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重揚,甘肅禮縣人。作品散見于《回族文學》《草地》《唐山文學》等。
1
一到秋天,夏日的熱烈退潮。季節在山野間盤踞日久,留下層層色彩斑斕的漣漪。萬物都漸次蕭索,逐漸偃旗息鼓,準備撤退。山坡上,倒出現了成片黃橙橙的景象,一坨一坨,像誰不小心灑上的奶油。一些外鄉過路的人會停下來,指著山坡那邊問,那是什么?
是沙棘,我很確定地說。
沙棘們的豐收,的確是有些晚了,不趕趟了。田野里,所有能收走的果實,都被搜刮干凈了。
小麥早已被收割、捆綁、馱運、碾脫、裝袋、晾曬,通過一道道復雜的工序完成使命,最后再一批一批分流到四處去。
玉米們也是,飽滿的玉米棒子在酣睡中,已經被迫不及待的農人們摘走,它們被剝干凈外衣,掛在屋檐下、高墻上。它們將被裸露著凍上很久,再磨成金黃的玉米面,那是馓飯的主要原料。玉米地里只留下一排排葉稈發黃、生無可戀的玉米林。
洋芋們是最后動身的,枝蔓萎縮后,土地已經無力提供更多的養分,給這些一窩一窩成員繁多的家伙們。大半年的孕育,它們已經長成大胖小子,一個比一個喜人,白的、黃的、紅的,透著喜氣,喜滋滋地滾進麻袋和背簍里。在土窖,它們能過一個暖和的冬季。
過了霜降,秋天已經瀕臨終結。土地昏昏欲睡,準備打烊了,下幾場秋雨,洗洗刷刷一番,又收緊了早晚的天氣,等著最后一批客人離開。山野間,已經很少有紅紅綠綠的植物們堅守。藏,是萬物能夠新開一個春秋的獨特法門。
沙棘不著急,它們沉甸甸地擠在枝干上,一粒粒果子們,粉嘟嘟的,透著些憨厚可愛。每一顆沙棘果下面,都有一根白色短尾,如細密的昆蟲。但它們不會飛,始終緊緊抓住細細的枝干,生怕一旦自己掉下去,自己的位置上就會又鉆進一顆果子。它們喜歡群居,占據著山坡的一個角落,密集地生長著,只在身體的底端留下狹窄的空間,在春夏秋三季,那里可以寄居數量龐雜的生物。
對于沙棘,農人們每天都打照面,這東西只要有點土壤,就能扎根生存,田地周圍幾乎圍滿了它們。農人們對沙棘熟得不能再熟了,卻對它知之甚少。沙棘果子酸,渾身長刺,農人們叫它酸刺。它們是何時來到大地上的?即使是年紀最長的太爺,也說不清楚。從他小時候,沙棘們就是這副樣子。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沙棘們出現的時間肯定要早于村人們,它們是最早的土著。它是果子嗎?沒人這么想,傻子才會去摘沙棘吃,那味道太酸,別說吃,就是想起來,都讓人的牙口受不了。
不過,沙棘們也不是一無是處,它們渾身的尖刺被農人們看中。只要有閑暇時間,地里的農活忙完了,農人們就扛上撅頭,來到沙棘林旁。農人貓著腰歇一口氣,打量一番沙棘渾身的尖刺,往手掌上吐口唾沫,然后就掄起胳膊挖起來。土地堅硬,在沙棘多年的經營下,土壤已經有了沙棘的脾性,敢于和人較勁。
農人吃力地挖著,口里也沒閑著,費盡心思地討好沙棘:你長在這荒坡上干啥,土這么硬,我把你挪在地埂上,那里都是軟土,沒幾天就能長胖,過上好日子。沙棘耳根子軟了,一不小心就露出了自己的長腳,農人見狀,趕緊斬斷,一棵龐大的沙棘樹,就倒在了農人腳下。農人倒也沒有欺騙沙棘,的確規規矩矩地把沙棘樹埋在了地埂邊上,但沙棘卻再沒有活過來。缺乏根部的支持,再堅韌的植物也熬不過漫長的冬天。
