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卓武,陜西渭南人。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延河》等,出版長篇小說《蘊空山傳奇》《樓觀》。
趙勝和妹妹趙云趕到機場,媽媽老遠就看見趙勝,但妹妹趙云直到跟前,媽媽也沒有認出來。趙云叫一聲媽,媽媽驚詫地張大嘴,唉喲喲,這是云!我還在想跟在我勝身邊的是誰呢,還是我云!我一點沒有認出來,我娃咋瘦成這了!趙云這幾年喝中藥,練各種養生功法,確實瘦得不成樣子,最關鍵的是媽媽沒想到趙云也會到西安機場來接她。
相見的喜悅只維持了一陣子,當看見媽媽帶的三樣行李,一個手提的布袋子,裝得滿滿的,一個比學生書包還要大的雙肩背包,塞得鼓鼓囊囊,尤其是一只紅色的大箱子,相比媽媽瘦小的身體,碩大得過分,臟兮兮躺在地上,像是在破爛堆里撿拾的,趙勝兄妹兩個一下子對媽媽來了氣。他們都知道媽媽都帶了些什么。
趙勝先開口,電話里再三給你說,不要帶你那些東西,不要帶你那些東西,你還是帶這么多!你累不累,麻煩不麻煩,你帶回來它們有啥用!趙勝盡量克制自己,不要表現出對媽媽的不敬,但他心里的火氣忍耐不住就上來了。
趙云也說,媽呀你真是給人添麻煩,回回都是這!語氣比趙勝好多了,但怪怨的意味也很濃。媽媽訕訕地笑。
來接媽媽沒有開車,前兩天趙勝兒子在上班的路上被追尾,車送修理廠了。趙勝和趙云拖起媽媽的行李找機場地鐵口,三件行李果然都不輕。媽媽背起那個雙肩包,又和趙勝搶著拉大紅箱子,只讓趙云提那個小布袋子。趙勝和趙云好氣又好笑,趙云要過雙肩包,說你跟我們搶個什么,趙勝說早知道不要帶多好,語氣里沒有了三年里對媽媽的美好想念,臉上也帶了慍怒。
在來機場的路上,趙勝接到范軍從烏魯木齊打過來的電話,說了媽媽在那邊機場的糗事。范軍送媽媽到烏魯木齊機場辦了登機手續,看著過了安檢,可他剛走一會兒,機場一個警官給他打電話,說媽媽被扣下了。范軍嚇一跳,連忙趕回去找到聯系他的警官,才知道緣由。媽媽在她的鞋底藏了十個打火機,安檢時被搜查出來,機場公安覺得媽媽的行為可疑。范軍忙說明情況,說真的只是一個普通老太太,可能是沒坐過飛機不懂坐飛機的規矩。其實趙勝已經給媽媽買過好幾次飛機票。那個警官問媽媽,你帶這么多打火機干什么用。媽媽說,我家是農村的,帶回去燒鍋做飯點火用。警官又問,你不知道坐飛機不讓帶嗎?媽媽說,我知道不讓,所以藏在鞋底,想著你們查不出來。警官呵呵地笑了兩聲,又問了些什么,最后看媽媽的樣子確實不像可疑分子,就讓范軍寫了保證書,留下聯系人和聯系電話等一些基本信息,然后安排一輛電瓶車把媽媽送到登機口。范軍在電話里對趙勝說,好險啊,差一點就走不了,這里可是烏魯木齊!
