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強

3月17日,普京順利贏得自己的第五個總統任期。鑒于特別軍事行動從“奇襲”變成常規戰,且日益向持久戰、消耗戰演變,可以預料,普京連任后將會對執政團隊、特別是涉及俄烏沖突的人員做出較大調整,以確保朝野上下對勝利的信心。
俄羅斯媒體預測,對烏軍事行動的積極支持者和執行人、總統辦公廳副主任基里延科將出任總理;安全會議秘書帕特魯舍夫的兒子將出任副總理;74歲的外交部長拉夫羅夫和68歲的國防部長紹伊古前途未卜,兩人在各自的職位上已工作多年,但一直沒有夠資格的接任者;財政部長西盧安諾夫將留任,正是他幫助維持了制裁下的經濟穩定。
早前,克里姆林宮通過修憲等政治手段,解決了普京繼續掌權的法律障礙,再加上被認為是“唯一反對派領袖”的納瓦利內病死獄中,即便新政府在人員組成和執政路線上有變化,俄內部的政治動向也很難引發廣泛關注。普京治理下的俄羅斯,已是21世紀國際關系中的一種穩定政治形態。各方感興趣的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普京連任后俄烏軍事沖突的走向和結局。
普京2012年第一次重返克里姆林宮時,支持率為63.6%,比前一次競選總統時低了近8%。這樣的比例在西方是一個極高的數字,但在支持率動輒80%~90%的歐亞國家就有些難堪。獲悉勝選的一刻,普京眼含熱淚,讓人印象深刻。顯然,普京與其執政團隊期冀的,不只是國家元首職務的權力和影響,而是國家領袖當之無愧的威望和號召力。
在普京施政近15年后,俄羅斯的國家治理體制基本定型,以能源為基礎的經濟結構轉型艱難,國內事務中普京很難再有顯著的加分項。于是,2014年克里米亞“脫烏入俄”,成為普京治國之路上分水嶺式的轉變。在“讓俄羅斯再次偉大”的口號下,支持克里米亞回歸的俄羅斯“大多數人”相信,只有普京可以為俄羅斯帶來改變;民眾對普京政策的支持率從65%躍升至80%以上,認為俄正朝著正確方向前進的比例從40%增加到64%。
而在2018年年中政府提出提高退休年齡后,普京和現政權的支持率大幅下降。前述比例2019年3月下降到44%。但在2022年發動對烏特別軍事行動后,對外政策的“克里米亞效應”重現,對普京政策的支持率達到83%,創2017年以來的新高。
長期研究俄羅斯政治的學者得出結論:克里姆林宮維持政權穩定的機制,已從之前以經濟發展為基礎的績效合法性,轉變為對于國家和民族對外政策成就、俄羅斯傳統文化保守主義主張,以及普京作為擊敗西方的杰出領袖之形象的依賴。
俄羅斯的外交和內政,自此呈現從未有過的緊密綁定。一方面,對外政策中激進策略的成功讓執政精英獲得巨大心理優勢,他們看到了自己的決策在民眾中的強大共鳴,更加堅信其代表的國家主張正是民眾身份和情感訴求的反映。另一方面,俄羅斯對外政策的進取招致西方嚴厲經濟制裁,俄羅斯經濟越疲軟,當局就越傾向于發動民族主義的引擎,實施更加強硬的反西方尤其是反北約的政策,分散民眾在民生問題上的注意力。
當局開始有意識地將外交政策目標推銷給民眾,利用其成功或宣示的成功,激發國內人氣和對政權的支持。俄羅斯官方對第二次世界大戰歷史敘述前所未有地重視,對“抵抗侵略、保衛祖國”的“偉大衛國戰爭”精神的解讀,也與新時期抗擊北約東擴的國家戰略目標完全吻合。
盡管最近傳出北約空軍進入烏克蘭領空、演練對克里米亞打擊的消息,但雙方都對此高度警惕。普京更是一再發出有限核戰爭的新型核威懾,以徹底打消西方冒險主義者的想法。
在這種背景下,普京的連任與其說是選舉的勝利,不如說是對烏軍事行動公投的勝利。這再次證實了西方戰略界的推斷:在內外條件沒有發生巨大變化的情況下,不應期望俄羅斯內部的戰略共識在短期內會出現新的變化;無論誰成為克里姆林宮的新主人,他都會希望將烏克蘭留在俄的勢力范圍內;普京的接班人只能是比他更真誠的民族主義者。
國家的大戰略有多種方式,每一種在實踐中又會呈現出更多復雜的形式。
以進攻性戰略為例,“針鋒相對”“以牙還牙”的“對稱戰略”,常見于實力大致相當的對手之間;實力差距較大、但在某方面有突出優勢的國家,會選擇“揚己之長、克敵之短”的“不對稱戰略”。蘇聯組建華約、經互會應對北約和馬歇爾計劃,是典型的“對稱戰略”;俄羅斯現在武力抗擊北約東擴的舉措,則是一種“不對稱戰略”。其本質是在風險可控的前提下,運用合理、足夠的武力,追求相對有限的戰略收益,并且在資源的損耗上低于對手,也就是最經濟、有效地實現預期目標。
在莫斯科奉行的“不對稱戰略”下,俄烏軍事沖突的遠期前景如何?