一排排沙棘樹被栽到了地邊上,沙棘果們也就漸漸消瘦、干癟,最后被風銷毀。經過幾個月的風霜,枝干和尖刺圍成了風干的柵欄,將貪吃的牛羊和牲口攔在了田地外面。農人笑了,自己的聰明得到了驗證。只要開動腦筋,一無是處的沙棘也能頂用,自己變廢為寶的本事真不小。
2
萬物能為人所用,是人的造化,卻不是萬物的運氣。沙棘樹因為滿身白刺,和無法食用的果實,沒少遭人嫌棄。有些人受了氣,會找沙棘們撒潑:又不能吃又不能用,燒火都嫌扎手。但他們不能拿沙棘怎么樣。罵吧,沙棘不跟他們一般見識。打吧,沙棘們一點不虛他們。
認識沙棘,是我五六歲的時候。只要有了腿腿,能跑動路,父母去地里干活時,就會帶上我們。山路在山谷里扭來扭去,等扭到山頂的地里,母親竹籠里的兩片洋芋饃饃,已經被我和虎哥吃得干干凈凈。父母在耕地種冬小麥,虎哥還能幫忙干點零活,我就蹲在在田埂上挖窯洞。土壤被我手里的挑菜刀割破,土粒們慌亂地散落。我饒有興趣,挖出了黑黝黝的蟋蟀,挖出了細長的白草根,還能挖出一些葡萄大小的石子。窯洞半尺寬,深度跟自己的手臂相關,沒過前臂就無法再挖。年少時,我對于土地充滿了好奇,總想挖深一點,看看里面有什么東西。為什么種子扔在土里,就能長出各種各樣的東西?我憋著一股勁,想看看究竟。折騰半天,弄得自己吭哧吭哧,結果是,除了數不盡的土,還有些碎石,別無其他。而自己的十個指甲上,卻塞滿了黑乎乎的泥土,摳也摳不干凈。
百無聊賴,我就在旁邊地里另外一個小伙伴的鼓動下,偷偷往坡上跑去,看人放牛玩。母親見狀趕緊喊道,玩一會就來,別往酸刺里面走。秋風有些烈了,呼啦啦地在耳邊沖,我一句都沒聽見,只聽到“酸刺”兩個字。酸刺就是沙棘,這是幾年后,才在父親的一本書上得知的。山坡上,牛羊們悠悠然地啃著青草,如飄在山坡上的云,聚聚散散。放牧的少年們大多十來歲,也不理會牲口們,揮揮鞭影將牛羊趕進草坡,就不再理會它們,自己玩自己的。在草坡上,大家可以打牌,打仗玩,也有人帶來家里的洋芋,點燃干牛糞堆烤洋芋吃。玩鬧半天,大家早已經饑渴難耐,洋芋還冒著潮氣,不能吃。舉目四望,山坡上哪有吃的東西?有人就慫恿我,去吃酸刺疙瘩,非常好吃。
我信以為真,便靠近酸刺。這時的酸刺已經基本成熟,鼓脹著橙黃色的果子,看上去如小杏一樣,伸手抓了一把酸刺疙瘩,清涼的果汁流了出來,沁到我的肌膚上。我張開嘴,一口吞了進去,很快,從未有過的酸爽迸發出來。我牙關一軟,趕緊吐了出來,一瞬間渾身都酸軟無比,猶如生了一場病一般。我追著打罵騙我吃酸刺果的小伙伴,其他人則笑得前仰后翻,歡呼著,高叫著。秋風托舉著我們,間或離開坡地。那是些短暫而快樂的日子,躺在風里的日子。
回去的路上,我跟父母說起了酸刺的味道,母親聽了吃驚不小,趕緊一把把我拉在身前,摸摸我的頭,說瓜娃,酸刺怎么能吃呢?以后千萬別吃了!父親卻不以為然,他笑嘻嘻地來到路邊,折斷一根果實繁茂的沙棘,大口咬了一口。
噫,酸死了。我口水直流。
父親說,酸刺當年可救過很多人的命。以前村里挨餓的時候,野菜、樹皮都被吃光了,這些酸刺可就成了很可貴的食物。我驚訝道,這么酸還能當飯吃?