在地鐵上趙勝說了范軍的電話,本來已經讓趙勝和趙云數落得有些掛不住的媽媽更尷尬難堪,布滿皺紋的瘦臉掩飾不住地緊一陣,松一陣。她靦腆地嘆一口氣,強笑著說,這下你大姨夫一家肯定都知道了,都要笑話我了。趙勝沒好氣地說,就是的,你成笑話了,現在誰會干這事,就為幾個打火機,簡直是出洋相!地鐵坐了一個多小時,中間在西安北客站倒了一次。下地鐵后,三個人帶行李搭了一輛三輪蹦蹦車拉到小區門口,趙勝兒子趙宇在小區門口接住,大包小包地到了趙勝家。
媽媽住的房間趙勝早已收拾好,妹妹趙云來了兩人正好一起住。稍事休息后,媽媽要打開她的行李,趙勝氣哼哼地說,打開那些干啥,都是些沒用的東西,我都不想看。看趙勝轉著圈在揉肚子,媽媽帶有謙意地說,看把我娃氣的,我以后再也不帶這些爛東西了!打開行李,果然不出趙勝和趙云所料,有眾多的舊衣服,長的短的,單的厚的。媽媽說這件趙平能穿,那件趙云能穿趙震能穿,還有好些趙平兒子趙左趙右能穿的。媽媽知道趙勝肯定不要,只拿出兩雙夏天穿的絲襪給趙勝,趙勝一看襪子雖然比較新,但顯然還是舊的,心里一萬個嫌棄,就接過來順手撂在一邊。還有玩具,都是舊的或半舊不新的,媽媽說給趙左趙右。趙勝說趙左都上大學了,趙右也上小學了,你以為他們還是小娃,再說現在小孩子都玩手機,誰還玩這些!媽媽說,那就給老家村子里的小孩。還有很多食品,火腿腸,餅干,糖果,葡萄干等等,雜貨鋪子一般,簡易的包裝不是快爛了,就是揉得沒了樣子。趙勝說快扔了,沒人吃這些!趙云也說,過期了吧!趙勝隨手拿出幾樣東西查看保質期,餅干、糖果、葡萄干上面都找不到,原來這些東西都只是內包裝,只有在火腿腸上找到了日期,果然過期了。趙勝要扔,媽媽堅決不讓,說扔了可惜,留著她吃。氣得趙勝哼哼地跑到一邊,把那個大紅箱子踢了幾腳。這還沒完,竟然還有冷凍的肉塊和魚塊半化不化地包在塑料袋里,媽媽讓趙勝把它們放進冰箱,趙勝簡直快瘋了,用訓斥的口氣說媽媽,這你也帶,不說你這是撿的還是剩的,光是你能把它們從烏魯木齊坐飛機帶到西安,你就和外星人無異!
媽媽弱弱地說,舊衣服是大姨家剩的,吃的有些是大姨家剩的,有些是我買的,過期了的是因為攢的時間太長。一直說要回來回來,我就把東西買了,可一次一次被疫情耽擱,就放過期了。而趙勝和趙云都知道,這里面的東西肯定有媽媽在烏魯木齊照顧大姨大姨夫之余偷空撿的。媽媽在烏魯木齊十五年,中間每次回來都是這樣帶東西,好像她的家,她的孩子們什么都缺一樣,哪怕是一堆破爛,帶回來沒一點用處,而且趙勝他們還萬分嫌棄,但她還就是要帶!
第二天是周六,趙勝的二弟趙平和小弟趙震都來到趙勝家,這樣趙勝兄妹四人就都聚齊了,算是對媽媽回來的歡迎。吃飯的時候,媽媽對趙勝兄妹說,我這次回來待兩個月,走時你們大姨夫說了,最多七十天就要回去。趙勝知道,七十天算長的了,前面每次回來,每次都是一個月左右,而且剛到半個月的時候,大姨夫就早早打電話催促趙勝趕緊買票,媽媽想待,趙勝他們也想讓媽媽多待都不行。十幾年下來,媽媽就習慣了,每次遠遠地回來,這家一走那家一看,個把月時間又匆匆走了。趙勝幾個說,烏魯木齊的大姨家成了媽媽的主家,而陜西的老家和自己的兒女家則成了媽媽的客家。
趙勝和二弟趙平說起老家的老屋。趙勝兄妹四人,趙勝參軍出來后轉業留在西安,妹妹趙云嫁到縣城,小弟趙震當兵考上士官,轉業時找了個西安媳婦也留在西安,只有二弟趙平一直留在老家務農,這樣老家的老屋就由趙平一家居住。前些年,農村實行扶貧搬遷,作為貧困戶的趙平一家在縣城分到一套免費的新房,全家搬進縣城,就把老屋子空了下來。只有在秋麥兩料農忙時節,要收和種那幾畝莊稼地時,趙平才回到老屋湊合住幾天,平時老屋關門掛鎖,只剩那些舊家具和很少再使用的各類農具守著。有一陣子,傳言說凡是在縣城分了搬遷新房的,老屋都要拆除,趙勝幾個聽后很是著急,怕把老屋拆掉,他們從小長大的根就沒有了。好在后來政策不是這個樣子,只是按照趙勝兄弟三人的平均面積,拆除了屬于二弟趙平那部分的廈子房,五間一溜的老上房保留了下來。保留是保留了下來,但沒人住沒有了煙火,老屋爛得很快,已經有多處倒塌和漏雨,是修繕還是翻新重建,趙勝和趙云趙震不懂政策也不熟悉農村現在的情況,就全指望趙平拿個主意。