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露蕓,女,江蘇蘇州人。作品散見于《時代文學》《短篇小說》等。
槲樹長在山里,長得漫山遍野。第一次跟著大人采槲葉,槲葉比她的臉大。雨后山路松軟,胖腳丫陷在泥地里,一步一腳印。轉眼母親燒旺了灶火,槲葉在沸水里翻騰,大火逼出熟葉里的香氣,她伸長脖子聞,熱氣撲了一臉。屋后溪水邊,槲葉在母親和姐姐手里翻轉、對磨,細細的芒刺褪盡,晾干就是粽葉了。姐姐的手指修長,她笨拙地模仿她的動作,葉片在陽光下的晶瑩脈絡叫人著迷。挑起家務事的大梁,是十年后,還是八年后的事?圓芳現在回想起這一切時,記憶像被剪壞的黑白電影,任由鏡頭不規則地漫涌。她的手心像長出一層絨毛,怪癢癢的;腳掌卻燙得慌,像行走在盛夏正午的田壟——索性光了腳,踏在房間的瓷磚地上,微覺涼意。問大清早清洗走廊的護工小劉:“過節了,給槲葉粽吃嗎?”同屋的老馮回她:“今天是中秋,端午可早過了。”
“重晚晴康養中心”在鬧市區占了一棟18層的高樓,附近是縣政府、電視臺、維也納國際酒店,人潮稠密的廣場上還開了全縣唯一的肯德基和唯一的瑞幸咖啡。這些繁華和洪圓芳沒有關系。她嫌棄樓層太高,沾不著地氣,心里憋得慌。搬來和老馮同屋的頭一天,悶坐半日,開口問:“大嫂子住這兒幾個月了?”老馮才打完麻將回屋,說:“不長,七年。”圓芳嚇一跳。七年是漫長的計量單位。七年前她圓芳還有老伴兒,孩子在南方打工,她還能一個人翻地、種芝麻、收芝麻呢。芝麻開花節節高,齊人高的芝麻垛在艷陽下經過暴曬,只需把芝麻桿子倒立起來敲敲打打,一顆顆白胖的小芝麻粒就滾落一地。
“你不悶嗎?成日不得下樓。”挨過幾日,圓芳又問。老馮說:“我住這兒享福哩。”老馮比圓芳年長十歲,上午搓麻將、打牌,午覺睡醒后去活動室彈電子琴,從《春江花月夜》一路彈到《濤聲依舊》,晚飯后雷打不動看《新聞聯播》,生活井然有序。圓芳的日子卻過得不美氣。哪怕腦血栓的后遺癥還在、拐杖不離手,哪怕腰椎、頸椎年久失修,熟悉得像老朋友一般的老毛病樣樣折磨人,她也還是最愛四處逛。她想念腳踩在泥地里的感覺,踏實、滿足,再不濟青石板路、水泥地、柏油路也成,但不能是全天候絲滑陌生的瓷磚地。就是住在家里時,她也不愛在家待著。路邊、山坡下看見柴火總忍不住拾拾撿撿、往院墻堆,雖說如今做飯都點煤氣罐了;手里繡著鞋面,也非得找街坊四鄰排排話,邊排話邊做活才得勁。如今到了新世界,腳不沾泥巴,關在空調間一天出不著一滴汗,窗外的街市、人煙、銀杏和老柏樹、城市地平線處的山巒起伏,都成了遙遠的觸不可及的風景;整個樓層二十來個房間,放眼望去,一張張都是陌生面孔。就說老馮,人家是退休教師,年輕時就吃公家飯,現在每月有退休金拿,要不是進了同一個養老院的門,她和圓芳也不是一路人。
再說同一張桌子吃飯的老頭,說話大舌頭,還恁愛打官腔。有小護士奉承他,叫他“李主任”。李主任走起路來整個身體綁在一個金屬大支架上,既威風,又可憐,比樓里滾來滾去送包裹快遞的機器人還像機器人。近一人高的支架包裹住他的腰背,支撐住他孱弱的腿腳,不讓他摔倒。他也格外勤奮,每天在走廊上來來回回地走。小護士常給他打分,管這叫“康復訓練”。李主任逢人就夸口:“憑咱這鋼鐵意志,加油練一練,通過考試,每月能減五百。”圓芳輕易不加入閑聊,聽見“五百”,來了勁:“啥意思?”旁邊一個老漢解釋:“比方說住在18樓,24小時身上插滿各種線,出氣多、進氣少,這種人的收費,貴得離譜;15樓癱在床上不能動彈,或者神志不清、愛打人摔東西的,收費也貴;5樓以下是全自理的老人,咱們7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李主任呢,想通過鍛煉身體,把護理費再降一降。”圓芳又問:“啥叫考試?考啥試?”李主任說:“評估,科學評估懂嗎?”圓芳急了:“你一個月到底給養老院出多少錢?”