母親笑了起來,傻孩子,人都要餓死了,還怕酸?
一輩子生存在土地里的父親,也是實打實的農人。在母親的一再堅持下,他不得不挖一些沙棘樹,栽到地埂邊上,阻擋那些貪吃的牲畜,來保住家里為數不多的莊稼。但是,他不會在秋天去挖沙棘,實在不行,就在驚蟄過后再挖,挖大坑,盡量保存它的根系,這樣,栽在田埂上,還有可能繼續活下去。
秋天,沙棘被大量挖掉。春天,它們就向空出來的地方延展。它們跟農人們你來我往,保持著某種微妙的平衡。一般來說,它們不會輕易地擴張到農田里。農人們當然也不允許,發現一點苗頭,就會斬盡殺絕。當然,如果農人們自己放棄了這片土地,沙棘們也就毫不客氣地接管下來,以驚人的速度繁衍,兩三年的工夫,就能打下一大片疆土。
沙棘們不會刻意蔓延,除非你不再珍視自己的土地。
3
沙棘的四季都是飽滿的,一分一秒都不會浪費。春天,它們發葉、開花,其葉小而綠,其花淡黃,近乎白色,似乎沒有香味。母親雖也辛勤,卻困守在田地和屋里屋外的雜事里,沒日沒夜,她前半輩子幾乎沒怎么出過門。
父親不一樣,和沙棘一般,他的一輩子也飽滿得出奇,時間在他周身甚至被撐得發薄。他是家里家外都要顧。他是鄉上初中的老師,每周有五六天在離家十里的學校度過。除了要教書外,他還要為我們兄弟二人做飯,照顧好我們。那時候,除了糧食和洋芋,幾乎沒有什么肉類和蔬菜可吃。只要有空閑時間,他就去山野里,找野菜,挖藥材。蘑菇,苜蓿,薺菜,斜蒿,蕨菜,灰菜,小蒜……十個手指頭都數不過來。這些野菜們,都是我們求學歲月里的主菜。苜蓿、薺菜、斜蒿是父親的最愛。山野之中,這三種野菜最為常見,一個多小時就能挖一袋子,回來后洗凈泥土,在開水里煮上幾分鐘,等野菜們綿軟了,撈到盆子里,調上油鹽醬醋,拌勻,就成為可口的野味。旁邊的老師們來串門,也會每人夾上一筷子放到自己碗里,吃得津津有味。這種生活,貫穿了我們小學到初中的近十年時間,讓人記憶深刻。
野菜本身也是藥材,父親說。他咬牙從本就捉襟見肘的工資里,摳出兩塊錢,每月訂上一本藥膳方面的雜志,努力尋找著與本土植物相關的內容。
晚上,他翻著雜志,獲取野菜的營養信息,摘抄在自己的筆記本上。白天,他教完書,就拿上挑菜刀去山里尋找書本里的東西。別人笑他沒有老師的樣子,他卻樂此不疲。
一天,他翻著書,看到了一篇苜蓿的文章,上面寫著:苜蓿能清胃熱,利尿除濕。他喜不自勝,逢人就說苜蓿的好處。他沒想到,平日里司空見慣的苜蓿,居然能有這功效。有時,看到書上寫:黃芪能補氣。上完課,他就拿上挑菜刀,手里捏上布包,從村后的山崖上摸進去。兩個多小時后,等我們作業寫得差不多了,他回來了,手里捏著一長根樹根。瞧,這就是黃芪。他把樹根洗干凈,黃通通的,放在窗臺上晾曬。過段時間,他的水杯里就多了幾半截樹根。別人問:老王,你放的什么東西?父親興奮地回答:黃芪根,你要不要來點?別人趕緊蓋上杯子,可別是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
