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王堆漢墓絲織品中祥禽瑞獸紋樣審美特征及文化蘊涵

摘 要：長沙馬王堆漢墓絲織品數量豐富、品種繁多，制作技藝精湛，盡顯漢代絲織之精華。絲織品的各式紋樣中，動物紋樣尤為引人注目，其種類豐富，圖案飽滿生動，線條均衡流暢，色彩典雅和諧。文章采用文獻與實物標本互證方法，對馬王堆漢墓絲織品中祥禽瑞獸紋樣進行分類，深入分析紋樣的色彩、構圖等裝飾符號構成以及其蘊含的審美特征，揭示西漢初期社會環境、文化氛圍的形成與發展，總結馬王堆漢墓絲織品祥禽瑞獸紋樣的文化內涵。

關鍵詞：馬王堆漢墓；動物紋樣；審美特征；文化內涵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4.24.029

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中大量絲織品歷經兩千多年后重見天日。材料、色彩、紋樣和構圖等共同塑造了馬王堆漢墓絲織品極高的視覺美感，具有獨特藝術魅力和深厚文化內涵，揭示了漢代社會豐富的歷史文化內容。這些精美的絲織品中，祥禽瑞獸紋樣尤為引人注目，每一個祥禽瑞獸符號都具有獨特的文化寓意，如求福納吉、生育崇拜以及道德教化等，展現了漢代社會多元文化融合與精神思想體系。在西漢時期的社會背景和社會文化氛圍中，祥禽瑞獸紋樣反映出對自然、生命和宇宙的獨特理解，以及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

1 馬王堆漢墓絲織品主要動物紋樣分類

馬王堆漢墓絲織品上應用了西漢初期流行的動物紋、花卉紋、矩紋、幾何紋和寫意紋等，并將其相互搭配成各種圖案。根據馬王堆漢墓絲織品實物遺存研究現狀，按不同種類風格對動物紋樣進行分類。

1.1 龍紋

馬王堆漢墓絲織品中包含龍紋的大致有三種類型：一是一號漢墓內棺出土的“長壽繡”Ⅱ型單元圖案；二是三號漢墓出土的夔龍紋錦；三是三號漢墓出土的朱龍紋錦。一號漢墓內棺出土的“長壽繡”Ⅱ型單元圖案，圖案中央有帶藍色眼狀的朱紅色花紋，研究學者考證為龍紋。圖案中翻卷在流云中的龍露出頭部，包含龍紋的“長壽繡”僅見于“長壽繡”Ⅱ型單元圖案。三號漢墓出土的絹地夔龍紋錦，夔龍似翱翔云海，兩龍相背的中間嵌有菱形杯紋和鑷子狀紋。三號漢墓出土的黃地朱龍紋錦，紋樣主要為龍頭，造型簡單傳神。

1.2 鳳紋

馬王堆漢墓絲織品中包含鳳紋的大致有三種類型：一是“乘云繡”；二是“長壽繡”；三是隱花波紋孔雀紋錦。馬王堆漢墓“乘云繡”，單元圖案一端中央帶有眼狀的桃形花紋，研究學者猜測為鳳紋。其桃形花紋的結構有兩種：一種以對鳥菱紋綺做地，眼狀周圍全為紅色；另一種以絹做地，眼狀的周圍為紫灰和草綠色。畫面中鳳鳥飛行于云霧，鳳鳥眼睛若隱若現，鳳身與鳳爪隱藏于卷曲云紋中。馬王堆漢墓出土“長壽繡”中的鳳紋，整體形象似呈側身姿態的鳳鳥，鳳鳥眼部外圍刺繡杏圓形輪廓，杏圓形輪廓一側伸出一枝花蕾應為冠飾。隱花波紋孔雀紋錦圖案以線條為主，雖以孔雀紋命名，但學者考證應更正為鳳鳥紋。在滿地網目的橫波紋中，巧妙地嵌入兩種模紋橫向上交替排列，一排為大型的展翅鳳鳥圖案，另一排則為略小的不規則八角形。

1.3 鳥紋

馬王堆漢墓絲織品中包含鳥紋的大致分為兩種類型：其一是馬王堆漢墓對鳥菱紋綺；其二是馬王堆漢墓“信期繡”。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對鳥菱紋綺，圖案為縱向菱紋，內嵌橫向花紋，每組三層，對鳥與兩種菱花交錯。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土“信期繡”的主要特點是穗狀流云，形似抽象變形過的燕子。圍繞著燕子紋的是眾多深綠點綴的云彩紋，間以若干朱紅色葉瓣，畫面線條細膩流暢。

