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火車的守望者

楊明，遼寧阜新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山東文學》《四川文學》《安徽文學》等。

老邢天天出“國”，天天回“國”。每晚太陽一落山，老邢就摸著黑悄悄出“國”了，第二天一大早，老邢迎著初升的朝陽回“國”了。

老邢出“國”回“國”，都乘坐專列。

老邢出“國”不是為了國事訪問，他不具備那個行政級別。老邢一把年紀了，一輩子工人，連個小班組長都沒擔任過。

老邢家住燕山支脈的一座小城里，原來在一個鐵路機務(wù)段的蒸汽機車上當了三十多年的副司機。副司機的主要工作職責就是瞭望。蒸汽機車正前端封閉，死鐵疙瘩一坨，不像汽車或現(xiàn)在的高鐵機車，前面是明亮的風擋玻璃，可一望無余。蒸汽機車的瞭望窗口設(shè)在側(cè)端，全速開起來時風馳電掣地動山搖，老邢把半個身子支出窗外，監(jiān)視著前方路況。狂風呼嘯撲面而來，老邢在鋼鐵的震顫中像一根釘斜了的釘子一樣把自己紋絲不動地釘進風里，鬢角的汗珠被風梢掠成了冰片，身體涼透了，然后麻，成了雕塑，只剩下眼睛里的光芒還是熱的。而常常在機車里間干活的司爐累得筋疲力盡時，副司機就要轉(zhuǎn)身進來接過司爐的大板鍬，往鍋爐里填煤燒火。烈焰熊熊，瞬間就把雕塑老邢烤得復蘇。正司機一聲喊：“前方進站，老邢注意瞭望信號——”老邢就像一只剛出籠的饅頭帶著騰騰熱氣又一頭斜刺進刺骨的風里。

逝水流年在茫茫鐵道線上灑下一路風景，顛簸了半生的老邢終于熬成了正司機，可以端坐在機臺前手握汽門閘把，不用再風里雨里地瞭望或掄著大板鍬填煤了。一聲笨重的汽笛，老邢只一站便把蒸汽機車開進了博物館，動車高鐵如雨后春筍，蒸汽機被時代淘汰了。

從蒸汽機車上下來的老邢落下了一身嚴重的職業(yè)病——風濕性心臟病及關(guān)節(jié)炎。每逢陰天下雨老邢周身沒有不痛癢的地方，骨頭節(jié)咯棱棱的，發(fā)出機車零件缺乏潤滑的聲音，隔三差五就得噙上一粒硝酸甘油，膏藥五顏六色，貼了一身萬國旗，里外上下散發(fā)著刺鼻氣味。

老邢再也沒有力氣登上新式機車了，以副職的歷程光榮地完成了正司機的使命。

組織上把老邢調(diào)整到了客運段，讓他做了守車員。

多少年來，客運段有一列朝發(fā)夕至的城際列車，五節(jié)車廂，每天清早從省城開出，傍晚到達燕山下的小城。夜里在小城的鐵路停車場待避一宿，第二天清早載上旅客返回省城去，如此周而復始。

憑心說來，領(lǐng)導給老邢安排這個新工作還真是非常對口的，雖不是在專業(yè)上，但體現(xiàn)在性質(zhì)上。因為這趟城際列車的客車車廂是最老式的，綠色車皮，俗稱老龜殼，也有叫它民工專用車廂的，和蒸汽機是同一時代的難兄難弟，都是已經(jīng)淘汰和行將淘汰的落伍事物，和老邢正配套，完全可以再加一個俗稱——老邢牌車廂。

老邢牌車廂內(nèi)部沒有人時，從外面是鎖不住車門的，只要能搞到一把列車專用鑰匙，誰都能打開車門，也就是說誰都能進到車里去。只有在車里留下一個守車員，才能將車門和自己反鎖，保證待避列車的安全無虞。

每天傍晚，小城車站的大鐘敲響過悠揚的七下之后，老邢踩著鐘聲的余韻就出現(xiàn)在站臺上。城際列車正點將于十九點十八分進站，老邢等十八分鐘。列車晚點是常有的事。如果晚一小時，老邢就等一小時，晚兩小時，老邢就等兩小時。有時站著，時間太久了到站臺值班室借個小板凳找個角落靜靜地坐著，不會離開站臺片刻。什么時候看到值班員終于打著呵欠歪頂個帽子從值班室里出來，一只手里的信號燈紅一下綠一下地晃蕩，另一只手里的對講機哇啦哇啦亂個不停，老邢就一個箭步從暗處拎個板凳躥了出來，大嚷大叫：“來了來了，我的小火車兒，快來快來，我要帶你出國。”值班員正忙著跟對講機回復應(yīng)答，被老邢沖擊得亂七八糟，不由惡狠狠地瞪了老邢一眼。

車頂大燈隨即劈開夜幕，列車嗚地一聲沖進站臺。

旅客很快下車走光了，列車員們也和老邢打過招呼，下車去公寓休息了。老邢上了車，依次鎖好車門，逐節(jié)車廂關(guān)燈，從這一刻起，列車就成了老邢的專列了。老邢找個座位靠著小茶桌坐下，頭探出窗外望著遠處信號機上的標志燈，半輩子的行車生涯，老邢已經(jīng)戒不掉瞭望的習慣了。老邢隨手打開飯盒，摸黑吃飯。

并不是所有的守車員上車就關(guān)燈的，另一列車的守車員喬老三上車就從來不關(guān)燈，他喜歡亮堂堂地邊欣賞車窗外的夜景邊喝啤酒，喝醉了倒頭就睡，讓燈亮一宿。一個人守車挺寂寞的，誰又愿意黑燈瞎火地悶坐著呢？反正單獨作業(yè)沒人看沒人管的。老邢不是那么想，老邢想列車上的電都是定期在檢修基地充的，運行在外時，我把電都給人家用光了，車到哪去充電呢？旅客和乘務(wù)人員該多不方便呢。可關(guān)了燈，需要光亮時怎么辦呢？老邢不怕，老邢自備了手電筒，五節(jié)電池的，雪亮雪亮。

