環境如此,她還是成功取得大專文憑,又考了5次,讀上了成人自考本科院校。
圓了大學夢,但深戶夢依舊飄渺。
《人生第二次》播出后,對黃妹芳的生活并沒有什么影響。反而是兒子武奧,剛“小升初”就叛逆了,“搞得我快抑郁了”。黃妹芳講話用詞也挺新鮮,“這孩子擺爛了”,她說完,自己也大聲笑起來。
芳姐家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式家庭。媽媽心直口快,略顯嘮叨,操持著家里家外。爸爸勤于工作,20多年如一日拿錢給家里,保障吃穿用度,但對家里人更高的追求,例如兒子讀高中的大小事宜,則是做起甩手掌柜,對母子主打一個悉聽尊便,似不上心。
至于家里獨子武奧,黃妹芳在觀察時帶有疑惑,“他好像有雙重性格”。她解釋說,兒子有時像她,大大咧咧,特開朗,有時又像他爹,悶葫蘆一個。
黃妹芳對兒子的培養極上心,她明白,做媽媽是一個需要習得的艱難過程,孩子的成長需要時時護持。武奧讀小學的時候,回家做作業,黃妹芳也在書桌上看書,攻克大專和本科教材,也算一種言傳身教。
2014年,為了孩子讀書,夫妻倆從東莞轉移到深圳,“攢積分”也是從那時開始的。高強度的生活,一過就是10年。但她從來不說學歷、積分、戶口的一攬子事,“不想讓小孩有太大壓力”。
黃妹芳也經常帶武奧到自考機構里去。“看到那么多年紀大的人也在讀書,他就懂了,活到老學到老。”黃妹芳說。

拍完紀錄片,武奧“小升初”了,從和平社區到福永讀初中,整個人變了。初一時,黃妹芳接到老師的電話,“現在(小孩)不是會不會的問題,他是壓根都不做,直接擺爛了”。
她氣壞了。為了兒子好好讀書,黃妹芳辭了工廠工作,專心帶娃,她只感到武奧“長大了,不聽話了”。
母子常常吵架,嚴重時幾乎要上手。但兒子不敢動手,就把門一關,里面傳出乒乒乓乓砸東西的聲音。“我火氣就冒起來,甚至動手打了。”黃妹芳說。情緒上頭時,她也會對兒子吼:“我為什么要這么辛苦?我像別人一樣,把小孩放在老家,自己瀟灑不好嗎?”
初一一年,是她眼中“兒子跟她作對”的一年。在一次公益課上,她才聽到所謂叛逆期的概念和表現,“這不就是我兒子的情況?”
在家庭瑣碎、帶娃上學、工廠上班后,40多歲的她坐到書桌前,往往已是深夜了。盡管環境如此,她還是成功取得大專文憑,又考了5次,讀上了成人自考本科院校。
她感到驚訝,很快調整了“戰術”。不吵架了,氣氛一緊張,她就走開自閉起來;平時有空就拉著兒子去戶外,跑步、跑山、游泳、逛公園,兒子一點點開口說點心里話了。他的心結也簡單,換了新的學校,適應很難,經常自己騎一個小時自行車回和平社區去找朋友。母子把心事說開了,也就沒事了。
叛逆的娃,抑郁的媽,隨著叛逆期一起結束。讓黃妹芳事后嘆息的,還是這一年里,考證“攢積分”的事情被耽擱了。
讓兒子在深圳接受教育,幾乎成為黃妹芳心中的執念。她說:“難道你不覺得,在深圳讀書的孩子,教育質量更高,視野更大嗎?”
她并不是一個只強調讀書的母親,也很少有情緒壓迫。無論周末還是寒暑假,黃妹芳積極地拉著武奧,在全深圳找些好玩有趣的教育項目。武奧上過擊劍體驗課,學過繪畫、游泳,去報業集團當過小報童,他也樂在其中。體能方面,武奧爬山、打球、游泳都不賴。
黃妹芳說,如果武奧是在廣西老家的村上或鎮上長大,那么這些大城市的東西,肯定是無法想象的。大城市的生活極度豐富,漏出的一點,也夠他們母子增長見識。
武奧父親幾乎不對此發表意見,他是初中畢業學歷,很難對教育孩子插上話。用黃妹芳的話說,“他不愛說話,一說話就容易讓人氣死那種”。
武奧上初二,他父親說過,擔心兒子考不上深圳的高中,回老家又沒學籍,不如回老家讀書,至少保證有書讀。黃妹芳當即冒火,問他,你怎么能看扁自己的兒子?