首先,俄羅斯在這場沖突中絕對不會認輸,也就是不會從2022年2月24日軍事行動開始前的分界線后退。
俄羅斯戰敗只有兩種可能:一是北約派兵介入,俄烏沖突演變成俄與北約的全面持久大戰。這樣的情形基本上不會發生。盡管最近傳出北約空軍進入烏克蘭領空、演練對克里米亞打擊的消息,但雙方都對此高度警惕。普京更是一再發出有限核戰爭的新型核威懾,以徹底打消西方冒險主義者的想法。二是北約提供足量、持久的軍事援助,俄羅斯陷入越戰、阿富汗戰爭那樣的泥潭。這種結局下烏克蘭固然不能加入北約,俄也無法從此脫身,將持續消耗人力、財力、精力。雖然近來烏軍不斷攻擊俄油庫、黑海艦隊,但從雙方現有軍力對比看,除非西方無限期、無節制地援烏,否則基輔很難將俄拖入絕對困境。
其次,俄方有更大可能贏得軍事沖突的勝利,關鍵在于贏多少,如何贏,以及為之付出何種代價。“軍事上的勝利”意味著,俄至少要實現兩項任務:完全收復頓涅茨克、盧甘斯克、扎波羅熱、赫爾松四個已獲準加入的行政區;更換基輔極端反俄的中央政權。上述領土加上克里米亞,相當于烏克蘭總領土的23%。如果俄軍再拿下敖德薩等西邊的4個州,那就意味著烏43%的領土落入俄手中。保持已征服領土,甚至征服更多領土,強迫基輔簽署城下之盟,對俄軍來說并非不可能。但從現有軍事進程來看,堅持這樣的目標很可能會突破“不對稱戰略”的極限,最終結果是1940年蘇芬戰爭那樣的“慘勝”。
這自然引出了一個無法回避的戰略問題,這樣的勝利究竟值不值得?在斯大林時代的蘇聯,“慘勝”可以承受。但在如今的俄羅斯,戰場損失、物資消耗、民意疲憊、恐怖襲擊、前線兵變等戰爭中必然出現的負面因素和連帶后果,不斷挑戰著特別軍事行動的國內基石;“慘勝”引發的連帶效應,很可能影響國家基本經濟政治運行,甚至直接沖擊普京政權的穩固。因而,軍事上的“慘勝”并非俄方優先選擇。
再次,在烏克蘭的分裂局面下,俄可以在烏尋求政治上的而非軍事上的勝利。克里米亞脫烏入俄后,烏克蘭雖然損失了領土,但仍然是一個獨立的主權國家。俄烏軍事沖突全面爆發后,烏在政治上、領土上的徹底分裂已是既成事實,蘇聯解體后的那個烏克蘭在物理上已不復如初。未來不管還剩多少領土,也不管形式上是否加入北約,基輔都必定成為反俄陣營最堅定的前哨堡壘。對俄羅斯來說,不管最后以何種形式贏得勝利,其收獲的都將不只有勝利,還有一個戰略上的死敵。
在俄羅斯一些戰略學者看來,既然分裂后的烏克蘭與俄成為宿敵已成定局,確保這個新的敵人保持軟弱并處于內部分裂狀態,就是更好的結果;從“目標與手段的平衡”這一實施大戰略的基本原則出發,政治而非軍事上的勝利也是俄烏沖突“最具現實合理性”的結局。這為抗擊北約東擴的繼續實施留下了空間,是大戰略意義上的相對最優解。
根據這種判斷,未來俄羅斯要尋求的,很可能就是名義上的勝利或曰政治上的勝利,也就是烏承認戰敗即可。為此,莫斯科很可能愿意接受以有限收益,結束這場破壞性極大、也缺乏光明戰略前景的沖突,而不是從根本上解決之。這也是俄在德左、納卡等爭議地區的一貫策略。