飯快吃完時，信號燈光變綠，車緩緩啟動了，牽引機車把老邢的專列牽到停車場去。停車場在城郊，從站臺牽到那大約要五分鐘，中途經(jīng)過一道山口。明清時代，一段古長城就橫亙在這山口處。清末民初修京哈鐵路時，這段城墻被拆掉了，鐵路從山口穿越而過。“九·一八”事變后，1932年，日本人在關(guān)外成立了偽滿洲國，這山口就又成了一段“國境線”，山口以北屬關(guān)外，是“滿洲國”；山口以南屬關(guān)內(nèi)，是“民國”，隸屬當時的熱河省。老邢每晚去“滿洲國”，次日早回“民國”。小城人的思維往往好沉浸于歷史的沿革之中，有時外地朋友到家找老邢，街坊會說：“老邢昨黑出國啦，等明早回國時您再來吧。”

車入場，牽引機車走了，一切歸于寂靜。老邢開始工作。

從這時起到第二天早上離車前，老邢的所謂工作都是額外的。守車員，顧名思義職責就是看守車廂，而不是在看守車廂的過程中尋找樂趣。也就是說，老邢只要上車鎖完門就沒事了，老邢的額外工作純屬沒事找事。

老邢按著他自編的工作程序來，先巡視車廂。老邢一手打著電筒，一手抓著一大串鑰匙，在手里嘩嘩嘩地轉(zhuǎn)著把五節(jié)車廂從頭巡視到尾，有時不出聲地走，有時邊走邊跟車廂們說話。“喲，老大，又崩著門牙啦？”這是對一號車廂的門鎖說的。“老四喲，看你造得這個埋汰。”這是對四號車廂的茶水鍋爐說的。“老五這衣服咋又剮破了？”這是對最后一節(jié)五號車廂的座席說的。“你們這些瘋小子喲，天天讓人不省心，咋就不能像人家二丫頭一樣文文靜靜的呢。”末了還絮絮叨叨地來了個評價總結(jié)。

明明是一樣的客車車廂，卻讓老邢叫出了不同的性別。

老邢打開五號車廂潔具柜的門鎖。潔具柜是列車員放清潔用具的地方，每節(jié)車廂都有一個。老邢剛當上守車員那會，對列車長說，“大妹子，老五的家具借我一件唄。”“老五？家具？”列車長聽著新鮮，反問。老邢點頭。“是這車廂里的嗎？”列車長問。老邢說：“是。”用手一指：“就那。”列車長讓本節(jié)車廂的列車員把柜里的笤帚拖把撮子都清理出來，和前邊車廂列車員去共用一個，把柜子倒給邢師傅。老邢把潔具柜里邊擦洗干凈，裝上隔板墊上報紙，把自己的東西放進去，配了新門鎖。

老邢從隔板上層取出工具包，中層取出一個粗糙的報紙包，都拿到車廂里去。報紙包里包的是干柴，干柴都是老邢休班時四處拾來并劈好的。老邢把四號車廂茶水爐內(nèi)外的爐灰和碎煤都清理干凈，報紙包擺進爐膛里。回身來到一號，車門門鎖的鎖牙松了，不能自由伸縮，門碰不上。老邢用手電光找準鎖牙的位置，用螺絲刀撥弄，用手錘敲打，把鎖牙正過來。老邢回到五號，這回他把車廂燈又打開了，因為他要補座席。單手拿著手電不得勁，而且夜間他就要在這節(jié)車廂里休息，漆黑一團畢竟事事不便。老邢沒舍得多開，幾盞燈照亮了座席上方，其他地方模模糊糊，老邢覺得已經(jīng)足夠了。老邢架上花鏡，往大號鐵針的針眼里穿魚線。釣魚用的尼龍線，又細又韌，縫在座席的大口子上，哧哧的聲音響徹在燈光下，針腳均勻細密。老邢邊縫邊走神，這旅客干嘛呀，車廂座席又沒招你惹你你禍害它干嘛？老邢又仔細看看，那道口子有一尺長，在椅背上，明顯是用刮臉刀片開的膛，也只能是刮臉刀片，管制刀具過不來安檢口，根本上不了火車。老邢想不明白，現(xiàn)在損人不利己的人怎么這么多。他每早每晚路過站前廣場時也曾看到，四周的圍欄樹苗很多被撅斷掰彎了。他又想起，他們小區(qū)也有個小伙子，二十多歲了什么也不干，只讓老爹老媽養(yǎng)活著。每天一早去網(wǎng)吧，有時深夜回來，有時一宿也不回來。那小伙子每次出來進去時都要對蹲在小區(qū)門外的那個乞丐狠狠踢上兩腳。據(jù)說這樣會讓他非常有成就感，有一次老邢去多管閑事，勸阻了兩三句，被小伙子臭罵了十句以上。

老邢的觀念還頑固地殘留在上世紀的黑白照片里，曾經(jīng)的副司機被現(xiàn)代生活中的火車頭拋得很遠很遠了，他甚至沒聽說過什么叫“壓力山大”，不知道很多人尤其是年輕一代為什么就喜歡在無辜的無反抗能力的承受物上泄憤，消耗他們充沛的精力，無法理解他們怎么就憋成那個樣子，需要在無意義的破壞活動中獲取巨大的充實。

麻木僵化，不思進取，老邢自甘墮落地生活著。

老邢補好座席，忽然想起了什么，不放心地起身去了二號車廂。老邢牌綠皮車廂的又一個顯著時代特點就是——沒有完全普及用電功能，很多項目依靠燃煤，每節(jié)車廂都有供暖鍋爐間。綠皮車里也沒有電茶爐，為了給旅客提供飲用開水，個別車廂就得特殊設(shè)計兼職多能，不但一側(cè)有供暖鍋爐間，另一側(cè)還有燒水的茶爐間。像老邢的專列，茶爐車就由他的“老四”擔任。