有一次,他忽然翻到一頁書,驚呼道:天啊,原來它叫沙棘,居然還有這么多功效。我們湊近一看,書上的圖片里的東西,不正是咱們村里山坡上,無處不在的酸刺嘛:橙黃色的果子,半徑只有一毫米左右,臉挨臉、肩并肩地擠滿枝條,空隙的地方,長著幾公分長的白刺。從此,父親遇到沙棘,就會停下步子多看幾眼,深秋時節,還會帶上幾根沙棘條回家來,讓我們都嘗一嘗。
母親罵他,這么酸的東西,怎么吃得了?你們兩個別跟上亂吃。
你懂什么?父親一口咬下幾顆沙棘果,微微瞇一瞇眼說道,這果子活血散瘀,對你們女人也有好處,快來吃點。
母親不相信,父親就拿出他的藥膳雜志,翻出其中的篇章來。母親也是初中畢業的文憑,認字很多,她伸出食指,頂著字行仔細地讀了兩遍,差點驚掉了下巴,酸刺居然真的在書上出現了,而且功效很多。
從此,沙棘成了我們家的常客。每個窗臺上都曬著幾根,都是父親從地里回來順便帶的。空氣中經常有酸甜的味道。
如今,身為人父,必須為一家人的衣食憂慮。這時的我,才忽然明白,當年,窮困逼迫著父親,讓他不得不另辟蹊徑,在無人在意的山野里,尋找生存的另一種可能。
4
前些年,一個深秋,村里忽然來了一伙人。他們從山外不速而來,開著幾輛拖拉機,組成浩大的陣勢。拖拉機噴灑著濃煙,在天空中畫出幾道斜斜的墨痕,墨痕掉進風里,被稀釋殆盡。車輪翻滾著,直奔村子而來,讓本來鎮定安穩的村子,有些躁動不安起來。村口石棗樹下面,坐著幾個曬太陽的老人們。拖拉機們急急地在村口停下。帶頭的人跳下車,從懷里摸出一包煙,跟閑聊的大爺們打問道:大爺,你們這里哪個村子沙棘多?
啥幾多?大爺接過煙,一邊將手里的旱煙鍋卷起來塞進衣兜里,一邊擰了擰脖子,沒聽明白。
沙棘,就是一種黃顏色的果子,很小,吃起來很酸。來人盡力比劃著。
大爺還是不懂,緊閉雙眼,用力伸長了耳朵。
一旁的人急了,老板,我們這里人把沙棘叫作酸刺,老人家,我們這哪里有酸刺?
大爺恍然大悟,哦,酸刺啊!他站起身來,高興地舉起手里的拐棍,桑坡上,大溝里,都有。
來人忙問,多不多?
大爺的拐棍朝著山溝掄了一大片,多得很,這幾年務地的人少了,酸刺連地都占了,咋來?你們要挖酸刺?那東西能有什么用!
來人一聽,嘴角和眼眉梢系在了一起,他趕緊喜滋滋地給大爺點上香煙,然后火急火燎地上車,帶著其他人往大溝里走。可是,車走了十幾米,就歇了火。大溝里都是山溝,根本走不過去。他們就把車停在路邊,朝后面走去。
到了溝里面,來人都傻了,滿山滿屲都是沙棘,黃橙橙的,簡直是沙棘山,沙棘海。沙棘近則觸手可及,遠到茫茫無際。就連風里吹來的,都是沙棘那迷人的味道。對他們來說,風里都刮著錢的銅臭味,那是他們喜歡的味道。
他們喜形于色,趕緊摩拳擦掌,拿出剪子要去淘金,此時恨不得爹媽給自己多生幾個胳膊。但是,狂喜是暫時的。沙棘們用尖刺回應了這些素未謀面的陌生人。幾個人紅了眼,看著滿山遍野的鈔票們,弄了不到一個鐘頭,他們手上、臉上、腿上已經橫橫斜斜地多了很多刺痕,他們咬牙跺腳地干著急,卻沒辦法剪到太多。還是領頭的人聰明,他把哥幾個叫到一起,商量了半天,最后一致決定:找人剪。