圓芳拿不準自己一個月的花費,她盤算來盤算去,可前來看望的親戚都不肯透露底細,只說“你兒子孝順,你享福就得了”。李主任也不告訴她,嘿嘿一笑,含含糊糊:“還不是價目表上的報價!”圓芳回屋問老馮,老馮剛洗了澡,換了素雅碎花布褂子,還往帕子上噴了花露水,說:“我的工資卡叫閨女收著呢,夠每個月花費就成,不夠她給我貼補,我也不多問。”圓芳不甘心,老怕自己受了養老院蒙騙:“他們都有退休金,我沒有,掙我的錢哪能和別人一個價?”隔天吃飯,吃的是雞蛋豆角燜面,她又在飯桌上纏問起李主任。她舉起一根手指頭,李主任搖搖頭;舉起兩根手指頭,又搖搖頭;及至舉起三根手指頭,她胳膊肘發了顫,李主任才頗不耐煩地點點頭。圓芳心里盤算:一千三百塊,和自己估的差不離。她壓根也沒敢往“三千”上去想。過了半晌,還是心疼起來:一千三哩,還是貴,真貴。八九百斤玉米才賣多少錢?這豆角燜面真該多盛兩碗。
中秋的前夜,她整宿沒睡踏實。晚上八點半一過,走廊的日光燈率先熄滅,成排的房間里,只有少數幾間還傳來電視機的說話聲,老馮的鼾聲已準時響起,而圓芳也開始了漫長的失眠。窗簾子薄,農歷八月十四的大白月亮在天上掛著呢,如果她有雙年輕時的耳朵,此刻還能聽見秋蟲的鳴唱。她躺在床上,想靜下心捋一捋,自己是哪天住進這水泥盒子的?今年端午家里包槲葉粽了嗎?槲葉是山里采的還是街上買的?糯米擱的甜棗還是紅豆?兒子哪兒去了……閉上眼睛,感覺自己飄在高空,手腳被人縛住,腦袋上方有“滴滴滴”的催命聲,還有人一刻不停發出喪歌般的呻吟。她掐一把大腿,倒是把自己給掐醒了,醒來后心臟似鼓擂,她再不敢睡了,也不敢驚動夜班護工,只悄悄起身,扶著床尾的欄桿挪到靠窗的凳子坐下,瞧窗外的熱鬧。
這兩年縣城發展“夜經濟”,樓下是另一個世界。“重晚晴”身處寸土寸金的市中心,門前連可供散步的方寸之地都沒有,推開門去就是車水馬龍的大街。這條大街一到日暮時分就變身為小吃一條街,成排的手推車、電動三輪車在人行道上擠擠挨挨,車上架著各色爐子、砧板、鐵鍋、燒烤架、冰柜、貨架,還有五花八門的招牌,從“阿力炒粉”“熱鹵油潑面”到“饞嘴花甲”“秦鎮黑米皮”。圓芳在7樓,聽不見熙攘聲,聞不著市井香味,再說商住樓的窗戶是朝外推的上懸窗,窗框小,推開的角度又窄,她連頭都沒法探出窗外去。即便如此,她還是很高興,從云端瞅一眼熱鬧的人世間,沾一點大街上的煙火氣。農歷八月十四,第二天是節假日,夜市散得格外晚。圓芳瞧得入迷,一會兒看看蠕動的人頭,一會兒看看眾人頭頂的月亮。清晨六點多,養老院院長帶著助理挨個房間“慰問”,發現她歪在窗邊打盹。院長身穿運動服,梳高馬尾,膚色黑,聲如洪鐘:
“洪姨!洗把臉吃月餅了!”