眼下已入深秋，列車焚火供暖工作開始在即。老邢來到二號車廂的采暖鍋爐間，試著開了一下加水電泵，嗡的一聲里夾帶著細微的雜音，老邢趕忙關(guān)掉，伸手握住手動加水搖把推壓幾下，愛憐地拍拍爐壁，輕輕嘆口氣搖搖頭。

老邢最后又回來時順便從四號車廂搬來了一只空保溫桶，連同本節(jié)車廂的，都放倒了靠在剛補好的座席邊，搭了個簡單的鋪位。保溫桶是茶水爐的配套產(chǎn)品，也是老邢牌系列的一個特色，具有文物性質(zhì)，桶由白鋼板焊成，四四方方，像牛奶桶一樣，搭個鋪倒正合適。

工具包放回潔具柜里，從下層拿出兩只盆來，一紅一藍，再走出去，到茶水鍋爐間打些剩下的溫水，分別端回來，紅盆洗臉，藍盆泡腳。

夜將深，老邢靠在鋪位上，拉開天線的半導體在小桌上斜靠著窗邊，低微地傳出男女主持人以機關(guān)槍的語速播廣告的聲音。老邢又架上花鏡，抖開手里的報紙。報紙是巡視車廂時隨手拾的，旅客丟棄下的。老邢對報紙的內(nèi)容沒太多興趣，擅長瞭望的他并沒養(yǎng)成閱讀習慣，粗略地瀏覽過，疊好，放進潔具柜里包上干柴備用。

夜靜，燈熄。

萬籟俱寂，夜涼如水，月色隱晦，云淡星稀。車廂的門突然開了，一個身影溜下車，在跳躍的手電光里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場院深處疾奔。

前兩天，客運段段長召集全段守車員開整風肅紀會，老邢也去了。段長在會上氣憤至極：“個別守車員，在這里我就不公開點你的名了，大庭廣眾之下最后一次給你留點狗臉人皮，竟然睡到半夜起來就直接逮哪哪是廁所，往車廂洗面間里的洗面池里撒尿。你以為你離地三尺單獨作業(yè)就沒人看到你了？你以為車廂里沒有監(jiān)控頭我就監(jiān)督不到你的行為了？天看著你地看著你車也看著你，你自己看得見你自己！”段長沒點名，老邢心里明鏡一樣，坐在最后排的他瞅著坐在側(cè)前方的一個人，見他縮頭歪脖手搭額上遮著臉哧哧地笑，笑得直聳肩頭。

老邢想，人該像個人，自己一輩子的老鐵路了，要尊重旅客，尊重同事。旅客是衣食父母，我的工資里有他們花錢買票的份額；同事是兄弟姐妹，他們擔當列車乘務(wù)天天勞力熬心辛辛苦苦。白天天南地北時洗面池誰在用？我要是深更半夜地禍禍他們埋汰他們我還算個人？我那根尿槍不如割下去喂狗。

老邢懂得出恭入敬，知道在家樁樁易，登車事事難。每晚出國前后，控制自己盡量少喝水，希望自己盡量爬鋪就著，一覺貫穿它五六個小時，直達第二天，睡通睡透。然而人到一定年齡，不是說身心狀況你想控制就可以控制得恰到好處的，身與心分離，你睡它不睡，你倦天已明。就算前半宿再沒喝一滴水，真睡著了夢境萬千，神經(jīng)末梢瞬息萬變，把你憋得膀胱欲爆的時刻總還是時常就有的，這就叫“天有不測風云，人有無常水火。”

當老邢從易變易碎的夢境中不愣一下子蹦起來，周身一個冷戰(zhàn)，第一個下意識的沖動永遠不會是沖著黑暗里潔白幽光的盆凹里撒尿，摸到車廂廁所門邊掰開門把手時他就已經(jīng)八分清醒了，笑了笑，止步。

老邢牌綠皮車廂的廁所都是直通直排式的，靜止不動時就會排泄并積累到停車場，狗都不在窩里大排小排，何況老邢。盛夏再熱，他大汗汪洋，嚴冬再冷，他披上衣服，下車跑向場院里的公廁。

老邢起鋪時外面還沒有天光。他草草洗漱，拆散鋪位把保溫桶歸回原位，來到茶爐間打著打火機伸進爐膛里，報紙包燒成了一個火球，在干柴噼噼啪啪的輕微爆裂聲中，老邢撮上兩鍬好塊煤填進去。不多時，爐膛里的火熊熊起來，老邢的臉上感到了微熱，也聽到了水在茶爐里咕嚕咕嚕輕微地響。老邢滿意地聽一會，拿起笤帚再次把茶爐間里的爐灰和煤屑掃得干干凈凈，又端來水把茶爐間地面和爐底盤都沖干凈，特意在沖凈的爐底盤里多倒了些清水，清水微微抖動著平靜下來，水面上倒映出紅紅火火的炭塊。老邢笑了，他喜歡看這個。

老邢進車廂里歇歇氣，他抬起車窗，讓晨風吹到臉上。他不用再去茶爐間看著，茶爐的下部有排氣管，從車廂地板伸到車外面。水開的時候就會有白色蒸汽冒出來。老邢看窗外被遠遠近近山的輪廓次第勾勒出來的曙色，看天邊的朝霞。無意間眼皮向下一搭，果然就準確地捕捉到了水乍開時車下飄出來的一絲若有若無的蒸汽，蒸汽在隨風飄拂，隨即便匯聚起來，歡快地翻涌起來。老邢笑了，他喜歡看這個。

