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東,陜西銅川人。作品散見于《南方文學》《作家天地》《南方周末》等。
一
中華原點東北方向二三百里有一處地方,黃河在那里如萬馬奔騰般奔涌、嘶鳴。那地方山勢兇猛,巨石林立,風像刀子一樣割人肌膚,沙像霰彈一樣傷人面目。鳥兒在山間找不到筑巢之所,放羊的老者望見巨石便心驚膽顫了。山道中奔跑的兔和老鼠一不留神,就被風沙吹下石崖,掉進張口咆哮的黃河。這一處河無水草、山無樹木的地方,喚做禹門,也叫龍門。
龍門有來歷。上古年間,黃河泛濫,水災不斷。帝堯命大禹治水。大禹率民眾風餐露宿,疏通河道。大禹王走到晉、陜交界處,山高石大,洪水盤亙山谷,不得解脫,以致為禍晉、陜蒼生。禹王氣概貫徹天宇,揮斧在山谷砍出一處河道,黃河才得以走入東海,落入胸懷。天下百姓驚嘆禹王為神人,所以那斧鑿之處就叫禹門。禹門是黃河最狹窄的地方,水流湍急,無以表達。有那黃河里的鯉魚,受禹王神力的感召,每年春季逆流而上,從這一水流最為湍急的地方游過。其中最勇猛的鯉魚,抱著必死的決心,用肉身與面目猙獰且具備超遷使命的黃河抗爭,最終越過這一險地,變化成龍。所以,禹門稱龍門。
更有那屢次斗爭失敗了的鯉魚們筋疲力盡,口吐鮮血而死。千百年來,它們的尸首留在龍門下黃河暗流的漩渦里,被河沙銷蝕成骨、成泥。
龍門黃河里的暗流是世上最可怕的暗流,不要說別的什么東西掉到旋渦里,只說掉進去一棵巨大的枯樹,瞬間都會被泥沙吞噬,沒有了影蹤。沒有人有本領去瞅視暗流的究竟,它是一個迷,是迄今為止人們沒有去窺探過的神秘所在,蘊含著蒼天和大地的秘密。
因為在漩渦里終日旋轉,被黃河的神力牽扯,那些死去的鯉魚靈魂不能浮出水面,就不能升入空中、飄向宇宙。它們只能隨旋渦的力量下潛,穿過水底的沙礫,穿過河底億萬年的淤泥。
魂靈們在不斷旋轉的過程中,汲取著旋渦的力量;在不斷下潛的過程中,擁有了龍門暗流的靈力。
不知潛了多深,也不知度過了多少年月,這些靈魂突然靈竅初開、漸具神智,一個個都幻化成了三寸長的小人兒!
這些如精靈的小人兒們在地下挖地造田,建屋造厙。
更不知經過多少年歲,那龍門黃河底,竟成型了一個由鯉魚靈魂幻化成的小人兒們組成的河底聚落。聚落中共有小人三萬余戶,十萬多口,儼然一個王國。
精靈們變成龍的初衷不改,他們一直渴望受大禹王的召喚變化成龍。所以,這個王國叫做:有龍國。
當然,有龍國民眾不僅僅是已經幻化成人形的小人兒,那些正在變化、變化了一半的鯉魚精魂也是國中屬員。
公元1976年,一隊卡車開進了黃河龍門六十里以外的一個大山溝。工程兵們跳下卡車,在兇猛的山勢中披荊斬棘,探出通道,用炸藥炸碎山邊險峻的山石,在山溝和山外之間修出了可以行車的公路。各地抽調勞改人員,以最有力的指揮、最強的決心,在山的胸腔里掏出了一條隧道,修上了鐵路。工程之險峻,令人嗟嘆;工程量之大,令人嘆為觀止。
世事多奇妙啊!那最美麗的草原上往往有最兇惡的野狼,世上最險峻的地方卻也往往藏有珍寶。在這人間艱險之處,有珍貴的礦藏被勘探了出來,那就是“黑金”——煤。
山溝離龍門近,叫做龍門溝,因為勘探出了煤,改名龍門礦。
一群從陜西全境選拔出來的優秀青年乘坐著大卡車,顛簸數日,來到了龍門礦。他們要在龍門礦安營扎寨,在最兇險的環境里,從地底下挖出煤來。
康安的父親康鐵牛是優秀青年中的一員,是龍門礦從渭北地區柳樹溝公社招工招來的。
工程兵們在全是石頭的山腔安置炸藥,把山炸開,露出大山的傷口。優秀青年們扒開山的口子,戴著礦燈,坐著礦車,去山下深處挖煤。大家干得熱火朝天,挖掘機在山肚子里發出“轟隆轟隆”的巨大響動。
有一天,挖煤掘進的聲音傳到了有龍國民眾的耳中。十萬三寸小人兒及其國中屬員,既興奮又深深恐懼。他們興奮的是:如果掘進機到達有龍國,將打通人間與有龍國之間的通道,他們將重見天日。他們深深恐懼的是——他們終歸是靈魂,如果重見天日,必定消失在虛無當中,有龍國會不復存在。
精靈們無法放棄成千上萬年在有龍國的苦苦經營,也無法割舍歷來同心的聚落情誼。精靈們進行了急切的商議:到底是讓靈魂消亡,重新進入輪回,還是就繼續這樣在地下平靜而平常地生活著?一部分小人兒說,與其在陰暗的地下千年不老地活著,不如煙消云散,再次去往人間,看一看世上繁華。還有一部分小人兒說,世上繁華,千年以前如此,百年以前亦如此,前人的故事在后人身上繼續上演,后人的故事也還是前人的不斷重復,去不去人間,沒有什么大不同,不都是那些狗改不了吃屎的事兒嗎?