黃妹芳的心氣高,看得起兒子,也看得起自己,母子積極備考。工友和鄰居們都對她說過,別人都把自己孩子當人養,只有你把孩子當“人才”養。
心氣雖高,但人還是要回到現實。2022年,武奧初二,黃妹芳的本科論文終于通過,拿到文憑,積分加上20分。但是,這一年黃妹芳44歲。
根據落戶辦法,申請人35周歲內可以加5分,35—39歲不加分不減分,但40歲開始,每增長一歲就扣2分,超過45周歲則沒有了申請資格。算下來,黃妹芳得分98分,就差2分,差這一歲。
2023年2月,積分入戶規則變了。新政中,原有的100分落戶政策失效,采取積分“由高到低”排序,排名靠前者才可以得到落戶指標。
近在眼前的“終點”,突然變得模糊而遙遠,黃妹芳感覺自己怎么也追不上。
但黃妹芳沒法躺平,2023年,也是武奧上初三的一年,也是45歲前的最后一年。這是最后的機會。她很快轉考中級專業技術職稱,想以“技術型人才”身份落戶。
但這時的她,也無法做到完全不慌了。
2023年春節期間,在焦慮與一時上頭的情緒下,黃妹芳在老家縣城買下一個小戶型,為武奧回來讀書做后手準備。交錢后,房子至今小修小建,有爛尾之嫌,她倒沒有太在乎。
武奧得知家里買房的消息,反而情緒激動,他到父母面前質問,我一直是在深圳讀書的,從來沒想過在老家,這事為什么不商量?
2023年下半年,中級專業技術職稱的考試結果出來了,三場考試有一場沒過,黃妹芳的深戶夢徹底破滅。也是從那時起,她開始擺攤賣螺螄粉。
還是武奧站了出來,他對黃妹芳說:“媽,你要相信我,你不要把自己搞得這么累,我不會沒有書讀的,我會努力考的。”他想證明,沒有深圳戶口,他也能考上公辦高中。
兒子的兩次主動發話,讓黃妹芳有點懵,有點惘然。孩子大了,他有自己的路,他要自己走。
螺螄粉攤是從2023年國慶期間開始擺的,工業園區工業路的一處,擺得久了,黃妹芳跟其他攤販熟絡起來,生意也總有老主顧。其他攤販夸她生意好,粉的味道好,有個大嗓門的短發婦女跑來,特地問她:湯是怎么做的,能不能教我?
“可以教你啊,但是你在哪里擺?不能擺在一起搶生意噻。”黃妹芳也用大嗓門回應她,佯笑不止。兩人加了微信,次日也就不理了。
不再為了戶口考證,黃妹芳的壓力卸了一大塊。她現在的壓力主要是,“多賺點錢,如果武奧實在是沒考上公辦的話……”有錢總歸有辦法。
做了媽媽,完全屬于自己的生活就少了。過去10年,黃妹芳的心氣活力,都用在了武奧的培養上。
黃妹芳見過留守兒童,那是她丈夫哥哥的兒子,“小小的一個人,過年父母走了后,躲在被子里哭了3天”。她感嘆小孩子的敏感,所以寧愿自己苦,不愿與孩子變得陌生。
細究起來,她的心氣高也有道理。黃妹芳出生在一個兄弟姐妹多的家庭,是長姐。父親做事活絡,在當地承包了一座山,靠山吃山。家里并無重男輕女,誰讀書好,誰就往上讀。黃妹芳是當年村里唯一考上高中的女孩。她說,90年代,中專職校好就業,但她就想讀大學,根本沒考慮過其他選項。
然而1996年,她的父親去世,看著弟弟妹妹們,她知道大學是沒法上了,拿到高中文憑就外出東莞打工。經人介紹,認識了武奧父親,“就這么過日子”。
她沒想過讓武奧成為留守兒童。生下武奧不久,小兩口在東莞疲于應對,就叫婆家人來照顧,婆家人要求接孩子回老家。
從此,她就斷了求助于婆家的念頭。
黃妹芳見過留守兒童,那是她丈夫哥哥的兒子,“小小的一個人,過年父母走了后,躲在被子里哭了3天”。她感嘆小孩子的敏感,所以寧愿自己苦,不愿與孩子變得陌生。
可自己帶娃是有代價的。2011年,武奧4歲,夫妻倆才湊夠一點錢,在東莞長安鎮開了一家偏高端的飯店,做附近小工廠老板的生意。第一年就賺錢,可禽流感來了,第二、三年虧了全部,還欠了債。
30多歲,夫妻倆帶著娃,除了債務,什么也沒有。
從東莞搬家時,小武奧問她,為什么搬到這么小的家,能不能賣了原來的家換個大的。她覺得心酸,告訴小武奧,那是別人的房子,我們的家,得自己掙錢買。
“對吧,一路都是失敗的,啥也不是,別人問我怎么還笑哈哈的。”黃妹芳自己也笑,說自己性格如此,心態很好。飯店倒閉后,武奧爸爸就很愁苦,她用腳踹他,說你也太煩了,人要向前看不是向后看。
如她所說,若以成敗論,她在人生大事中,一次又一次地失敗了。最近的失敗,是拼搏了10年也沒能換回深圳戶口。
她謀劃著,等武奧上了高中,可以在深圳住校讀書,他們夫妻就回東莞了,房子能住大一點,可以專心工作。“圍著孩子團團轉10年”的階段宣告結束。
這一次似乎又是一無所獲,但黃妹芳是這樣的人:向前看,下一次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