五間上房里三間老上房是太爺爺手上建的,住過四代人,爛得最厲害,另兩間上房是爸爸媽媽手上建的,雖然還不老,但和老三間連在一起,如果老三間倒了,這兩間也保不住。就是說這個老家,這座老屋已在命運的十字路口。趙勝以前和趙平說過多次,趙平不但沒個明確態度,而且也沒有任何修或不修的舉動,趙勝急得和他吵過,也沒有啥用,趙平總是一個理由:把它修好誰住嘛?這次一提,趙平還是那樣說。趙勝急了,說媽遠在新疆,我和云和震不懂也弄不了,想靠個你你卻一點也不上心,你以為你現在住在縣城就成了城里人了?趙平說,不是我成了城里人了,現實就是這樣,農村沒有前途么!過去是沒辦法只能住在那,現在出來了,誰還愿意再回去,不說趙左趙右將來不回去住,我都不愿意再回去住。趙勝說,你現在不住,你老了呢?你現在住在縣城里,可以到處給人打工,老了年齡大了沒工可打的時候,回去住到農村不好嗎?再說那里是咱們的老根,有老根在我們還有個念想,逢年過節還有個地方可回,把它失去了我們再想回家的時候回哪里?趙平不吭聲了。趙勝知道今天也不會有啥結果,說了幾句,不再逼他。
趙勝問媽媽,媽你看老屋修不修,你回來我們就想和你商量這個事。趙震在旁邊說,老屋要是倒了真可惜的。趙云也說,以后國家對農村再有新政策,我們沒有房子就什么也得不到。趙勝以為媽媽會和他們一樣舍不得老屋,不想媽媽卻說,平說的對,修它干啥,沒人住還要花一大筆錢!趙勝說,你還在老屋就沒了,怕不行吧!媽媽說,你大姨夫說讓我在他家干到八十歲,你看這還有三年,你現在修了放三年又要放壞,不如到時候再說。趙勝說,就怕三年里老屋倒了,倒了政策好像規定再不能重新修建。趙平說,有這種規定,像咱這種享受了搬遷政策的老屋如果倒了,就不能再建。趙震說,還是修了好,如果老屋倒了,老家對咱們來說就啥都沒有了。趙勝說,就是的,想想才多長時間,爸媽在家,我們也小的時候,老屋里整天熱熱鬧鬧,煙火升騰,就是平一家在的時候,老屋里也雞鳴狗叫,人來人往,這平一家不在老屋住才七八年,老屋就要在我們眼前沒了,不忍心不舍得也接受不了!趙平說,村子里沒人住倒掉塌掉的老屋老房多得很,村村一樣,又不是咱一家!趙云說,不修也行,媽媽到那時候回來住我家,和我一起過,你就是修了到那時候也不可能讓媽一個人住在老屋,媽這么大年紀咱們誰能放心!媽媽說,把屋頂上的草撥一撥,把漏雨的地方收拾一下,就讓老屋這么撐著,等我老的那一天,給院子里搭個棚子支個鍋灶把事一過,剩下的隨它去。趙勝幾個聽了,一個個都沒有了話,看來老太太在這個事情上看得挺開,但趙勝知道,媽媽是心疼修房子要花的那一大筆錢。
全家人在趙勝家吃了一頓團圓飯,飯后媽媽把昨天帶回來的東西給趙平和趙震分了。兩人嘴上說不要舊東西,但都拿了,算是順了媽媽的心。趙勝說趕緊都分完拿走,肚子里昨天對媽媽的氣才消完。趙平回了他在西安打工的地方。趙震問媽媽,什么時候到我家住幾天。媽媽反問他,小怡咋沒來,咋光是你和趙秦?小怡是趙震的媳婦,趙秦是他們的兒子。趙勝和趙云都抬頭看趙震,趙震囁嚅一會說,小怡上班忙,沒時間來,說完避開媽媽的眼睛。趙勝打岔說,媽,馬上就是五一放假,放假后我帶你和云先去延安玩幾天,我和聰聰都說好了。趙勝留在西安后,找了一個西安老婆,但兩人只生活了十年就離婚了。離婚后趙勝一個人帶兒子長大,直到前年經別人介紹認識了延安的劉聰聰,兩年時間下來覺得都不錯,目前正在談婚論嫁。媽媽放過趙震,說好。
這些都是趙勝提前安排好的,包括媽媽回來的時間,包括把妹妹趙云叫到西安。媽媽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年齡也越來越大,趙勝一直想帶她多出去轉轉。妹妹趙云也是,因為家庭的原因和身體的原因,多年都不出門,整個人都要出問題了。遠的地方去不了,那就跑近的地方,延安正好。
母子女三人出行還是很愉快的,到延安有動車,兩個多小時。雖然沒有見過面,但媽媽和趙云早都知道劉聰聰,等劉聰聰在車站接上他們的時候,三個人親得就像一家人一樣。劉聰聰有一個女兒,已經工作,遠在上海,家里平時就劉聰聰一個人。晚上住在劉聰聰家,趁劉聰聰做飯的空,媽媽悄悄問趙勝,你們倆這能行,不在一個地方,不嫌遠?趙勝問媽媽,那你覺得遠嗎?媽媽說,還真不算遠,比起新疆近多了。趙云插話說,不遠,只要我姐人好,我看我姐人好著哩!趙云已經親昵地把劉聰聰稱姐。不一會,劉聰聰做好了飯,樂呵呵地叫她們吃飯。