小人兒們爭論了十三天十三夜,最后在一個問題上達成共識,那就是——如果進入輪回繼續托生,不知會托生成何物,或許會成豬,或許會成馬,也或許成人。但是,成龍的可能性幾乎沒有,因為人間只有人王,而無真龍。
他們可都是鯉魚跳龍門故事中的主角啊,怎么能放棄成龍的志向呢?一旦有了共識,那選擇也確定了下來:精靈們決定繼續在地下等待,等著有朝一日被禹王召喚成龍,那時節,身披云彩,縱游霄漢。
所以,有龍國的小人兒們要保住有龍國,要和龍門礦及該礦的掘進工作做全面斗爭。
二
龍門礦上的人們遭遇了沒有遇到過的問題。在山間打一口井,井水是澀的。在山谷打一口井,井水也是澀的。三十里外的村子里,家家戶戶井里的水可都是甜的。
吃慣了甘甜水的青年們難以吞咽澀水入肚。有那皮厚、口食粗的二桿子青年,喝礦上的水,一次也只能喝一茶杯,喝多了會吐出來。礦工們組織起來,每天到三十里外的村子里,用架子車拉水回來。時間分明耽誤在了拉水上,影響了開礦的進度。
這是有龍國的小人兒們為驅逐煤礦工人而干的第一件事。
他們從黃河底挖通細細的水道,直通龍門礦礦山下。黃河里的水,沙子多,鹽堿含量高。把黃河里的水和龍門礦里的地下水混攪在一起,水自然是又苦又咸,發出澀味。
礦長召集礦上所有職工開大會,聲稱已經給個別人的家里去了信,他說:“你們每個人都是公社推薦來的,誰要是再嫌水難喝,到外面拉水延誤采煤進度,叫你們公社來人把你們領回去!”
七十年代末,能當上煤礦工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指標少,各個小隊要向大隊推薦,大隊向公社推薦。一個公社三五百青年,只能在其中選一兩個人去當煤礦工人。
為了讓康鐵牛當工人,康安當大隊長的祖父專門買了一塊上海牌手表送給公社書記。書記不要他的表,但把康鐵牛選上了。后來,祖父愣是每天黎明四點起床,走八里路到公社書記家,給書記家擔了三年水。
礦工們一聽礦長說出這樣的話,一個個都低頭不敢吭聲。
康鐵牛想:“我哪怕喝死,都要喝這難喝的水!”
打一棒子,再給個笑臉,礦長換個口氣說:“水確實難喝了些,不解渴……礦上從廣西采購了一批茉莉花茶,以后每個月,每個工人發一包茶葉……”
世上這事,就怕習慣。習慣了,在一定范圍內,所有的事情都是能夠變通接受的。過了半年,所有的人都喝不出水里苦澀的味道。
后來,只有那休探親假的人,從家里回來,因喝了家里的好水,還會對龍門礦水有幾天的不適應。其他人都已覺察不出水與水有什么不同了。日子長了,這反而成為了一種特色。礦工們調侃,說龍門礦的水就是龍門礦的特產。
這一“特產”,“造福”了礦工家屬。工人們都和康鐵牛一樣,將礦上發的福利茶葉積攢起來,每年回家探親時,當禮物送給家里的長者們,讓長者享用好茶葉。
龍門礦地下礦井的瓦斯含量非常高。這是有龍國聚落為了毀滅龍門礦而干的第二件事。
十萬精靈們每天都在尋覓著掉到黃河里淹死的騾、馬、牛、羊以及枯木、洋芋蔓、西瓜蔓,等等。他們把這些要腐爛的尸首和植物從黃河旋渦里運到地下,埋在龍門礦的煤層中,每隔三五日去澆一次水。腐爛的動植物們如同瓦斯制造器一樣,生產出大量氣體,順著煤層縫隙蔓延……
礦工們對此渾然不覺,他們只管用鼓風機向礦井里吹空氣,揮動洋鎬,協助掘進機一尺一尺、一寸一寸向前開進。偶爾有電壓不穩的時候,鼓風機吹出的風一陣兒有,一陣兒沒有。礦工們在地下會感覺到頭暈、胸悶、喘不過氣。有個別礦工,直接昏迷過去,一睡就是三五天。
這一日,康鐵牛與工友們在井下打礦柱。掄錘的工友說自己頭暈,掄不動錘。康鐵牛接過工友手中的大錘,一錘砸向礦柱,不料用力過度,砸倒了礦柱。一根粗木狠狠砸在康鐵牛的小臂上。
這一下,結束了康鐵牛的井下生活。
康鐵牛的胳膊骨折了,打了鋼釘。過了五六年后取出鋼釘,左手食指已經不聽使喚。礦上征求礦醫院的意見,讓康鐵牛去礦醫院當護士。康鐵牛自己反對,說,哪有男的當護士的。過了許久,礦上安排康鐵牛去看守職工澡堂。
看守澡堂后不過一個禮拜,龍門礦發生了瓦斯爆炸,死了整整一個班組的人。前來鑒定的專家認為這是一起生產事故,從上到下追究了各級礦上領導的責任,該撤職的撤職,該承擔后果的進了監獄。死去的礦工們被授予了烈士稱號,這是對他們的告慰,也是他們應該得到的榮譽。
但是,煤礦的生產作業沒有停下來,掘進組在發生爆炸的地方拐了個彎,變更了礦車道行進方向……礦工們如同地老鼠一樣,繼續向深處掘進、挖煤。
礦上也花重金從國外進口了通風設備,確保在掘進的同時,新鮮空氣源源不斷地送往地下。
那些腐爛的動植物“制造器”制造出的瓦斯,剛剛產生效果,便被新鮮的空氣團團包圍、合攏、消化。有龍國聚落的所有精靈都慌了手腳,他們再也想不出任何立竿見影的辦法來阻止挖煤機器的前行。
隧道穿過山的胸膛,運煤火車一列列開進了龍門礦。火車頭的腔子里燒著煤火,鼻孔里噴著煙氣。火車力大無比,把挖出來的煤,運到省城,運到連云港,繼而運往全國各地、世界各地。
每駛進、駛出一列火車,礦道就離有龍國近了一步,“咣當咣當”的火車車輪撞擊鐵軌的聲音和采煤機器“轟隆隆”的聲響讓有龍國的小精靈們心驚膽顫。
三
為了想出徹底摧毀龍門礦的辦法,有龍國的十萬民眾日日研討,他們整整討論了八年。
精靈們聚攏在有龍國的一個大石頭旁,每個人輪流講述歷朝歷代治國安邦的故事。從盤古開天辟地開始,三皇五帝治世,人與自然如何抗爭,帝與民如何同仇敵愾,民與民又如何相處。每講一個故事,會拿一個砂礫擺在大石頭上。那些富于創造的開拓精神以及抗爭成功的典故都被他們擺在了石頭上,密密麻麻。一個一個地分析,一條一條地梳理。最終,他們的集體智慧想出了最狠毒、最可怕的辦法。
1988的秋天,有龍國的所有精靈集會一處,用他們千年萬年修習來的靈力,向一百個未幻化成小人的鯉魚精魂誦念,向這些精魂們澆筑“熱衷功利、不負責任、精致利己”的十二字信條。
一百個未成精靈的鯉魚精魂們為了十萬民眾的生死存亡,旋轉著接受他們的長輩、兄弟、姊妹們的祈禱,它們變得憤怒、強大,擁有了必死、必勝的決心。
十萬精靈在一個大雨瓢潑的夜晚,挖通了一條通往龍門礦小學地下管道的地道,借雨水涌入學校醫務室的機會,他們躲在水下,將一百個被咒念過的精魂裝進了一百個乙肝疫苗瓶子,融化在藥水中……
大雨退后第三天,學校組織為第一批礦工子弟——一群生于八十年代的一年級小學生注射乙肝疫苗。一百個鯉魚精魂隨同乙肝疫苗一起,進入了一百個龍門礦小學生的血液里。
這批小學生,是一代特殊的群體,他們生活在礦山,是山的孩子,煤的孩子。同時,他們也是八十年代生人的代表,他們的一切表達都將代表八十年代人的生長歷程。
二十年后,曾經有一個龍門礦子弟回憶注射乙肝疫苗的一天,發現怎么樣也記不起那個手拿注射器的護士的臉,他想問一問眾人,你們還記得給你打乙肝疫苗的護士的臉嗎?她們真的是礦上的護士嗎?如果是,怎么記不得她的臉?
