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短房

在經歷導致自己無法回國的嚴重騷亂和政治危機后,海地總理阿里埃爾·亨利3月11日深夜宣布,一旦跨黨派的“過渡總統委員會”成立,他將辭職。
這個與古巴隔海相望的加勒比島國,今年2月底以來遭黑幫大動干戈襲擊首都。總理亨利出訪非洲搬救兵,未料這期間數千囚犯越獄,國內情勢急轉直下,據說首都太子港80%以上地區落入幫派之手。3月14日,國家警察總監的郊區住宅也遭縱火。
在前第一夫人和前總理卷入2021年謀殺莫伊茲總統一案后,亨利回應黑幫的要求和美國的施壓而預備辭職,給了海地局勢一個轉圜的機會,但也可能將這個目前既無總統亦無議會的國家,推向更糟糕的境地。
2016年11月,得到美國支持的商業大亨若弗內爾·莫伊茲,在一拖再拖的選舉中,當選迄今最后一任民選海地總統。但由于一系列貪腐和專制丑聞,他的統治搖搖欲墜;在多次有驚無險后,他終于在2021年7月7日被身份不明的外國雇傭軍刺殺。
之后,其生前挑選的接班人亨利,先后以“代總理”和“代總統”的名義掌權。但因為并非經選舉產生或得到強有力政黨的支持,加上被負責調查總統遇害案的法官加里·奧雷利安指為暗殺嫌疑人之一,亨利的權力基礎十分脆弱。
2024年2月,本是亨利原定“過渡執政”到期的時間。面對內憂外困,他去年10月起不斷請求聯合國、美國和加拿大等派軍警“維穩”,但美、加等相繼拒絕,最終只有東非國家肯尼亞在安理會斡旋下,同意牽頭領導一支由亞非拉多國(貝寧、孟加拉國、乍得、巴巴多斯、牙買加、巴哈馬等)警察組成、人數數千(其中肯尼亞最多為1000人,其余國家則參與聯合國2023年10月決議同意成立的“多國安全支持”特遣團)的維和部隊。
然而,就在海地出事前夕的2月中下旬,肯尼亞國內司法機構宣布“將阻止派遣肯尼亞警察赴海地執勤”,引發亨利不安。
2月29日,亨利匆匆飛往肯尼亞,并于翌日與肯方草簽了邀請1000名肯尼亞警察到海地“維穩”的協議。
兩天后,海地三大幫派發起行動,砸開該國最大的兩座監獄,釋放了4700多名囚犯,隨即沖擊了警察局、杜桑·盧韋杜爾國際機場、海地國家體育場等重要目標,控制了首都太子港絕大部分地區,導致至少12人死亡(其中4名警察),迫使官方宣布72小時宵禁。
匆忙趕回國的亨利無法在本國機場落地,又被鄰國多米尼加共和國拒絕入境,無奈只得嘗試轉赴西邊的島國牙買加,希望出席3月11日開幕、名義上由加勒比共同體首腦會議組織、實際上由美國國務卿布林肯和加拿大駐聯合國大使鮑勃·雷伊主導的“旨在恢復海地秩序之緊急峰會”。但此行又未果,亨利最終迫于各方壓力,宣布“同意辭職”。
海地是拉美第一個獨立國家,1804年在黑奴大起義的高潮中宣布獨立。但這個又小又窮、離美國又近的國家,自獨立以來就飽受天災、人禍和美國干預的影響,政治動蕩和有組織暴力層出不窮。
1915年,美國海軍陸戰隊登陸海地,宣稱目的是“確保當地穩定”,并一直呆到1934年。此后,他們通過在當地建立金融霸權和依附型經濟,維持在海地獨一無二的影響力。
因為并非經選舉產生或得到強有力政黨的支持,加上被負責調查總統遇害案的法官加里·奧雷利安指為暗殺嫌疑人之一,亨利的權力基礎十分脆弱。