在延安的幾天,趙勝和劉聰聰領著媽媽和妹妹登了寶塔山、清涼山和鳳凰山,到棗園、楊家嶺等地參觀了毛主席、周總理、朱總司令等人住過的窯洞,還到延安的新城看了延安的新變化。趙云最大的心愿是去壺口瀑布,趙勝和劉聰聰就專門安排了一天。去的路上想著是五月天,擔心黃河水小,可到了瀑布跟前那壯觀的景象還是一下子把他們震撼到了,尤其是趙云。
趙云是四個孩子里唯一一個女孩,小時候很聰明,可是到高中時候,青春萌動談起了戀愛。說是戀愛,其實就只是動了動那根心思,但導致的結果是高考落榜。落榜也正常,農村孩子考不上大學的多的是,但在接下來正式婚戀的時候卻是一著不慎。這一著不慎的不是趙云自己,是爸爸媽媽沒有把好關。當時,媒人介紹一個全家在縣城的男孩,那男孩各方面條件都不錯,但出過一次車禍,腦子受了傷,傷好之后說話做事變得有些木呆。開始全家人不知道,以為那男孩靦腆不愛說話,后來隱約看出點名堂。趙云提出不愿意,但在村上當支書的爸爸硬撐著說,都把禮金收了,日子說下了,還能反悔,人家不指脊梁骨子罵?媽媽不吭聲。那家人也說,在醫院檢查過沒什么大事,再恢復恢復就全好了。結婚的時候是年跟前,為此趙勝專門休假從部隊趕回來。爸爸對趙云說,你愿意不愿意跟你哥說,你哥說咋辦就咋辦。趙云在炕上對著趙勝只是哭,什么也說不出來。結婚那天,趙勝看出趙云對前景的彷徨和無助,酒席上就去找那個媒人敬酒,結果把媒人嚇跑了,趙勝也喝多了。趙云排行老三,卻是兄妹中最早結婚的人。
婚后趙云他們和公婆同住,家里一切事務有公婆支應,先是生下趙勝的外甥,后來他們又想辦法給趙云在縣城安排了工作。所幸外甥長大后一切正常,身體健康,趙云和趙勝全家人才放下了心。十年前,趙云的公公因肺病去世,公婆搬到二兒子那里去住,這時候那個妹夫腦子上的問題不但沒有好轉,而且還由過去的木呆向癡呆方向發展,并且還得上非常嚴重的糖尿病和高血壓,多病疊加基本上到了僅能生活自理的程度。每天起床穿衣、吃飯喝水、吃藥看病等一應瑣事,都要趙云照顧提醒,還得三遍五遍喊叫著催促。讓他按時吃藥打針,讓他下樓走路鍛煉,讓他控制飲食等,不但指望不上那個妹夫承擔一個男人的家庭責任,反過來還要趙云為他付出操不完的心。無交流、無溝通、無依靠、無指望,趙勝外甥上大學走后,二十多年這樣生活下來的趙云抑郁了。抑郁的趙云不敢有一點點事情,哪怕是很小的事,都會讓她幾天睡不好覺,隨之是脾氣越來越差,動不動就大喊大叫,像一只燥熱的火藥桶。之前趙云還經常到西安趙勝趙震家來住幾天,跑動跑動,后來她說她開始吃中藥,練各種養生的功法自我調理,一天到晚安排得滿滿的,就幾乎再也不出門。冬天她說怕風,夏天她說怕曬,春秋她說要靜養,可每一次趙勝和趙震回去見面,只看到她一次比一次消瘦,臉色一次比一次暗淡。趙勝覺得妹妹趙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必須從她的自我封閉中解脫出來。
黃河水在壺口縱身一跳,轟轟烈烈壯如赴死,又滾滾向前不屈不撓,讓人覺得人生就應該這樣痛快淋漓,無所畏懼。媽媽站得稍遠一些,趙勝劉聰聰趙云三個人都沖到了瀑布最前邊,怒濺的黃河水濕透了他們的衣服,濤聲風聲在耳旁呼呼拉拉。趙勝打開手機,對趙云說,來,跳起來,唱起來。趙云也不猶豫遲疑,借著濤聲水勢,手一揮真的就唱了起來——天下黃河幾十幾道彎唉,幾十幾道彎——唱著,轉著,劉聰聰趕緊過來從旁邊護住她。觀瀑的人很多,趙云也不管,只管盡情釋放,拍照、錄視頻,身上淋得越濕越盡興。河谷間刮起了風,風把高高飛濺的水珠撒向黃河兩岸,天空中明晃晃的太陽,照在空中的水霧上形成迷離的彩虹,人處其中如癡如醉。在瀑布邊玩夠了,他們一身涼爽又移到河床中的大石頭上玩,趙云又是一陣唱歌跳舞,不怕曬了,也不怕風了,難得的興奮和放得開。趙勝把錄的視頻和拍的照片發在家人群里,趙震說,這才是我姐應該有的樣子。
在延安總共待了五天,媽媽對劉聰聰也有了了解。她對趙勝說,聰聰娃整天笑眉笑眼的,讓人覺著熱熱乎乎。趙勝說,我就是看上她這一點,性格好修養好,和這樣的人在一起舒服。媽媽說,那你自己看準,多了解,你上一次找的宇宇他媽太厲害了,把你耽誤了這么長時間!