老邢站起來，抄起一塊干凈抹布用清水洗了洗，像堂倌似的擰干搭在肩膀上。回到茶爐間，從茶爐旁邊拎出一架小車和兩把大鐵壺，用抹布把鐵壺擦了擦，放到茶爐水嘴下擰開龍頭。接滿一只拎出來放到小車上，再接另一只。兩只滿滿的鐵壺都并排放上了車。老邢擰開茶爐上方的注水閥，眼睛盯著爐壁上玻璃管的水位儀將水補滿，關(guān)上注水閥向爐膛里填一鍬煤，推起小車進了車廂。

滿載的小車，輪子在車廂地板上軋出轔轔的聲響。老邢平穩(wěn)地把車推到一只保溫桶旁，打開蓋，拎起鐵壺把白汽騰騰的滾水傾注進去。兩壺正好灌滿一只桶。老邢扯下抹布順手把桶也擦上幾把，再推著空車嘩啷嘩啷地回來。

老邢周而復始著。外面的事物已經(jīng)全蘇醒過來了，一些遠處和近處輕微的喧囂從車窗傳進來，陪伴著老邢把五只桶都灌滿。

老邢又從他的專用“家具”柜里拿出一只小本子來。這小本子看上去可有些歷史了，紅色塑料封皮上還燙金著“司機手冊”四個明黃字，里邊紙面早已暗舊不堪油漬麻花，頁邊頁角磨毛了，頁頁爬滿了老邢七扭八歪拙劣如童的筆跡。老邢文化有限，遇到不會的生字時連寫帶畫，狀如天書，外人無論字形或字義都辨認不出。

老邢靠窗坐在桌邊翻到新的一頁，認真地寫上年月日、星期幾，還標上了天氣陰晴。捏著筆桿歪頭想了想，寫道：

老大該換牙了，想著點。（一號車廂內(nèi)門門鎖的鎖牙經(jīng)常松動，老邢已經(jīng)修過三次，這次給自己做個備忘，提醒自己想著把這事轉(zhuǎn)告檢車乘務(wù)員。）

老五衣服破個口，縫好了，還好破得不厲害。

二丫頭……老邢停住筆，望向窗外出了神。

第二節(jié)車廂原本是南方鐵路系統(tǒng)的車，前年按全路統(tǒng)籌調(diào)配規(guī)劃，調(diào)拔給北方客運，編入了老邢專列。從南方過來的時候，順便當了一回臨時軍車，拉回了一車老邢家鄉(xiāng)及周邊地區(qū)曾在南方服役的復員女兵。女兵們把車廂扮得花花綠綠，并親切地叫它“回娘家車”。老邢第一次看到它時，車窗上還留著女兵們剪貼的窗花呢。

南方的列車車廂內(nèi)都沒有基本防寒設(shè)施，現(xiàn)在二丫頭每個窗縫里的防寒膠條還是老邢去年入冬的時候親手塞進去的，邊塞緊塞實邊嘟嘟囔囔：“富養(yǎng)閨女窮養(yǎng)兒，可不敢凍著咱二丫頭啊。”南方的車也有采暖鍋爐，但容量功率都相對較小，二丫頭來北方后，鍋爐系統(tǒng)是后改裝的，只更換了個電壓水泵，別的沒變，鍋爐一旦燒起來便極易缺水，短時間內(nèi)就能燒出白水表，而缺水會導致暖氣不循環(huán)，車內(nèi)溫度仍然升不上去。這時候如果使用新裝電泵給老邢的二丫頭大功率強行泵水，它又會承受不了而且根本泵不進去，會產(chǎn)生阻流氣壓，會有潛在危險，這才是老邢最憂心的。

老邢收回目光，寫道：

二丫頭身子弱，喝水太涼太燙都不行，更不能用電泵硬灌，要用手泵桿往里輕推慢送。

昨晚到現(xiàn)在，老邢干的那些活，清爐及燒茶爐并給各節(jié)車廂的保溫桶灌滿開水是列車員的，修修補補是車輛乘務(wù)員的。老邢插手的時候，成了他自己的，和他的手電花鏡或鎖在潔具柜里的所有東西一樣，都是他自己或花錢或花精力置備的，他總說自己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春夏秋三季里的老邢相比之下總還算輕松一些，到了冬季他就更操心勞力了。北方的冬天漫長而嚴酷，燒好鍋爐保證車廂采暖成為第一要務(wù)。老邢每晚接車后的巡視也由單次增為兩次，不僅有車上的車廂內(nèi)部巡視，列車到達停車場后，不管天多晚多冷，老邢立即下車，用手電照著列車下部仔細查看有沒有鍋爐漏水的地方，看到了，想方設(shè)法處理好，沒看到，一切正常良好，老邢放心地回到車上，清爐，焚火。喬老三從來不會像老邢這么麻煩，他接車之后挨節(jié)車廂直接撮一大鍬死煤面子往爐膛里平拍直入，煤不少費，像壓大王八蓋子一樣把正燃的爐火悶壓住，這一宿只要爐子不滅就行，爐溫和車廂內(nèi)溫就不管了。鐵鍬當啷一扔喝啤酒去，喝著喝著往后一仰就過去了，啥時把自己凍醒啥時拉倒。每節(jié)車廂的板壁上都固定著一個溫度計，就是常見的長方形或琵琶形，一個紅水銀珠在底下，標線在上方，刻度線在兩側(cè)的那種。喬老三用大拇指指甲頂著紅水銀珠往上推，上端標線推高了，標明的溫度也高了，這是為了給列車長列車員和不定時上車來抽查的領(lǐng)導看的。有一次喬老三推得狠了，偏偏他那指甲又留得長，嘎巴一下就把水銀珠擠碎了，這下好了，水銀釋放標線一飛沖天，上不封頂，三千度也是它，三萬度也是它，無窮大也是它。喬老三手指血紅，整得跟工傷似的。第二天早上交接班，接他班的列車員如入冰窖，沒有一個不罵他的，這時他不會像開公眾大會時手捂額頭愧笑不止了，而是斗志昂揚和列車員們跳腳對罵不休。

