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普魯塔克在《名人傳》中雖少有直接詳述傳主的教育內容,卻巧妙地將之與傳主品行聯系起來,從而突顯教育的重要性。普魯塔克的教育敘述強調習性與美德兩大要素,指出傳主的習性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其對教育的態度及對教育內容的選擇。在教育內容上,普魯塔克推崇希臘教育中的美德教育,并試圖從傳主們對希臘教育的接納程度和學習深度上來解釋他們的成敗;在教育的本質上,普魯塔克堅持貫徹道德訓誡,并寄望通過自己的著述喚起人們對教育的重視,強調美德在教育過程中不可或缺的重要意義。
[關鍵詞]普魯塔克;教育觀念;習性;美德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01(2024)04—0122—11
普魯塔克(Plutarch,46—120)是羅馬帝國初期的希臘作家,傳世之作為《道德論叢》(Moralia)和《名人傳》(The Parallel Lives)。通常認為,在《道德論叢》中,普魯塔克大量闡述了對古希臘羅馬政治、哲學、文學、教育、道德等內容的理論見解;在《名人傳》中,普魯塔克通過古希臘羅馬英雄人物的生平事跡來反映其思想觀念。而教育(paideia)在普魯塔克的著述中占有重要地位。例如,在《道德論叢》中,普魯塔克有多篇探討教育不同方面內容的文章;在《名人傳》中,絕大多數人物傳記的開篇部分也都記錄了傳主接受教育的情況。普魯塔克的教育敘述,既受到了研究者們的廣泛關注,又向他們提出了幾個核心問題。首先,需要明確普魯塔克教育觀念的深層內涵;其次,需要探究普魯塔克在選擇傳主教育內容時受到哪些具體因素的影響;最后,需要深入分析教育對傳主品行產生的實際作用。針對這些問題,研究者們已從不同角度進行了闡釋。
20世紀初到60年代間,國外學者關注到普魯塔克多數人物傳記開篇部分對人物習性和教育的敘述,但他們普遍認為,這些內容都是一些普魯塔克關于傳主天性的主觀判斷,與傳記后續內容鮮有聯系。弗里德里希·利奧(Friedrich Leo)在其1901年出版的《作為文學樣式的希臘羅馬傳記》中列出了《名人傳》每篇傳記的開篇章節里敘述的六項內容,分別是:家族(genos)、外貌(eidos)、習性(tropos)、生活方式(diaita)、教育(paideia)和邏輯(logos)。 D. A.拉塞爾(D. A. Russell)在其文章中指出,普魯塔克的寫作方式松散而無條理性,有時在撰寫人物傳記時甚至未預先制定明確的寫作計劃。
自20世紀末以來,學者們開始側重從寫作手法和文化選擇角度研究《名人傳》中的教育內容。提摩太·達夫(Timothy Duff)在《普魯塔克的教育模式》一文中,從傳記內容著手探討普魯塔克敘述人物教育時所采用的手法,將普魯塔克對人物教育的敘述分為兩種模式:靜態模式(static/illustrative model)和發展模式(developmental model)。靜態模式是指依據人物對教育的態度來說明人物的習性,主要體現在傳主生平中的一些軼事,普魯塔克在《名人傳》中較多使用這種模式。發展模式則通過傳主童年所受教育來反映其成年后的品行,從而揭示教育對品行的影響,這種模式需要普魯塔克通過分析推演出結論,與其在《道德論叢》中所采用的論述方式更加契合。達夫經過大量論證表明,普魯塔克在綜合運用上述兩種模式的基礎上介紹傳主的教育背景,從而將他們接受的教育內容與品行聯系起來。此外,達夫在進一步的研究中強調,普魯塔克作品的核心均圍繞著道德議題、是非判斷及行為對錯的辨析。普魯塔克筆下的傳主為讀者樹立了可供效仿的榜樣(paradeigmata)或作為警示的反面案例,旨在引導讀者學會獨立思考道德問題。