“啊!有人給我送月餅了?”圓芳如大夢初醒。
早飯后,715室果真來了客,兩個小孩子拌著嘴一路蹦跳著進來,身后一個三十來歲的女子,飄飄忽忽的絲質襯衫里掛一串珍珠項鏈。圓芳猜她是老馮的孫女。見老馮不在屋,女子也不著急,熟門熟路去麻將室找尋,留兩個孩子在屋里玩耍,大的六七歲,一個嬉皮笑臉的小姑娘,揪著弟弟問:“我和姥爺,你最喜歡誰?”弟弟三四歲模樣,小眼睛,憨憨的,只顧擺弄手里的小火車。姐姐追著問,男孩被逼急了:“我喜歡狗!”圓芳也聽不明白這是吵的啥,只覺得有趣,眼饞得很。眼饞別人家的小娃娃。
圓芳等著盼著。午飯加了菜:大盆盛燴菜,牛肉湯滿撒一層新鮮蒜葉。院長助理咔咔咔一陣拍照,給牛肉加個“美顏”往家屬群發。開飯前,院長親自把一胖一瘦兩個男人迎到小舞臺,宣布“某某科技公司向養老院捐獻中秋物資——白菜豬肉餡餃子50斤、蘿卜羊肉餡餃子50斤、聊天機器人一臺”。又召集幾位慈眉善目的老人與企業家合影,李主任自告奮勇上臺,不過他碩大的金屬架子著實嚇人,7樓樓長忙安排他換坐輪椅,由長相最俊的護工小田推上,助理又咔咔咔一陣拍照。圓芳覺得困,從骨子里泛出困意。
等著盼著,午后終于來了兩撥看望她的人。一個是夫家的侄兒,喚做“老三”,是縣城最早一批出租車駕駛員;一個是娘家表兄帶著老伴,兩人加起來有150歲了。老三每個月來一次,從不久坐,只搬來成箱的二甲雙胍、氨氯地平、阿司匹林、阿托伐他汀,去護士辦公室交割。小護士負責每天分三次,把各色藥丸分給圓芳。圓芳說:“這藥我吃了頭昏沉,睡不著覺。”老三說:“醫生讓吃的,咱不敢停。”他精瘦,矮小,目光炯炯。臨走從兜里掏出五個獼猴桃往床頭柜放:“二姑家新摘的,讓捎給你,放軟了吃,甜!”圓芳說:“叫二姐費心了。”老三腿腳快,她想跟出去嘮幾句家常,他已經站在電梯里揮手:“客人包了車,還要跑一趟省城的機場呢!下回來看你!”老三和她兒子一般大,兩個孩子幼時在一個灶上吃飯,感情真。老三老相,圓芳看著他的顴骨,眼眶,耳垂,覺得心疼,很想摸摸他。
娘家老表人高馬大,老伴溫柔羸弱。老表新冠“二陽”初愈,但精氣神不減,坐立行走腰板挺直,毫無龍鐘老態,依稀仍可見當年參軍提干、為村爭光的風采。老表帶來一本黑白打印、油墨尚新的“書籍”,米黃壓紋紙的封面上印著“回憶母親”四個大字,落款是他的名字:袁俊義。“他沒日沒夜地寫,說怕寫晚了來不及。剛印出來,忙不迭捎給你看哩!”表嫂子說。
老表的母親是圓芳的四姨。圓芳讀到高小畢業,回家喂了幾年豬,尋得個機會又一口氣把初中念完,年紀比同學大許多,當年看著呆笨,成績卻是最好。書里的字她都認得。老表雙手把書捧給圓芳,翻到第39頁,念給她聽:
“……外婆心靈手巧,每年等柿子快成熟時,她就撿些落在地上的柿子,帶到河溝里洗刷干凈,泡在瓦罐里,燒一鍋開水倒進罐里,把口封嚴實,一個月后揭開就成醋了,酸中帶甜,喝起來很解渴……”
圓芳嘴巴里咂摸著柿子醋的滋味,許久不吭聲。表嫂子看她將哭未哭,一張老臉愁苦不堪,知道她念起往日的親人來了。窗外已是夕陽斜照,暮色遲留,便使個眼色叫男人起身。兩口子相偕走到電梯口,彼此耳語了幾句。一個說:“她不記得跟前的事了,也好……”一個說:“打擊太大了……好歹撿回半條命來。”正要掏出訪客卡刷電梯,轉頭卻見圓芳跟出來了,丟了拐杖,走得跌跌撞撞。圓芳說:“把我也捎回家吧!秋芝麻該收了,鐮刀該磨了!就是門前的魔芋,也別叫過路人白白挖了去!”老表說:“我開的‘老頭樂,只有兩個座位,怎么捎你?”圓芳說:“魔芋叫人挖了去不要緊,可他們捎回家做完豆腐,還不把剩下的芽芽栽回咱們土里……”表嫂子說:“你愁啥愁?這兒有人做飯,有人洗衣裳,有人伺候著。”圓芳說:“魔芋命賤,好養活,可不能光挖不種。家門口的魔芋地,種了三代人了……”表嫂子用眼神央求護工來解圍,老兩口才得以脫身。
“快開飯了,吃餃子去!機器人公司送的餃子!”小劉來攙圓芳,笑意盈盈。電梯門一合上,她攙得越發使勁了,直拽著圓芳往餐廳去。“你不要老想著往外跑!害我們扣獎金!”