趙勝的第一次婚姻給他心里留下了陰影,到現在都難以磨滅。那時候趙勝在部隊當連長,堂堂的一個軍官,同事介紹談了一個西安女娃,結婚是在部隊辦的婚禮。那天,把新娘子接到部隊門口往里面走的時候,趙勝走著標準的軍人步伐,可一轉身發現新娘子沒跟上。原來新娘子嫌趙勝接她下車時沒有伸手,走的時候也沒有拉著她的手,站在原地生氣了。趙勝趕緊回去哄,可是已經晚了,只見新娘子把手里的花捧往地上一摔,說趙勝不把她當回事,讓她當眾丟人,這婚她不結了。趙勝的戰友和兵都涌在門口來看,趙勝又羞又臊又急但又沒任何辦法,就差找條地縫鉆進去。最后是新娘子的父親看不過眼,走上前去狠狠地連罵帶訓,新娘子才勉強動了腳步。在一群年輕人的哄鬧下,婚禮是熱熱鬧鬧辦下去了,但從這一天開始,趙勝算是遇到了一個強人。婚后妻子以大城市人自居,處處對趙勝頤指氣使,驕縱蠻橫不講道理,不讓趙勝回老家,不讓趙勝父母來,也不讓趙勝和弟弟妹妹聯系。生趙宇的時候,趙勝父母硬著頭皮來西安看望,當著趙勝父母的面,妻子的高跟鞋在趙勝的腿上不停地踹,趙勝父母不敢勸,站在一旁默默流淚。趙勝的部隊在西安郊區,平時趙勝在部隊,只有周末才能回城里的家,遇到特殊情況兩三個禮拜甚至一兩個月才能回家一次。可是妻子不管這些,家里有大小的事情,她不舒服了,孩子發燒了,缺啥東西了,她就給趙勝打電話叫趙勝回來,趙勝請一次假又請一次假,有時候連續請假,部隊領導對趙勝就有看法了。趙宇開始上幼兒園時,妻子說需要一個人天天接送,她單位事情多顧不過來,娘家父母也靠不住,趙勝一咬牙從部隊轉了業。兩人天天生活在一起后,不想矛盾比以前更多,妻子對趙勝不是嫌棄這個,就是嫌棄那個,不是看不上這樣,就是看不上那樣,磕磕碰碰到戰火連天,關鍵是這時候趙勝不再像在部隊時還有個可以躲的地方,矛盾一起來趙勝覺得他只有受死的份。趙勝叫苦不迭,痛苦萬分,才知道他一個農村孩子娶一個城里媳婦是要付出代價的。離婚的話在兩人的嘴上不知掛了多少遍,趙勝是真想離,他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但妻子只是說,并不給他來真格的。一天,妻子回到家突然說她同意離婚,趙勝不敢相信,私下里打聽后才知道,原來是妻子在單位高升了,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領導。不知道是成了領導的妻子氣派大了,還是終于想通了,但趙勝不管這些,他只要離婚。兩人寫了協議,趙宇歸趙勝帶,而且妻子不用出撫養費,兩人單位分的房子各人住各人的,家里的存款歸妻子,股市上的股票歸趙勝,剛好數額都差不多,到民政局就把手續給辦了。痛苦地生活在一起的時候,趙勝想如果有一天離婚了,他會是多么高興多么開心多么輕松,但真離婚的那一天,他反而什么感覺都沒有了。離婚以后趙勝十幾年都沒有再找,一個是心頭的陰影難除,再就是覺得找不到好的,就全身心上班工作帶趙宇。這次遇到劉聰聰,她積極樂觀,身上的那股純真自信打動了趙勝,趙勝才認真開始考慮婚姻。
媽媽給趙勝說,兒子你發現沒有,聰聰娃一笑,她的嘴就像一個元寶。趙勝驚奇地問,真的?媽媽肯定地說,嗯。劉聰聰在外面和趙云做飯,趙勝就從手機里找出在壺口照的照片翻看,一看還真是。劉聰聰愛笑,笑的時候兩邊嘴角上翹,把上嘴唇拉得長長的,在整齊的牙齒下面,下嘴唇豐滿端正,組合在一起正好是一個上大下小、兩頭彎彎翹起的元寶。趙勝高興地跑出去到劉聰聰跟前,看著她的嘴讓她笑一個,完了說真像真像。劉聰聰和趙云問什么真像,趙勝就說了媽媽的發現,趙云又看劉聰聰的嘴,確認后也說真像真像。劉聰聰樂開了花,笑得合不攏嘴,大元寶就掛在她臉上更明顯。晚上媽媽又叮嚀趙勝說,和聰聰娃好好處,差不多就趕緊把婚一結,你年齡不小了,不敢再耽誤。