連枝條一起稱,一斤五毛錢!這個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村子。村里人有些云里霧里,糧食也才幾毛一斤,酸刺居然和糧食一個價?大家一邊大惑不解,一邊呼朋喚友,趕緊拿上剪刀、鐮刀、斧頭和化肥袋,浩浩蕩蕩地走進了山溝,這種迫切程度,幾乎超過了前些年搶收小麥時千軍萬馬的場景。那時候,村里人還不算少,一兩百人手持利刃,一下子涌進了大溝,簡直是破天荒般的陣仗。就連六七十的老人,也都憋著一股勁,要在滿是沙棘的山坡里,挖下自己最后一桶金。
建兵爹都七十二了,用他自己的話說,黃土已經埋在了自己嘴唇下,就連村里的農路上了天爺梁這種大事,他都沒有掙扎著去湊熱鬧。這次,終于也忍不住出動了,他抄著自己用了幾十年的老鐮刀,在一處稍微平緩的坡地上,奮力地收割。
人們鉆進茂密的沙棘林,盡力躲避著沙棘們無所不在的尖刺,沙棘果密密麻麻,擠壓著大家的眼球,橙黃如血肉,穿梭其間,如同走入了細胞組成的世界。在歷史上,人和沙棘們還從沒有這么廣泛地接觸,從未這么短兵相接、赤膊相見。
當人們不再懼怕尖刺帶來的疼痛,沙棘們的防線就失去了意義。在面對赤手空拳的人時,沙棘們的尖刺還能勉強抗衡,但是,人們帶著鋼鐵做成的工具,沙棘們就束手無策了,它們無處可逃,任憑鐮刀和剪刀們張開獠牙,干脆地砍斷自己的枝條。它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在農人們已經不貪戀土地的最后關頭,自己居然會遭遇這突如其來的殘殺。沙棘果子們被連枝條抓走,塞進黑暗狹窄的袋子里,從此遠離了自己生長多年的山坡。
對于老老少少的農人們來說,這無異于是一場意料之外、又讓人興奮和欣慰的豐收。深秋時節,農活收尾,田里的莊稼們已經悉數歸位,土地昏昏欲睡,已經準備進入漫長的休眠期,這時候的土地,和農人們幾乎各不相干,甚至需要農人們馱上灰糞去伺弄。那些瞎占地方、燒柴都嫌扎手的酸刺們,忽然之間能換錢,這讓大家喜出望外。那些野生野長的沙棘們,從沒人上一袋灰糞,卻能換來數之不盡的鈔票,簡直就是一本萬利、白撿錢的買賣。
不知何時,農人們對于土地的熱情已經淡了許多,一年辛辛苦苦地種上十幾畝地,收成還不到一萬元。可是,要是離開山溝,到大城市里去打工,小到十幾歲的小姑娘,大到五十來歲的半老頭子,都能搞回來兩三萬元。對于村人們而言,種地,已經沒有多大的意思了。沙棘能換錢,讓留守在村里的人們歡喜不已,沉寂了許久的熱情,忽然被錢喚醒。
戰斗整整持續了五天五夜。收沙棘的這幫人,連中午飯都顧不上吃,已經來來往往運走了幾十車的沙棘條,他們從懷包里掏出紅紅綠綠的一沓沓票子,大方地塞進了農人們已經蜷不攏的手指里。
一張、兩張……,建兵爹靠在麥場邊上的石棗樹上,數著自己手里的幾張票子,心跳聲幾乎與當年土地放到戶時,他拿到幾畝地和一頭驢時一樣清晰,咚、咚、咚,緊湊而有力。把錢揣進兜里,他忽然急切地想去跟回集,稱半斤煙葉子、一斤五十元的茶,再吃一碗孫家扯面,要二兩肉,吃個心滿意足。他裹緊破外套,慢慢地朝家里走。這種滿足,已經距離他有些年頭啦。
人們站在路邊,看著已經即將走出村子的車隊,倒有些戀戀不舍,有些年輕人揮著手喊道:老板,明年再來啊,我們還給你弄酸刺!