先從康安的改變說起吧。
康鐵牛的兒子康安是班級里的班長。在一節自習課上,他向全班同學宣布:“上課不準說話,誰說話就把誰的名字記下來,下課交給班主任。”
同桌扭頭問康安:“記名字對你有啥好處?”
康安答不上來,但是他把同桌的名字記錄了下來,交給了班主任。
放學后,同桌在學校門口等康安,對他喊:“你不就是當個班長嗎?有啥牛的?你爸就是個看澡堂的!”
康安說:“看澡堂的咋了?”
同桌說:“看澡堂的丟人!”
康安回家后,把同桌的話告訴了康鐵牛。
康鐵牛大怒,去學校里找班主任評理。班主任說了一句話就把康鐵牛擊敗了,班主任說:“康安同桌的爸爸是分管后勤的副礦長!”
分管后勤的副礦長可是個了不得的領導,他管轄著全礦工人的餐飲、勞保、糧油供應,甚至還管轄著子弟學校以及職工澡堂。康鐵牛從學校里回去,康安問康鐵牛見了班主任沒有。康鐵牛黑著臉道:“見個屁,你給我寫作業去!以后你班里同學說話你少管閑事!”
康安在上學的路上遇見了一個女同學,女同學手拿一元錢去買方便面,買了兩包,要給康安一包。康安紅著臉不要,說:“我書包里背著饃哩!”
女同學說:“饃有啥好吃的,方便面才好吃。”
康安還是不要。
第二天早晨上學前,康安向康鐵牛要錢。康鐵牛問:“要錢干啥?”
康安答:“買方便面。”
康鐵牛吼道:“你吃屎不吃?”
班長和學習委員替老師們沒收男孩兒們藏著的彈子,原因是即將期中考試,不能貪玩兒。康安和學習委員收了一簸箕的彈子。老師讓他們把彈子倒到垃圾池里去。
倒的時候,學習委員說:“咱倆一人拿上兩個吧。”
康安看著彈子,玩彈子是多么快樂的一件事,多好玩的小玩意啊!但是他搖了搖頭,說:“老師不讓玩彈子。”
學習委員說:“那你不要我就要了,你不準給班主任說。”
康安和學習委員是好朋友,他點了點頭。
期中考試考完了,男孩們又開始打彈子了,學習委員用拿的兩枚彈子贏了四十多個彈子。康安看著學習委員有那么多“寶貝”,腸子都毀青了。
所有龍門礦的小學生們,或許都因為鯉魚精魂在體內運功的緣故,經歷著與康安類似的一切。他們從小學起就接受著功利、責任、私欲的考驗。他們一天天長大,有的人遵從老師的教導好好學習,因為他需要獲取老師贊許的眼光以及別人嫉妒的眼神。有的人幫父母在石矸山上撿塊煤,偶爾可以撿到一些雷管上的炮線,剝了外皮,里面全是銅絲,賣到收購站,紅銅一斤五毛,黃銅一斤四毛。他們積累起金錢,購置小人書,購置水槍。還有的人,心里開始惦念自己的女同桌,看她跳皮筋,看她寫作業。
四
康鐵牛的心境也一天天變化著。
在給康鐵牛的井下事故評定工傷之前,康鐵牛先挨了處分。原因是他在井下沒有遵守勞動紀律,爭搶作業造成了安全事故。有了這個處分,龍門礦的各種先進、福利,康鐵牛都沒有辦法評比和得到。
康鐵牛看守澡堂期間,眼看著一起到礦上的工友們一個個當了班組長,當了科長,分了家屬樓。他自己還是一個普通職工,一家人擠在單身宿舍。他心里覺得不平衡,時常在拖地或者擦桌子的時候走神,對自己,對龍門礦有了一點點的失望。
康鐵牛有了自己的失望便把希望寄托在康安身上。三年級的時候,他給康安說:“考雙百給你獎勵一雙新涼鞋。”四年級的時候,他說:“考雙百給你獎勵一套小人書。”五年級的時候,他竟然開出了獎勵十元的獎勵辦法。康安也沒有讓康鐵牛失望,每年都能拿到獎勵。只是,他對這些獎勵已不滿足。
當年龍門礦開始開采的時候,周圍方圓幾十里的村莊還都是一窮二白的普通村落,一年到頭不吃肉,到了冬天,永遠是一碗酸菜就面條。但是,當龍門礦挖出煤以后,一切都變了。
村莊里有些躍躍欲試的膽大的人,幾個人合伙起來,買一輛拖拉機就去山谷里挖煤。這些幸運兒刨來刨去,竟然真的挖出了黑色的煤塊。他們用拖拉機把煤拉到關中腹地,一拖拉機就能賣近百元錢。有了錢,他們買了設備,雇了陜南的農民,幫自己挖煤。煤越挖越多。后來,他們索性建造了煤場,和外面談起買賣,把汽車路鋪到了自己的煤場,用汽車往外運煤。
煤是黑色的金子,賺起錢來跟天上下錢一樣。周圍的村莊中,每個村莊都出了幾個富得流油的角色。
一般的村民當然也不甘示弱,聯合起來在村莊的大路上設了關卡。那些從小煤窯往煤場中轉煤炭的大卡車,每拉一噸煤,要給設卡子的交三毛錢的過路費。龍門礦所在地的縣、鄉也沒法管,只要派人去管,村民代表會說:“你看他們的卡車把我們門口的路碾成什么樣了……你看他們的煤渣子把我們家門口污染成什么樣了……”每天打門口過的車幾十幾百輛,每輛車都是十噸二十噸地拉。幾年下來,村中的所有人都成了有錢人,村民自己不用去管卡子了,看守卡子、收停車費的小伙子們,都是從外面雇的。這樣更亂了套了,只要哪個司機敢說一句不愿意,小伙子們上去就是一拳頭。眾人一旦認準什么事兒,幾個、幾十個人的力量也是薄弱的。小煤窯的窯主們雖財大氣粗,也奈何不住眾人一哄而上。
隨著康安一年一年升學,從周圍村莊里來的同學們中有錢、有勢的少年越來越多。康鐵牛獎勵康安的十元,還不足有的同學一天的零花錢。父親一臉神氣地給他十元錢的時候,康安恨不得大吼兩聲,說一聲:“不需要!”再說一聲:“看不起!”
