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在肇始于19世紀后期的第一次女權主義浪潮和新史學轉向的背景下,西方女性史研究進入一個全新的階段。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的女性史學將研究對象下移,從關注“有價值的女性”到普通女性,并基于性別視角和歷史背景,探索復雜化的女性歷史。英國女性史學家艾琳·鮑爾即為這一時期西方女性史學研究的重要代表。西方社會中女性受教育和就業機會的擴展為鮑爾的學術生涯創造了歷史條件。她的女性史研究考察了中世紀不同階層女性之間和同一階層女性內部的復雜處境,構建了中世紀女性歷史的“群像”。通過挖掘、分析和重新評估史料,鮑爾不僅驗證了女性史研究的重要性,還為探究被忽視或誤解的女性經驗提供了新視角和新證據。她的研究拓展并豐富了西方女性史研究的時間范圍和理論框架,讓女性史承載了更廣泛的歷史價值。
[關鍵詞]艾琳·鮑爾;女性史;中世紀史;歷史記憶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01(2024)04—0146—10
19世紀后期興起的第一次女權主義浪潮和歷史學轉向推動著越來越多的歐美史學家,尤其是女性史學家,將目光聚焦于女性在歷史中的地位、角色和貢獻。國內學術界在探討西方女性史學的發展歷程時主要考察20世紀70年代以后的情況,對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期的女性史學關注不夠。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以往學界大多認為這個階段的西方女性史在規模和理論建構上不如20世紀70年代以來女性史的成就。但是這種看法顯然是片面的,正如部分學者所指,女性史的發展歷經了從歷史中發現女性、突出和肯定女性的歷史地位、再到從多元視角審視女性歷史等階段,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期的女性史具有承上啟下的重要地位,是西方女性史學發展從萌芽走向成熟的重要環節。因此,考察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期的女性史研究狀況對于把握西方女性史學術譜系的整體性至關重要。
英國著名的女性史學家艾琳·鮑爾(Eileen Power,1889—1940)是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期西方女性史學發展的代表。她個人成就顯赫,擁有多個“第一”的榮譽。鮑爾承襲并發展了早期女性史學的意識,并將目光向下至更廣泛的女性群體,力求驗證女性歷史在歷史學科中的重要意義。她的研究模式不僅反映了20世紀早期女性史學的研究趨勢,而且其研究成果具有廣泛性、發展性和創新性,甚至揭示了許多在20世紀后期才得到廣泛認同的女性史學發展特點。因此,考察艾琳·鮑爾的女性史研究,不僅能夠洞察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女性史學的研究風貌,還能夠更全面地審視整個20世紀西方女性史學的演變過程。
艾琳·鮑爾在女性史領域的研究成果,在西方學術界引起了一定的關注。以諾曼·康托(Norman Cantor)等為代表,主要聚焦于其修女院研究的女性主義和社會經濟視角。在國內學術界,李桂芝的綜述性文章為艾琳·鮑爾的女性史研究提供了概覽。盡管鮑爾的研究價值已得到認可,但仍有諸多問題尚待深入探討。比如艾琳·鮑爾是如何構建起中世紀女性歷史的全面記憶的,她的研究如何體現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女性史研究的特點,以及她的工作為后續女性史研究提供了哪些啟示。本文試圖對以上問題作出回答。
