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遠

全國兩會閉幕后,蔣勝男在家中睡了三天,終于恢復力氣與人交流。
像一場戰役終于結束了,她在電話中說。緊鑼密鼓的會議日程,加之北方粗糙的天氣,對于來自浙江溫州、長期從事寫作與編劇工作的蔣勝男來說是雙重考驗。會前的感冒癥狀在神經緊繃的6天會議結束后卷土重來,擊垮了她。
就在她病中的幾日,3月11日,政協會議閉幕后的第二天,一則“為什么蔣勝男的建議如此受歡迎”的詞條沖上熱搜榜。被轉發最多次的一條留言是:“因為她認真履職,提的都是大家關心的事!”
從2022年開始,蔣勝男成為了兩會期間大眾關注度最高的委員代表之一。有網友總結了蔣勝男履職以來的兩會提案,它們都是一些與社會公共利益、與普通人息息相關的建議—建議為基層減負增能、建議推進農村婦女土地權益保障、建議加強外賣食品安全監督、建議公務員取消35歲限制、加強勞動法對勞動者的休息權保護,如此等等。
蔣勝男對南風窗說,她的提案永遠基于三個明確的出發點:關心文化行業的發展、關心婦女兒童、關心年輕人。前者是她安身立命的寫作事業,后兩者則是她自己,是她身邊一個個普通人。
基于這三個出發點,作為第十三屆全國人大代表、第十四屆全國政協委員參與全國兩會的七年來,蔣勝男保持著對特定議題的持續關注,抓住一條線索,然后順藤摸瓜似的去探索、敲打,最終凝練成切中肯綮的提案。
或許是因為一份被期待的責任感,一份行動的決心,不太常見地,蔣勝男把自己的郵箱地址公開在個人社交媒體上,接收任何人的來信。她說,希望建立一種生態,“去幫助更多的人”。
“發聲是推動改變的第一步。”蔣勝男告訴南風窗,聲音柔軟而堅定。
南風窗:在成為全國人大代表、全國政協委員之前,你參政議政的起點,是溫州市青年聯合會的委員。當初是什么原因促使你積極參與其中的?
蔣勝男:市青聯時期還不算嚴格意義上的參政議政。當時覺得大家都是年輕人,市青聯是年輕人聚會的地方,于是加入了。有時需要我們寫一些建言獻策的提案,可以寫,也可以不寫。那會兒我就挺有熱情的,因為平時看見好多事情,想要說一說。
南風窗:當時你比較關心什么問題?
蔣勝男:主要是文化領域,還有一些日常生活中可以發現的市政建設中存在的問題。
南風窗:與當時相比,這幾年,你關心的視野變得越來越寬闊了,可以這么說嗎?
蔣勝男:其實不太會刻意地去尋找提案,我不熟悉的議題也不太好提。基本上,除地方建設外,我的兩會提案來來去去就這么三大類:一是關心文化事業的發展,尤其關于保護原創;二是關心婦女兒童保護;三是關心年輕人的處境。
南風窗:這三類議題中存在各種各樣的可能性,你最終選擇怎樣的建議提交給全國兩會,判斷和取舍的標準是什么呢?
蔣勝男:沒有什么特別的標準,很多時候是揪住了一個特定問題,一年年地深入挖掘。比如與年輕人有關的議題,最早是因為我自己從事寫作,身邊許多作家朋友和年輕讀者的生活嚴重依賴外賣食品,但當時外賣平臺管理不規范、商家注冊門檻低,大家都很擔心外賣平臺的食品衛生質量。所以我在成為人大代表的第二年,也就是2019年,向全國兩會提出了《關于加強外賣食品安全監督的建議》。
“上面千把錘,下面一根釘”,工作壓力經過層層傳導,最終全部落在基層工作人員身上。
因為這個建議,很多年輕的朋友找到我,向我反映他們在職場上遭遇35歲就業瓶頸的困境。所以《解除35歲職場恐懼,修訂國家公務員報考年齡限制的建議》成為了我2020年的兩會提案。
再后來,2023年兩會《關于加強勞動法對勞動者的休息權保護,對企事業單位八小時工作制的執行情況加強監督管理》的建議、今年兩會關于《有效利用大數據平臺統籌安排,為基層減負增能的提案》,都來自我對這類議題的深入思考。
南風窗:今年兩會你提出了《有效利用大數據平臺統籌安排,為基層減負增能的提案》的提案,早在1月份,你通過個人社交媒體向廣大網友就這一話題發起了征集,得到了網友的踴躍互動。基層工作者工作負擔之所以如此龐大,根本原因是什么?