大戰略是大國的制勝之道,軍事力量是其關注的重要手段。在西方海權國家看來,軍事力量和經濟、金融、制度、價值觀等手段一樣,只是大戰略的必備工具之一。但在俄羅斯看來,武力及其使用,始終都是大戰略最重要甚至是唯一的優勢力量。沙皇亞歷山大三世對此有過生動的表述:“俄羅斯只有兩個忠實的盟友,它的陸軍和它的海軍。”
1999年科索沃危機中,俄羅斯坦克部隊閃電空降普里什蒂納,宣告了一個獨立行事的大國重新回歸國際政治舞臺,其典型標志就是敢于在國際關系中主動使用武力。2000年普京執政后,更是將武力作為內外政策中慣用和善用的工具。在他的堅決推進下,第二次車臣戰爭沒有像葉利欽時代那樣虎頭蛇尾,而是在付出巨大犧牲后最終取得成功。對寡頭的政治狙擊戰也顯示出了普京的武力思維:在預定勝果未達成之前,付出再大代價也在所不惜,妥協和寬容更是絕不可能。
不管形式上是否加入北約,基輔都必定成為反俄陣營最堅定的前哨堡壘。對俄羅斯來說,不管最后以何種形式贏得勝利,其收獲的都將不只有勝利,還有一個戰略上的死敵。
2008年俄格“五日戰爭”暴露了俄常規武裝力量的弱點,但戰略目標還是實現了:北約不再認真考慮格魯吉亞和烏克蘭加入的可能性,俄語國家的反俄先鋒薩卡什維利就此結束在國內的政治生涯。2014年烏克蘭“廣場革命”后,俄迅速發起軍事干預并取得重大戰略勝利:奪回克里米亞,控制塞瓦斯托波爾的黑海艦隊基地,激發烏東部的分離主義運動。2015年支持敘利亞阿薩德政權的軍事行動,2022年初出兵哈薩克斯坦幫助納扎爾巴耶夫—托卡耶夫集團平定騷亂,連同稍后的特別軍事行動,也都是為實現政治目標嫻熟使用武力的典型例子,即試圖通過軍事上的勝利,確保在軍事行動結束時,取得政治上主導性的乃至決定性的發言權。
大戰略追求的不只是本國實力的最大化,也是與主要對手相比實力上的此長彼消,即世界范圍內的權勢轉移。俄羅斯在對外政策中堅決、果斷、持續、主動使用武力,打破了美國在冷戰后塑造的國際政治敘事,加速了西方理論界提出的“歷史終結”“霸權穩定”“自由主義風行全球”等宏大設想的破滅,對21世紀國際關系的演進產生巨大的、世紀性的影響,成為徹底改變冷戰結束后30年間由西方主導的世界秩序的肇始。
想要在21世紀崛起并成為有影響力的一極的國家,必然要從中汲取經驗和教訓。這是他們高度、持續關注俄烏沖突的主要出發點。除了更加高超地掌握武力這一大戰略直接力量的使用技巧外,也要主動適應國際環境或曰國際力量此消彼長的變化,對大戰略的頭號對手、應對方式、優勢資源和手段等做出新的確認。這對明晰新形勢下的國家發展路向,凝聚更加踴躍蓬勃的民心民意,促進國家統一大業的實現,都極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