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靖含

3月10日,郴州資興,三都鎮松木村。小雨乍歇,空氣里彌漫著中部山區獨有的清潤。盤山公路如九曲連環,不斷向上攀升,油菜花田沿山連綿,帶來一片蔥蘢。
一輛銀色皮卡從樹林中靈巧地躍出,輪胎濺起春雨后的泥濘,落在鄉道上,軋出大地色的折痕。駕駛員是當地的養豬大戶曹劍杰,副座上是他的堂弟曹凱。他們從數百米之外的養殖場而來,是為迎接迷路的訪客。
5年前,24歲的曹劍杰還在深圳某科技企業做軟件測試崗;如今,他在郴州管理著1000畝山林,擁有上千頭藏香豬和二代野豬,成為了名副其實的“新農人”。
這是一個外人不易抵達的湖南深山村莊,但無數網友循跡而至,有食客、經銷商、餐飲店主,也有想要學習養殖經驗的人。他們來自五湖四海,在不同時間,共同走過腳下這條未名的鄉道。
根據2021年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結果,我國居住在鄉村的人口為5.09億人。自2017年始的鄉村振興之路,持續改變著近四成中國人的現狀。擁有遼闊土地資源的現代農業,和大量未開墾的市場,亦被視為投資的藍海。
其中,生豬產業關系國計民生,與老百姓的餐桌、CPI的走向以及股票市場,都密切相關。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2023年,生豬價格持續在低位,生豬生產者價格同比下降14.0%。在這個漫長而低迷的生豬周期,一些新鮮力量的注入,幫助養殖業走向了一個全新的旅程。
程序員辭職回鄉養豬,類似的故事,正在廣袤的中國原野上接連發生。
人們總是要慣性地為返鄉入農尋找一個理由,比如失意、失戀、家庭責任云云。
但曹劍杰并非如此,他只是在互聯網的浪潮中隨波逐流,忽然有一個想法降臨內心,并久久盤旋不愿消散,于是他選擇跟從。
湘南,在地理版圖上,是湖南省最接近粵港澳大灣區的區域,包含衡陽、郴州、永州。其中,南鄰韶關、清遠的郴州城,更是有“廣東后花園”一說。因此機緣,湘南也得以成為中國第四個國家級承接產業轉移示范區。
但對出生于改革開放后的湘南青年而言,更為具體的感受是,距離不遠的廣東大城市成了就業的好去處。農村父母也憧憬將兒女送往省城長沙,或深圳、廣州,以期獲得更飽滿的人生。
因此,當曹劍杰一聲不響,拿著辭職證明,從深圳南山科技園回到高不見頂的郴州大山時,父母無疑是驚愕的。
事實上,曹劍杰在2017年大學畢業時,就已經決定要投身農業。在深圳工作兩年的經驗,讓他熟悉了市場的運作邏輯,也積累了小部分資本。因此,他在2019年毅然回到了故土。他的堂弟曹凱形容道:“靠近家鄉的時候,感覺空氣都變得不一樣了。”
這并非一種比喻。從郴州唯一的高鐵站下車,經市區往東北走,羅霄山脈與南嶺在此交匯,圍合形成東江湖,耒水由此發源。丹霞崖谷犬牙交錯,水系如枝杈般延伸,獨特的地理環境,形成“被上帝遺忘的高椅嶺”,近乎完美地詮釋了“山清水秀”。
曹劍杰居住的三都鎮,就在高椅嶺30公里開外,最高峰海拔接近1000米。這里的空氣,確實要比城區宜人許多。但在這個看似偏遠的村落,他不再是格子間里的一個過客,而是左鄰右舍都認識的湘伢子“阿杰”。