養老院的中秋晚餐,各張飯桌都沒坐滿人。回到屋里,老馮也不在,她的床鋪沒一絲褶皺,屬于她的衣櫥、抽屜柜都用鏈條上了鎖。往常一到八點半,老馮就來關電視、關燈,哪怕圓芳聽戲曲頻道的《鎖麟囊》正聽到興頭上。今天沒人管著了,她索性早早就坐到窗臺前,就著更大更圓的月亮,好好看一回夜市的熱鬧。
當她從遙遠的夢中醒來,暗處的墻壁和家具輪廓慢慢顯形,天語牌老人機顯示十一點三十五分。那個夢讓她驚怕。窗臺濕漉漉的,一場疾雨過后,樓下的夜市已胡亂收場、早早散去,空曠的人行道留下零星垃圾,顯出凄涼。圓芳忽然很想吃煎餅果子。外面的世界每晚這樣熱鬧,她不知道他們賣的是什么。曾經有天她從荷包里掏出兩塊錢,央求面善的小田下樓替她買點啥。小田說:“還有十個房間的指甲等著我剪呢,再說洪姨的血糖高,誰敢擔這個責任?”正對著窗戶下方的那輛三輪車,每晚準時出攤,生意有時紅火有時冷清,也不知吆喝的是什么。她想象那是賣煎餅果子的攤位,她想象自己就是那個小販,敲碎兩個雞蛋打在面皮上,濃稠的甜面醬,厚厚的黃金薄脆,她正當壯年,掙錢養家呢。
從人造革面的凳子上起身時,關節像是被銹住了,她打了個趔趄。然后她驚奇地發現凳子上有一攤水,地面上也有水漬,她的褲子濕了。這晚是圓芳夜游的開始。她想:不能這么濕著上床,把床單給弄臟了。她本可以摁響床頭鈴,鈴一響,護工便會進來收拾,一邊手腳麻利地擦洗,一邊嘴里嘟囔個幾句。她們的嘟囔,她們的手腳麻利、乒乒乓乓,對她是一種精神上的處刑。于是她推開門,一個人走了出去。
走廊上空空蕩蕩,燈火幽暗,每一扇門都緊閉著。她模糊記得走廊東頭是洗衣房、雜物間和護工宿舍,她往西頭走。她沒穿鞋,沒帶拐杖,腳掌踩在地磚上,每走一步,聲音和力量仿佛被吸了去。她像個影子,既輕盈又滯重。經過電梯間時,她特別羨慕、特別敬畏地,觸摸墻上的按鍵。夜已深,電梯處于停運狀態,但即使是電梯忙碌運行的白天,她也支使不動它。寬敞明亮的電梯轎廂內有塊液晶屏,聽老馮說,護工和工作人員得靠刷臉完成“人臉識別”,家屬靠刷訪客卡,才能啟動電梯。圓芳還見過老馮的“出門單”——那是老馮的兒女去辦公室辦完“請假”手續后才得的,沒有那張紙,就算想法子下到一樓,也過不了看門的保安那一關。
逢年過節老馮時常被接回家。對其他老人來說,唯一的下樓機會就只有看病了——比如同樓層的祝大姐,讓護士陪著去樓下醫院拍過片、抓過藥。圓芳問:走了多長的路?路上都有些啥?祝大姐說:車棚背后有條小巷,穿過去就是門診,路邊只有家燴面店,老板一家打地鋪歇午覺呢。圓芳說:得花多少錢?我也腰疼哩。祝大姐說:可不得一兩百,針灸更貴,看一次還不得好。圓芳聽了,從此腰疼也勉強忍著。可是腳底和心頭的灼熱,愈加難忍。這晚她在電梯門附近游蕩了許久,后來院方回看監控視頻,朝前追溯到中秋夜,才發現了她被那扇飄窗吸引的緣由。
月亮就掛在飄窗外頭。
飄窗在離電梯不遠處,這塊半開放的空間是白天老人們曬太陽聊天的休閑活動區,擺放著書報架、練書法和做手工的課桌,還有一架蒙著花布的電子琴,全樓層會彈琴的只有護工小田和退休教師老馮。夜里,這個區域燈光全暗,加之被屏風遮擋,即使護工在走廊走動,也注意不到這兒有人影。飄窗比房間里的上懸窗大得多,窗外的月亮更大更分明,窗臺上還放著抱枕和軟墊,圓芳便放心坐了下來,很可能還打了個盹。這晚鬧哄哄的,另一件事在同時發生:一位老人在晚飯后嘔吐,一開始以為是吃了羊肉餃子消化不良,入夜后漸次出現腦梗癥狀,到了后半夜,電梯重新啟動,扛著擔架的120急救人員上來,和值班護工一起把人抬下樓去。