從延安返回后的第一個周六,兒子趙宇開車,趙勝送媽媽和妹妹回關中東府南塬上的老家看老屋。說是看,是趙勝已經和媽媽說好,老屋子已經住不了人,只能去看一看,然后回到縣城住在趙云家,住到時間再回新疆。車子進入老家的村鎮后,要先經過趙勝一個表姐家。這個表姐是趙勝二姨家的大女兒,年輕時長得特別漂亮,人也很勤快能干,趙勝媽媽非常喜歡。趙勝當兵走后不久,媽媽和趙勝二姨一商量,就給趙勝和表姐訂了婚,說是親上加親。表姐比趙勝大三歲,趙勝那時剛讀完高中,靦腆老實不愛說話,但表姐覺得趙勝肯定能有出息。到部隊第二年,趙勝果然考上了軍校。到軍校后身邊有不少在農村訂了親事的同學,他們有的覺得自己身份變了,不愿意將來有一個農村妻子,便把訂好的親事退掉了。到趙勝跟前時,大家說你這是近親,不是退不退的問題,是根本就不能結婚,與道德無關,趙勝就寫信給家里要求退親。最后,親是退了,但媽媽給趙勝說,你把你表姐的心傷了,你二姨說你是“陳世美”。
車到表姐家門口停下來,趙云先推門進去喊,紅姐紅姐。表姐是一個善良寬容的人,退親事件過去后,絲毫沒有影響她和媽媽及趙勝家的感情,仍然一直聯系,互相之間來來往往。表姐一看是趙勝媽媽回來了,興奮地叫聲姨,就張羅著要燒鍋做飯。趙云說先回上頭老屋子看,一會回來在你家吃飯。媽媽對表姐說,紅你跟我們一起去吧,一路上說說話。表姐爽快地說,好,反正在家里也沒事干。表姐也顯老了,發福了。
從表姐家到趙勝家就很近了。車停到村口往老屋走時,村道里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媽媽這回是三年沒有回來了,很想見見那些熟悉的村里人,見沒有一個人,不免覺得失落。來到家門口,趙云找到藏在墻縫里的鑰匙,插到鎖孔扭了好幾下才打開大鐵門。一推開門,大家哇的一聲,只見滿院子都是半人高的密密實實的荒草。趙勝拿根棍子走在前頭,先把高高的草叢撥開,再這里打打,那里打打,其他人一個一個跟在趙勝后面穿過院子。西邊的廈子房作為二弟趙平的房屋已經被拆掉,留下一堆廢舊木料和爛磚瓦,東邊的廈子房在前年的雨季中自然倒塌,殘垣斷壁還豎立在半空中,仿佛世界末日的景象。開上房門的時候,趙云說,鎖子被人扭斷了。老屋兩扇門上各一個鎖鼻子,中間原本是用一根鐵棍穿起來,大家圍上前一看,鐵棍頭上的鎖子真被人弄斷了,兩扇門只是虛掩著。
推開門,一只受到驚動的小花蛇搶先從旁邊的草叢里鉆進屋子。這是當地常見的蛇,眾人看見都沒有太驚慌,只是抬起腳避讓開。屋子里是好久沒有人跡的樣子,桌子板凳上都是厚厚的灰土,一應雜物有倒有立,像靜物特寫。進門左手是鍋灶,鍋蓋沒有蓋上,鍋里有沉淀干的水漬印。案板上有落下來的屋土,抬頭一看,是屋頂坍塌掉下來的,從坍塌的地方已經能看到天空。和鍋灶相連的是一面土炕,土坑用兩面墻隔在半間屋子里。眾人站立的地方是過道,占用了一間房,右手是單獨隔起來的一個房間,左中右連在一起就是老三間上房屋。媽媽、趙勝、趙云,包括表姐都熟悉這老屋,看老屋沒落成這個樣子,媽媽一聲一聲地嘆息,其他人都沒有話說,兒子趙宇就只當是看電視上某個國家的貧民窟。從有土炕的半間屋子里傳來趙云的叫聲,媽,哥,你們來看,賊把柜子給偷了。趙勝和媽媽聞聲趕過去,看見家里的那只老平柜的柜門向上敞開著,里面的舊衣物被翻成一團亂疙瘩,柜子里的暗屜也被抽出半截。