西蒙·斯溫(Simon Swain)從多重視角出發,對普魯塔克的教育敘事進行了全面而深入的考察。斯溫認為,普魯塔克崇尚希臘文化,在談及教育時,普魯塔克所指的是希臘教育。這使普魯塔克更多去審視羅馬傳主的教育問題,而缺少對希臘教育內容的學習是導致羅馬人行為舉止不如希臘人優雅的重要原因。斯溫曾在《名人傳》中挑選出西塞羅(Cicero)、老加圖(Marcus Cato)和馬爾庫斯·布魯圖斯(Marcus Brutus)這三位與古希臘哲學聯系甚密的羅馬傳主,從教育的視角深入分析了他們各自的成敗與功績。此外,斯溫還從希臘教育內容對羅馬傳主的影響著手,探討希臘教育的功效。羅伯特·蘭博頓(Robert Lamberton)在研究中將普魯塔克對教育的重視與其身處的社會現實聯系在一起,以此展現《名人傳》在希臘和羅馬之間承擔了文化交融的作用。他從教育的實用性角度入手,分析普魯塔克作品中以教育為主題的文章,并闡述普魯塔克這位“教育者”是如何通過教育途徑,在當時社會背景下促進自我成長與提升的。在《普魯塔克研究指南》中,艾文·鮑伊(Ewen Bowie)通過探究詩歌與教育的內在聯系,解析了普魯塔克在詩歌中所蘊含的教育理念,并將普魯塔克對詩歌的立場視為其哲學思想的體現,體現出其希臘精英教育背景。綜上所述,隨著國外學者們研究不斷深入,以普魯塔克的教育敘述為切入點,探討希臘與羅馬在政治、社會等方面的差異已成為一種趨勢。
隨著國內學者對普魯塔克及其作品的關注度提升,相關研究成果不斷涌現。在普魯塔克著書目的方面,馮亞和孫文棟在其文章中都曾指出,普魯塔克寫作是為了追求德性。在普魯塔克思想方面,張利民、張東鋒聚焦于普魯塔克作品中的“共和德性”,認為其源自于古希臘和羅馬的政治傳統,普魯塔克將其融入自己的作品中,使讀者受到感染與教化,這種歷史與道德的融合是普魯塔克作品的重要特征。王成軍、王瑞媛的《普魯塔克傳記史學的人文觀念探析》一文論證了普魯塔克傳記史學的核心任務是培養公民的人文精神,而其人文觀的核心內容則聚焦于公民政治素質的提升,這兩點在普魯塔克的傳記作品中,通過其獨特的敘事風格與內容得到了突出展現。黃健的《普魯塔克的女性教育觀研究》聚焦于普魯塔克羅馬統治下的希臘作家身份,分析希臘傳統與羅馬現實兩種因素對普魯塔克女性教育觀的影響。
以往的研究成果表明,學者們已經注意到普魯塔克對教育中道德因素的重視,及其通過將希臘文化與傳主的生平緊密結合,以突顯希臘文化和希臘教育重要性的敘事方式。縱觀普魯塔克的作品我們不難發現,傳主們在成年后品行上展現出的特質,很大程度上與他們年少時面對教育的態度、接受的教育內容有關。他們對教育內容的選擇在一定程度上受習性(ethos)的影響,童年時接受的良好教育有助于獲得美德(arete)和功績,而教育的缺失則多會導致日后德行上的不足。普魯塔克高度贊揚希臘教育,尤其是重視美德的雅典教育。筆者認為,普魯塔克所指的教育不是一種嚴格的認知訓練,更多的是道德上的熏陶與培養,而教育的目的在于塑造人物的習性,使人們達到道德上的卓越(ethike arete),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本文將結合《名人傳》中的傳主教育內容和《道理論叢》中的教育主題文章,綜合分析普魯塔克的教育認知、教育方法、教育核心內涵及其教育觀念的影響,以期加深對普魯塔克作品的歷史理解。
一、對個人習性的正確塑造