“湘南阿杰”—這是曹劍杰決定進入農業后,給自己起的網絡昵稱。
他為自己開設了一系列互聯網自媒體賬號,用于分享他的養殖經歷和農村生活。現在,多個平臺將他認證為“優質三農領域創作者”,他在全網擁有數十萬粉絲。
阿杰第一次切身地體驗到了互聯網的能量。此后一年里,阿杰陸續利用視頻引流,幫助當地養殖農戶賣出了700多頭藏香豬。
和刻板印象里的“網紅”很不一樣,阿杰顯得拘謹和樸實。對于網友和記者的陸續來訪,他不會過于主動地展示自己,卻也并不冷漠和警惕,仿佛一切都順其自然。
只是,他走到屋前,就會下意識地介紹這里是什么功能,提到如何喂養野山豬時,他便一個個掀開倉庫的袋子給我看里面的原料,玉米、豆渣、麥麩,依次講解,盡管我兩手空空,他仍然像面對著攝像機那樣嚴謹、認真。
在他的養殖管理間里,散亂地擺放著一些直播和拍攝用的簡易設備,除此之外,這里和普通農戶家沒什么不同。
阿杰在拍攝視頻作品或直播時,也幾乎不做任何修飾和表演,純粹地記錄養殖和農收的種種環節,或者帶網友一起看看農村的風景。如果有人對豬感興趣,他就會和他們加上微信,為他們介紹如何買豬。
這樣的拍攝方式,和阿杰的“啟蒙導師”有關,那是最早出圈的農業博主之一“華農兄弟”。不過,由于種種原因,他們的現狀都已經和當初相去甚遠。
郴州資興市曾是湖南有名的“煤都”,巔峰時期,其財政收入的一半以上都來自煤炭及其關聯產業。直到2008年,這里被列為國家第二批資源枯竭型城市,人們被迫尋找新的生機—承接珠三角地區(現在進一步升級為粵港澳大灣區)的產業轉移,以及開發文旅產業。
阿杰父子的人生軌跡,也幾乎和這座城市同軌。他的父親曾是一名煤礦工人,出工時意外受傷,腿部殘疾,如今不能遠走,家里的生計一度依靠母親在外務工支撐。
剛得知兒子從大城市辭職時,父子關系跌入冰窖,兩人幾乎天天吵架。阿杰深信農業發展極具潛力,有“華農兄弟”的成功經驗在前,他的創業首試選擇了養殖竹鼠,并在互聯網上實時更新自己的創業進度。
2019年6月,阿杰揣著自己攢下的5萬元啟動資金,正式進入農業。然而,不到半年,他的宏圖愿景就被大環境澆了一盆冷水—竹鼠不被允許養殖食用了。這次挫折卻帶來家庭關系的緩和,父親不再忍心責怪阿杰,只說“失敗了就失敗了”。
父子倆相互支撐著尋找新的機會。為了維持自媒體賬號的更新,阿杰開始記錄其他的農村生活。當時,村里一位伯伯養殖了近300頭藏香豬,因遇疫情銷售困難,他時常去探班拍攝,也獲得了一波流量小高峰。

2020年3月,一位懷化的網友順著視頻找過來,稱要購買25頭藏香豬。這個意外的“大單”,解了伯伯的燃眉之急,也讓阿杰第一次切身地體驗到了互聯網的能量。此后一年里,阿杰陸續利用視頻引流,幫助當地養殖農戶賣出了700多頭藏香豬。
2021年6月,再次積蓄了能量的阿杰,找來合伙人共同湊了十余萬,決定重啟屬于自己的養殖事業。盡管父親嘴上仍說著不希望兒子做這樣辛苦的工作,但為了阿杰的計劃,他挨家挨戶地登門拜訪,拜托村民把山林租給阿杰。
幾年間,阿杰和父親一起,從村民手中陸續租下了如今的1000畝山林,用于養殖藏香豬和野豬二代。這兩種豬都是在山坡上自由放養的類型,也被統稱為“跑山豬”。
這個在直播間和公路上來回奔波的湘南青年,在做出“不打工”的選擇兩年后,終于看到了象征希望的曙光。