古巴革命戰爭(1953—1959年)期間,美國在海地出手,扶持綽號“爸爸醫生”的老杜瓦利埃上臺。老杜瓦利埃和1971年繼任的兒子、綽號“娃娃醫生”的小杜瓦利埃,對外依靠美國,對內依靠高壓、政治詐術、秘密警察組織“通頓馬庫特”,以及在當地十分流行的伏都教巫術,在這個國家維持了長達29年的殘暴、黑暗統治。今天海地的許多積弊,都可追溯到這一時代。
在菲律賓獨裁者馬科斯下臺的1986年,遠在加勒比的海地也爆發了“2·7”革命:小杜瓦利埃在美國保護下逃離,神職人員出身的阿里斯蒂德上臺。
但這個脆弱的阿里斯蒂德政權,在尖銳的國內矛盾和美、加等大國干預下搖搖欲墜,最終在2004年被推翻。
屋漏偏逢連夜雨。2010年1月和2021年8月,海地發生兩次導致慘重損失和重大人員傷亡的大地震,再加上2016年10月“馬修”颶風風災,令這個千瘡百孔的國家雪上加霜。
海地問題著名國際專家、加拿大西安大略大學人類學副教授格雷格·貝克特指出,海地自擺脫杜瓦利埃家族統治后,陷入愈演愈烈的“失敗式重建”泥淖。
聯合國方面的資料顯示,自2010年以來向海地提供的近80億美元中,只有2.3%直接提供給了海地的組織和公司,從而阻礙了重建工作,導致歷次天災人禍形成的海地難民長期無家可歸,陷入赤貧,社會秩序極為混亂。
而這種結構,又給了早有權力尋租傳統的“大人物”們繼續大肆貪腐的機會。不同統計口徑的審計和報告顯示,近年來海地各執政政黨、政府高官和經濟精英普遍存在貪腐現象,莫伊茲和亨利都被廣泛質疑。
莫伊茲原本是與美國財團關系密切的“海地香蕉大亨”,上臺前就曾因涉嫌洗錢被司法調查,上臺后則因貪腐丑聞、惡性通脹和應對經濟社會危機無能而遭到廣泛抗議。為應對危機,他在2019年宣布推遲議會選舉,并試圖強化總統權力,這導致他被暗殺。
取而代之的亨利,繼續對每況愈下的國內危機束手無策。2023年1月,因選舉被長期拖延,最后10名由選舉產生的海地參議員任滿離任,反對黨也加入施壓要求亨利下臺的行列。他們和幫派相勾結,形成了“黑白兩道夾攻”的局面。

據聯合國稱,去年海地有超過8400人成為幫派暴力的直接受害者,主要發生在太子港。
幫派在海地的影響樹大根深、源遠流長。聯合國方面的數據顯示,截至去年底,海地幫派控制首都約60%的地盤,此次事變后擴展至80%以上。各方資料稱,海地全國共有大小幫派200個左右,其中23個盤踞在首都地區。
不少海地黑幫裝備精良,規模龐大,擁有從美國走私的槍械和綁票勒贖所獲的豐沛資金。2023年聯合國的一份報告指出,運往海地港口的收繳武器包括“.50口徑狙擊步槍、.308步槍,甚至還有彈鏈供彈機槍”。
海地沒有軍隊,警察號稱有1.6萬多人,但實際能部署上街巡邏執勤的,據說已從9000人銳減至不足5000人,且每天都在減少,完全無力應付暴亂。
自2004年開始的聯合國海地“維穩特派團”,因收效甚微和2017年爆發維和警察“性侵丑聞”,于2019年草草收場。此事也導致國際社會將“赴海地維和、維穩”視為畏途。聯合國資料顯示,僅2023年,海地就有約20萬居民逃離與幫派有關的綁架、搶劫和性暴力行為;幫派暴力導致約3000人死亡,1500人被綁架勒贖。
2023年1月,因選舉被長期拖延,最后10名由選舉產生的海地參議員任滿離任,反對黨也加入施壓要求亨利下臺的行列。他們和幫派相勾結,形成了“黑白兩道夾攻”的局面。