老邢燒爐時也壓火，另一路壓法。老邢是干啥的，蒸汽機車上當副司機之前干司爐出身，燒火的門道門清門熟，最主要的是他心疼煤，不會舍得費煤，知道自己該怎樣焚火怎樣壓火。他先保證每節(jié)車廂的鍋爐都不缺水不漏水，并把爐內(nèi)死灰清凈透風之后，用少量好煤塊就把爐水燒沸循環(huán)，水聲汩汩。隨即用薄薄的煤面搭個角斜斜地壓住爐膛，心安理得地爬鋪睡覺。早上起來時根本不用打開手電去查看溫度計，心里有底，一身的微熱汗水在那出著呢。老邢提個火釬子，挨節(jié)車廂鍋爐間去瞅，斜斜的火床經(jīng)宿已經(jīng)燒透了，燒塌了，老邢火釬輕輕一捅，噗的一聲火床陷落，下面紅炭燦爛鋪排，老邢鏟了點煤手腕一抖扇面一樣潑將上去，轟的一聲，烈焰熊熊，爐火純青。

有句老話：“藝不輕傳，技不輕授。”老邢卻不是個小心眼的人，他只擔心自己不在跟前親手侍候的時候，他的男孩女孩們會受委屈。白天列車運行時他無法在車上，燒爐采暖就得由列車員兼擔，有的列車員是剛剛參加工作的小姑娘小伙子，燒火的手藝和喬老三有的一拼。老邢也不管小年輕們愿學不愿學愿聽不愿聽，手把手地教他們，告訴他們另一句老話：“做人要忠，爐火要空。”

老邢記完工作日記，看看外面天光。

離牽引機入場牽走列車還有會時間，老邢下了車，在清新空氣里伸伸臂，擴擴胸，走幾步，找塊石頭坐下來。老邢能感覺到早晨的地氣，和離地三尺在火車頭上感受到的滾滾蒸汽不一樣，地氣微微的很安靜，不洶涌不震顫，不張牙舞爪不地動山搖。

老邢在地氣里點著一支煙抽，看著列車，很隨意地逐節(jié)看。

牽引機來了，把列車牽出停車場，牽過古長城，牽到站臺上去。

列車員們來了，車長把一只熱乎乎的塑料袋塞進老邢手里：“邢師傅，早點，趁熱吃吧。”老邢說：“這，這多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的該是我們，您替我們干了多少活啊。”列車長說。如果在冬天里，列車長還會補充說：“兄弟姐妹們一大早哆里哆嗦頂著寒風趕來出早班，一上車就溫暖如春熱熱乎乎，不差在公寓里。您讓大伙還說啥？來，您也熱乎熱乎。”

城際列車正點發(fā)出，老邢離開車站，下班了。

老邢早年喪妻，再未婚娶，沒兒沒女鰥夫一人，早些年沒動遷時自己住在城里一座舊平房里。白天的他和平常人一樣，平淡如白水。不太愛逛街，除了飯后散散步捎帶著拾點干柴，沒事就在家看看電視。

但老邢人緣還是不錯的。有一次深夜下大雨，老邢的鄰居老秦頂著大雨跑到停車場找到老邢，喊著老邢你快回國看看吧，你房子漏啦。老邢也正著急呢，牽引機把列車拉進來時停的位置不大好，停在了一個彎道上，第三節(jié)和第四節(jié)車的連接處正好在彎道的頂孤上，兩節(jié)車不密貼，雨水順著縫隙灌進車廂里。老邢有心去停車場調(diào)度室通知他們，讓牽引機把列車拉直了。可是列車上只有自己，片刻不能離人啊。這下老秦來了，老邢可盼來了救星，忙叫著老秦你先幫我盯一會，我到調(diào)度室叫牽引機去，一頭就扎進了雨幕里……老秦喊：“這人你說，房子漏了你叫牽引機干什么呀？”

列車拉直了，車廂里不灌雨了。雨過天睛了，老秦氣跑了，老邢的房子也泡湯了。老秦問他：“哪個是你家啊？”

老邢不知道，在職業(yè)生涯的最后幾年里，精力大不如前了，有時會拿家門的鑰匙去捅車門的鎖眼，掏出車門鑰匙開家門的鎖。也經(jīng)常站到了家門口，卻瞪著眼睛捏著不銹鋼棍的列車車門專用鑰匙硬向暗鎖眼上捅得咔咔響。老秦的媳婦經(jīng)過，翹起蘭花指一指：喲，邢師傅，您干啥呢，那鑰匙和鎖是一家的嗎？您那棍那么粗眼那么小能插得進去嗎？把老邢鬧了個大紅臉。

最后這幾年中，老邢和城際列車也曾有過短暫的分別。有一年冬天，南方民工如潮，春運形勢緊張。鐵路局決定臨時停運幾個短程車次，抽調(diào)出車體支援南方。

分別的兩個來月里，老邢幾乎天天看日歷，連春節(jié)也沒過踏實。領(lǐng)導讓幾個暫時無崗的守車員跟了另一個長途車次的乘務(wù)組，有的在臥鋪車廂里幫助整理臥具，有的在餐車燒鍋爐。有一次，車到終點站準備返程時，列車長匆匆跑來對老邢和喬老三說：“二位大哥，七號車廂鍋爐抽水泵壞了，檢修員正在緊急處理，我叫了幾個列車員在幫忙。現(xiàn)在馬上該迎接旅客上車了，勞勞大哥的駕，到車廂門口站一會行嗎？”老邢正犯心絞痛，一聲沒吭下了車。喬老三看看列車長，笑瞇瞇地說行啊。