這只老平柜是趙勝奶奶當家時請木匠制作的,從趙勝記事起家里就有,是老屋子里的一件重要家具,平時放衣服被子雜物什么的,也能裝糧食,裝糧食時能裝七斗。趙勝記得小時候奶奶經常會從柜子里拿出來好東西,夾冰糖的點心,紅彤彤的蘋果,捂得甜甜的柿餅,過年的花花饃等。老平柜有四只矮腳,柜身高及半人,長度占去半個屋子,從上面開有兩個柜門。老平柜有一個秘密。兩個柜門各占兩個柜面的一半,柜門和另半個柜面用榫卯暗合,合上左邊柜門后,再往左推一下,留出半指空隙,這個時候再蓋右邊的柜門。蓋右邊的柜門時,先把榫卯插入另半個柜面的下面,再往左一推,剛好和剛才留出的半指空隙嚴絲合縫,這樣用一把鎖鎖住右邊的柜門,左邊的柜門也就鎖住了。開的時候要先開右邊的柜門,把那個空隙打開后才能打開左邊的柜門。不知道這個秘密的人,看著左邊的柜門雖然沒有鎖,但想打開是不行的,甚至連下手的地方也找不到。
賊把右邊的柜門打開了,把里面翻了個底朝天,但左邊柜的門還蓋得好好的,看來不是秘密機關起了作用,是賊看到柜子沒有可偷的東西放棄了。趙云熟練地把左邊的柜門往右邊一推,再往上一掀就打開了,這里面確實沒有被偷,不過也沒啥東西。媽媽和趙勝湊過去一看,一堆舊東西以衣物為主,泛著陳年的氣味。趙云撥通趙平的手機,用視頻和趙平通話,說家里進賊了,并讓趙平通過視頻看現場。趙平在手機里罵了一句賊,對趙云說,不要緊,家里也沒有啥值錢的,不過你們別在村子里聲張,別人知道了還真當咱家有啥好東西呢。趙勝對趙云說,偷不偷東西的不說,進了賊畢竟不好,你讓平抽空回老屋收拾一下。說完又說,光知道整天在外面打工掙錢,老屋都成啥了也不操下心!
過道正中的墻上掛著一些老照片,有趙勝爸爸的遺像,當時是彩色的,現在已褪了色變得模糊。還有全家福和趙勝幾個結婚時的一些照片,相框松了,相片大都歪斜著快要掉出來,其中有一張黑白照片趙勝非常熟悉,是媽媽二姨表姐妹妹還有外婆的合影照。這照片是當年趙勝和表姐訂親時她們專門去鎮子上照的,照好后給趙勝寄了一張,留在家里的這張竟然還好好地保存到現在。趙勝看到沒有吭聲,表姐看到也沒有吭聲,趙勝在心里默默一算,已經過去快四十年,當時表姐應該才二十歲,可現在馬上就要六十了。眾人在屋子里盤桓唏噓一番,站沒處站,坐沒處坐,除了兒子趙宇,都當是看望一位老朋友,在心里默默問候,或者是對難舍的一處圣地進行了一場心靈的祭奠,無言中有無盡的惆悵。
在老三間上房屋的西邊還有兩間,這兩間是趙勝爸爸和媽媽蓋起來的。蓋這兩間的時候,對門的青蓮嬸不讓蓋,嫌離她家門戶太近。趙勝爸爸當著村上的書記,青蓮嬸兩口子一尋事,他馬上就心里發虛,停下來不敢動工。還是媽媽出面找村鎮上的干部據理力爭,和青蓮嬸也沒少吵,硬頂著把屋子蓋了起來。屋子打地基時,趙勝從部隊休假回來,和趙平從東溝里駐過部隊的舊窯洞上拆回來十幾車又方又整的好石料,所以這兩間屋子的地基特別結實。為修這兩間屋子,還挖掉了正好長在墻基處的一棵皂角樹。趙勝記得那棵皂角樹可大了,從根上長出三根各有一人抱的主干,相依著長到半天空,形成一個巨大的樹冠,在趙勝家門口遮出一塊很大很大的陰涼地。趙勝小時候整天就在皂角樹底下玩耍,秋天時成熟的皂角在風中“啪啪”作響,像大自然的風鈴,全家人也經常在皂角樹底下休息或者吃飯。趙勝記得有一次全家人都坐在樹底下,奶奶給他出了一個謎語,謎語是這樣說的:從小綠癟癟,長大黑癟癟,風一吹,癟打癟,讓趙勝猜是什么。趙勝猜不著,奶奶就一指頭頂的皂角樹,趙勝就明白了說是皂角。現在,皂角樹沒有了,奶奶也沒有了,就連老屋也快保不住了。要進兩間屋子的時候,趙云找不到鑰匙。趙勝說,找不到鑰匙就不進了,里面放的都是趙平用的各種農具,沒啥看的,大家在門口停頓片刻又回到老三間。趙勝讓趙云取出來時路上買的一刀燒紙說,把燒紙一印,去給咱爸上墳。