一、從“女性價值”到“女性歷史”:
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女性史的研究趨向
對于早期女性史的研究取向,娜塔莉·戴維斯(Natalie Davis)提出“Women Worthies”這一提法。在筆者看來,這一名詞一語雙關,恰好指向早期女性史研究的兩個顯著特征。一方面,體現在寫作目的上挖掘“女性價值”,揭示女性能力的范圍。另一方面,體現在寫作對象的選擇上凸顯“有價值的女性”,即宗教或政治上的杰出人物,主要形式是為這類女性個體做傳記。這種女性史敘述模式顯然存在一些問題,它主要面向特定讀者群體,導致其影響力極為有限。此外,在歷史分析過程中,它只是單純地記錄女性的活動,忽視對歷史背景和性別角色的深入探討。這些弊端在19世紀也沒有完全被克服。正如索尼婭·羅斯(Sonya Rose)所提及的,20世紀前的女性歷史幾乎僅限于顯赫人物,忽視了普通女性作為歷史參與者的生活和貢獻。這種研究狀況說明,女性尚未被完整地納入歷史范疇,她們依舊處于歷史的邊緣。只有當女性被構建為一個具有歷史身份的集體時,她們的歷史化過程才算真正開始。
19世紀后期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之間,女性的歷史化逐漸顯現。具體體現在四個方面:承認女性是積極的歷史推動者;對杰出女性的記憶轉向對大多數女性經歷的概括;指出女性是歷史的一部分,而不是歷史的“他者”;強調兩性關系和家庭制度具有時代性特征。出現上述變化的原因:其一是女性史家對女權主義浪潮的呼應,其二是女性史家在經濟和社會史領域的建樹。套用美國女性史學家格爾達·勒納(Gerda Lerner)有關女性史發展歷程的理論,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期的女性史學在延續早期研究“女性價值”的“填補史”和“貢獻史”階段的同時,逐漸過渡到探究女性文化獨立價值的階段。在這一時期,女性史學研究的范式發生了顯著的變化,開始探討性別角色和性別象征在不同時空中的意義,以及它們是如何維持或推動社會秩序變革的。
在20世紀上半葉的女性史研究學者中,艾琳·鮑爾的研究實踐較為全面地展現了這一階段西方女性史學的發展趨勢。她的研究視野下移,將普通女性納入歷史研究的中心,并將她們置于社會結構和社會關系中進行分析,探討她們在社會、家庭和經濟等領域的積極貢獻和能動性,進而推動女性的歷史化。
與同期史家相比,鮑爾的女性史研究也呈現出一定的特殊性。一方面,她致力于構建兼具全面性和復雜性的中世紀女性“群像”。不同于以某個女性群體為研究對象,鮑爾的研究幾乎涵蓋了中世紀所有社會階層的女性,包括勞動者、主婦、修女等。同時,正如簡·艾倫·哈里森(Jane Allen Harrison)所言,人文學科的研究應當立足于“對無限差異的共情”。鮑爾堅持認為在女性歷史的表面一致性之下,隱藏著種種差異,如階級和社會地位、地理環境、宗教信仰、民族屬性和種族背景等。因此,鮑爾致力于展現不同階層女性之間,甚至是同一階層女性內部的復雜境遇和需求,從而揭示了她們的多樣性和異質性。另一方面,鮑爾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女性歷史研究中的普遍不足,拓展了女性史研究的時間范疇、研究視角、理論框架和研究視域,她的研究成果預示了20世紀后半葉女性歷史研究的一些特點。
因此,將艾琳·鮑爾的女性史研究作為核心的探討,為研究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期女性史學的發展提供了有價值的途徑,同時也是管窺整個20世紀女性史學發展變遷的重要窗口。
二、艾琳·鮑爾的女性史研究背景
艾琳·鮑爾走上女性史研究之路,是個人經歷、社會背景以及史學發展趨勢三者交互影響下的產物。她的研究歷程同樣反映了當時女性學者從事女性史研究所面臨的一般性歷史情境。