普魯塔克在《論神圣復仇的延遲》中曾經說道:“人類都有一種天性(physis),即領會現有習俗、學說和行為準則。因此常需效仿道德行為來掩蓋自身的缺點,最終消除或避免與生俱來的惡習,否則天性會長時間隱藏在混沌之中無法被發掘。”對普魯塔克而言,天性和習性不同,天性與生俱來,是人們個性中的常量,受環境影響,它或隱藏,或外顯,但不會改變,從而能維持個人的獨特性。天性有助于個人在塑造習性后培養道德。習性與天性有關,人的習性是由內在力量所驅動,并受到個人生活經歷及理性影響。在兩者之中,普魯塔克更重視習性的作用,認為習性是教育中很重要的部分,是人們精神中不穩定的特質。人們從習慣中襲得習性,再經由邏輯(logos)塑造之。正因看到了后天社會生活環境因素,普魯塔克始終將環境對習性的影響置于遺傳對習性的影響之上,強調在生活中對習性加以正確訓練的必要性。《塞爾托里斯傳》中有一段普魯塔克關于環境影響習性的論述:“建立在理性基礎上的純粹美德,無論出現任何的不幸,都不會轉到對立面,即使美德變為惡行。但也會出現一種可能,即當巨大的、難以承受的災難給良好的本質帶來壓力時,習性隨之變化的可能。”普魯塔克反對人類發展的先天決定論,并且指出雖然天性是人們與生俱來的品質,但環境和運氣有時會對人們的習性產生更大影響,而教育就是環境變量中的一個主要因素,想要塑造優秀的習性就必須從童年的教育著手。
童年是習性養成最重要的時期。普魯塔克認為:“想要兒童做出正確的行為就必須讓其同時具備天性、理性和習性。理性來源于學習,習性則源于不斷訓練。”這種認識在《名人傳》
中多次得到體現。普魯塔克為突出傳主的高尚德性和英勇事跡,會將他們的品行與受教育情況直接聯系起來。《伯里克利傳》中,伯里克利的音樂老師據說是戴蒙(Damon),這位徹頭徹尾的詭辯家用音樂教育作掩護,實則教授伯里克利政治角逐的能力;此外,伯里克利還跟隨愛利亞派的芝諾(Zeno)學習自然科學和辯論技巧;在伯里克利結交的人物當中,克拉卓美尼人阿那克薩戈拉(Anaxagoras of Clazomenae)的教導使其德性更加高尚,舉止更加沉穩。從伯里克利接受的教育內容來看,其杰出的演講才能源自于天生的智慧和后天學習的技巧;務實的習性使其在軍事上從不采取激進行動,因此在希臘人中獲得很高的聲譽。而雅典將領提米斯托克利(Themistocles)在童年時就展現出習性中異于同齡人的一面,傳記里描述其“天生睿智和富有遠見,對公共生活十分向往”。據普魯塔克記錄,因崇尚光榮和對城邦生活的強烈興趣,提米斯托克利對旨在塑造德性與教導禮儀的課程深感厭惡,卻對那些培養智慧及提升實務處理效率的課程給予了高度關注,遠遠超越了他那個年紀應有的水平,這是他獨有的天性。提米斯托克利所接受的教育足以讓他在成年后完成偉大的事業,但他只熱衷于政治,忽視對習性的塑造,最終導致他領導希臘軍隊在希波戰爭中獲得重大勝利后,卻因狂妄的習性和想要成為軍事獨裁者的野心而被雅典人所放逐。
從普魯塔克的敘述中可以明顯看出,那些在幼年時期就展現出沉穩、溫和及平靜特征的傳主,往往能夠接納并深入學習傳統的希臘哲學、音樂及邏輯等教育內容。相反,具有強烈戰爭欲望和求勝心態的傳主,傾向于將精力集中在體能鍛煉和作戰技能的學習上。而對政治生活充滿向往的傳主,則更可能偏向于文學修養和辯論才能的訓練。普魯塔克沒有在《名人傳》中呈現出任何一個完美的傳主形象,他們的習性截然不同,道德修養也不盡一致。普魯塔克充分關注并從不同角度展現傳主的習性,讓他們在擁有完整個性的同時突顯個體特色。在敘述傳主童年時期的軼事時,普魯塔克不僅表現出他們所受教育的不平衡性,還突出后天教育在塑造習性時的重要作用。基于對教育的全面理解,普魯塔克又不止局限于突出教育中某些方面內容對個人習性的塑造作用,他指出只有在天性純良的基礎上,輔以正確的教育內容才能成就偉業;而片面地選擇教育內容、忽視道德,則會給傳主的品行和人生結局帶來消極影響,最終導致他們功敗垂成。
二、對希臘教育的積極推崇
