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殿文,回族,云南昭通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北京文學》《散文》等。出版散文集《像大地一樣》。
知道曹雪芹故居就在北京西郊香山腳下的北京植物園里之前,起碼要兩三年我才會在春天或秋天去北京植物園一次。當然,那是還在北京工作的時候。自從那年(具體哪一年已記不太清)去看丁香花展覽,無意中發現一個掛有“黃葉村”牌匾的柴扉,覺得“黃葉村”三字或是名稱腦悉眼熟,像無數次在夢中見過,就往里走進去,然后就發現了曹雪芹故居。自此,每年至少要來這里一次。離開北京暫居云南這幾年,每年也會跑北京一兩趟,時間寬裕了,照樣會到曹雪芹故居看看。后來改名為“曹雪芹紀念館”了,可心里裝著的,依然是“曹雪芹故居”這個名?!肮示印奔催^去的居所,它能讓人觸摸到主人生前的生活、氣息和煙火,還有他為生計焦愁的白天,以及他挑燈幾乎熬瞎了雙眼的無數個黑夜——尤其是其所處時代的興衰更替、多舛命運和離合悲歡。誰也無法替我說清,為什么會對這樣一所故居如此迷戀。
可見,王立平先生與一群孩子的見面地點,約定在與曹雪芹故居毗鄰的北京曹雪芹研究中心,是何等的恰到好處。泱泱華夏,歷經數朝數代興衰,就只誕生和留下一部至今無人超越、能夠享譽世界的《紅樓夢》,且這部偉大著作的誕生地就在這里,連故居門口的三棵老槐樹,都被感動,于斑駁的樹干和豐茂密集的枝葉間,完好如初地保留著曹雪芹先生為之灑盡十年辛酸淚的崢嶸歲月。而在二百多年后,因為《紅樓夢》,一群懷揣藝術夢想的人,想以電視劇的形式,為世人藝術再現三百多年前的“紅樓”興衰史和情淚史,便從五湖四海聚到一起。于是,在整部劇中起著情感神經調節劑甚至是淚點調節器的關鍵人物出現了——不,是應運而生了,這個人就是當時憑《駝鈴》《大海啊,故鄉》《太陽島上》《牧羊曲》《少林少林》等歌曲名揚海內外的作曲家、詞作家王立平先生。他還是導演王扶林在為劇組四處奔走搜羅人才時,創作班子里出現的第一個成員。據他自己透露,這個機會是他主動爭取來的。當他得知央視要開拍《紅樓夢》后,便主動找到導演王扶林,表達了自己想為《紅樓夢》作曲的想法。最后,他如愿以償。不久,王扶林就打電話告訴他,已決定聘請他為《紅樓夢》作曲。先生之所以成功,是因為他提出全劇歌曲突出一個“情”字,而且要以“滿腔惆悵,無限感慨”為基調的創作理念。就是這個創作理念,讓臺領導、紅學家、編劇,尤其是作為導演的王扶林,提不出任何異議,完全接納。當然,這一切要歸功于他從小對《紅樓夢》的癡迷,以及經歷了一些世事后對《紅樓夢》的深刻理解。就這樣,曹雪芹先生飽蘸十年辛酸淚寫就的《紅樓夢》,王立平先生歷時四年半,幾乎“耗盡心血”,為根據它改編的同名電視劇創作了主題曲、片尾曲、插曲等共十三首。誰承想,包括《枉凝眉》《葬花吟》《秋窗風雨夕》在內的這十三首膾炙人口的音樂作品,成為了世人至今無法超越的曠世經典。要知道,僅《葬花吟》一首,王先生就耐心創作、推敲并打磨了一年半的時間,足以看出他在音樂藝術上是如何苛求自己、精益求精的。一個嬰兒從孕育到誕生,都不至于受到如此鐘情而又讓人刻骨銘心的善待。更何況,二位先生,一個作詞,一個作曲,這可是跨越了幾百年時間的隔空合作呀!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又因為一群從兩千多公里外駕空而來的天真無邪的孩子,也因為我——動不動就奔赴到曹雪芹先生門前發時空呆的虛無情癡,相聚于此,這樣的因果、機緣和定然,命杜鵑銜一千個類似于“天時地利”“天衣無縫”的成語來形容,也不為過。