有龍國的精靈們從越來越多的鉆礦聲音中似乎聽到了八十年代的小學生們之間的攀比,也似乎聽到了所有礦工們的心思變化。
一些矛盾正在自然而然地演變。十萬精靈在水底靜靜地看黃河的水流,雖然身子隨河水搖擺,雖然被泥沙嗆得喘不過氣,但他們一天比一天更堅定了變化成龍的信念。
畢竟人老實,干的時間也長了。公元1996年,康安的父親康鐵牛調到了龍門礦最好的浴池,是礦上領導洗澡的地方。在康鐵牛看守的浴池中,有專門為領導提供的咖啡豆,也有專線電話。領導要來洗澡的時候,先打電話來說一聲,康鐵牛便熬好咖啡等著領導。當然了,康鐵牛也會給自己熬一杯喝著。康安也經常去喝咖啡,但是他喝的只是這個洋名字,覺得“咖啡”二字洋氣,其實咖啡太苦,沒有什么喝頭,還一股雞屎味兒。
那是一個秋天的傍晚,浴池里的電話響起,礦上管生產的一個隊長打電話來,說是要為康鐵牛介紹一個朋友,讓他準備熬咖啡。
來人是龍門礦外八十里路遠的一個小鎮上的中學校長,五十歲。他給康鐵牛帶來一個消息,他要在龍門礦的礦井邊上開礦,各種手續已經辦好了。
康鐵牛問:“你給我說這干啥?”
校長反問:“老弟,你想不想掙錢?”
康鐵牛道:“我一個看澡堂的,咋掙?只能掙工資!”
校長從提著的黑提包里拿出一份協議來,大體意思是:合伙開礦,贈予干股。這干股不是給康鐵牛的,校長希望康鐵牛把這份協議放在副礦長和礦長的更衣柜中。校長說:“只要他們不吭聲拿走協議,我的礦開起來,就有你的大功勞……我自然虧待不了你。”
康鐵牛正要拒絕,校長把厚厚的一個信封放在了他的手邊,主管生產的隊長手舉著咖啡杯望著康鐵牛微笑。康鐵牛只好說:“那我試試看。”
那一日,副礦長開了更衣柜,翻看了那份協議,他愣了一下,臉色又馬上恢復自然。副礦長把康鐵牛叫來,問:“老康啊,聽說你有過工傷?”
康鐵牛伸出左手彎曲的食指向礦長晃了一下,道:“殘疾證還沒辦下來。”
副礦長笑了,說:“過兩天我叫人給你送來。”
后來,礦長也來了,礦長看到協議后和副礦長的神情差不多,也把康鐵牛叫來問話。礦長和康鐵牛是渭北鄉黨。礦長問:“鄉黨,你是哪一年來礦的?”康鐵牛答:“七六年!”礦長說:“那你也是老礦山,為咱們礦出了大力了,職工浴池這里大大小小職工有十五六人,人不少啊……得有個管事的……我看你倒是很合適……畢竟你們浴池是領導浴池……”
不久,四十三歲的康鐵牛接到了自己的六級殘疾證明以及浴池主任的任命,職務等級相當于副科級。
五
半年后,龍門礦從國外新進了一批設備,又從各個煤技校、礦業學院吸納了一批技術工人。在設備和技術工人陸續到崗后,礦長面向全礦開了一次大會。在大會上,礦長宣布:龍門礦的發展進入新的紀元,新的技術和新的設備一定能為龍門礦創造新的輝煌!光榮是屬于所有龍門礦人的!
工人們振奮無比。
以康鐵牛為代表的龍門礦的第一代工人是肯吃苦的,一個個不光能干,還能忍受簡陋的生活、作業條件,一間單身宿舍、一盞煤油爐子就可以過活。無論是酷暑還是寒冬,他們都像楔子一樣扎在龍門礦上。他們鋪設礦車軌道的時候,像力大無比的大力士一樣,兩個人就可抬起一根礦車軌;他們在井下勞作的時候,從不歇息,只知道埋頭干活。干完活,一個個滿臉黑炭活像非洲黑人,但是他們還能“哈哈”笑著用黑胡子去扎兒女們的臉。
從煤技校和礦業學院畢業的技術工人可不這么干,他們巧妙地使用各種新的設備和機器,從井下一上來就用清水把自己洗涮得干干凈凈,就連頭上的礦燈,也擦得光亮。
第一代工人看不起技術工人們,覺得他們沒力氣。技術工人們也看不上第一代工人,覺得他們簡單粗暴、愚昧無知、胡攪蠻纏。
于是,新老工人之間時常發生沖突。只要沖突了,就有領導把老工人拉住。
領導把老工人拉到辦公室里,噓寒問暖,問家里有什么困難沒有。然后說,別和年輕人計較。最后話鋒一轉,提議道:“想不想多掙些錢?”
老工人們疑惑不解。
領導說了賺錢的方式,說旁邊有一家煤礦,需要幾個能干的工人。龍門礦是大礦,工作干不完,讓年輕人干去吧。龍門礦照樣給老工人記工,但是可以抽出來一部分時間去旁邊的煤礦干活,旁邊的煤礦是小礦,愛惜人才,工人們既能發揮自己的本事,還能賺些外快,何樂而不為?老工人們笑了,見有錢賺,都應承了下來。
第一代工人去新煤礦上班,發現里面的設備全是以前龍門礦的舊設備。很多設備都是陪伴了第一代工人二三十年的,內心的親切感油然而生。老工人們在小煤礦里揮汗如雨,像年輕小伙子一樣生龍活虎地干了起來。
這個新的煤礦,就是康鐵牛見過的那個校長開的。
使用龍門礦的舊設備,以及引進部分優秀老工人,就是校長給礦長和書記們開出的入股條件。當然了,回報也很豐厚。別的人不知道,僅康鐵牛因此得到的好處費,就讓他成為了萬元戶。
這些曾經公社里推薦來的優秀青年們,為什么都開始喜歡上了金錢?
