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學中很少有像“自由貿易”這樣富有意識形態意味的術語。在當今這個時代,倡導自由貿易很可能會被視作給財閥、金融家和那些四處遷移的企業辯護。
反貿易立場也有其道理。近幾十年來不斷增長的貿易,確實導致了美國和其他發達經濟體不平等狀況的加劇和中產階級的削弱。如果說自由貿易落下一個壞名聲,那是因為全球化的推動者忽視了其弊端,或者表現得好像對這些弊端無能為力。
對自由貿易反感的人,不僅有特朗普這樣的煽動家,還包括激進左派、氣候活動家、食品安全倡導者、人權運動者、工會、消費者權益倡導者和反企業團體。美國總統喬·拜登也明顯與自由貿易保持了距離。他的政府相信,建立安全、綠色、公平、有韌性的美國經濟必須優先于超級全球化。
自由貿易曾是19世紀政治改革者的集結號角,并被他們視為結束戰爭和減少嚴重貧富不均的工具。而支持自由貿易的也不僅僅是政治自由主義者。19世紀末的美國民粹主義者堅決反對金本位制,但也反對進口關稅,因為他們認為這在對大企業有利的同時損害了普通民眾利益,并推動用更公平的累進所得稅去取代關稅。隨后在20世紀早期,許多社會主義者認為,在超國家監管支持下的自由貿易,是軍國主義、貧富差距和壟斷的“解藥”。
這些相互沖突的觀點似乎構成了一個難題:貿易是促進了和平、自由和經濟機會,還是助長了沖突、壓迫和不平等?
事實上,這個令人費解的謎團呈現的更多是表象而非實質。而無論哪種結果,其實都取決于貿易向誰賦予了權力。那些19世紀的自由主義者和改革者之所以是自由貿易者,是因為他們認為,保護主義服務于土地貴族、商業壟斷者和戰爭販子等倒退的利益集團。經濟學家約瑟夫·熊彼特曾將帝國主義描述為“一種只能被民主自由貿易力量治愈的疾病”。
但貿易同樣可以被輕易利用來達到專制和軍國主義目的。在南北戰爭之前的美國,自由貿易起到了鞏固奴隸制的作用。在1787年起草美國憲法期間,南方奴隸主們設法將禁止對出口征稅寫進了憲法文本,因為他們深知自由貿易將確保種植園農業繼續盈利并維護其賴以生存的奴隸制。隨著北方在內戰中擊敗南方,奴隸制被廢除,自由貿易又被保護主義取代,因為這更符合北方的商業利益。
英國帝國主義時期的情況與此類似。1846年廢除《玉米法》后,英國政府牽頭在歐洲簽署了自由貿易協定。但在非洲、中東和亞洲,每當英國人遇到一些占據著有價值商品和市場的較弱統治者時,“自由貿易”就會被用槍桿子強加于人。尤其,英國在19世紀中葉發動了鴉片戰爭,迫使中國統治者開放市場。這些鴉片是在印度種植的,英國的壟斷迫使農民在極其艱苦的條件下勞作,給當地人留下了長期的傷痕。
二戰后的秩序,旨在打造摒棄雙邊主義和帝國特權的全球規則體系。在世貿組織前身“關貿總協定”之下,商業外交取代了戰爭,許多非西方國家借助全球市場迅速擴大了經濟。但到了1990年代,貿易體制已成為其自身成功的犧牲品。隨全球經濟擴張掌握了大量權力的大公司和跨國企業,日益成為貿易談判的主導者。環境、公共衛生、人權、經濟安全和國內公平退居次席。國際貿易再次變成了國際紛爭而非和諧的根源。
歷史的教益在于,要使貿易成為一股積極的力量,就必須使其民主化。這是確保貿易服務于共同而非狹隘利益的唯一途徑,也是我們在未來幾年重建世界貿易體制時應當牢記的重要教訓。
丹尼·羅德里克,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學院國際政治經濟學教授、國際經濟學會主席,著有《貿易直言:對健全世界經濟的思考》。本文已獲Project Syndicate授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