1.4 豹紋

馬王堆三號漢墓出土的褐色地朱豹紋錦枕頭殘片以游豹紋為主要紋飾，該紋飾用撒點斑紋組成豹形，豹子身形矯健，豹頭瞻前顧后，豹尾剛勁高蹺，生動傳神。豹子身周由方塊、圓點組成山丘。

1.5 鹿紋

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土栗色地紅花鹿紋錦以絳色為地，主題是側面角度跳躍并回頭顧盼的鹿，鹿頭前頂、鹿角高昂、鹿眼點睛，活靈活現，生動非常。

1.6 蠶紋

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土的云紋繡，即蠶紋繡，繡工較粗糙，圖案結構較簡單，多做蠶狀，由較短的曲線花紋組成，清新簡單、疏密有致。因僅見于出土衣物，推測可能是專為墓葬繡制的。

2 馬王堆漢墓絲織品動物紋樣審美特征

2.1 構圖連續均衡

馬王堆漢墓絲織品動物紋樣造型非常注重構圖均衡性。絕大多數動物紋樣在畫面排布中呈現出連續感、秩序感、穩定感，畫面整體視覺效果連綿不斷、生生不息。分析其構圖特征，大致可歸納為四種：第一種是幾何式構圖，將各個單元圖案分成幾何形，再在幾何形中填入紋樣，如對鳥菱紋綺。第二種是穿插式構圖，圖案單元相互交錯、適當重疊，如蠶紋繡。第三種是枝蔓式構圖，巧妙地運用圖案中某一線條，使其延伸出如枝蔓般的形態，從而構建出整個畫面的基本框架，如信期繡、長壽繡。第四種是分散式構圖，不同主題紋樣之間并無緊密關聯，各自獨立呈現，圖案間或平行排列，或相互交錯顛倒排列，如夔龍紋錦和朱龍紋錦。

2.2 顏色典雅和諧

馬王堆漢墓絲織品注重典雅爛漫的色彩搭配，整體畫面追求和諧之美。出土的染色絲織物和繡線使用的色譜高達36種色彩，幾乎每件絲織品都運用紅色，同時尤為喜愛暖色，整體色調中黃色和棕紅色占據很大比例。楚人崇日尚紅，楚人自認為是炎帝的后裔，紅色在楚人心目中具有其他色彩無法取代的地位，楚人喜愛接近太陽色的棕紅色、黃色和絳紫色，色彩觀念上形成“以紅色為貴”的總體傾向。漢初統治思想為道家“黃老無為”，強調“寡欲”和淡泊無為，崇尚自然，推崇黑色，認為黑色是至高無上的色彩。其色彩觀也影響著馬王堆漢墓絲織品的審美取向，出土文物不乏大量黑色的運用，也常見紅黑配色。同時，在色彩運用方面大量使用鄰近色和調和色，如絳紅色地上用絳紫、紫灰、淺棕紅等鄰近色，充分運用鄰近色將色彩的對比限制在一定程度，追求古樸雅靜的色彩搭配，顯示出和諧美感。

2.3 視覺飽滿豐富

馬王堆漢墓絲織品動物紋樣畫面飽滿充實、大氣典雅。其紋樣粗細線條搭配，明紋暗紋結合，層次豐富、疏密有致，花紋既瑰麗奇特、生動明快，又栩栩如生。視覺整體崇尚輕盈靈動、詩意浪漫之感，顯示出漢繡的高度藝術想象力和熟練的技巧。例如，長壽繡與乘云繡當中，龍與鳳的刻畫極具靈性，被云氣、花草等自然元素襯托，從而凸顯出其主體地位，更加引人注目，同時以巧妙的構圖將主體深入融合在花草云氣之中。繡品中龍、鳳與花草紋巧妙運用曲線勾勒，流暢而生動，展現出動感和韻律美，表現楚人獨特的造型意識與活躍的審美理念。這些曲線描繪使整體視覺效果充實飽滿、流動自然，賦予作品動態的生命力，表達了對自由的無限渴求。

3 馬王堆漢墓絲織品動物紋樣文化隱喻

馬王堆漢墓絲織品中祥禽瑞獸紋樣作為傳統文化符號，由西漢的文化風俗、思想教化等決定。漢代人在對自然細致觀察的基礎上，以豐富的想象力對紋樣題材進行高度抽象、夸張的藝術處理，使紋樣的造型變得抽象化、符號化。其符號背后的隱喻很大程度上是為了適應當時的社會需要，傳達出人生高貴品格的追求，表達出對吉祥美好的精神寄托，兼具實用與審美功能。