原來,他們在故鄉的父母們步入了老年,一部分工資必須郵寄給老人、醫院了。他們子女的花銷也越來越大。初中以后,礦上子弟都在距離龍門礦幾十里外的縣城讀書。學生們每個月回來一次,張口就要幾十塊、上百塊。有節儉的學生,從礦上背了饃去學校,早上喝開水吃饃,中午和下午各吃一碗撈面,一個月有三十塊錢就夠了。但是有的學生,吃了撈面想吃涼皮,吃了涼皮想吃羊肉泡饃,吃了羊肉泡饃還要喝橘子汁……再加上手頭富裕的同學的引誘,或是抽煙,或是喝酒,一個月一百塊錢,還花得緊緊巴巴。
康安一個月的生活費,康鐵牛給他八十元。
老師們說了,考上大學,人就能改變命運,可以有好的工作,還可能當官——這令康安壯志凌云。所以八十元中,四十元他用來買各種學習材料,四十元用來吃飯。吃得少,也吃得不好,他的指甲深深地陷進肉里,貧血嚴重,個子是全班最低的。他對富裕孩子的學習成績嗤之以鼻,卻對他們的生活很是羨慕。
不能不說,有龍國精靈們的智慧以及一百個鯉魚的精魂深刻地影響了康安和其他九十九名學生。
在縣城里讀書的龍門礦子弟共一百位,五十個女同學,五十個男同學。
龍門礦的女同學一個個皮膚白皙,長相俊美,她們每個人都是受縣城人矚目的對象,總有人給這五十個女同學送吃送喝的,請她們去錄像廳看錄像,給她們送生日禮物。月末從龍門礦回來,也有縣城里的男同學騎著自行車去接她們。
那五十個男同學,一個個生龍活虎,精明能干。
龍門人評價山西河津人為九毛九。
在黃河上擺渡的人以河津人居多,龍門人要過黃河,需坐河津人的船。河津人的船票要價一元,龍門人討價還價說一元太貴了,河津人說:“好吧,那給你便宜一些,你就給九毛九吧。”龍門人“哈哈”大笑,說河津人小氣,沒有胸懷,讓一分錢還不如不讓呢。
龍門礦五十個男同學的算計不輸河津人,無論是這五十個男子彼此之間,還是與縣城里其他同學相處,龍門礦的男同學不吃一分錢的虧,凡事總是要占足便宜。
這是因為,無論五十個女同學,還是五十個男同學,他們所有人的血液里,都流淌著有龍國十萬小人兒的信念,這種信念隨著時間的流逝不會減弱,反而一天比一天強。
龍門礦以及所有的小煤窯,日夜不停地生產著煤。好煤被運輸到世界各地以及各地發電廠去;塊煤被拉到關中地區燒煤的家庭中取暖,做飯;面煤被送到磚廠、水泥廠去,燒磚、燒水泥。就連那些沒用的石矸,堆放在石矸山上,自有硫磺廠的人來挑選一些石矸,燒制、提煉硫磺……
險峻的大山幾乎被挖空,險惡的大石看起來威風,其實腳下早已經立不穩了。年復一年地挖煤,到處都是黑的,早已驚跑了四處的動物。只剩下卑劣的老鼠,從煤堆子里鉆出來,去食堂和飯館里偷吃些殘羹剩飯。
挖煤的掘進機越來越發達,前進的速度越來越快。有龍國的子民們,在睡覺時都會被挖煤的聲音吵醒,他們不斷地祈禱,祈禱被他們賦予責任的鯉魚魂靈能夠盡快平息這令人嘈雜嘔吐的響動,解除他們的生存危機,讓他們享受平靜而美好的河底生活。
六
或是因為煤越采越多,或是因為人越來越多,龍門礦一天一天變得陌生。那些技術工人們,用了新的設備,使礦上的煤炭產量不斷增加。很多年輕的技術工人被提拔當了班組長,甚至隊長。隊長們也比之前的人擁有了更大的權力,他們制定班次計劃,掌握著記工的重權。記工與績效工資之間保持著最緊密的聯系。記的工越多,績效工資越高。
工人們要是和隊長關系不好,那隊長會給你少安排活兒,減少你的上班時間,還老老實實給你記工,你干一個小時就給你記一個小時。工人們要是和隊長關系處得好,經常一起喝酒的話,那就算你偶爾有幾天不去上工,隊長也給你記工。這種權力最終將體現在金錢的價值上。一時間,年輕的隊長們意氣風發,一個個都買了摩托車,騎著摩托車上下班。有那四五十歲的老工人,一看見摩托車,就連忙拿了抹布上去抹摩托車。抹得好了,隊長們賞一根煙抽。抹得不好了,隊長拉著臉說,你最近工作熱情不高嘛。
當然了,隊長們之所以能這么干,他們也有自己的道道兒,每逢月底,他們都要宴請礦上的出納和會計,給他們又是拿煙,又是拿酒的。他們請出納和會計,是因為只有出納和會計能看來他們記工有沒有水分。
這樣一來,精明的人顯得越來越能干了,記工不少記,工資不少拿,職稱一直升,而井不一定多下,活也不一定多干。勤勞老實的人,似乎是老了,再下苦,每個月的記工都是那么一點兒,幾乎要養不活家庭。每逢收麥和收秋的時候,還要給老家去信,讓捎一些麥和玉米來。
礦長們拿到每個月的數據,都會想:歲月催人老,曾經那么能干的小伙子們都老了,他們的貢獻怕是已經要到頭了。
于是,一個買斷工齡的計劃擺在了礦長的案頭——所有在1980年以前進入煤礦的老職工,都可以自愿地向龍門礦提出買斷工齡。如果不愿意買斷,那也不用上班了,自己自謀職業或者待在家里,每個月礦上會發放少量的生活補貼。如果買斷工齡,則可以根據礦工個人的家庭條件,適當安排部分人的子女接班,或安排到交換單位里去接班。交換單位是指,彼此結盟、互通有無來安排就業、教育、培訓等的“兄弟單位”。
這是一枚炸彈,炸得康鐵牛們心驚肉跳。
康鐵牛坐在浴池里等礦長,但礦長三四個月都沒有來洗澡了。據說,礦長在自己家里安了洗澡的設施,不用專門跑到浴池里來了。
他跑到隔壁的礦上去找那校長,想問問校長,他那煤礦還要不要人,他雖然不能下井,但是做做后勤工作還是可以的。去了四五趟,都沒有見到人。
校長早發了大財了,搬到省城去辦公了。在省城和各個大廠里的人員吃吃喝喝,把自己煤窯里的煤賣出去,或是煉鋼,或是燒煤供暖……
康鐵牛試探著問辦公室的人:“咱這礦上還要不要人?”