艾琳·鮑爾出生于英國一個富裕的中產階級家庭,她的母親極富遠見,即使家道中落也積極為女兒爭取受教育的機會。在劍橋大學格頓學院學習期間,鮑爾受到了艾倫·麥克阿瑟(Ellen McArthur)等女性主義歷史學家的指導,開始關注女性的歷史地位和作用。她積極參與婦女選舉權運動,并加入了“全國婦女投票權協會聯盟”(National Union of Women’s Suffrage Societies)。留學巴黎期間,在導師C. V. 朗格盧瓦(C. V. Langlois)的建議下,鮑爾開始了關于女性史的研究,研究對象是愛德華二世的妻子伊莎貝拉(Isabella)。1911年,鮑爾獲得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的“蕭伯納研究獎學金”(George Bernard Shaw Research Studentship),該獎學金主要資助女性學者從事女性史研究。由于獎學金對研究對象的限定,鮑爾不得不放棄對伊莎貝拉的研究,轉而研究“13—14世紀英國女性的社會經濟地位”,并以此研究獲得碩士學位。1922年,在G. G. 庫爾頓教授(G. G. Coulton)的影響下,鮑爾發表了她的第一本女性史著作《中世紀英國的修女院,1275—1535年》(Medieval English Nunneries, c 1275–1535)一書。1926年,鮑爾又發表了《女性的地位》(“The Position of Women”)一文,極大地提高了其學術聲望。此外,鮑爾在她的其他作品中也會時常提及女性,如在《中世紀的人們》(Medieval People)中“叛逆”的女修道院長艾格倫蒂娜夫人、巴黎家庭主婦曼內杰的妻子,以及在羊毛貿易中發揮重要作用的未名女性。她的另一部專門的女性史研究專著是《中世紀的婦女》(Medieval Women),這本書匯集了艾琳·鮑爾在20世紀40年代英年早逝之前撰寫的一些關于中世紀女性的文章,其中大多是為講座而準備的,經鮑爾的丈夫兼同事M. M. 波斯坦(M. M. Postan)挑選和整理后出版。
由鮑爾的個人經歷不難發現,她的女性史研究與當時的社會環境密切相關。從18世紀末開始并延續到19世紀中葉的工業革命促使歐美社會從農業主導的經濟結構向工業社會轉型。這一時期的社會變革不僅促進了經濟結構的重組,也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性別角色的重新界定,女性的受教育和就業機會得以拓展。在這一背景下,女性高等教育的發展成為了一個顯著的社會趨勢,這不僅提升了女性的知識水平和素養,也為她們進入傳統由男性主導的專業領域提供了可能。艾琳·鮑爾的學術生涯便是在這一歷史語境下展開的,她在劍橋大學格頓學院和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的學習經歷,不僅體現這兩所機構在推進女性高等教育方面的先鋒作用,而且也反映了女性在學術研究領域逐漸獲得認可的歷史進程。
與此同時,在工業化快速推進的時期,女性獲得了更廣泛的社會生產參與權。隨著經濟地位的提升,女性對權利的追求也日益增強,這與政治民主化的廣泛發展相呼應。政治民主化的進程促使女性開始從性別角度審視平等、自由和人權的概念,并深刻意識到女性權利的不足。自19世紀中期起,西方世界迎來了女權主義運動的浪潮。因此,通過實現女性的歷史化,聲援并服務于女權主義的浪潮,成為了鮑爾女性史研究的重要動力之一。