在普魯塔克看來,教育對人的影響十分顯著,而在其教育敘述中,希臘教育內容占據了重要位置。作為一名希臘人,普魯塔克深受希臘哲學和宗教思想熏陶,他對教育的重視也反映出希臘人定義中的“教育、文化”在其所生活時代扮演的角色。就斯巴達和雅典這兩個希臘城邦而言,普魯塔克部分肯定了斯巴達嚴苛的教育制度,但相較之下,他更加推崇雅典教育中哲學、宗教、音樂、詩歌、文法等要素。
在希臘和羅馬社會中,斯巴達教育獨樹一幟,其目的是為斯巴達培養戰士,一切教育內容——從健康孩童的選擇到接受集體軍事訓練和培養美德——都是以服務城邦利益為中心的。普魯塔克最為推崇呂庫古(Lycurgus)統治下的斯巴達。在他看來,后代斯巴達人是沿著呂庫古建立的制度學習、成長并為城邦奉獻的。在《呂庫古傳》中,普魯塔克詳細記錄了這位立法者制訂的教育內容。呂庫古將嚴格的教育和軍事訓練放在首位,使斯巴達兒童從接受教育時就明確自己的使命和職責。除了對言行的規定,斯巴達人還關注音樂和詩歌的教育,也教授兒童閱讀和書寫,而這些教育內容同樣是以實用為目的,服務于城邦和戰爭,用以激發戰士的斗志和積極抵御的精神。普魯塔克沒有批評斯巴達教育,反而將其視為一種獨特的“教育典范”,即呂庫古將法律觀念灌輸到兒童的習性中,使斯巴達人接受并長期遵守他訂立的法律。這種教育模式促進斯巴達不斷發展,在希臘社會中強盛了幾百年。
與斯巴達人不同,雅典人根據城邦共同體的標準培養公民高尚的德性,這也使雅典教育更重視對人性的塑造。公民教育與城邦政治生活密不可分,具備公民美德是雅典公民參與城邦政治生活的前提,而參與政治生活也成為實踐城邦公民美德的重要途徑。普魯塔克格外關注教育中美德的重要性,在雅典英雄人物傳記中就留下了很多其對傳主美德教育內容的記錄。雅典將領佛基昂(Phocion)在幼年時在雅典學園先后受教于柏拉圖和色諾克拉底(Xenocrates),這段學習經歷讓佛基昂形成了高尚的德性。雄辯家德摩斯梯尼(Demosthenes)要求家庭教師帶他去旁聽演說家凱利斯特拉圖斯(Callistratus)的公開辯護訴訟案,并就此立志要成為演說家,為此他還聘請伊賽烏斯(Isaeus)教授演講術。這些雅典傳主都是在幼年時形成良好習性,接受了道德修養訓練和審美情趣熏陶,高尚的德性是他們日后成就偉大功績的主要原因。在眾多雅典教育內容中,普魯塔克尤為看重哲學教育,他曾在《道德論叢》中就哲學和理性之間的關系做過一番闡述:“你們從小就接觸哲學,一開始就習慣了將理性作為早期教育和知識的一部分。當你們邁向哲學道路時,自我(對哲學的)感覺應該像老朋友一樣熟悉,因為只有哲學才能讓青年擁有來自理性的男子氣概和真正完美的妝飾。”雖然普魯塔克筆下這些雅典傳主不都是接受全面的雅典教育,但他們在幼年時對不同教育內容的選擇和側重都反映在他們成年后的品行中,美德和哲學在他們的生平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普魯塔克筆下羅馬傳主所接受的教育大多也與希臘教育內容有關。在一部分羅馬人物傳記中,普魯塔克著力記敘羅馬傳主對希臘教育內容的直接學習,或突出一些他們因忽略、蔑視希臘教育內容而帶來的不好結果。如在《西塞羅傳》中,普魯塔克如是描述西塞羅的教育情況:“他(西塞羅)在完成童年的教育之后,去旁聽了柏拉圖學派學者斐洛(Philo of Larissa)的演講。斐洛因其辯才和博學受到羅馬人的敬仰,遠超克萊托馬庫斯(Cleitomachus)門下其他弟子。”這段學習經歷為西塞羅日后成為一名卓越的演說家打下了基礎。在看到羅馬政界的混亂狀況后,西塞羅選擇只與希臘學者交往以提高自己的學術造詣。后因懼怕蘇拉(Sulla),西塞羅前往希臘旅行,在雅典聆聽阿斯卡隆的安提奧庫斯(Antiochus of Ascalon)的演講,為其流暢的語言和優美的詞匯所折服。