辦公室的人不耐煩地回答:“要人也不要你!”
康鐵牛捎話讓康安回家一趟,商量商量買斷工齡的事,康安也不搭理。
后來,大部分的家長都買斷了工齡。一百名學生中,有八十多名輟學了:男同學一部分到礦上接了班,一部分去了外面打工;女同學大多數去了交換單位,在省城的一個紡織廠里當女工,剩下的一些在礦上的醫院以及幼兒園打臨時工。
那一年,龍門礦發生了一件大事。
一百個男女中有一個在幼兒園打臨時工的女同學結婚了,她嫁給了一個四十歲的小煤窯礦主。她是五十個女同學中最漂亮的一個,身材高挑,巧笑嫣然。誰也想不到她能嫁給一個幾乎能當她父親的人。她向對方開出的條件不低——她要礦主給她買金項鏈、金戒指還有金耳環,還要漢顯傳呼機。更重要的,她還提出,結婚的那天,礦主須宴請龍門礦所有的人。
令人瞠目結舌的是,礦主不但慷慨答應了她的要求,更是表示,不光宴請龍門礦所有的人,結婚的時候,只要龍門礦的人來,逢人就給一百塊錢。殺牛五十頭,連吃三天。
他還給她買了一輛夏利小轎車,讓她成為了龍門礦第一個會開車的女性。
這是一枚重磅炸彈。
當其他四十九個女人為她嫁給一個四十歲的男人惋惜的時候,也深深地嫉妒了她。嫉妒她貌美如花,嫉妒她穿金戴銀開著車。還在上學的女同學,縣城里的男人們請她們吃喝,她們不去了。男同學周末用自行車接她們,她們也扭頭就走了。其他的女同學則一天到晚抱怨著龍門礦,抱怨著命運的安排。每個人心中,都如同升騰出了一朵蘑菇云,要炸碎眼前的世界。
男同學們比同齡的女人們晚熟一些。他們并沒有意識到,這會成為這些女人們在未來時對他們的一種要求,他們還沒有想過成家,更沒有想過未來該如何成家。
尤其是康安,他考上了大專院校,離開了龍門礦,他想他可能再也不回龍門礦了,至于那些美麗的女同學嘛,外面不是還有更多美麗的女同學么?
康安到外面去上學,康鐵牛是自豪的。
七
康鐵牛在因為康安自豪的同時,也在大趨勢下,不得不買斷了工齡。多年的工齡,換了四萬塊錢。
他用兩萬塊錢買了一處山坡上的小院。小院不遠處是石矸山,每天有礦車不斷拉著石矸倒在山上。沒有了看澡堂的輕松工作,他只好每天去石矸山上撿煤。煤的價格越來越貴,石矸山上的煤,也要四五百元一拖拉機。康鐵牛一個禮拜能拾一拖拉機煤。拾到的煤堆放在院子里,自然有人開著拖拉機來收購。
另外的兩萬元他預備給康安上學用。
但是,那兩萬元根本不經花,學校里的花銷越來越高,費用越來越大……
沒有辦法,康鐵牛只能每天等在礦井口,見了下去裝石矸的礦工就發煙。只要那礦工接了煙,康鐵牛會把一整盒煙都塞在對方口袋。裝石矸的心知肚明,用石灰在某個礦車兜子上畫個三角符號。康鐵牛再到石矸山上拾煤的時候,就盯著畫三角符號的礦車兜子。那下面,會有礦工埋著的好煤。
外面世界的精彩令康安驚慌。
宿舍里的同學坐在桌前嚼肯德基、麥當勞的漢堡,讓康安驚慌;班里的同學上學來就拿著黑色的手機,也讓康安驚慌;學校里一對一對拉著手吃飯的男女同學,更讓康安驚慌。這種驚慌來源于陌生,來源于金錢的缺乏。這涉及到一個嚴峻的問題:都是同齡人,為什么他就能那樣呢?
有龍國的子民們等待了十多年,在這十多年里,他們在每日的操勞里,必定保持誦念。這種誦念如同無線電發射器,不斷發射他們的欲念給一百個男女體內的鯉魚精魂。
血液里流淌著鯉魚精魂的青年人真不能小看。
那些留在礦上接了班的同學們具備著天生的適應能力。他們無一例外的用煙、酒、路邊飯館里的菜肴和班組長、隊長處理好了關系,他們稱呼對方為鐵哥們,形容彼此間如鋼鐵一樣堅固的關系。
他們不約而同地借探親的機會,從父母的老家帶來了比他們身體更結實的青年,讓這些青年頂替他們去上班。他們告訴這些青年,這是臨時工,臨時工的工資礦上有統一標準。在班組長和隊長的默認下,他們讓這些老家的青年替他們去上班,他們把工資中的少部分拿出來當成臨時工工資發給這些青年。剩下的部分,他們自己開銷著、積累著。
不到幾年的工夫,他們一個個彼此效尤,用手中的積累做起了倒煤、販煤的經紀。別人倒煤、販煤要自己買車,自己雇傭人,他們什么都不干,看見路上的空車隨便叫一輛,看見閑著的工人,隨便叫幾個。找好車和人,付錢到煤場里隨便拉一車煤,跟車出了龍門礦,只要賺錢就倒手。倒得越快,錢賺得越多。他們這種本事不光令自己的父輩感慨,就連隊長們也不得不服。如果遇到難說話的領導訓斥他們的行徑,青年們就聯合起來,晚上朝領導家的玻璃上扔幾個磚頭,聽幾聲響聲,便不再有人訓斥了。
那些到了省城里的紡織女工們,因為聰明伶俐、勤勞能干,很快便獲得了廠里上下一致的好評。一時間,省城里的男人都跑到紡織廠里尋找龍門礦的紡織女工。可是這些紡織女工對外放出了話,她們說:“要比貌,我們龍門礦上美男太多了;要比才,我們龍門礦上也有幾十個大學生;要比錢,我們龍門礦上多的是礦主。你們回去想吧,想好你們有什么再來找我們。否則,謝絕騷擾。”
她們是跟省城里的男人們開玩笑的,可是這玩笑卻真的令省城里的男人停住了腳步。
沒料到,好景不長,因為效益逐年不好,紡織廠倒閉關了門。這些女人們,都成了下崗工人。她們在省城無依無靠,有個別幾個,遇到還不錯的男人,也就嫁給了人家。心更高、氣更傲的,遠走去了深圳和廣州。還有一部分認了命,回了龍門礦。
不得不說,有龍國的小人兒是真厲害,他們把鯉魚魂靈注入這些女人的體內,會將有龍國的計劃傳得更遠、更廣闊、更能解決問題。
嫁給省城的紡織女工,向省城人描述龍門礦,說那里產著黑色的金子。結婚的時候,人人殺牛吃三天。這令省城人惶恐,他們只說吃牛肉吃個半斤八兩的,哪有能吃三天的,那得吃多少?省城的人不能滿足紡織女工關于牛的問題,時間長了,他們一天一天被龍門礦的女人們打壓,抬不起頭。
回了龍門礦的紡織女工們和販賣煤的小伙子們結了婚。紡織女工給販煤的小伙子描述省城里的好,天好、人好、生活好。小伙子們剛開始不愛聽,但聽得多了,也對省城產生了幻想。他們發誓要好好掙錢,一定要人模人樣地去省城走一遭。
這是一種夢想,但這要付出更多的體力和智力。
龍門礦畢竟是國營大礦,能販賣的煤終歸是有限的。
這個時候,狗咬狗、人咬人的事情多了起來。販煤的雙方有時候為了一擔子的煤而出言不遜。為了占地盤,不是今天你打我,就是明天我打你。用在販煤上的時間少了,用在進出龍門礦公安科、所在地派出所的時候多了。公安科的人說:“你們販煤就不能文明些?”