待一片混亂平息,仍然沒人發現“洪姨”不在房間。
圓芳站起身,爬上窗臺,手腳仿佛恢復了原始力量。她迷迷糊糊扒開紗窗,把飄窗玻璃往外推。一股涼風灌進來,她好奇地打量著陌生的、空無一人的馬路,感覺身體離大地如此之近。“庭歡”,這時她聽見一聲呼喚。“庭歡”——那是母親慈愛的聲音,喚的卻不是她,是她的姐姐。圓芳把飄窗再往外推,現在她的頭和半個肩膀都露在外面了。她想再聽一聽母親的聲音,她想和母親掰扯。姐姐庭歡沒有活過十六歲,半世勞苦、孝敬爹娘的是自己,可是母親的聲音消失在了夜空中……
早飯喝的是玉米渣子粥,吃油烙饃。圓芳喝了三碗粥。她是快天亮時回房間的。她罵自己是“慫包”,下回非得好好和母親掰扯。
飯桌上比昨晚又少了一個人。李主任的座位從此空著,沒有了金屬支架摩擦地面的聲音。圓芳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醒著也像睡著,睡時卻格外清醒。兒時過年走親戚嘗過的脆麻花,外婆和舅母用柿子醋腌的白蘿卜,定親對象送的珍貴的糖水梨罐頭,坐月子時滾熱燙嘴的雞蛋茶……在她的味覺記憶里一齊復蘇,她的饞,她的焦渴,是身體里生長、橫行的洪流。而她的夜游之旅,一旦開啟就無法終止。即使在老馮回來睡后,她也會在后半夜準時消失,開始一個人的旅程。她放棄了對拐杖的依恃,在黑暗中重新變得耳聰目明。她摸索過整個樓層的角角落落,包括在雜物間充電、暗紅色指示燈一閃一閃的機器人。那是每天送包裹、搬重物的老機器人,它有個深闊、可容納萬物的肚子,它的頭顱是方的。她摸摸它眼睛的部位,它沒有眼睛。她摩挲樓梯拐角的人造綠植,她把白天不敢碰的電子琴抱在懷里,她去洗衣房的水龍頭接水喝。她任意走進一間虛掩著門的房間,在床頭站上一會兒。她甚至走進過護工的房間,房內塞滿三張高低床,沒有窗戶。護工們還穿著制服,保持隨時起床的姿勢,鼾聲如雷。最后一次冒險,她沿著消防通道,手腳并用,爬上了14樓。爬到14樓,她走不動了。她看見了那扇一模一樣的大飄窗,窗臺上沒有抱枕,窗下沒有書報架,只有一輛矮墩墩的腳踏車,她在康復室見過的那種。她甚至坐上去騎了一小會兒。窗外的月亮已變得陌生,瘦成了一彎淺金色的蛾眉月。“圓芳。”她聽見母親叫她的名字。這回母親叫對了名字。她回了一聲“媽”,眼淚鼻涕一起下來。
站上窗臺的動作,她已相當熟稔。紗窗的下緣生銹了,推開頗費了些勁,可這也沒難倒她。她的頭和肩膀整個懸在樓外面了。半站半懸掛著,不知過了多久,直到馬路上有輛夜行貨車朝她摁響了喇叭。世界如此嘈雜。
月光迷離,夜色如流動的河水,她張開手臂,像立于云端的鳥,懷著對泥土的癡心,即將飛向大地。
梳著高馬尾的院長召集各樓層樓長開會,會上播放了監控錄像的鏡頭剪輯,反復強調“加強養老院安全管理工作、時刻繃緊安全弦”的重要性。會上討論和制定的措施同時抄送了養老院的各位股東:
1.給公共區域的飄窗加裝柵欄,同時對所有房間的門窗實行定期檢修。
2.增強各樓層的夜間巡視,原則上每兩小時巡視一次,做到巡視無死角。
3.對入住老人分級評估時,除常規的日常生活自理能力、認知能力評估外,考慮從養老發達城市引入心理健康測試量表。