至于我,占用諸君的一點時間說說也無妨。我之所以成為今天這樣一個我,抑或此刻與王立平先生近在咫尺的我,因了《紅樓夢》,更因了音樂藝術本身。說來慚愧,《紅樓夢》以及有關《紅樓夢》及其作者曹雪芹先生的書買了很多(包括由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編輯出版的漢英對照版《紅樓夢》),可到現在都還沒有把《紅樓夢》完整讀過,好在還是少年時,作為一個超級小人書迷,我有幸讀到了連環畫版的《紅樓夢》。對于一個涉世不深、漢語理解力比愛溢淚的眼窩子還要淺的少年來說,連環畫版比純文字版更易讓人讀懂、領會。純文字版里看不到的香榭樓臺、假山走廊,連環畫里可以看到;純文字版里看不到的綾羅綢緞、發飾衫裙,連環畫里可以看到;純文字版里看不懂的城府心機、喜怒哀樂、愛恨情仇,也可以在連環畫里通過畫面人物的一步一趨、一招一式、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看出。眉目傳情、朝思暮想、夜不成眠、輾轉纏綿等最能體現“情癡”形象的成語意境,算是被連環畫版《紅樓夢》展現得淋漓盡致了,無它能比。別忘了,這是一個正值青春期的少年懵懂情感呈火山式爆發的萌動期。于是乎,鄰村楚楚動人的俊俏女孩,班上成績優異的美麗女生,成了每一個夜晚壓倒少年睡眠之船的那一根稻草。白天搭不上話的苦悶,夜間瞧不見人的煎熬,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每一分都是錐子,每一秒都是針尖,哪里怕痛就往哪里錐,哪里怕疼就往哪里戳。毋庸置疑,能為“情癡”,抑或“情感種子”(他人語),連環畫版《紅樓夢》功不可沒。學會了口琴,練就了笛子,想要對著女孩的村子、女生的窗口吹奏時,《駝鈴》《太陽島上》《大海啊,故鄉》《牧羊曲》等歌曲成了必奏曲。當然,由于《牧羊曲》更能“傳情”,就成了這個時期的主打曲。但即便這樣,仍覺得沒有更能傳情達意,可以抒發心中郁悶,也就是先生說的那種“滿腔惆悵,無限感慨”的曲子,幫助少年面向因一位女孩而心儀的村子,對著因一位女生而鐘情的窗口,表達出傾慕之苦、相思之痛。后來,電視劇《紅樓夢》橫空出世,春風護送花香一般,送來了《枉凝眉》《秋窗風雨夕》《葬花吟》等,少年的音樂疆域從此拓寬了。不僅僅吹奏,他還演唱呢,山坡河谷、田間地頭、大路小徑、房前屋后、操場校舍,隨處都能聽到他的歌聲,有時唱給遠在天邊,路上一遇見就自個先臉紅的女生,柔情蜜意,百轉千腸;有時唱給近在咫尺,一獨處就失魂落魄的自己,肝腸寸斷,百般惆悵??梢?,在少年的成長路上或是情感啟蒙期,是曹雪芹先生以《紅樓夢》(連環畫版)為他埋下了傻癡般的情感種子,王立平先生則用音樂教會少年如何以美的形式含蓄表達愛。倘若沒有這樣一段發于心、啟于智的情感啟蒙,就不會有少年——也就是我,多年后一邊寫,一邊寶、黛二玉般哭得梨花帶雨的長篇小說發軔之作——《灣灣田之戀》。雖然這部長篇處女作不能代表我的長篇小說創作水平,但它絕對是我現在以至將來最愛的一部,因為它承載著書中少年和一個寫作者眼中人事物的純真與美好,以及面對真摯情感時的癡戀與執著。
想必諸君早已看出,這次想到邀請王立平先生“出山”給一群少年些許勉勵和引導,可謂用心良苦,同時也是“一片冰心”。而最終能把相見地點安排在曹雪芹先生故居,則是天意、定然。一位經歷了人生沉浮的偉大作家,一部偉大作品的誕生地,一位殿堂級別的天才音樂家,一群嗷嗷待哺的陽光少年,再加上疫情期間突然安全下來的豐茂夏天的一個好天氣,如此“巧遇”,何嘗不是一場盛大交響樂的開端?