此次起事的黑幫,主要來自曾相互對立的兩大派系。其中之一為G9(其領導人為此次大出風頭的“網紅黑幫老大”、綽號“燒烤”的吉米·切里齊爾),另一個則為“伊佐”,系兩個黑幫團伙(綽號Ti Gabriel的加布里爾·讓-皮埃爾領導的G-Pep,以及約翰遜·安德烈領導的“五秒”)整合而成。
正如海地黑社會問題專家、美國弗吉尼亞大學教授羅伯特·法頓和加拿大多倫多大學加勒比研究中心研究員梅蘭妮·J. 紐頓所指出的,武裝團伙在海地并不是什么新現象,“他們在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一直是這個國家歷史的一部分”,“海地現代政治史的特點是,構成海地社會最頂層的政治精英利用黑幫”。
此次主導事件的G9,其背后有莫伊茲的“海地黨”,而G-Pep則與前總統阿里斯蒂德的“范米拉瓦拉斯黨”關系密切。
“國際危機組織”高級顧問馬里亞諾·德阿爾巴表示,2023年9月,為聯手推翻亨利,并阻撓多國部隊重新部署到海地,在“燒烤”倡導下,兩大黑幫達成名為“共存”的黑幫同盟,并在一個月后由“燒烤”出面首次喊出“打倒亨利”的政治口號。
法頓等專家指出,“如今不能簡單將黑幫視作黑幫”,因為和“直到最近”他們仍被政黨、政客和大商人當槍使不同,此番控制太子港、驅逐總理的行動表明,“他們本身已成為一股不容忽視的政治力量,情況正顛倒過來—如今是黑幫開始向政黨和政客發號施令,因為他們更有錢,更有地盤和力量”。如G9控制著眾多“黑白兩道”用于貿易和走私的碼頭,而“伊佐”則是海地龐大貧民窟的“霸主”。
其中最引人矚目的,是此次“黑幫行動”的“網紅男主角”—“燒烤”切里齊爾。
“燒烤”大約出生于1976年或1977年,出生地是太子港西區毗鄰拉薩林貧民窟的德爾瑪斯。他曾是海地精英警察部隊“維持秩序部隊”的警官,2018年因涉嫌主導幾次暴力執法被解雇,“黑化”后先成為德爾瑪斯“六號基地”幫派的老大,以好勇斗狠嶄露頭角。
他的信仰曾是個大拼盤—他宣稱崇拜馬丁·路德·金、馬爾科姆·艾克斯、切·格瓦拉、老杜瓦利埃,甚至羅賓漢,但近年來則經常自命為“革命家”,將G9也改稱“革命組織”。
2022年7月,G9和G-Pep為爭奪太陽城控制權爆發血腥械斗,造成50人死亡,占上風的“燒烤”名聲大噪。同年9月,他利用海地的“燃料危機”,控制太子港主要的天然氣輸入港Varreux的燃料碼頭,控制達9個月之久,賺得盆滿缽滿。
在亨利總理被拒于國門之外、仍苦苦掙扎不愿下臺的關鍵時刻,“燒烤”在WhatsApp上發布長達7分鐘的公開警告,稱“倘若亨利不下臺且國際社會繼續支持他這樣做,將直接導致海地陷入內戰,導致海地人民陷入種族滅絕”。觀察家普遍認為,正是“燒烤”憑借事實上“海地當前最有權勢人物”之地位所發出的上述警告,成為壓垮亨利的最后一根稻草。
對于美國、加拿大自相矛盾的政策,許多加勒比問題觀察家提出了尖銳批評。
加勒比政治問題專家查默斯·拉羅斯指出,一方面,美、加對海地政局的長期干預,導致并深化了今日海地的一系列危機;另一方面,它們既試圖不重蹈貿然派兵入境的風險和覆轍(美國僅派少數兵力協助本國撤僑,美加分別承諾向可能的海地國際部隊提供最多2億和5900萬美元支援),又試圖繼續壟斷關于海地未來政治命運安排的話語權—許多跡象表明,正是美加施壓,促使多米尼加共和國親美的總統路易斯·阿比納德爾在關鍵時刻,拒絕從肯尼亞匆匆趕回的亨利飛機落地,人為延續了海地的無政府狀態。