此外,19世紀與20世紀之交的史學轉向,為女性成為歷史研究的對象,以及女性學者參與史學活動提供了學術上的契機和理論上的支持。在19世紀歷史學專業化的發展背景下,以德國史學大家蘭克為代表的史學流派成為蔚然大宗,深刻影響了當時的史學發展走向。蘭克學派主要關注政治和法律領域,將政治人物和精英作為研究重點,并依賴官方資料進行歷史研究,目標是追求歷史的客觀性和真實性。進入19世紀末,傳統史學的危機日顯。一場肇始于德國歷史學家卡爾·蘭普勒希特(Karl Lamprecht)與新蘭克史學派的經典辯論,叩開了20世紀史學研究的大門,包括德國在內的歐美歷史研究出現了從傳統史學向新史學的轉向。在史學研究的視野拓展上,新史學不再局限于政治事件和精英人物,而是全面審視社會各階層、各領域,這為女性史研究提供了廣闊的學術空間。在此背景下,女性在生活、職業、家庭等方面的經歷,得以從被傳統史學邊緣化的地位中解放出來,成為重要的研究對象。在史料的選取與應用上,新史學不再局限于官方檔案和正式文獻,而是擴展到對私人日記、信件、文學作品、口述歷史等多元史料的綜合分析。這些史料包含了豐富的女性生活信息,為女性史研究提供了寶貴的資料。同時,新史學提倡跨學科的融合,這給女性史研究帶來了新的觀察角度和研究手段。
三、史料挖掘與史事重建:艾琳·鮑爾的中世紀女性歷史研究
作為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的女性史重要先驅之一,艾琳·鮑爾的女性史研究試圖突破傳統女性史研究的桎梏,力求描繪更立體的中世紀不同階層女性的生活圖景,其中涉及作為勞動者的女性(城鎮和鄉村勞動女性)、作為主婦的女性(上流社會、中產階級和底層的家庭婦女)和作為修女的女性。在缺乏前人研究成果的背景下,重建中世紀女性歷史的復雜性是一項極具挑戰性的任務,史料分布零散且數量有限是鮑爾必須克服的關鍵難題。為此,她積極搜集并深入分析多種類型的歷史文獻,通過整合與重新闡釋這些資料,獲取關于中世紀女性的多維度信息,從而填補女性歷史研究領域中的知識空缺。鮑爾的研究視角和方法不僅展現了當時女性歷史學研究的普遍特征,而且在追隨新史學趨勢的同時,展現出了其研究的獨到之處。
美國歷史學家朱迪思·貝內特(Judith Bennett)指出,女性主義學者往往從三個方向修訂中世紀研究領域:添加新信息、以新方式回答舊問題,以及創建全新的研究議程。鮑爾收集關于女性的新史料,旨在證實女性在歷史中的重要性和女性作為歷史研究對象的合理性;她探尋新的檔案和文獻,以補充和完善既有解釋,為中世紀女性史研究提供新的角度;她從多樣性的史料中提煉出較為全面的女性記憶。
第一,鮑爾的研究為中世紀女性歷史增添了新材料,從而豐富了中世紀研究的文獻資源。她對歷史文獻的深入分析與重新評價,展現了女性在經濟、社會和文化領域中的地位與貢獻,驗證了女性史研究的重要意義。
在經濟領域,艾琳·鮑爾利用被記錄于巴黎附近的圣日耳曼(St. Germain)修道院的院長依米隆(Irminon)所撰寫的莊園管理手冊,還原中世紀基本的生產單元——莊園的生產和生活模式,進而從中挖掘出了有關鄉村勞動女性的信息。此外,鮑爾通過帕斯頓家族和斯托納家族之間往來的信件,重塑了15世紀英國帕斯頓家族的女商人在商業活動中的非凡形象。同時,鮑爾在王室請愿書中挖掘出女性在保護行業共同利益方面的意識和積極作用,這“體現在1368年和1455年兩次向王室請愿,反對外來勞工尤其是倫巴第人的競爭中”?;谶@些材料,鮑爾挖掘了中世紀女性在農業、手工業和貿易中的重要作用。
在社會領域,鮑爾在百年戰爭的編年史和官方文獻資料中,找到了淑女貴婦們維護城堡的英勇事跡。在對類似材料的選取中,鮑爾發現女性在家庭和社區中具有一定的權威和決策力,尤其是在婚姻和家庭事務中。
在文化領域,鮑爾關注女性作家及其作品,以彰顯女性在文學創作方面的造詣。同時,鮑爾通過法國南部游吟詩人創作的抒情詩,論證名媛貴婦們在啟發和傳播典雅愛情藝術方面的作用。因而,通過聚焦中世紀女性的文化活動,鮑爾揭示了女性在文學和藝術等領域的影響力。
第二,鮑爾通過對歷史文獻的重新評估和分析,以及對已有資料的重新解讀,從廣受討論的歷史議題中提煉出新的研究角度,尤其是挖掘那些被邊緣化或誤讀的女性經驗。
在探討修女院問題時,鮑爾認為過分強調精神生活會扭曲女性的歷史記憶。因此,她打破以往的研究傳統,對修道院的財富分配、經濟活動和勞動分工,以及修女的社會背景、日常生活和職業生涯進行分析。鮑爾對中世紀修道院的研究開創了對中世紀女性宗教團體的社會經濟分析的先河。