販煤的小伙子生冷地回答:“咋文明?我就沒上過文明大學么!”
八
康安的幾年大學上得一塌糊涂,硬是不知道自己學了什么,畢業以后,感覺什么都不會。他去應聘,也沒有人要他。沒有辦法,康安到電腦城里給人裝過電腦,到雞湯刀削面館給人端過面,到印刷店里給人找過錯別字。但沒有一個能干長的。原因倒不是他偷懶,是因為干上幾天,人家就覺得他是來偷學本事、要自立門戶的。那可是未來的競爭威脅啊!所以,干不了幾天,人人都攆他走。
康鐵牛為了供康安念大學,把一輩子換來的錢給他花了一半。到頭來,康安卻找不到一份工作。康鐵牛不忍心看他在外亂漂,自己坐車到外面要把康安拉回去。他對康安說:“找不到工作慢慢找,實在不行了跟我一起拾煤也能過活。”
康安不作聲,他可沒想過自己要回到龍門礦拾煤,只是從找工作的情況來看,可能要先回龍煤礦思考一陣子。
公元2005年春節,販煤的青年們、年輕的媳婦們以及那些從深圳、廣州回來探親的人們聚在了一起,龍門礦上的一百個男女在一起吃了頓飯。販煤的感慨煤越來越難販了;年輕的媳婦們說省城里好幾年沒去了;深圳和廣州回來的人撇著洋腔贊美著外面的生活。
似乎,大家都活在別處,活在“熱衷功利、不負責任、精致利己”里。沒有一個人對自己是滿意的,也沒有一個人覺得生活是平靜而美好的。
顯然,所有的人都比康安更有歷練,更有資本。康安理所當然的因為自卑,成了其中最“熱衷功利”、最“不負責任”、最“精致利己”的一個。
考慮到康安也要成家,春節過后,康鐵牛將自己兩萬元買的院子做價五萬元賣給了往日的工友。用五萬元,在龍門礦的平處買了一處地皮。多年來拾煤的積累,讓他能自己蓋一處房子。地方寬展了,給康安尋媳婦也好尋么。
春節過后,天仍比較寒冷,康鐵牛想在夏天的時候再蓋。
不料,才過了一個月,礦上突然來了人,說要征收康鐵牛的地皮。康鐵牛不愿意,說我剛買的地,你憑什么征收。礦上的人說:“老康你賺大啦,礦上要在你這地皮上蓋商品樓哩。你把地讓出來,礦上給你十五萬元,再給你一套商品房。”
康鐵牛和康安面面相覷,不能相信這一事實,直到來人拿出了征地的協議,他們才確信天上掉下了餡餅。
這一天起,康安開始觀察龍門礦的一切。
外面的世界正在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是龍門礦就像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一樣,從康安小時候開始就一直沒有變化過。所有的礦工,以及他們已經長大的子女都擠在礦上提供的家屬院里。家屬院里狼藉不堪,樓道里到處堆放著面煤和成的煤餅、冬天的白菜、擁蔥的土等等。甚至,樓道里都沒法走人。
康安斷定,接下來,龍門礦將不斷建設新的房子,大家將陸續從家屬院里搬到新的房子里去,在新的住所開始新的繁衍、生活。
夜里,康安睡不著覺了。他買了一箱酒,鄭重其事地坐在康鐵牛面前,說:“你把十五萬給我,房子你自己用來住。”
康鐵牛問:“你要十五萬干啥?”
康安說:“繼續買地皮。”
看著康安眼睛里閃爍的光,康鐵牛恍然大悟了。
他們爺倆喝了一晚上的酒,小聲探討著龍門礦還有什么地方的地能買。康鐵牛給康安說:“我不光要給你十五萬,我連我攢下的八萬一起給你。”
康安懷揣三萬塊錢,到省城找到中介公司,花了三萬塊錢中介費注冊了一個一百萬的實業公司。回到龍門礦后,他以公司的名義,用十萬塊錢租賃了離礦區不遠的三十畝荒地——租地的費用只有三萬。他讓康鐵牛給主管的副礦長說,荒地用來做煤場。副礦長對康鐵牛說,那地沒什么用處,要租的話,三萬塊錢租你三十年。康安讓康鐵牛多給了副礦長七萬元,條件是,按三萬元寫正規租賃合同。副礦長得了那么大的好處,愉快地答應了康鐵牛。
康安真的用這三十畝地來當煤場。販煤的同學們不用再把煤販賣到外面了,直接把煤倒到康安的煤場就可以了。但是康安給同學們的結算方式是一月一結。私人煤場里的煤當然比礦上的煤便宜,從外面來拉煤的車,就慢慢從康安的煤場開始拉煤。拉煤車拉煤給康安是現結,康安給同學卻是月結,這其中就有了可觀的資金流水。剛開始,拉煤的拉多少,康安就讓販煤的送多少。到了后來,拉煤的車多了,康安讓販煤的不受限制地送,有多少要多少。康安的經營策略是一噸煤只賺五塊錢。顯然比大礦上條件優惠得多。這樣,這個煤場火熱地運行開了。
康安拿出租賃合同,拿出煤炭進場、入場的詳情表格和資金流水,到信用社找了主任喝了茶,從信用社里貸出了五十萬元的款。一年的時間,他如法炮制,租賃了龍門礦幾乎所有的閑置土地。然后,康安躺在家中睡起了大覺。
2006年夏天開始,煤炭價格上漲到前所未有的地步。
所有煤礦工人的工資都有了大幅度的提高,一個開灑水車的普通工人,一個月能拿到近六千元的工資。有了錢的煤礦工人,在禮拜六禮拜天坐著公共汽車去城市、去省城玩。他們花錢花得不眨眼。
外面的世界也給了煤礦工人們新的刺激。他們在時代的大背景下,羨慕起了城市人的生活方式,羨慕起了城市人寬敞明亮的住房。
工人們開始向礦上反映住房的問題。他們寫聯名信,痛陳一家三代人住在二十多平米的宿舍里的窘境……更有“老資格”直接在礦長辦公室大喊大叫:“我們為礦上貢獻了一輩子,礦上給了我們啥?”