這喬老三原來也當過列車員，后來靠一張假病歷托人找領(lǐng)導給他安排輕松崗位，就讓他當了守車員。他病歷上開的是“股骨頭壞死”，他平時走路也裝瘸。列車長讓他幫忙頂崗，他以為列車長是故意找他的難堪，其實這個列車長以前根本不認識他，真的是有病亂投醫(yī)才找到他了。喬老三臨去車門口前找了一根拖布桿，兩只手抓牢，傷兵拄三八槍一樣，全身的重量都歪靠在拖布桿上，有點像老邢當年在蒸汽機車里瞭望時的站姿，堅定，但不筆直，筆斜，成三角形。有旅客上車時喬老三就一手拄棍騰出一手要過旅客的車票來驗，跟丐幫要飯沒區(qū)沒差，把旅客逗得直笑。列車長過來一瞧，這成何體統(tǒng)！趕忙說：“行了大哥，您快上車歇著吧，我自己站這得了。”喬老三一臉誠懇：“沒事，責任面前我能堅持，我必須堅持。”列車長差點沒哭了，直作揖：“哎呀媽呀大哥，我錯了行吧，求求您了，快上去吧。”

后一節(jié)車門處的老邢冷冷看著前邊，下意識地站得更直些，舌頭尖把兩粒硝酸甘油向牙膛深處頂了頂，抿緊嘴唇盡量用鼻腔均勻呼吸，小心不讓嘴里跑出氣味被列車長或旅客聞到。

春運結(jié)束，援南車體回來了，城際列車恢復運行。

老邢一上車手和嘴就閑不住了，牽引機拉著列車往“國”外跑，老邢已經(jīng)打了好幾桶清水在各節(jié)車里忙活開了，擦玻璃擦桌子拖地板。嘴里說：“可算把你們小沒良心的盼回來啦，這回開眼界了吧，南方好吧？名勝景點沒少去吧？聽說門票都賊貴賊貴的，看你們，凈貪玩了，都兩個多月沒洗澡了吧？真是……”

冬天就要過去了，早春已經(jīng)冒了個頭，倒春寒的時候，老邢又感冒了，鼻子不通氣，說話囔囔的。老邢卻舍不得吃感冒藥，甭說百八十塊錢一盒的好藥了，平均五毛錢一粒的普通膠囊都沒肯買，一個月好幾千塊錢開著，一個人只養(yǎng)活自己，這老邢，這會關(guān)乎到自身的節(jié)骨眼上又不是傳道授業(yè)時的那個老邢了。

又下雪了，“燕山夜雪大如席”，李白當年寫下詩句時沒有留下他寫時是什么季節(jié)的佐證，應(yīng)該是春季吧，因為熱脹冷縮，越是嚴冬的時候雪越會輕而凝，會是雪粉、雪粒、雪糝，是越寒冷越嚴峻得發(fā)干的雪。春雪則不然了，濕潤如花，大而朦朧柔軟。

一輛烏黑的轎車頂著春雪沙沙地駛進了停車場。前來抽查守車員工作的領(lǐng)導和他的隨員兼司機下了轎車，領(lǐng)導剛要讓隨員去敲列車門，抬眼一望暗吃一驚。

守車員作業(yè)規(guī)章第一條就是接車入庫必須及時鎖閉車門，領(lǐng)導發(fā)現(xiàn)整列車雖然沒開燈，有一節(jié)車門卻在影影綽綽地敞開著。

老邢正在吃藥呢，他接完車侍候好各節(jié)車廂的鍋爐后，提一只鐵桶，從二丫頭車的爐里把些燃得正旺的火塊扒進桶里，灑進些水，咝地一聲，老邢趕忙把已鎖好的門打開，唯恐給車廂里留下異味，跟著一撅屁股大蝦米一樣趴到桶口用力呼吸，這就是他的邢氏療法，趴桶式吃藥，雖然不中不西，他卻認為比白加黑更管用，頭天夜里吃一付，明天早上還要吃一付。

領(lǐng)導悄悄登上車，看見了一堆像人影似的東西，咋看也不像個正經(jīng)人形，隨員一拍老邢的脊背，老邢專心致志猝不及防，嚇得哎呀媽呀差點一頭扎進桶底。

“老師傅、老師傅……”領(lǐng)導扶起老邢輕聲問，“您干啥呢？”

老邢趕忙去打開車廂燈，抬起臉，一臉鼻涕眼淚：“沒干啥。”

領(lǐng)導指一下，示意老邢把車門鎖好，帶著隨員四下驗看，回來后詢問了老邢幾個問題，對老邢的回答均表示滿意。領(lǐng)導看到了老邢搭設(shè)的簡易鋪位，對老邢說：“老師傅您辛苦了。”回頭讓隨員幫忙做個備忘，迅速把改善守車員的工作條件提到日程上來。老邢有些不安地說：“感謝領(lǐng)導關(guān)心，其實也沒啥，我這樣挺好的，而且我還有兩個來月就要退休了，就別給領(lǐng)導添……”領(lǐng)導看到了小桌上打開的飯盒，說：“老師傅剛吃晚飯呀？”老邢說：“嗯吶，今天臨來前有點事，沒趕上吃。車又晚了一個多點，上車以后活又多了點，才忙完，這不才吃上。”領(lǐng)導說：“喲，餃子呀，伙食不錯嘛！咦，這是什么？”領(lǐng)導拎起了飯盒旁邊的玻璃瓶，濃香從擰開蓋的瓶口溢出來。

“老師傅，這是飲料嗎，可口可樂？”領(lǐng)導把酒瓶舉到燈光下瞇著眼費力地辨認商標上的小字，念道：“燕塔陳釀，四十二度，醬香型。老師傅，我好像沒聽說過這個牌子的醬香型可樂啊。”

“領(lǐng)導，”老邢說，“那不可樂啊，一點都不可樂，那是……”

“是什么？”領(lǐng)導回頭盯住老邢。

“酒啊。”老邢說。

領(lǐng)導扭臉去看隨員，隨員點點頭，示意領(lǐng)導沒聽錯，這個老頭就是這么說的，“酒啊。”