以上視角的呈現離不開鮑爾對主教記錄史料價值的挖掘。她指出,“歷史學家在主教們的記錄中找到了真金”,“這些(主教記錄)好像就是從她們那喋喋不休的嘴里直接流淌到紙上一樣,是所有中世紀文獻中最人性化且最有趣的一部分”。特別是其中包含的眾多歷史信息:其一,主教記錄提供了對中世紀社會的詳細描述。鮑爾通過研究主教記錄中的修女名單、財務記錄和法律文件等,挖掘出關于修女的社會背景、家庭背景和個人生活的線索,以及修道院內部組織和姐妹關系的信息。其二,主教記錄中的財務文件提供了關于修道院經濟和財務狀況的信息。鮑爾以此揭示修女們參與的勞動和經濟活動,以及她們與外部社會的經濟交往與互動。其三,主教記錄中有關宗教儀式、祈禱和靈修活動的描述,為鮑爾提供了關于修女們宗教實踐和精神生活的信息。
第三,通過對傳統常見文本的重新解讀和對新式文本的挖掘,鮑爾構建起更為復雜的女性集體記憶,推動了女性的歷史化。
鮑爾注重將女性個體經歷與女性群體記憶勾連。她從遺囑、信件、墓版、房子等私人性的材料中,探尋有關中世紀女性群體的歷史經驗,并特別強調和闡述了這類史料對于歷史研究的重大價值。她認為,這些史料能夠提供有關社會結構、生活方式、時尚變遷和個人故事等方面的豐富信息,基于此,“中世紀普通人的歷史得以被構建”,進而女性群體的歷史記憶得以浮現,使歷史更加生動和具體化。
另外,雖然鮑爾重視女性的集體記憶,但她并未將女性視為單一的同質體,而是尊重其多樣性和個體差異。她對女性群體的結構性研究取代了過往對女性的輪廓式的敘述。在對不同類別史料的篩選和分析下,鮑爾重塑了中世紀不同階層和不同職業的女性經驗。她運用莊園管理手冊、法規、遺囑、文學作品、法庭記錄、行業規定、訴訟記錄、文獻資料、法令、訓誡性家政管理著作、主教記錄、修道院章程等多種類型的史料,分別描述了農婦、城鎮勞動女性、中產階級主婦、上層淑女貴婦和修女等不同群體在各自領域的生活狀況、社會地位、個人經歷以及所面臨的處境。
鮑爾的這種史料挖掘方法得到了部分史家的贊賞。如美國中世紀歷史學家貝塔·普特南(Bertha Putnam)寫道,鮑爾“采納了極為豐富的資料,其中絕大多數尚未被前人發掘,為學術探究提供了寶貴的貢獻”。然而,也有學者對鮑爾的史料運用方式提出質疑。希爾達·約翰斯通(Hilda Johnstone)雖然贊揚了鮑爾在利用原始文獻方面的努力,但認為她有“斷章取義”之嫌,指出鮑爾“除非采用比較研究法,否則無法充分處理這些問題”。 E. W. 華生(E. W. Watson)對鮑爾的批評尤為尖銳,他認可鮑爾廣泛引用了原始文獻,然而對她的部分結論表示懷疑,比如批評其關于修女院財務的分析,甚至上升為對鮑爾專業性的審問:“是否存在著比她通過辛勤探尋所獲得的信息更為顯著的資源,以及是否有可能利用比她所精通的技術更為細膩的方法來挖掘出真理?!滨U爾在文獻的選擇和解讀上可能帶有主觀性。然而,這種選擇既受制于當時可用資源和技術的限制,也是她在應對中世紀女性歷史研究資料稀缺且零散的困境中,盡力呈現豐富而精確細節的產物。鮑爾的努力給那些先前探討不足的領域帶來了啟發。
四、艾琳·鮑爾與20世紀西方女性史學的嬗變
艾琳·鮑爾的研究將女性從歷史的邊緣拉回到中心位置,展現了“她們”在歷史中的真實面貌和重要作用,推動了女性史研究在時間范疇、研究視角、理論框架和研究視域上的拓展。這不僅反映了20世紀初西方女性史學的進展,同時預見性地揭示了20世紀70年代以后女性史研究領域的發展動向,即從探討女性本身拓展到分析兩性關系,用多元差異的視角將性別去本質化,并引入跨文化視角。因此,鮑爾在20世紀西方女性史學的發展沿革中至關重要。
第一,在研究范式上,鮑爾的研究突破了長期以來女性史學主要關注18世紀以后的時間框架,將其擴展至中世紀,尤其是13世紀至14世紀。同時,她嘗試探討性別之間的關系,蘊含著對更加廣闊的性別視域的探索。