蔣勝男:征集發起后,我收到了兩千多條留言,六七十封來信。據這些反饋和我自己的調研,這之中的原因很大程度在于“上面千把錘,下面一根釘”,工作壓力經過層層傳導,最終全部落在基層工作人員身上。
現在有些地方動不動就搞個問題清單,但凡巡視、督查、審計、環保、網絡輿情、安全生產、信訪、社會平安穩定出現的問題,都要清單化處理。
即使沒有問題,也需要填寫各種報表,黨建、經濟、改革、創新、生態等工作都有常規化的報表。日報、周報、月報、季報、年報,多口收集、多頭報送,天天在沖刺,事事都緊急,讓基層干部東奔西走。
然而,基層工作人員的本職工作應該是切身幫助群眾解決實際問題。如果他們每天疲于應對各種上級部門層出不窮的“考核”“打卡”,而把用于打通政府與群眾“最后一公里”的時間嚴重壓縮,最終會產生嚴重的不良后果。
盡管現在各部門都把基層減負掛在嘴邊,但實際工作中依然存在嚴重的“本位主義”“形式主義”,“懶政思想”和“甩鍋思想”。因為政出多門,所以導致基層工作在不斷“接球”,如果能在市一級部門形成“數據網上走,報數不報表”“聯合下基層,指令有統籌”,就能夠真實地為基層減負。
南風窗:你今年兩會的另一份建議,《關于推進農村婦女土地權益保障,促進性別平等與鄉村振興的提案》,非常有力度。可以講一講它是怎么來的嗎?
蔣勝男:前年全國兩會,我關于婦女兒童權益保護的建議是關于《修改刑法第240條,提高拐賣婦女兒童罪收買者刑期的議案》。前期調研過程中,我發現了一個很奇怪的現象:我們原先以為婦女拐賣的拐入地都是些窮鄉僻壤,然而實際情況是,很多拐入地經濟比較發達、交通還算便利,甚至當地還會存有一定的文化傳承。

兒童拐賣同樣如此,在一些經濟比較發達的省份,依然有人收買男嬰。這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為什么一個買來的男孩,會比親生的女孩在父母心中更重要?
去下鄉調研,與當地一位四五十歲的農村婦女交流,我問她,你們為什么一定要生個兒子?她告訴我,生兒子有地分。據我所知,我們的土地政策中并沒有說只分兒子不分女兒的偏向。
后來才知道,農村擁有一定的自治權,很多時候土地承包經營權如何分配,是村委會來決定。而在家庭聯產承包制施行以后—當然,這個制度很大程度上激發了農民的種地熱情,但由于經濟權益的分配以家庭為單位,所有的生產資料歸于戶主,一個家庭的戶主通常是父親和丈夫,導致其他家庭成員處境比較被動。
我以前一直覺得重男輕女是一種封建思想遺存,但始終困惑我的是,解放這么多年了,一種封建思想的遺存真的可以這么堅固么?如今發現,重男輕女的傾向或許來源于這種利益分配取向。或者可以說,封建遺存思想一定程度上影響了這種利益分配取向,然而它的存在維系著重男輕女的歧視性觀念。
一些農村喪偶婦女、離婚婦女、改嫁婦女,無論能否從娘家或再婚夫所在村莊獲得土地,夫家村民組織常收回其承包地,而娘家村往往拒絕恢復其承包地。一些大齡未婚婦女到一定年齡后,娘家村強制收回其土地。一些婦女在丈夫死后,村里只保留其子女的土地,而將其承包地收回。
基層工作人員的本職工作應該是切身幫助群眾解決實際問題。如果他們每天疲于應對各種上級部門層出不窮的“考核”“打卡”,而把用于打通政府與群眾“最后一公里”的時間嚴重壓縮,最終會產生嚴重的不良后果。
農村地區現存的一系列社會問題,如出生性別比失衡、天價彩禮和農村女性的流失,根源都是農村婦女在集體土地所有權和用益物權的分配上遭受的不公平待遇。
南風窗:如何解決這一問題,你的建議是什么?
蔣勝男:這些年有一部分農村女性開始和村委會打官司,爭取土地承包經營權、宅基地使用權、集體經濟組織收益分配權和征地補償費分配權。但由于村委會執行起來困難,后來法院干脆不再受理。村委會執行困難的理由是,他們擔心個案會引來仿效,影響現行的分配制度。
解決這個問題,不需要出臺什么新法律,現有法律是完備的。我認為,地方政府需要給村委會進行科普,甚至需要出臺一些政策去保障法律的執行。
與村民自治有關的法律是下位法,民法典是上位法,然而針對農村女性土地權益這個問題,存在一種執行了下位法卻執行不了上位法的困境。
南風窗:參政議政的委員代表中,女性的聲音相對來說依然是少數。在你看來,女性參政議政的必要性是什么?你會如何鼓勵更多女性參與其中?