收沙棘的老板們也很有同感,他們停下車,跳下車來,給老少爺們們散了一圈煙,深情地說道:明年我們還是這個時候,一定會來,你們不要給別人賣,咱們是老關系了!
每家每戶,只要有能動彈的人,都或多或少弄了一些錢。大家興奮地分享著自己的收獲,最多的繼鋒家兩口子,居然拿到了足足800元,這相當于兩畝地的收成,簡直讓大家看得眼紅。幾個年輕人哼起了歌曲,相約去小賣部喝一頓。那真是狂歡的一夜,頗有些涼意的秋風,掠過自己的臉頰和周身,依舊吹不散內心的火熱。
沙棘林在這場戰役中幾乎全軍覆沒,只剩下零落稀疏的一些殘果。農人們有的是力氣和耐力,只要有一把鋒利的鐮刀,隨便一個人都能收割出自己的疆域。在多年的收割里,在一波波的搶收鏖戰里,人們都訓練成了出色的割者。當然,收割小麥、玉米、土豆這些作物,已經是家常便飯,自然是手到擒來。而沙棘,或者叫酸刺的這些家伙們,倒有些棘手,幾天下來,所有人都受了輕傷,大家身上絕大部分的部位,都經受了沙棘刺的反擊,渾身各處都留下了深淺不一的、細密的傷痕。
這種傷痕雖然讓人難受,但大家身上都有,就不再覺得是什么問題,過上個把月,全都會恢復如初。
沙棘們支離破碎,草坡上掉落著無數肥碩的果醬,它們第一次遭受到人的摧殘。以往,它們會一直等到冬雪降落,才慢慢枯萎風化,如今,它們的生命將不再圓滿。
自從可以換錢,絕大多數的沙棘們,就年復一年地被收割走,運到果汁廠,裝進玻璃瓶,再運到更遠的地方。村人們避之不及的酸澀味道,搖身一變成了大城市熱銷的奢侈品。一次,我在超市看到沙棘果汁,一小瓶居然需要十幾塊錢,這價格讓人驚訝。無人問津的沙棘果子,的確是藏在山野的丑小鴨,當它飛上天空,我們這些輕視它的人,倒只能抬頭仰望了。
5
給沙棘一個冬天,它就能繁盛如初。
當冬雪即將來臨時,父親從外地回來。我和父親回到村里,看完老屋,他抬起頭,眺望著山野。我想,他肯定想起了他的老朋友們。于是,我說,不如去山里走走。
父親默不作聲,從前面走著。瞧,河邊上的白楊樹和槐樹,是那年你剛上小學時栽下的,那時候還是小樹苗,如今,都成了大樹了。
我抬頭望著,將近三十年,它們的確長大了,高大,舒展,筆直,在河邊整齊地排列著。樹的三十年,有一半長在地面之上,有一半長在地面之下,不為人所知。人的一生也是如此,一半在明,一半在暗,誰都有不足為外人道的另一邊。
到了半山上,墳頭的老杏樹立在土崖邊,如一尊黑色雕塑。半個多世紀的生長,它的手臂們蒼老而堅韌,曾懸掛過無數少年們的手腳,我們,父輩們,蟲們,鳥們,蛇們,眾多生物曾在上面停留。這老樹,簡直像是一塊立起來的土地。
山坡上,仍舊橙黃一大片。
嘿,是沙棘們!我驚喜地嘆道。在故里,只有沙棘,在冬天里,還能保留著大片的生機。原以為,在農人們的砍伐下,沙棘們早已經蕭條稀落,父親還會因此失望一番。他離開故土十年,早已經疏遠了這些老伙計們,也沒有見證沙棘們最黑暗的時刻。沒想到,多年過去,它們仍舊繁盛如初。
父親走到沙棘樹下,他瞅了一會兒,輕輕地拉下枝條,剝落幾顆果子,送進嘴里。馬上,他的表情就豐富起來。六十六歲的他,臉上已經有了些灰斑,串在細密的皺紋里,一嘬嘴,灰斑就跟著皺紋們折疊起來,形成更立體和豐富的斑點。他的頭發也幾乎全白了,如山頂上落下的雪。黑白色成了他面龐上更多的色素。沙棘果的滋味,竟然讓他的臉色紅潤了些,不停吞咽著口水,也吞咽著和沙棘們一起走過的光陰。
我也摘了幾顆,含在口里,堅持品咂著酸澀和微甜。
風非常寒冷了,呼呼嚎著,如受傷的怪獸。父親沿著沙棘們的領地,默默走了半晌。看著這些在毀滅中重生的果子們,我的腳步有些沉重,那些刀光劍影如雪片般砸進我的腦海里,讓人不得不重溫當時的寒冷。而世事更是如此,對于毫無準備的人,命運也從不會有半分憐憫。看著沙棘們憨厚可愛的樣子,我沒有忍住,跟父親提起了前些年,沙棘們被村人們刀刃相加的處境。他沉默地聽著,看著沙棘樹們傷口處重新生長的痕跡,眼神里有些傷感。隨后,他又呵呵笑起來,說道:沒事,你看它們,不是都挺過來了嘛,比以前還茂盛!