見到先生之前,一切都是慢的。從五月到七月是慢的,從云南到北京是慢的。從上年底到次年初,由于疫情反反復復,工作不好開展,索性為自己放了個大招,自駕到海南,在神州半島待了三個多月,放逐自己的同時,也清空自己,并趁機動筆寫積壓在心中多年的一個長篇小說。無疑,這次放逐與清空是成功的,小說初稿基本完成,還讀了大量書籍,心情以及精神上的愉悅程度更不用說,簡直到了快樂似神仙、此島為我生的地步。帶著這樣一份心情驅車返回云南后,開始有家長詢問北京采風寫作夏令營的事。疫情爆發前一年做過一次,參加的孩子回來后改變很大,就一下子傳開了,很多家長都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通過這項活動有所改變。能得到認可當然是令人欣慰的,但即便這樣,我也還是猶豫不決。甚至在第一次活動結束時,就曾發誓再也不做了,因為實在太操心、太勞累,來自安全方面的壓力更是出奇的大。疫情的反復無常也是難下決斷的因素之一。正好“五·一”假期如約而至,我就獨自一人開車從昆明出發,一路北上前往北京。此行目的是為了踩點,也是為了探實首都疫情封控情況。這一條長路,兩千六百多公里,雖然依托的是四個輪子,但走起來也是慢的,時間分解到四個輪子上,更慢。終于捱到了北京,住在黃寺大街IU酒店,各種探訪,各種對接,各種交流,各種等待。然后返程,接著又是漫長的等待,總算等到了王立平先生同意與孩子們會面的答復。即便到了這個時候,一切也還是慢的,以至于一個月后的今天到了曹雪芹故居,再過四十分鐘就能見到先生,感覺時間仍停留在遠古時期,曹雪芹先生都還沒有動筆書寫《紅樓夢》。連孩子們都覺察到了時間的慢,等不得了,約好了似的,一個接著一個來問我:“什么時候能見到王爺爺?”都近在咫尺,再過一會兒就能親眼見到了,孩子們仍不相信這是真的,每個人都懷揣著十萬個疑問?!翱炝耍 蔽艺f?!翱炝耸嵌嚅L時間?十五秒嗎?”有孩子調皮地問?!叭畟€六十秒?!蔽艺f。我沒有告訴他我的真實感受:至少還有三十個六十年。
持之以恒的等待,總是能讓一座冰山融化成一片雪花,三十個六十年也會在一瞬間幻化成一秒。我就是在那堅持到的最后一秒,先在曹雪芹研究中心休息室見到了王立平先生。孩子們則在“芹圃學坊”一邊挑選著與曹雪芹和《紅樓夢》有關的紀念品,一邊盼著激動人心的時刻早點傳到他們的耳朵里。
先生安靜地坐在沙發上,慈眉善目,儒雅和藹。沒有客套的寒暄,但我還是在握著他的手時,毫無顧忌地說道:“我已經跟孩子們說了,……要見到您都很難?!币慌缘墓ぷ魅藛T說道:“某某大名人已經去家里看望過王先生三次了,前幾天還打電話問候呢!”看吧,我真沒騙孩子們。
這第一面,先生給我留下了珍貴的,可以銘記一輩子的感動。具體是些什么,請諸君恕我暫時不能展開。
爾后,來到了隔壁寬敞明亮、窗明幾凈的會議室。壓根沒有想到,先生他們會為孩子們準備得這么充分,水是水,飲料是飲料,純粹是家人般招待。孩子們可樂壞了,正口渴著呢。這時候,與這之前相反,我突然希望一切都是慢的,植物園里的每一個枝葉,風搖晃一次都分一百次顫抖,落到地上的影子都分十億次晃動,太陽能永遠守住植物園內的十億種樹影,不錯過一秒。先生娓娓道來,為孩子們講述著他的音樂人生歷程,孩子們聽得津津有味,早忘了自己的來處,也忘了晚餐時該提什么樣的要求,更忘了數千里外父母的牽掛。時間就在這個時候慢下來該有多好!最好就凝固在這里,就像先生為《紅樓夢》譜寫出的每一個音符,在播放時可以按下暫停鍵,而且可以停留在你想要的任何一個音節。
在聽先生講到他當初參加匈牙利國際夏令營時,我幾乎全部的思緒都暫停在了這里。1954年,國家在全國十個主要城市,各選一名優秀少先隊員組成中國少先隊代表團,參加在匈牙利舉辦的為期一個月的國際夏令營,年僅13歲的少年王立平因為音樂上的天才表現,成為長春市的入選代表。組團后先在北京集訓,排練了一臺兒童歌舞,定制了演出服,于七月乘機經莫斯科飛往匈牙利首都布達佩斯,接著分別在巴拉頓湖和布達山兩處風景區與各國小朋友一起度過了愉快的暑假?!靶∨笥褌兏髯员硌輳淖约簢規淼墓澞?,一起歌舞、游戲、參觀,豐富了生活,鍛煉了身體,增長了知識?!