礦長十分難堪。
痛定思痛,龍門礦決定在三年內,為所有的工人家庭提供新的住房。
當礦上尋找能蓋住房的土地的時候,大吃一驚。
康安盤踞了所有的土地,每片土地的租賃年限都還有二十九年。礦上派人到礦外各個地方打聽,看外面有沒有合適的地皮。不料,外面的地皮早已漲成了天價。
一邊是被康安占了的地,一邊是焦急的礦工。礦上找康安要買回土地租賃權,康安說:“那里面還有煤哩!”
礦上說:“多少煤,礦上幫助你銷!”
康安開出的條件是——每噸煤讓礦上再加十元錢,租賃的土地違約金按三倍賠償。第一次租賃來的三十畝地,暫時不能歸還,因為還有一幫哥們兒要販煤用。礦長不答應康安的條件,勒令康安盡快騰出地方來。
康安將所有販煤的同學請到煤場,說:“礦上要收咱們的煤場,販煤這生意看來干不成了。”
販煤的同學們說:“礦上憑啥收?收了咱們吃啥?這事弄不成。”
于是,浩浩蕩蕩一幫人,去龍門礦辦公樓前舉著橫幅游行。橫幅上寫:“黑心礦長,榨干工人血汗,剝奪挖煤人后代生存空間。”
事情很快鬧大了,鬧到了礦務局,礦務局的人批評礦長不講政治。礦長丟了人、現了丑,回來以后將主管土地的副礦長撤了職。
事情按照康安計劃的方向發展了,龍門礦付出了很高的代價從他手中收回了土地的經營權。
二十八歲,康安成了一個千萬富翁。他將被撤職的副礦長安排在三十畝煤場當場長,自己則離開了龍門礦。
九
大功告成的康安,很快成了販煤的青年和他們的妻子效仿的對象。他們追求功利的心思越來越重。他們把目光放在了販煤以外的地方。有的人為蓋樓的推銷沙子,有的人為蓋樓的推銷鋼筋。如果不要沙子或者鋼筋,第二天,就有一車煤倒在工地的大門口。蓋樓的為了防止這些人成為禍害,專門雇傭了這些人里比較厲害的前去幫忙看守工地,卻不想雇傭來的人為蓋樓的推銷起了瓷磚。還有的人在礦上開出了建材專賣超市,只要一個樓蓋好了,他們就拿了裝潢的材料去各家推銷。礦工們剛要了他們的材料,他們又拿著飲水機上了樓,說:“這么多年礦上的水不好喝,裝個飲水機喝純凈水吧。”
無法不生活在龍門礦的礦工們,接受了他們的各種推銷和建議。但是,他們也把自己的聲音,通過探親和安裝在家里的互聯網傳播了出去。那些礦業學院畢業的學子們再也不愿意到龍門礦來了,他們去了陜北,那里的煤炭更優質、設備更先進,他們能掙的錢更多。
在龍門礦賺了錢的人,都紛紛離開了龍門礦。
到了公元2010年,一百個聰明絕倫的龍門礦上的男女都離開了龍門礦,他們利用有龍國咒念的“熱衷功利、不負責任、精致利己”,賺取了父輩們幾乎一輩子的積累。他們用自己的手段,讓一個富饒的煤礦快速地老去。他們用自己的惡劣行徑,嚇走了一個一個有志于煤礦事業的能人。沒有辦法,他們的血液讓他們那么的功利;他們的環境,讓他們建立不了責任感;正在發展和變化的一切,讓他們無法不利己。
秋天的一個夜晚,校長的煤礦不斷地掘進,機器鉆到了黃河的河底。河底的水如同巨龍一樣鉆進了礦井。校長的礦井連著龍門礦的礦井,一瞬間,黃河河水倒流,龍門大礦的礦井淹沒在了黃河母親的懷抱。
有龍國的十萬個小人兒處心積慮,要給自己一個平靜的世界,卻最終在夢鄉里隨黃河之水一起涌到了地面。
那些可愛的三寸小人兒,瞬間就化為青煙,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們變龍的夢想,瞬間成為了一個個破滅的氣泡。
除了機器的鉆頭以外,沒有什么人或物目睹過有龍國子民的真模樣,他們到底如何擁有智慧,是否有著三頭六臂,是否洞悉世上的所有,我們已經無法得知。而且,死無對證。所以,到底是有龍國的十萬個精靈為龍門礦的一百個八十年代出生的年輕人施展了“熱衷功利、不負責任、精致利己”的密咒,還是,這本身就是廠礦發展的規律?
大禹部落的十萬小人兒消逝了,那些還在幻化的鯉魚的精魂,不知是否也因此灰飛煙滅?那一百個人最后去了哪里?他們終將干出什么事來?廠礦的未來,或許會給出最終的答案。
康安派車來接康鐵牛回故鄉渭北柳樹溝養老,康鐵牛坐在車上回望龍門礦。
青春的奮斗、中年的坎坷,一個個工友們的面容像電影一樣在康鐵牛的腦海里翻轉。黃河的水或許會將這里重新變成不毛之地,一代人的價值和另一代人對龍門礦核心價值的態度,在這里重新變成謎團。
康鐵牛欲哭無淚,龍門啊龍門,別了,我的一生,我的礦!
責任編輯:吳怡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