鐵路作業(yè)規(guī)章明文規(guī)定，職工在崗時嚴禁飲酒。有的人酒癮大，控制不住，偷偷喝。他們喝的時候，把酒灌進空飲料瓶或純凈水瓶里，擰緊瓶蓋藏在身上。掏出瓶子來時像防備情敵似的左顧右盼目光警惕，每抿一口都連忙把瓶蓋擰回去，不讓一絲異味逃逸出來。就說領(lǐng)導的這個隨員吧，也是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老鐵路職員，他心里明鏡一樣，在火車上穿著制服捏著可樂瓶這樣喝法的人，那瓶里百分之百不是可樂。還有的旅客明明剛在售貨小車上買了一瓶貨真價實的可樂，卻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喝，手不離瓶蓋，隨手就蓋上旋緊，這樣的旅客即便沒穿制服，但百分之千在鐵路上干過，下意識的習慣浸淫到骨頭里，成條件反射了。可從沒見過眼前這位這么大方的，玻璃瓶在燈光下明晃晃地立著，還告訴領(lǐng)導這是酒。

領(lǐng)導說：“老師傅，可不可以告訴我您貴姓？”

老邢說：“邢啊。”

領(lǐng)導說：“我沒問您行不行，我是請教您貴姓。”

“免貴，邢啊。”老邢說。

“哦。”領(lǐng)導這才明白。

隨員記上：“守車員邢某。”同時插了一嘴，“安檢處上個月剛處理了你們段一個姓喬的守車員，他在車上喝得人事不省，車廂里一地板啤酒瓶子到處亂滾，你不知道嗎？”

“聽說了這個事兒。”老邢點點頭。

領(lǐng)導向隨員擺擺手，環(huán)顧了一下，指著車廂板壁上的一個警示牌說：“邢師傅，假如我在這車廂里吸支煙，行嗎？”

“那當然不行，”老邢說，“這是車廂，公共場所，那牌子上不是寫著嗎，嚴禁吸煙。”

“誰都不能例外嗎？”領(lǐng)導說。

“當然不能例外，例外了還能叫規(guī)章制度嗎？”老邢說。

“說得好！”領(lǐng)導瓶子一舉說，“那這是怎么回事？”

領(lǐng)導注意到他對面的人下意識地抱了抱肩，摸了摸胳膊肘和膝蓋。老邢話隨思緒涌到嘴邊，他多想跟領(lǐng)導談?wù)勑模坏郊竟?jié)更替天氣無常風霜雪雨的時候，他全身上下沒有不疼的地方，疼得身心不寧坐立不安，吃藥又嫌貴又不頂事，喝上一盅兩盅倒能讓血液通暢通暢，筋筋脈脈活絡(luò)活絡(luò)、熱乎熱乎，痛勁緩解緩解。老邢搖了搖頭，涌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說：“領(lǐng)導，你看我也沒多尋思，就尋思誰在家干完活吃飯時不都舔上一口半口，解解乏唄。”

“這是你們家？”

“嗯吶，是啊。”老邢還比劃上了，“這車，這場院，這孩子們，家么。”

領(lǐng)導失語半分鐘，點了點頭說：“邢師傅，你說得有道理。這家釀呢，”領(lǐng)導把瓶子一遞，“我就不沒收了，你拿回去慢慢品吧，喝了也好讓自己的腦袋清醒清醒。”領(lǐng)導轉(zhuǎn)頭一指隨員，“今晚你替他看家。”

老邢有些不知所措。

“走吧邢師傅，”領(lǐng)導一拍老邢肩頭，“一起下車吧，我親自開車送您回去。”

雪仍在飄飄落落，領(lǐng)導下了車就小跑著鉆進不遠處的小車里，隨員在火車上砰地一聲關(guān)上門，鎖死了。老邢拎著瓶子左顧顧，右盼盼，不知道是該去追領(lǐng)導還是再回車上提醒一下隨員明早不要忘了升茶爐以及用正確方式給二丫頭再多補些水。領(lǐng)導搖下車窗喊：“你倒是快點啊邢師傅，別讓我在這等著啦……”

小車嘀嘀兩聲開走了，車廂里的燈光熄滅了。

客運段段長把老邢找了去，臉拉得比門簾子都長，未曾開口先作勢一拍桌子：“邢師傅，你咋搞的？晚節(jié)不保啊。害得我都跟著你吃瓜落。”

“我……”

“你給我從實坦白！”

“那個什么……”

段長瞪著老邢，突然再也繃不住噗哧一聲笑了。邊笑邊擺手：“行了行了啥也不要說了，我知道你是個好人。”

老邢在笑聲里發(fā)窘。

“沒笑你，笑我剛才那句話。”段長說，“馬處長，就是檢查你的那個領(lǐng)導，來段里通報你的問題時，我對他說，老邢絕對是個好人、好同志。馬處長也是像我剛才那么說的，除了把我說的你換成了他說的他，別的一個字都不差。馬處長宣布了對你的處理決定，工作時間在崗飲酒，得下崗，這誰也不能例外。我對馬處長說，老邢同志自打轉(zhuǎn)崗到我單位后年年都沒休過帶薪年假，今年不但也沒休，再加上平時的加班，怎么也有兩個月的義務(wù)獻工了。馬處長說那正好，下崗兩個月，讓你作出深刻反省，處理結(jié)果沒給你記錄在案，工資嘛基本不影響，也沒額外罰你的款。”

“段長，那我也成了喬老三了？”

“你看你怎么還沒聽明白呢，”段長說，“對喬老三的處理是開除職籍、留職察看半年，并作出了相應(yīng)的經(jīng)濟處罰，那能一樣嗎？好了好了邢師傅，回家反省去吧，順便光榮退休。”

“我，就這么光榮了？”