毙⌒∧昙o就能出國開拓眼界,而且去的還是有著“音樂之都”美譽的匈牙利,對從小就立志當音樂家的少年王立平來說,簡直就是天時、地利占盡——“人和”自不必說??上攵?,在匈牙利的經歷對他觸動有多大,他壓根沒有想到,世界上還有這么多偉大的音樂家,有這么多動聽的音樂。沒有猜錯的話,他后來堅定要成為一名作曲家,與這次經歷密不可分,以至于因參加國際夏令營而耽誤的中國音樂學院少年班考試在天津單獨為他測試并合格通過時,很多老師建議他學這樣學那樣,他都堅持要學作曲?!白髑苁惆l自己的情感。雖然唱歌和演奏也能抒情,但作曲能給人自由創作和想象的空間,那種無中生有的感覺特別好,可以完全按照我的意志和感受自由發揮。”老師們見他如此堅定,就聽從了他的選擇。但由于當時少年班還沒有作曲指揮專業,老師們就讓他選擇了鋼琴專業,自此,他開始了讓他耗盡一生的作曲探索之路。
讀到這里,諸君自然就知道,我為何會把思緒暫停在了這里。沒有先生少年時立下的志向,怎么可能有這個夏天的相遇?一群少年,怎么可能有此刻的欣喜、激越和心跳?怎么可能有同樣是從少年一路走過來的我,眼含熱淚,欣慰不已?此刻的北京植物園,是多么的溫暖,又是何等的涼爽,風撫弄著青枝和綠葉,都想演奏《枉凝眉》《葬花吟》等《紅樓夢》劇中曲目了。甚至末了,還會為這個特殊時刻來上一曲門德爾松的鋼琴四聯彈《仲夏夜之夢》,以示音樂可以連結世界,可以打通任何一個民族、任何一個物種的心靈。是的,為了達成這樣一個連香山都低眉垂目洗耳恭聽的時刻,少年王立平在面對各種玩具時是多么的陌生,在走向小伙伴時是何等的“不合群”——他到底失去了多少本屬于孩子玩樂的年少時光?而當他面對一朵浪花時,又是多么的喜悅;在遇到一份情感時,又是何等的感動——他究竟收獲了多少個常人無法想象的幸福瞬間……
是的,我仿佛看到一個孤獨的詩意少年,雙眼憂郁卻又炯炯有神,正端坐在一群孩子中間,四周閃爍著夏日的光芒。
播撒種子、種子萌芽的最佳時節,何嘗不是年少時?!坝浀眯r候父親對我說,他曾在一個霧氣蒙蒙的早晨,獨自站在山邊的泉水旁吹管子,一個人用音樂與大地呼應。悠揚的管樂聲順著泉水傳得很遠很遠,那種獨占萬泉的感覺令我神往。后來我自己也嘗試吹簫、吹笛子,有時一晚上吹一整支曲子,從頭到尾是我自己編創的,有時候邊吹邊流淚……我想,我這種多愁善感的性格,可能也為日后創作《紅樓夢》組曲播下了種子。”先生的這番自述,詮釋了少年立志并矢志不渝的重要。當他完成《紅樓夢》全部歌曲的創作開始配樂,忍不住撲在鋼琴上號啕大哭、淚流不止時,他或許都無法想象,年少時立下的一個小小志向,會在將來與三百年前另一位少年成人后的命運休戚相關,用自己音樂生命的全部,替他完成了已等待三百年的吟詠,同時創下音樂史上的一次絕響。
以女媧于無稽崖煉成,準備用來補天的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巨石——尤其要以被女媧遺棄在青埂峰下的那塊巨石作證,先生與孩子們的互動現場,氣氛之溫馨、熱烈,遠遠超出了預期和想象。套用馬爾克斯《百年孤獨》的開頭:多年以后,面對人生的一個個難題和幸運時刻,孩子們將會想起一位寫作指導老師帶他們去北京曹雪芹故居見識作曲家王立平先生的那個遙遠的下午。別說孩子們,連遭遇過諸多世事蕩滌的我,多年以后,都會在必將還會出現的人生至暗時刻,回想起自己帶一群孩子到一部偉大著作誕生地,親耳聆聽先生同三百年前的作家曹雪芹先生跨時空“合作”,以另外一種方式喚醒一群孩子的這個遙遠的下午。事實上,我已經開始回想。要知道,音樂既可以治愈脆弱的心,又可以堅忍柔弱的心靈,甚至能讓頻臨絕望者重拾希望,于心海卷起千層波濤,以跨越四分之三個地球的吶喊撼天震地,舒朗乾坤?!l不渴望這樣呢!
是到了完整捧讀《紅樓夢》的時候了。也許,過去的“懈怠”和“放下”,就是在等待這樣一個時刻。在《紅樓夢·序曲》《枉凝眉》《秋窗風雨夕》《葬花吟》等歌曲充滿惆悵和無限感慨的旋律及其精彩演繹中進入曹雪芹先生的世界,定然所致,豈不妙哉!
責任編輯:楊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