鮑爾的研究專注于西方歷史中最具爭議的前現代時期,即中世紀時期的女性生活經歷。諾曼·康托認為,“在本世紀(20世紀)頭70年,鮑爾是唯一一位女性中世紀學家,她是我們這代人關于中世紀認識的創造者和塑造者”。因此,與眾多女性主義學者傾向于關注當代問題的傾向形成對照,鮑爾通過對中世紀女性的研究,提供了一種批判性的平衡視角。正如《標志》(Signs)中世紀女性特刊的編輯在1989年所言:“女性主義如果缺少對1750年之前的歷史進行全面且基于多元文化的考量,那么就會像那些雖然重視歷史差異卻忽視多元文化價值的女性主義一樣,顯得貧瘠?!?/p>
對于鮑爾與其同時代的女性史家而言,書寫女性史最為重要的目標是拔除歷史記載中根深蒂固的、長期存在的偏見,所以她們的研究對象以女性為主,更傾向于試圖填補女性在歷史研究中的缺失,這也體現了女性主義發展初期的特征。伴隨著女性主義的逐漸成熟,女性史實踐者們的寫作動機雖與鮑爾無異,但是她們將男女的歷史視作同等重要的研究內容。譬如,娜塔莉·戴維斯指出,“就像一個階級史學家不能只關注農民一樣”,“我們的目標是理解性別的重要性,性別群體在歷史上的重要性”,并探討性別角色的界定、不平衡與靈活性。然而,在鮑爾的研究成果中可以觀察到,她的女性史書寫并非完全將女性與男性割裂開來,從而避免了性別對立的加劇。具體而言,鮑爾并未將男性定位為女性經驗的對立方,而是將其看作是與女性相互依賴、相互作用的伙伴。此外,鮑爾關注男性在塑造女性經驗和角色中的影響。她指出,社會和文化對于男性和女性性別角色的期望和規范,以及男性對女性行為和身份的控制和影響,都滲透了一種理念,即理解男性的角色和行為對于理解女性的處境和經驗至關重要。由此可見,雖然鮑爾并未完全擺脫其所屬時代的研究特征,但是她對更廣泛的性別視角的樸素探索無疑具有重要價值。
第二,在研究方法上,鮑爾提出了復雜多元的性別理論,試圖超越傳統的簡化理論,進而豐富了女性史的理論框架。
瓊·斯科特指出,長期以來,歷史學家在性別理論化上受限于傳統框架,使用簡化的因果解釋,這損害了歷史學的學科價值和對性別變革的分析能力。但是鮑爾在女性史實踐中,顯然已經嘗試提出一種更加復雜和多元的探究性別問題的理論方法,這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斯科特所言的研究局限。通過對中世紀學術見解的發展和創新,鮑爾為女性主義的“差異”理論提供了有效闡釋。
貝內特認為:“中世紀社會雖然沒有現代的種族和階級等類別,但仍存在著基督教、猶太人、穆斯林之間,農民、市民與戰士之間,以及男性和女性之間的分歧。”鮑爾對女性史的挖掘正是基于這些分歧和差異,構建了一個立體且復雜的女性集體經驗,其中包含了訴求、斗爭與互動。同時,鮑爾提倡在具體的歷史和社會背景中探討性別問題。她認識到性別觀念和性別角色是歷史和文化構建的結果,并隨著時代的發展而變化。鮑爾所提出的強調“差異”的理論,引起了后續女性主義史家的重視。比莉·梅爾曼指出,鮑爾的著作強調歐洲和亞洲女性歷史的多樣性和地域性,避免尋求普遍經驗,其研究中世紀女性時,始終將“女性”與特定背景相聯系,增強了女性主義關于差異的論述。
在研究視野上,鮑爾的女性史研究超越一國范圍,已經顯現出了跨文化的國際視角。有學者指出,20世紀90年代末女性史的全球化趨向日顯,并在21世紀以后更為顯著。然而,西方女性史研究的國際化傾向在更早的時間便已顯現。鮑爾的女性史研究就滲透著跨文化視野。她除了是一位歷史家,還是一位活躍的社會活動家,其行動歷程及留下的文字記錄,同樣深刻地體現了她的女性研究理念。1920年,鮑爾成為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被授予著名的“卡恩旅行獎學金”的英國女性。鮑爾借此得以游歷東方大陸。此次旅程為她提供了在跨文化背景下進行研究的機遇,在四本旅行日記以及提交給卡恩基金會的一份報告中,鮑爾記錄了旅行期間對不同文化中女性地位和生活的觀察與反思。