“啊，你還想咋光榮，給你找?guī)讉€人敲鑼打鼓歡送一下？”

“不是，我是說，我退了誰接替我守那些車廂？”

“你還操這份心呢，上癮了是不？”段長說，“對了，你不說我還忘告訴你了，沒人接替你，以后沒有守車員了，那些綠皮車淘汰了，就這些天吧，新型車廂馬上到位，都是帶電子門鎖的，乘務(wù)人員在車外邊用遙控器就能自如地鎖閉或開啟，不需要專人看守了。”

“它們也，光榮退休了？”

段長又笑了：“和你一樣光榮，但沒你命好，我剛才說了，綠皮車是淘汰，不是退休。”

老邢不再出“國”回“國”了。不會打牌也不會釣魚的他更不會搞老年對象，仍舊坐在屋里看電視，以前還握著個控制器跳來跳去地換頻道，現(xiàn)在連頻道也懶得換了，有個聲有個影就成，熒屏上節(jié)目熱熱鬧鬧，愿意演啥演啥；以前傍晚上班前時間緊張，他還偶爾被老秦媳婦硬拽著去匆匆忙忙地跟在大媽們后邊扭了兩回廣場舞，扭得氣喘吁吁。現(xiàn)在所有時間都還給了他自己，不會再有車站的鐘聲和遠方的汽笛催促他，他反倒沒心思跳了。

老秦見老邢天天悶著頭無事可做，約了兩個老街坊找老邢喝酒。老邢說，我正戒酒呢。老秦說，可別戒，一輩子就愛這一口，再戒戒出病來。可怎么拉怎么勸，老邢高低就是一滴不沾了。

老秦便又給他弄了根魚竿，真心誠意地勸他：“哥們兒，你這樣悶著真不行啊，該玩玩該樂樂，去釣兩竿吧。”

老邢這回倒聽勸了，一清早就拎著一個馬扎一只塑料桶，扛著竿遛出了門。到餓得非吃飯不可的時候再原封不動地拎著空桶回來，天天如此。老秦挺納悶，這伙計釣龍去了？天天風雨不誤，這么兢兢業(yè)業(yè)，怎么就一條魚苗都拿不回來。老秦追蹤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老邢出門并未走出太遠，就走到鐵道線側(cè)旁打開馬扎坐下，垂竿后老老實實地等著，等一列列火車駛過來駛過去，風馳電掣，老邢仰著臉癡看，原來他在“緣車求魚”。老秦心里想你這是釣魚么，你都對不起我給你那竿。老秦文化程度不高，他是沒讀過早在唐代就有描述靜靜垂釣的詩句：“路人借問遙擺手，怕得魚驚不應(yīng)人。”但不光老秦這樣的資深釣友，但凡是個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釣為潛謀之事，誰也不會在車輪滾滾地動山搖的地方“打窩子”（北方人的釣魚術(shù)語，意為在水中投放釣鉺），老邢就敢這么整。然而最讓老秦鼻子氣歪的是，老邢“緣車求魚”之所在，還真就不是個連水都沒有的地方，但卻是個無源之水——一個存水已所剩無幾的貯水池，原來這里曾是個蒸汽機火車頭的加水站，已廢棄多時了，原址上只剩下了這個貯水池和一架仍未拆除的高高的長脖“水鶴”，也釣鉤一樣直直地向下垂著個“鶴嘴”。老邢就坐在“鶴嘴”下邊，一人一物，像兩個默不作聲的姜太公。老秦想，這倒不錯，什么人玩什么鳥。

就連這種愿者上鉤的魚老邢也沒釣上多久，因為他不久就聽說他在“國外”的那座停車場也廢棄不用了，跑到那遠遠一望，生了銹的舊鐵道上荒草瘋長，暫停著一些報廢了的老舊機車和客車車廂。那一刻老邢當即決定對自己的日常運動項目作出調(diào)整，不垂釣了，改跨國健足了。

老邢每天徒步一兩個鐘頭來到廢停車場。場院是封閉的，老邢進不去。老邢在柵欄墻外，兩手抓著柵欄鐵條蹺腳伸脖探監(jiān)似的看那些機車，找自己開過的那臺，草密而高，老邢只看見了局部。

有一天場院大門打開了，兩火車摽著一塊跑出來，那可真是一對奇怪的組合，前邊鳴笛后邊不叫，老邢的機車被一臺牽引機拽了出去，開向了機車拆分廠。那天老邢有病沒來。隔天他來的時候，牽引機正在拽出另一臺蒸汽機車。老邢站住看著新火車把舊火車越拽越遠了，回頭舉起食指伸進柵欄指點，數(shù)草叢里還剩下幾臺。

數(shù)過了機車回頭看車廂，舊城際列車的五節(jié)車廂，前邊四節(jié)都被一個小礦山買走了，大概是做他們的職工通勤車用。剩下最后一節(jié)車實在太破舊了，礦山不要，也已經(jīng)當廢鋼鐵廢木頭賣給了一個廢品公司。車廂牽出了柵欄外，孤零零地被扔在一截鋼軌的尾段上，等待不定哪天就地拆分。老邢不知就里，還挺納悶，怎么單把它給放出來了？看看它，摸摸它，給它打掃衛(wèi)生，跟它說說話：“老五啊，光剩下咱們爺倆兒啦，也不知道你那幾個哥哥姐姐怎么樣了，過得好不好。”

一天早晨，天空飄著蒙蒙細雨，晨練的老秦抱著腦袋跑步經(jīng)過這里，發(fā)現(xiàn)老邢蹲在車門下抽煙，雨把他的花白頭發(fā)打濕了。老秦奇怪地問：“哥們兒，你怎么出來得比天都早？”

“睡不著，做噩夢了。”

“夢見啥了？”

“沒記住，正回憶呢。”

“那咋還淋著回憶，不上車避雨？”

“這是不吸煙車廂。”

責任編輯：吳怡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