3.1 龍紋：長生與神秘

龍是傳說中的生物，戰國時興起，先秦時期的龍紋開始向多元化發展，延伸出夔龍、蛟龍、蟠龍等龍紋圖案，在器物圖案中頻繁出現。《楚辭》《莊子》等文獻中多次提到神人乘龍、“應龍致雨”，《史記·封禪書》中有黃帝修煉成仙，有龍自天下降迎其上天的記載。《說文》中提到：“龍，鱗蟲之長，能幽能明，能細能巨，能短能長，春發而登天，秋分而潛淵。”龍興云雨、利萬物，是祥瑞的表達，顯現出極強的神秘色彩。漢代傳說龍能引導人們成仙，長生不老。楚人的喪葬文化中，龍、鳳都是作為幫助溝通地上與地下世界的使者。因此有學者分析龍寓意乘龍升仙、長生不老，“長壽繡”故有此名，“長壽”是蘊藏在龍這一神獸紋樣背后的美好祈愿。

3.2 鳳紋：高貴與祥瑞

漢人深信鳳為神話中的瑞鳥，其出現象征著天下太平，預示著人們生活美滿幸福。鳳的形象最早源于中原，但楚人對其的崇拜尤為狂熱。《楚辭》中的鳳鳥是翱翔天際的祥瑞使者，象征高貴人格。《山海經·海內經》載：“鳳鳥自舞，鳳鳥首文曰德，翼文曰仁，背文曰義，見則天下和。”《說文》云：“鳳，神鳥也……見則天下大安寧。”從文獻記載中可見鳳這一符號背后的美好文化隱喻。“乘云繡”中以呈鳳眼狀的桃形花紋為主題紋樣，與花草枝蔓的變體云氣紋結合，寓意“鳳鳥乘云”。“長壽繡”中與卷枝花草紋、云穗紋結合的鳳鳥形象，側身舒展，翱翔云端，優雅高貴。盡管鳳僅存在于神話傳說中，但其誕生、演化和變遷深深植根于廣大民眾對美好、和平與幸福的渴望之中，從而間接地映射出中國古代祥瑞文化的演進軌跡。

3.3 鳥紋：誠信與忠貞

“信期繡”中用朱紅、棕紅、深綠和金黃等絲線繡成長尾小鳥、流云和卷枝花草等，線條細密，做工精巧，紋樣皆以彎曲線條組成，流動的線條自由隨意地延伸，模擬云氣飄動。《左傳》中提及的“玄鳥氏”官職，旨在通過家燕的遷徙來辨識春分與秋分，指導農耕。家燕南歸，預示著萬物復蘇，為當時人們觀測節氣的重要參考。因此，變形的長尾小鳥圖形應是燕，燕鳥這一符號代表“誠信忠貞”“忠可以寫意，信可以期遠”，故墓中遣冊稱其為“信期繡”。對鳥菱紋綺織物的花紋圖案中，鳥紋本身為曲線，融入由直線構成的菱形，融合花草紋、云氣紋等，給人紛繁又均衡連續的視覺享受，構思新穎、風格獨特。對鳥菱紋綺是古人對對稱美的感悟，鳥類形態完美展現對稱美，飛翔展開的雙翅，在視覺上有安定協調、莊重整齊的美感，同時其比翼齊飛、出雙入對的習性，是忠貞無二的情感表達。

3.4 豹紋：勇猛與威嚴

游豹紋中，游豹形象簡練、動態優美，生動自然。豹子身手敏捷，在中國古代文化中代表著權力、勇氣和威嚴。《詩經·鄭風·羔裘》記載：“羔裘豹飾，孔武有力。”反映了豹紋在古代服飾中的象征意義。古人認為豹的皮毛能夠招財進寶、避邪驅鬼，是財富地位的象征，因此豹紋逐漸成為古代社會文化中的重要符號。

3.5 鹿紋：吉祥與辟邪

栗色地紅花鹿紋錦中的鹿紋，鹿昂首飛奔，似在跳躍般奔跑，一起一落，矯健有力且充滿動感。鹿在漢代是吉祥神獸，寓意驅惡消災、延年益壽。《說文》曰：“鹿，解角獸也。群萃善走者也。”這里指鹿善于奔跑，力量充沛。楚辭中的飛廉也以鹿為原型，《楚辭·遠游》言“歷太皓以右轉兮，前飛廉以啟路”，飛廉作為風伯和天帝的使者能夠導引升天。因此鹿作為楚人鐘愛的吉祥動物，逐漸被神化為能夠翱翔天際的神獸，體現楚人對生命的熱愛，以及對精神升騰的無限追求。

