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瑤
驅趕記者從來不是新鮮現象,在一些地域性較強的重大災難事件現場,千方百計阻攔記者接近現場的,除了部分執法者,還常常包括部分當地居民。
出發點也很好理解—“不能讓人抹黑咱”。
這是一種樸素的、基于保守情感的地主思維。初衷是盡可能維護地域的名譽和形象。一個地方發生了負面事件,當地人認為這是“家丑”,能不外揚就盡量不外揚,能內部解決就內部解決,越低調越好。
農業社會,“兩耳不聞窗外事”與“家丑不外揚”作為維護居所穩定和宗族社會靜態延續的兩扇門,隔絕了大部分與外界融通的渠道,壞事不出門,好事傳千里,這既是維續穩定、抵御風險的需求,也是以家庭為單位的倫理觀念要求。
把一個地域、一座城市視為家,本質上和鄉土社會鐵板一塊的宗族凝聚意識是一樣的。甚至有著一定的現代性基礎。比如隱私權,將地域人格化,將發生于該地域的事情內化為能夠被個人判斷左右的隱私信息。此外,出于一種樸素的責任感,斬斷一切可能泄露“家丑”的信息源,反而被視為義務。
“家丑不可外揚”這句已演化為傳統觀念的民間俗語,脫胎于傳統政治文化里的“避諱”概念。
最早的避諱說法來自儒家,“《春秋》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閔公元年)。“諱”,即因有所顧慮而回避、隱瞞或故為曲說。
在孔子看來,需要避諱的對象,往往是尊者、親者和賢者。各種禮崩樂壞之下的丑事、惡事,“為尊者諱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但這是否意味著,一切“丑聞”必須封鎖?
需要明辨的是“丑聞”與“新聞”之間的區別。前者,在文化語言情景下更常被視為私人領域的道德爭議或污點,后者則實打實地關乎公共利益,關乎法治和人權。
避諱是有前提的,不是壓倒性的,因此中國自古有法治和仁的義理,“是相互性的義與相互性的愛”,要求一樣決策需要盡可能服務于最多數人的利益。
譬如,在依靠專門的通信人員傳播信息的時代,凡遇天災人禍,如果官員瞞報、緩報,導致朝廷不能及時獲知消息,最終可能造成餓殍遍地,民不聊生,甚至間接激生農民起義等變局。
一場火災,或者是其他造成了重大生命傷亡的災難,當然不能算是“家丑”。
生命權以及其它人的一般性權利是超越地區狹隘需要而存在的更高階的人類基本權利。在國家公民和人類普遍生命價值的語境下,居民和城市并不是從屬關系,而是在行政上的被服務者和服務對象,權力上則表現為監督與被監督的關系。
對外部監督的抵御和避諱,源于一種權利意識的錯位。誤將地域為單位的名譽責任感,置于了更重大的公共利益之前,將法與政治領域的公共議題,簡化為了私域的情感和倫理問題。
公法領域的民眾知情權則與新聞業的成熟息息相關,“到場”成為將公共利益與公眾聯絡起來的重要橋梁。在相當一段時間內,社會受益于這種溝通。新聞記者就像一個擦玻璃的人,把無知之幕背后直接關于個體利益的必要信息拭亮給公眾。
到了現代法制社會,不僅是公權力,凡事關公共利益,與廣泛的、超出單一地域和人群相聯系的問題,就理應公之于眾,受到社會的有效監督,不得隱諱。
倘不如此,不管任何一方,最終結果都是集體受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