山頂上,最冷的寒風跳過的地方,一些沙棘樹上已經結上了霜花。霜花沿著枝條均勻地涂抹著,把沙棘們裝點成玉樹瓊枝。沙棘果子們在晶瑩的霜花里,更顯紅亮,一簇簇地擠在一處,像一堆紅毛的狗仔們,擠出十分溫熱的色素。一時間,我分辨不清它們是溫暖還是寒冷。就我本身而言,也是內心的熱情,和周身的冷峻一起并存著。可愛的沙棘果們,終于挺過了第三個季節,從炎夏,到涼秋,再到寒冬,即使是冰雪和刀刃相逼,它們也不改本色,紅撲撲地,像臉蛋,像心臟。
父親笑了,這正是他最想見到的沙棘們。他關切地巡視著,并挑選著繁盛的枝條,折斷后交給我。多年前,他就是這樣在山頂折些沙棘,帶到家里,放在窗戶前晾著,帶著我們每天吃上幾顆,樂在其中。后來,他幾乎和沙棘同一時期經歷了相似的挫折,留下了一身傷痕。
我和母親都很擔心,他會在命運和世情的寒冬里抗不下去,輕言放棄,因此都提心吊膽好些日子。
好在,沙棘們無言地接受了刀斧手的傷害,給了他們想要的金錢和滿足,并無怨無悔地卷入另一個輪回,繼續面對同樣或者新鮮的刀斧手,并再次給出他們想要的金錢和滿足。最后,刀斧手們都遠走或老去。沙棘們依舊如此,并未消亡。
父親也是,在多年的交往中,他或許早已從沙棘們那里習得了生命的奧義,在艱難和危險中,牢牢地守住了自己的本真。如今,時過境遷,父親已經老了,走在沙棘叢里,顯得力不從心。
我跟在他身后,還從沒想到過會看到老弱的父親。一剎那間,我似乎理解和包容了父親所有的弱點和倔強,這些我嗤之以鼻的東西,都忽然變得理所應當,甚至彌足珍貴起來。甚至,我會怕這些屬于父親獨有的東西,會忽然不見了,讓我想見而不可得。
我知道,有一天,父親和其他老人一樣,都會離開這個世界。那時,我找不見父親時,會不會找到沙棘們,找到核桃樹和白楊樹、柳樹們,向它們打問父親的訊息。我想,一定會的。它們甚至比我們更了解父親,它們曾見過父親的少年時代,也見過父親的成長和衰老,乃至于父親埋在它們身畔,也不曾離開它們。
6
孩子們對沙棘一無所知。
五歲的女兒爬上山時,我和她都已經氣喘吁吁。抱著她時,我才體會到了當年父母背著我們下地時的艱辛。在幾十年的耕作歲月里,他們背著農具,扛著化肥種子,還要背上我們,艱難地往山頂攀爬。
當我們終于爬上山坡時,女兒第一眼就看到沙棘,她指著沙棘們,撲閃的眼神里流露出驚喜和渴望。我告訴她,這是沙棘,可以吃。
于是,我拉起枝條,剝下幾顆,送進嘴里,咀嚼著。
女兒也摳下兩三顆,吃進去,旋即,兩眼緊閉,眉毛掉了下來,嘴巴大張,把沙棘果們吐了出來。好酸啊,你騙人!