3.6 蠶紋：勤勞與富裕

古人對蠶桑非常重視，自原始時期蠶紋就作為裝飾紋樣出現在器物上。蠶是勤勞的象征。《梁傳》中“天子親耕以共粢盛，王后親蠶以共祭服”和《淮南子》中“后妃備戒，東鄉親桑”描寫的都是舉行隆重的“親蠶”“親桑”典禮，說明蠶得到的普遍崇敬和愛戴。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土的蠶紋繡，也見證著西漢時期對物質富裕與精神滿足的美好期許。

4 馬王堆漢墓絲織品動物紋樣思想蘊涵

在楚文化的熏陶下，動物紋樣的組合形式繁復且華麗，各種題材元素交織融合彼此影響，共同營造出一種深邃而吉祥的氛圍。祥禽瑞獸紋樣蘊含著西漢時期的文化思想和社會風尚，不僅滿足了當時社會的審美需求，也深刻反映了楚地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多樣化的精神追求。

4.1 漢代思想體系體現

西漢人繼承了戰國時期楚人的神仙思想，漢人登山祭拜神靈，建仙閣靈宮，在宅第中畫云氣，目的是招仙入室或引魂升天。因此馬王堆漢墓絲織品中的動物紋樣滲透著濃郁的神仙思想。馬王堆漢墓出土的“長壽繡”“信期繡”“乘云繡”等刺繡紋樣當中，線條流動回轉、形態跌宕起伏、氣象升騰繚繞，對成仙不老的祈盼隱含其中。在喪葬文化中，鳳成為地上與地下世界的溝通媒介，楚鳳紋與升仙的關聯，體現了楚人對圖騰的崇拜，對靈魂不滅的精神追求。絲織品上的祥禽瑞獸不僅是一種動物裝飾題材，更是思想的直觀表達。漢代人將對富足生活的希望以這種直觀的方式融入日常生活中，更深刻反映了他們對魂魄不滅、靈魂升天的追求。精神世界與生活實踐緊密相連，共同構成楚人獨特的文化體系和世界觀。

4.2 漢代社會風尚盛行

漢初統治思想為“黃老無為”的道教思想，在楚文化以及儒家思想的影響下，在物質生活上強調“寡欲”和淡泊無為，崇尚自然。秉持“萬物有靈”觀念的楚人，融入自然崇拜思維，以豐富的思維想象力和巧妙的藝術組合把自然本質的美上升為藝術形象的美，為所見、所想象的動物賦予祥瑞含義，并依據這些想象進行不同的藝術創作，反映出純樸、真實的特性。藝術創作中，顯現楚人對自然和生命的敬畏與崇拜。例如，“信期繡”中夸張變形的燕子圖像直接體現了戰國時期楚文化的造型特征，傳達著楚人對自由和靈動的極致追求。“乘云繡”與“長壽繡”中那些光彩奪目、流動如云的龍與神鳥圖案，精妙地展現了楚國傳統文化中時空流轉、生生不息的宇宙觀。

4.3 墓主身份等級彰顯

馬王堆漢墓中絲織品與祥禽瑞獸，很大程度上彰顯著西漢初期長沙國丞相利蒼及其家屬的身份等級，以及西漢社會的尊卑觀念。絲織品工藝精湛，所采用的絲織技術和染色工藝均達到極高的水平。紋樣復雜多樣，紋樣中常見的祥禽瑞獸，不僅是吉祥的象征，還傳達了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對權力的崇拜。顏色方面，絲織品多采用象征高貴的紅色、紫色和金色，普通人難以企及。圖案方面，在墓葬中大量使用特定祥禽瑞獸紋樣，進一步驗證墓主身份等級的高貴。綜上，絲織品的質地、色彩和圖案的選擇，無不體現出當時嚴格的等級制度，顯示出墓主身份的尊貴和社會地位的顯赫。

5 結語

馬王堆漢墓絲織品中的祥禽瑞獸紋樣，打開了一扇了解漢代思想文化的窗戶。通過對紋樣的研究分析，能夠深入地理解漢代社會的歷史文化、審美趣味和精神追求，更加全面地認識和理解中國古代文明的獨特魅力和深刻內涵。漢代人巧妙地將各種動物形象與吉祥寓意相結合，通過細膩的線條、生動的形態和豐富的色彩，塑造出了一個個具有獨特審美特征和豐富文化內涵的藝術形象。這些紋樣不僅僅是簡單的裝飾圖案，更是漢代人對于吉祥、和諧生活的向往和追求的具體表現。通過對絲織品中祥禽瑞獸紋樣的研究，可以更加深入地理解漢代社會的文化、價值觀以及對于生活、自然和宇宙的獨特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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