西塞羅推崇新柏拉圖學派,立志如果不能在羅馬政壇立足就遷居到雅典,用盡余生來進行哲學研究。西塞羅對古希臘哲學和演講術的潛心學習得到普魯塔克的稱贊,他借由阿波羅尼烏斯(Apollonius)的話來評價西塞羅:“將古希臘僅存的榮光——文化和辯才轉移到了羅馬人名下。”普魯塔克還贊揚了西塞羅淵博的學識,稱他是“博學并對哲學有著強烈的興趣”,并將西塞羅對希臘哲學和辯才的學習視為他成為演說家、政治領袖并受到羅馬人民愛戴的重要原因。此外,一些其他的羅馬英雄人物傳記中也有傳主對古希臘文化和教育學習與繼承的內容。羅馬將領馬塞盧斯(Marcellus)是希臘學術愛好者,他敬仰那些精通于此的學者們,雖然因自身職業限制無法在學術上不斷精進,但這仍然不能阻止他對希臘文化的推崇。蓋約·格拉古(Caius Gracchus)也在青年時期練習演講術以求對他的公共生活產生有益的幫助。凱撒(Caesar)在蘇拉的權勢日漸衰弱時,航行去往羅德島(Rhodes),跟隨莫隆(Molon)的兒子阿波羅尼烏斯學習。
對于普魯塔克而言,源自希臘背景并深植于希臘文化中的教育,其所蘊含的有益作用是具有普遍性的,面向并惠及所有人。斯溫曾指出:“普魯塔克撰寫羅馬英雄人物傳記時主要的寫作目的之一就是展示這些英雄人物身上反映的希臘文化、教育的重要性。”誠然,出于對希臘文化的認同,普魯塔克把對希臘文化的接受、學習程度作為衡量羅馬傳主的重要標準。在羅馬英雄人物傳記中,普魯塔克經常將希臘文化、教育的缺失與羅馬傳主的失敗聯系在一起。蓋尤斯·馬略(Caius Marius)據說從未學習過希臘文學,也從來沒有在正式場合使用過希臘語,因為他覺得花時間去學習被征服民族的語言很荒謬。在第二次舉行凱旋式,向一座神廟奉獻祭品的時候,馬略完成的希臘儀式不過是坐下一會兒,隨即離開。在普魯塔克看來,馬略痛苦的老年生活及其悲劇性的結局與他拒絕學習希臘文化不無聯系。而另一位羅馬政治家馬可斯·加圖十分厭惡哲學,并基于一種愛國熱情嘲笑所有的希臘文學、藝術和醫學,甚至還嘲笑伊索克拉底(Isocrates)的學校。普魯塔克將對希臘文化的蔑視視作導致加圖成為一位擅長煽動、散布嫉妒情緒的政客的重要原因。
在普魯塔克筆下,那些接受和學習希臘教育內容的傳主往往能夠在成年后表現出較為高尚的德行,而那些富有爭議的傳主則多對希臘教育內容持一種不屑的態度。尤其是在羅馬人物傳記中,普魯塔克給予那些學習希臘文化的羅馬傳主更多肯定。如盧庫魯斯(Lucullus)重視希臘文化,收集眾多精選的手抄本建立圖書館并允許希臘人自由出入,這一舉措就受到了普魯塔克的贊賞。而上文論及的蓋尤斯·馬略和馬可斯·加圖作為蔑視希臘教育的代表,普魯塔克將他們對待教育的態度與他們悲慘的人生境遇相聯系,以此來強調希臘教育內容的正確性及其對人物品行的重要指導作用。這些傳主生平反映出來的事例足以說明普魯塔克對希臘文化的認同、崇敬以及對羅馬人繼承和吸收希臘文化的認可。在他看來,優秀的希臘文化能夠對人們品行產生積極影響,希臘教育中的美德教育能夠有效地引導羅馬社會風氣向好,促進羅馬社會發展。
三、對高尚美德的永恒追尋
作為一名公認的“道德家”,普魯塔克在《道德論叢》中運用其有說服力的修辭來探究道德并指出道德的實質。他將美德的內涵分為三個部分:在考量何為我們的必盡之責、應避之險時,以及在權衡何為我們的必須之行與當避之舉時,這種美德叫審慎;在控制我們的欲望,并為我們的快樂設定合適的時間限制時,這種美德叫節制;在處理與他人的交往關系和商業交易時,這種美德被稱為公平。在普魯塔克的視域之下,美德是任何情形下人們不可缺少的品質,而教育正是使人們獲得美德最重要的途徑。誠如他在《人如何意識到自己在道德上的精進?》