更讓人無語的是,牙買加舉行的“旨在恢復海地秩序之緊急峰會”,在布林肯和雷伊大使主導下,竟將本應是“主要當事人代表”的亨利拒于門外(被扔在美國的加勒比領地波多黎各),以迫使他同意下臺。
危機爆發后,肯尼亞政府已第一時間表示,在海地局勢明朗化、“過渡總統委員會”成立之前,將不會向海地派遣警察。3月12日,肯尼亞外長辛奧伊表示,是否派遣警察“取決于實地情況,最關鍵的實地情況是,必須有一個當局可以作為警察部署的基礎,并在海地享有憲法權威”。
很顯然,亨利履約辭職或肯尼亞派兵的前提,都是這個“過渡總統委員會”能成立并發揮作用。按照加勒比共同體輪值主席、圭亞那總統伊爾凡·阿里的解釋,這個委員會將由來自海地各政黨和商界的7名有投票權的成員以及 2名無投票權的觀察員組成,擁有海地總統通常擁有的一些權力,例如任命臨時總理和內閣,并借此成立臨時選舉委員會,以組織海地自2016年以來久違的選舉。
這個“過渡總統委員會”卻一度難產:“范米拉瓦拉斯黨”“海地黨”“致力于發展黨”等海地國內政治勢力,對于應邀加入該委員會,先后表現出冷淡、猶豫,或索性拒絕。
然而,這個“過渡總統委員會”卻一度難產:“范米拉瓦拉斯黨”“海地黨”“致力于發展黨”等海地國內政治勢力,對于應邀加入該委員會,先后表現出冷淡、猶豫,或索性拒絕。支持總理亨利的政府團體“12月21日協議”,也未第一時間提名委員人選。
許多分析家指出,隨著“黑幫的政治化”取代“政治的黑幫化”,如今在海地掌握話語權的是G9和G-Pep等;曾經在幕后操縱、利用它們的政治勢力和財閥,反倒被它們挾制—以便阻止國際部隊介入、避免美加等利用選舉再度強加一個聽命于外國的“合法政府”而損害黑幫的既得利益。
倘若拒絕正視這些“政治化的黑幫”,無視其政治化的訴求,且繼續抱持“既不想冒險再次直接投入兵力,又希望繼續主導該國話語權”的一廂情愿理念,該國將繼續以“失敗國家”“無政府狀態”的可悲形態,成為消耗國際社會財力和耐心的無底洞。
更根本的問題是,海地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就在3月中旬,聯合國世界糧食計劃署警告,海地“正處于毀滅性饑餓危機的邊緣”,因為暴力事件已導致太子港超過20萬人流離失所,而海地警方缺乏資源來對付暴力團伙。聯合國海地救援委員會鑒于當前局勢,已不得不暫停其在海地的工作。
法頓等專家指出,海地不僅是拉丁美洲最貧窮的國家,也是財富分配最不均衡的國家之一。它面臨著許多系統性問題,例如高失業率和缺乏機會,這些問題的存在,正是海地黑幫能量的源泉。“許多年輕人沒有未來,沒有工作,沒有教育。他們真的沒有希望了。你可以理解為什么他們中的一些人加入幫派。這是一個結構性的社會和經濟問題。”
如果國際社會強加給海地的、五花八門的“秩序”“選舉”“政府”“方案”始終無助于解決這些系統性問題,甚至反過來助長這些系統性問題的繼續惡化,那么,海地的“失敗國家形象”將連同其黑幫問題,繼續成為這個世界觸目驚心的“現在進行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