站在其中100畝的野豬養殖場外圍,阿杰指向被綠蔭掩蓋的山下村莊說,“那里是我們住的地方”。因為阿杰的養殖規模不斷擴張,母親也已從外地歸家,和父親一起幫助阿杰打理豬場。
我問,這個山林里現在有多少頭豬?阿杰不知道,他的父親也說不知道。有時,他們會在喂食時,突然看見一群新的小豬。
這個曾經天各一方的小家庭,因為阿杰的“任性”,再次緊緊凝聚在了一起。
阿杰說,養殖白豬是一場“賭博”,因為豬肉價格公開透明,會牢牢地牽制住養殖戶。而跑山豬的養殖,則是一場野性的哲學。
我問,這個山林里現在有多少頭豬?阿杰不知道,他的父親也說不知道。有時,他們會在喂食時,突然看見一群新的小豬。
他告訴我,藏香豬和野豬都會在山里自我繁育,它們生了多少,就有多少,他們并不刻意去數。往往幾十頭種母豬,一年就可以生育數百頭小豬。
這些豬是自由的,它們能在山林里肆意奔跑,比白豬擁有更強的疾病抵抗力。但能賺多少錢,就要看養殖戶舍得下多少功夫,如果肉質足夠好,價格不太會掉得厲害。
阿杰就是那個愿意下功夫的人。在非洲豬瘟肆虐和豬肉價格下行的三年時間里,他的養殖生意逆勢上揚。
2022年,曹劍杰和兩個合伙人一起,注冊了郴州農路漫漫生態農業發展有限責任公司,將自己的小小產業進一步規范化。
“農路漫漫”,這是阿杰起的名字。在這條路上,他仿佛才入行不久,又似乎經歷得太多。盡管有名義上的合伙人,但他們都有著自己的工作,豬場的具體管理,賣豬、送豬的實際運作,都是阿杰獨自完成。
在網絡直播收獲一定成效后,阿杰又推出了一個養豬行業的新鮮玩法—“認養一頭豬”,這是他從其他家禽養殖行業學習并改良的營銷策略。
客戶可以花費兩三千元的價格,在阿杰的家庭農場、或經過他檢驗的合作農場中,預訂一頭小豬,并通過監控實時觀看小豬的生長環境,等到年底,客戶就可以收到一只宰殺好的肥滿年豬。
認養模式開啟的第一年,就有110個客戶參與,增收20多萬元。這一舉措也引發了同行的艷羨,許多網友跋山涉水前來取經。2023年,“接待網友”幾乎成了阿杰每個月的固定行程。
他不厭其煩地向每一位來訪者介紹自己的創業模式,為他們分析市場機會。阿杰的點子很多,只是資金并不充足,所以始終沒有更進一步規模化發展。
而前來“拜師”的倒是有不少富裕的同行,他們學習經驗后,用充足的資金把這套模式盤活得更加龐大。其中一位同行采用了更先進的科技手段,每只豬的認養售價也是阿杰賣出的兩倍。
他們將豬的耳標做了升級,客戶不僅能看到自己預訂的小豬生活狀態,還能實時監測這頭豬的運動量和卡路里消耗的實況。這是一個超前也燒錢的模式。
面對同行的良性競爭,阿杰還是決定先努力耕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2023年,阿杰的公司營收超過兩百萬,刨除喂養成本、冷鏈運輸、場地租賃、合伙分紅等等,他的凈利潤超過40萬。
這在海量的商業世界里可能遠遠不算什么,但對阿杰而言,這是漫漫長路里的一個良好信號。父母不再為自己憂愁,伙伴也給予了十分的信任,他能夠更堅定地朝著自己的目標走下去。
在這一年,他的個人生活也發生了質變。
他結婚了,妻子是初中同學靜靜。她擁有齊肩的柔順長發,笑起來會露出好看的牙齒。靜靜在郴州市區擔任室內軟裝設計師,工作地點與阿杰的養殖農場距離一個半小時的車程,與阿杰在資興市的新房也需開車一小時左右。