一文中論述道德的意義:“一個真正取得(道德上)進步的人,會將自己與舉止善良、完美的人比較,并因自己暴露出的缺點被刺痛。他始終飽含希望和向往,使得這種鞭策永遠不會停止。”作為一位傳記作家,道德訓誡是普魯塔克著述的首要目的,他在《亞歷山大傳》中如是解釋自己的寫作風格:“我撰寫的是傳記,而非歷史;那些最為光輝的事跡往往不能彰顯善與惡,比起千軍萬馬參與的戰役、最強的軍備或是對城市的圍攻,一種措辭或者一件小事更能夠揭示人物的習性。”普魯塔克通過記錄傳主生平中的軼事展現其美德,并試圖從教育角度分析美德的成因。在普魯塔克的理解下,羅馬帝國時期paideia指一個長期的美德訓練,這種美德訓練起源于學校教育并在個體成長的過程中不斷得到發展,最終使人們在成年后形成自覺的道德表現。可見,美德是教育的主要內容之一,同時也是教育要達到的最終目的。
古希臘羅馬時期的歷史學家和傳記作家偏好對自己所記述的內容進行評判,而評判的重要標準之一就是“美德”,普魯塔克承襲了這種寫作方法,不僅在同一主題的兩篇傳記后加上比較評述的內容,還在傳記中較多地對美德及其作用進行論述。在他看來,“美德將產生刺激的作用,并立即能給讀者帶來積極影響;它不僅通過樹立完美的榜樣使我們端正自身品行,還可以使我們受到熏陶”。普魯塔克重視展現美德和英雄人物榜樣。在他看來,諸如審慎、節制等美德并不是出自天性,而是通過后天學習獲得的。因此,美德也成為普魯塔克評判傳主品行的重要標準。在大多數傳記之后的比較評述部分中,普魯塔克較為謹慎和公正地分配對傳主的贊揚和批評,所以在其筆下,無論是希臘人還是羅馬人,都無法宣稱自己擁有更為出眾的美德。普魯塔克對美德教育的基本觀點是堅持自身訓練,通過理性去控制激情,并將其視為人生的最高目標。在他看來,這種美德教育既不是希臘式的,也不是羅馬式的,而是對人性真相的反映。
在《呂庫古—努馬傳》后的比較評述里,普魯塔克從道德和教育的關系上來評價二人的生平:“努馬只不過是一位普通的立法者……像努馬那樣的明智之士,在成為一個新興民族的國王之后,他首先應該關心的就是兒童教育和青年訓練,如此才能使他們習性中不出現乖張和叛逆的缺點。為了讓他們能夠以美德作為規范,難道不應當從出生之后就開始塑造他們的習性嗎?”如前所述,呂庫古的成功在于其注意到了教育在兒童習性的塑造和日后德行表現中的重要作用,他制定的斯巴達式教育內容能夠磨礪兒童的習性并幫助他們承襲美德。但普魯塔克同時又認為斯巴達人對德性的教育并不全面,這是造成斯巴達人品行缺失的重要原因之一,這種看法在《呂山德傳》中再次得到印證。傳主呂山德的習性在接受了斯巴達教育之后不斷變化,讓其在軍事和政治上都充滿了野心。在羅馬英雄人物傳記中,普魯塔克為了展現教育給傳主品行帶來的影響,也會關注他們接受的教育內容。因為在其看來,希臘教育并沒有被羅馬人視為是理所應當的,這些羅馬人物對希臘教育的態度反映在他們的品行中,并與他們的成敗有直接聯系。在克里奧拉努斯(Coriolanus)和馬略的比較評述里,普魯塔克突出了兩位傳主忽視希臘教育的種種行為,但這既不是嘲笑他們的不足,也不是為了展現他們與馬塞盧斯、盧庫魯斯這些重視希臘教育的羅馬人的異處,而是力圖通過審視其筆下這些希臘、羅馬傳主的品行,給讀者以道德上的啟示和提升。即普魯塔克并非為了提醒那些羅馬人注意教育的功效,而是為了向讀者指出希臘文化的有益作用,表明缺失希臘文化可能給讀者帶來的危害。