4.加強對老人的情感關懷。廠家新贈送的聊天機器人要物盡其用,請工程師盡快升級方言語音系統,訓練AI為心靈孤寂的老人提供床頭陪聊服務。
5.針對本縣是農業縣、不少老人有務農情懷的情況,特向有關部門申請開辟“屋頂陽光農場”,允許老人們認養自己的黃瓜秧和西紅柿苗。農場產出用于貼補本院的伙食開銷。
6.將本院的安全建設工作成果,以積極正面、輕松有趣的方式,通過微信群傳達給現有家屬,通過抖音平臺傳達給潛在用戶。
立春那天,縣城下了最后一場雪。老表夫婦這回沒駕駛“老頭樂”,兒子怕路上濕滑,開比亞迪一路接來縣城,陪著去了趟養老院。表嫂子帶來一件八成新的夾襖、幾雙恒源祥的棉襪,放在圓芳床頭。枕頭底下壓著一本《回憶母親》,米黃色封面已微微有些發黑,老表饒有興致地拿來一翻,發現每頁的空白處都有鉛筆留下的小字,字跡工工整整:“四姨年輕時苦,老來享的福多。”或:“挖野菜、打豬草、撿柴火,懷念那個時候。”這個世界上,他不可能擁有比圓芳更用心的讀者了。忍不住教訓起兒子來:“你統共看了幾頁?你表姑看得可比你認真。”兒子說:“等我退休了也慢慢看。”
到康復室坐定,評估就要開始了。為首的是個穿淺綠色工作服的中年男人,戴著口罩,坐在電腦前,桌子上攤開一個文件夾。樓長、護工在他身后或站或坐,每人手里都拿著紙筆。老表一家三口作為家屬代表坐另一邊。圓芳是護士帶進來的。老表見她衣裳還算齊整,頭發剪短了,精神頭不錯。她手里捧著一盆什么植物。中年男人招呼她坐下,然后站起來走兩步,她把花盆留在自己椅子上。康復室正中有座寶藍色的小橋,男人指揮她上階梯、下階梯,圓芳扶著欄桿一步步走,遲緩,穩健,毫不發怵。
表嫂子朝老伴耳語:“挺好,和去年差不離。”她兒子說:“總不能年年加錢。”這時中年男人開始和圓芳聊天,指著她老表問:
“給我說說,他是誰?”
“他是退伍軍人袁俊義。他還是縣里作協的作家哩。”
“他是你什么親戚?”
“他是袁家老表,我四姨的大兒子。我四姨有三個兒子,數他最有出息。”
“今天他又來看你了。今天是幾號?”
“今天立春,陽歷二月四號。今年立春早。‘打春下大雪,百日還大雨——你們年輕人,沒聽過這些。”
“我可不年輕了。洪姨,你早飯吃的啥?”
“吃的紅薯,又香又甜。我有糖尿病,我兒子不叫我多吃。”
“你兒子呢?”
表嫂子猛拽老伴手心。圓芳的回答很淡然:“兒子出遠門了。”
二十分鐘的評估順利結束。老表一家人陪圓芳乘電梯回房間,表侄見花盆笨重,想接過來,圓芳倔強地轉過身體。大家才看清她捧的原來是盆蔥,綠油油的小蔥,在陶土盆里長勢興旺,蔥葉可勁兒長,亂蓬蓬的。
如今圓芳住9樓。同屋是個坐輪椅的胖老太,笑瞇瞇地,手上打著毛線。
“她當那盆蔥是個寶呢!”老太太說,“前晌還冤枉我偷剪她葉子。我稀罕這?”
圓芳小心翼翼地把花盆放在靠窗的桌子上,撩開窗簾子,好讓它照見太陽光。
“葉子太瘦了。在我們小時候,槲樹葉長得比人臉還大。”她喃喃自語,又像在對著老表夫婦解釋,“盆子里這點土,比不得山上。急不得,只好由著它慢慢長。長到端午,興許就能包上粽子了——滿院子都是槲葉香。”
表嫂子急了:“噓!可不興亂說,叫評估師聽見!”
責任編輯:惠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