蔣勝男:婦女能頂半邊天,我們女性的代表委員可以把廣大女性朋友所面臨的一些困境反映出來,這是非常有意義的。而且這一次全國人大換屆,女性代表的人數比例較上一屆有所上升,這說明我們女性代表做出的成績被看見了。我相信一句話,“因有為,爭有位”。我們做得越多,我們越能被看見,往后會有越來越多可供我們發揮的地方。
南風窗:你的一些提案,比如35歲困境、基層減負和農村女性土地權益,牽涉的范圍比較廣、既有結構比較復雜,人們或許會通過你的提案看見存在的問題,但很難立刻發生改變。你是怎么想的?
蔣勝男:是這樣的,我前兩年的提案很快得到了解決,后來這些提案涉及的議題更龐大,解決起來的確更困難。但我相信,只要有人把問題提出來,就一定會有人看見,有人去推動。
包括“35歲就業困境”這個話題,我2020年提出以后,接下來每一年都會有很多的代表和委員繼續討論、提議。只要你說出來,就會有更多的人為之發聲,會有更多人去調研、籌劃、響應。這就是發生改變的開始。
全國兩會正是這樣一個平臺,我們這些來自全國各地、各行各業的代表委員,用這么多雙眼睛去發現問題。我們的建議是必須被辦理和回復的,所以即使沒法在一年之內迅速解決,但一定開始了推進。
南風窗:會不會有受挫的時刻?你是如何重新鼓起勇氣的?
蔣勝男:說是受挫或許不太準確,但的確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立竿見影地得到回復,需要繼續推進。

比如《解除35歲職場恐懼,修訂國家公務員報考年齡限制的建議》,我當時接到了相關部門打來的電話,回復說這個東西今年很難去動它。我也和對方說,我提這個建議的目的其實不是為了改變公務員的報考年齡,我希望的是推動整個社會上35歲被職場邊緣化的現象有所改善。我們聊了一個多小時,最后他說,會把今天的談話內容轉達領導,我相信他們會繼續向上匯報。
有些時刻確實會比較沮喪。但我會想,最好再努力一下。很多事情不是提了馬上就能做好,那就繼續提、繼續推動,水滴石穿,做好這個準備,心理落差就不會太大。
我可以算是一個樂觀的人,我的成長伴隨著改革開放的40年,親眼見證我們國家的發展越來越好。盡管發展的過程中會遇見很多情況,我相信只要每個人都出一分力,就可以對現狀有一些好的改變。
我發現了一個很奇怪的現象:我們原先以為婦女拐賣的拐入地都是些窮鄉僻壤,然而實際情況是,很多拐入地經濟比較發達、交通還算便利,甚至當地還會存有一定的文化傳承。
南風窗:參政議政這些年來,怎樣的時刻讓你感覺自己在切身改變些什么?
蔣勝男:2019年,我提出的《關于加強外賣食品安全監督的建議》,被全國人大選為重點建議案進行督辦,第二年年底,外賣平臺賣家執證率就從原來的百分之六七十上升至95%以上,投訴前三內容從證件不全、衛生不良等主要矛盾,改為食品口感、送貨較遲等次要矛盾。這對我來說是很大的振奮,讓我第一次感覺,我在做的事情真的能改變普通人的生活。
還有一個同樣是2019年的提案,《關于推進知識產權應用型人才培養的建議》,一年以后我們的教育部出臺政策,130余家高校把知識產權應用型人才培養的專業建設提上了日程。這兩個提案得到的反饋非常鼓舞我。
另外,2020年我提出的《解除35歲職場恐懼,修訂國家公務員報考年齡限制的建議》沖上了微博熱搜第一,我從沒想過自己的提案可以引發這么大的社會反響。
南風窗:這些建議的社會反響,包括現在很多人愿意去你的個人社交媒體下留言,給予你鼓勵和支持,他們的聲音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呢?
蔣勝男:一種巨大的支持,對我來說還會有一種“何德何能”的感覺。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或許支撐不起大家的期望,很多人在生活中遇見難事兒都會告訴我,希望我去關注、轉發,或者其他幫助。我時常覺得自己能力有限,倍感慚愧。
巨大的支持之下,會有一些壓力。對我來說,可以把握好的就是做好每年兩會的提案工作。此外,如果力所能及,我會把一些訴求私下轉發給相關領導,希望可以幫上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