普魯塔克著重分析在整體社會環境中,不同的教育內容如何對不同習性的英雄人物產生影響,進而在其美德培養過程中產生不同的效果。他不是一位嚴苛的教育家或道德家,不愿意明確指出或是過分強調其筆下英雄人物的惡行和失敗,只因“任何人物的生平都不可能是純潔、無瑕疵的,但凡出于熱情或者政治上的需要,都可以被視為特定德行上的不足,而非惡行的必然結果”而將惡行的定義設為“德行中的不足”,實際上就是一個潛在的“制動器”,有效地控制了普魯塔克在其敘述中譴責人物惡行的沖動。在《名人傳》中,無論是希臘還是羅馬傳主都不是完美的,雖然普魯塔克給予努馬、伯里克利等很高的評價,但究其原因是這些傳主身上展現出了高尚的美德,而美德恰恰源于他們接受的正確教育。從普魯塔克對人物教育內容的敘述中,我們可以看出教育內容的正確與否往往能讓英雄人物表現出不同的品行,這種品行與人物天性聯系不大,而只有接受教育才能夠獲得。如迪翁(Dion)和馬爾庫斯·布魯圖斯研習柏拉圖的哲學思想,并在同一所訓練學校學習作戰技巧。哲學修養使他們保持高尚的德行,而戰爭技能幫助他們完成偉大的事業。
普魯塔克認為,教育本質上是一項道德事業,其根本目的在于引導并塑造個體以培養良好的美德。然而,天性作為教育過程中一個不可回避的制約因素,意味著唯有通過后天的道德教育,個人的品行方能得以完善。誠如普魯塔克就教育真正目的的闡述:“人們學習哲學、詩歌和歷史不能只是為了娛樂,而是審視自身,真正從中獲益,把握那些能改善習性、緩和情緒、對德行有利的東西。”普魯塔克寫作是為了教化世人,服務于其所處時代。因此在涉及教育內容的敘述中,普魯塔克會選擇將德性教化寓于其敘事倫理之中,凸顯出美德教育對人們品行所產生的重要作用,這不僅迎合了其寫作目的,同時也是在實踐其個人的美德教育思想。
結 語
普魯塔克在《伯里克利傳》的前言中,闡述了自己為希臘、羅馬英雄人物立傳的目的,即讀者能在內心深處對美德之舉產生共鳴,并因此受到激勵,萌生出強烈的渴望去效仿這些行為。具體而言,在《名人傳》中,接受希臘教育是傳主塑造習性、培養美德、達成功績的重要途徑。普魯塔克在一個個生動的軼事中展現傳主面對教育的態度和對教育內容的選擇,再與他們的品行相聯系,以凸顯教育的作用。由于受希臘傳統文化和羅馬現實社會的雙重影響,普魯塔克在敘述教育內容時既關注傳主對希臘文化內容的學習與吸收,將哲學、文學和宗教等視為希臘教育的重要內容,又結合其所處時代的社會狀況強調美德教育的功效。作為一位傳記作家,普魯塔克對傳主教育內容的記述充分體現了其對教育功效的認識,即人們在幼年時接受道德上的訓練并在一個長時段中繼續維持,才能在成年后展現出符合道德規范的行為。在《道德論叢》中,普魯塔克也會時常突顯教育的重要性,因為“習性中的非理性部分無法去除,唯有通過悉心的照料和教育方能對其進行改善”。
盡管在普魯塔克的傳記作品中,教育相關的論述并不處于核心地位,且現代史學家對其傳記開篇部分與后續內容的連貫性提出了質疑,但深入探究普魯塔克的敘事模式后,我們不難發現,即便這些教育內容在篇幅上可能顯得較為簡略,它們也是《名人傳》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普魯塔克巧妙地通過描繪傳主們幼年對待教育的態度及其對教育內容的選擇,揭示了這些因素如何深刻地塑造了他們成年后的品格與行為。這種敘述方式不僅豐富了傳記的層次,還與普魯塔克始終秉持的道德訓誡著述目的相呼應。
同時,普魯塔克在教育篇章中的著墨,尤其是對那些關乎美德教育內容的詳盡描述,不僅揭示了傳主成長軌跡中的重要一環,也深刻體現了他對美德是后天習得和長期發展的結果這一論斷的深刻認知。普魯塔克的教育觀念與貫穿其作品的道德訓誡主旨密切相關,彰顯出他堅信歷史中的經驗教訓以及英雄人物的榜樣力量能夠為后世提供珍貴的道德指引和實踐典范。因此,即便教育論述在普魯塔克的傳記中不是主線,它們作為反映傳主成長歷程和道德形成的關鍵元素,不僅增強了傳記的深度與廣度,也有效地服務于普魯塔克通過歷史書寫傳播道德智慧的宏大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