為了通勤方便,即使在婚后,靜靜也依然住在郴州市區的娘家。于是,在沒有刻意為之的情況下,他們開始了時興的“兩頭婚”。
靜靜還記得第一次去豬場的時候,突然有一條野蛇竄出來,把兩人嚇一跳。婚后,阿杰要去韶關送豬,說要順路帶靜靜去游覽,結果,皮卡陷在泥路里半天出不來,又有條蛇冷不丁出現。
靜靜生氣又擔憂。在她沒有看見的日子里,她并不知道阿杰還會面對哪些突如其來的危險狀況。但阿杰始終那樣沉著和細致,又讓她感到心安。
農業發展的境遇不斷更迭,豬肉價格漲漲跌跌,新婚生活帶來的巨大改變,似乎都撼動不了阿杰穩固的神經。
在這個春雨稀疏的夜晚,他的腦子里只有兩件事。一是要為即將抵達飯店的靜靜提前涮洗好碗筷,二是次日要為大客戶發走30頭藏香豬。
即便阿杰不怕累,但一天之內就需要駕車穿越數地的他,也實在忙不過來了。去年,他把1999年出生的堂弟阿凱從長沙挖回了大山。
他手把手地教會阿凱做賬號直播,和網友互動。作為這個村落里罕見的兩個“95后”,他們身上有一種頗為立體的生命力。一半是阿杰的父輩傳承下來的勞作精神,另一半則是與新興時代接軌的靈泛大腦。
認養模式開啟的第一年,就有110個客戶參與,增收20多萬元。這一舉措也引發了同行的艷羨,許多網友跋山涉水前來取經。2023年,“接待網友”幾乎成了阿杰每個月的固定行程。
阿凱很快學會了哥哥的節奏,幾乎每天都會直播一至兩小時。盡管他還沒能熟悉更復雜的業務網絡,但確實在一定程度上解放了阿杰的時間。如今,他可以放心地把養殖場交給父母和堂弟。
2023年,他賣出了1200多頭跑山豬,為資興的20多戶養殖散戶提供銷路幫助,一年能幫每個養殖戶增收5萬元左右。
今年,他有很多新計劃,迫在眉睫的是一個新商標的推出。在此之前,他的品牌商標是“農德杰”,這是他為家庭農場起的名字,但顯然不夠有辨識度。而這個尚未公布的新商標,簡單易懂,有可能帶來一些新機遇,他對此懷抱期待。
除此之外,他的合伙人在杭州管理一家農產品供應公司,如今想去上海擴張,開連鎖品牌店。他看中了阿杰的能力,想邀請他一起去上海。但這將整體打亂阿杰的生活節奏,他尚未決定。
就在思索的當口,阿杰接到一個新訂單。一個做灣區供應鏈的郴州市區客戶,臨時需要一頭藏香豬,當天18時就要裝車發往廣東,距離當時已經不到一個半鐘。
這個客戶曾承諾他今年會購買500頭藏香豬,阿杰幾乎沒有太多思考,立刻規劃出了方案,聯系了市區附近的一家養殖戶取豬。因數量少,養殖戶要求,必須他本人去接。
3月10日下午6時20分許,在粵港澳大灣區“菜籃子”產品郴州配送分中心附近,他將一頭80斤的藏香豬,成功送上了前往廣東的貨車。
一位監督發運的經理,眼神發亮地看著那頭生猛的藏香豬,問阿杰:“你有多少這樣的豬?”阿杰沒有停下手里的活兒,平靜地說道:“你要多少,我有多少。”
經理面露喜色,連忙拿出手機加微信好友,像是害怕阿杰忙到忘記他,連連說了兩遍:“你記得通過我。”我在一旁吃驚地看向阿杰:“這就又有新客戶了?”他嘴角終于上揚了一刻,隨后淡然地開車離去。
在湘南的大山里,阿杰和他的皮卡,還要駛向很遠很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