我無奈地笑著,年少品不出沙棘的甘甜來,這很正常。沙棘們的成熟,需要整整三個季節的吹曬。人的成熟,或許需要三十年才能小成。
隨著時代的變化,人與沙棘的關系,也越來越疏遠。父輩們整日在土地上尋吃食,每天都要與沙棘們耳鬢廝磨,自然感情深厚。我們這些人,只在少年時代與土地打過交道,離開故土,沙棘們就成了一個畫面,一種鄉愁。而對于后來人,幾乎不再踏足故土,沙棘們,或許也只是百科書上的一小幅插圖,和兩個文字,再無過多的含義。
但我的孩子們注定和沙棘淵源匪淺,這種情感需要繼續傳承下去,有歲月甘辛的余味,也有生命堅韌的光芒。我想,帶著孩子們認識和了解沙棘,要比給他們一本書,或者給他們一條路還要重要,其中的原因,用文字來解釋顯得牽強而無趣。
沙棘們告訴我,有些體會只有自己會懂,沉默有時是最好的訴說。因為生活所迫,我現在不常回故鄉去,見到沙棘們的次數也就屈指可數。不過,無論距離和時間多久遠,這種牽絆都不會消失,那些繁盛、堅韌的枝條們,會時不時映入眼簾,讓人內心精神涌動。
此時,正值寒露,十五日后,就是霜降。秋天已經接近尾聲,冬雪來后,肅殺的天地間,萬物都將蕭索。秋收冬藏的定律,幾乎適用于任何物種,但沙棘們卻倔強地孤獨生長著。對于沙棘們來說,這是最壞的時節,也是最好的時節。
記得小時候,剛上小學時,每個周日下午,母親收拾好饃饃、洋芋、面袋子、油壺等一周的物資,我們兄弟倆就跳下熱炕頭,背上書包,跟著父親出發,在寒風里往山頂上爬。父親背著面和洋芋袋子,虎哥背著一包饃和衣服。冬雪飄灑,漫天鵝毛在天際流動,我們步履沉重,咬牙堅持。十余里的山路上,我爬不了多久,就疲累不堪,走不動了。于是,父親就蹲在地上,將我扛在肩頭。有時,天晴雪凈,父親一邊背著我,一邊指著雪地里的一排排腳印,說這是兔子走過的,那是野雞的腳印,說得我好奇不已,時間便快了許多。一路盡是蕭索的枯蒿野草,上了山梁,風如刀刃般親吻,我臉蛋通紅,眼淚在眼眶里打轉。一叢叢沙棘們會忽然展顏出現,霜雪越白,果子們的臉蛋就越黃亮,讓人欣喜。
沙棘果子們,似乎是沉睡了兩百多天的嬰兒,等到寒冷時節,才被風吹醒,一張張臉紅彤彤的,掛在冰刀雪劍的邊緣,消融了冬天的肅殺之氣。
如今,每到冬天,我們都蜷縮在暖氣和空調的溫度里,有些畏手畏腳。隨著年齡的增長和時代的變遷,能溫暖我們內心的東西,似乎日漸稀少,就連一張張面孔們,都喜歡以冷峻來示人。或許,在躲避冰冷的時候,冰冷已經偷偷鉆進了我們內心。在機械的生活和溫暖的房間,我們追求的溫飽似乎都解決了,可一些早年的記憶倒令人懷念起來。偶然想起那些年迎著風雪求學的情景,心里竟有些羞愧和惋惜了。
多想再翻一翻山嶺,去體會一次那些年的風寒,山坡上,必定有沙棘們依舊欣榮的身影。
嘿,沙棘們!
我的內心呼喊著,似乎已經奔向那些溫暖的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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