鮑爾基于游歷經歷的跨文化類比,主要從歷史上的東西方比較入手。譬如,她關注到東方婦女和中世紀歐洲婦女地位有明顯的相似性:中國人束縛了她們的腳,西方束縛了她們的思想;印度人將她們置于深閨之中,而中世紀則將她們置于神壇之上。同時,鮑爾的研究并不僅僅局限于簡單的跨文化對比,她還密切關注東方女性所遭遇的束縛和壓迫。在孟買和東京,鮑爾親眼目睹了里德夫人(Lady Reed)和妓院許可區女孩們所承受的性別限制和不公平待遇。通過與這些女性的交流和觀察,鮑爾深入探究了她們的心理狀態、訴求和生活狀況。除此之外,鮑爾在對東方女性歷史記憶的追尋中,表現出旗幟鮮明的民族主義和反帝國主義的傾向。鮑爾的日記中包含了許多關于亞洲女性儀式舞蹈的描述,這些舞蹈講述的是殖民前的歷史事件。她認為每個舞蹈動作背后都蘊含著重要意義,它們在對自身古老文明的贊美中,表達對西方、西方文化和當代歷史觀的控訴。
面對兩次世界大戰的歷史現實,鮑爾將這種女性史研究的跨文化研究視角擴展至更廣闊的世界史研究范疇,為實現和平主義提供歷史依據。在學術探索上,她運用比較方法,將不同國家和地區的歷史納入研究中,關注歐洲與其他大陸之間的聯系與交流。在實踐活動中,鮑爾不僅積極參與國際聯盟的相關活動和為其提供歷史論證,她還在歷史教學中提倡注重培養學生的國際主義視野,讓他們了解世界歷史和不同文明之間的聯系,從而更好地理解和平與沖突的復雜性。
然而,關于鮑爾的國際主義視角是否真正意義上擺脫了歐洲中心主義的爭議始終存在。馬克辛·伯格(Maxine Berg)在指出鮑爾“創造了脫離民族主義和歐洲中心主義歷史傳統的國際主義和比較經濟史”的同時,也對她將歐洲中世紀的歷史與當代東方進行對比提出了質疑。伯格認為鮑爾的這種比較建立在東方是一成不變的“封閉體系”,因此本質上她還是“東方主義”。比莉·梅爾曼也認為鮑爾的類比方式是保守的,她遵循的是維多利亞時代民族志的研究傳統。
總體來說,鮑爾的跨文化女性史研究雖然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傳統觀念限制,但其成果也展現了突破和創新的元素。通過對不同文化背景下女性的分析,鮑爾提出了對性別不平等和壓迫的批判,深入思考了女性在多元文化中的處境。同時,鮑爾將東方女性的經歷與現代化及帝國主義主題相交織,并將這種研究視野擴展至更廣泛的社會經濟史研究中,探索實現和平主義的歷史依據和發展路徑,使得她的女性史研究具有了更顯著的現實價值和國際影響力。
結 語
比莉·梅爾曼和瓊·斯科特認為,女性史研究不僅是揭示性別認同和差異的歷史建構,更對推動性別平等、階層平等、種族平等和和平主義具有重要意義。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因現實歷史變遷和史學自身發展,女性史研究的學術和現實價值開始突顯。這集中地反映在以鮑爾為代表的女性史家身上。
艾琳·鮑爾通過構建起全面的中世紀女性史圖景,糾正以往女性形象的“符號化”“同質化”特征,力求真正意義上實現女性的歷史化。對女性史的研究,不僅是她對第一次女權主義浪潮的聲援,更深刻影響了鮑爾之后的史學研究。有學者指出:女性主義不僅聚焦于提升女性的權益,同時也關注其他邊緣化群體的權益。鮑爾在對中世紀社會經濟史的研究中,將研究視角從處于“弱勢地位”的女性,擴展至更為廣泛的“弱勢群體”,包含中世紀各領域的底層人物。另外,兩次世界大戰的慘痛教訓使鮑爾更加意識到和平的重要性,她積極參與國際聯盟等和平組織,并致力于通過跨文化視角的歷史研究來促進和平,試圖從不同國家和地區的互動中尋找為現代世界提供啟示的元素。
總之,女性史從來不是就女性而書寫女性的歷史,它承載了更廣泛的歷史價值,是歷史學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作為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期西方女性史研究的杰出代表,艾琳·鮑爾的卓越貢獻源于女性史,也高于女性史,她將女性主義、和平主義等理念融會貫通,是一名研究領域廣泛、抱負宏偉的女性史學者,也是將女性史升華的重要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