趙勝的爸爸去世十六年了,墓碑上的磁磚有些已經松動脫落,中間刻著當年趙勝為爸爸撰寫的碑文。晚輩們跪下來給趙勝爸爸把紙燒完,媽媽默默站立一旁,很快她的注意力便轉移到地里長得有半人高的野草上。這塊地是趙勝家幾十年的包產地,這些年一會兒讓種蘋果,一會兒讓種獼猴桃,一會兒又讓種核桃,這會兒地里長著稀疏的花椒樹。地里的野草比花椒樹要密要高得多,一看就是沒有長成的樣子。媽媽說,平就把地種成這樣!趙勝說,這也不能怪平,人住在縣城里太遠,誰能天天跑幾十里路來種地,再說種地掙不下錢,把地撂荒的人多得是。表姐說,我村子的獼猴桃種成了,大家一起種就能種成,這三年獼猴桃收入不少。這個趙勝知道,去年國慶回來時還從表姐家拿了兩箱,吃后他覺得確實不錯。農村的變化出現分化,各地各村的情況都不一樣。媽媽說,讓我在地里把草拔一拔。趙云說,趕緊算了,這么多草,你能拔完!趙勝說,你就是拔了,還是會長的,除非你天天來拔!媽媽心疼得不行,說好好的地,咋成這!
從地里回來在村南口碰到福善兩口子,看到媽媽后稀罕地拉住她說話。說話間,一輛面包車呼地停在跟前,下來一堆人,是福善家的兒子女兒帶著孫子外孫從縣城回來了,原來福善兩口子是在村口迎接他們的兒女。哎喲喲,這是小時候的誰誰誰,誰誰誰,長大了不認識了,都有娃娃了,媽媽驚詫地說。一堆人中有把媽媽叫奶奶的,有把趙云叫奶奶的,有把趙勝叫爺爺的,弄得一旁的趙宇直笑,這一下子都變成了老一輩!福善兩口子讓媽媽一行人到他們家吃飯,媽媽表示感謝后說,不了,一會回紅紅家吃,村子里咋不見其他人?福善說,唉,還有啥人嘛,有本事的人都出去了,不是掙錢去了,就是住在城里不回來了。福善媳婦說,俠俠家有一伙人在打麻將,灰灰媽,油菜嬸幾個人。趙云聽了連忙說,走,那我們過去見見去。灰灰媽和趙勝媽媽是同一天結婚嫁過來的,到村子后兩人成了一對好姊妹,有幾十年的情誼。油菜嬸和她們兩個同年歲,人長得特別漂亮,有一頭農村人少見的金黃頭發,像春天地里的油菜花,所以大家都叫她油菜嬸。三個人做新媳婦時,是村子里從北到南的三枝花。來到俠俠家,不光有打麻將的四個人,還有好幾個人在圍觀看景,看樣子一村子的熱鬧全到這兒了。開始一進門,屋子里的人沒有認出來是誰,等認出來是趙勝媽媽后,油菜嬸先大喊一聲,哎呀,是你個挨刀的,幾年不見了,從啥地方冒出來的,聲音和語氣像個男人。幾個年輕人管趙勝媽媽叫嬸嬸,和趙云趙勝打招呼,也有和表姐熟識的,也互相問候。灰灰媽胖了,趙勝一開始沒認出來,開口說話才知道是她。灰灰媽沒有油菜嬸那么夸張,她把趙勝媽媽拉到麻將桌跟前和她坐在一起,親近地說她一點兒不見老,還是那么漂亮,說得快八十歲的媽媽在眾人面前不好意思。大家七嘴八舌地聊著,一致說趙勝媽媽這十幾年在新疆享福了,不用沒完沒了地干農活,不用天天在地里曬太陽,不用整天一身土一身泥,洗都洗不干凈,說媽媽顯年輕,人也比以前白多了。媽媽在村子里的時候,是遠近聞名的勤快人,干活做事麻利,手上腳下永遠不知道停歇。俠俠打趣媽媽說,嬸你在的時候,恨不得把你家的活都干完,現在你十幾年不在,那些活沒人干,你看還不是照樣都過來了。媽媽應和說,就是的就是的,咱那時候光知道干活,現在看那些活不干也可以,還把人累的。有人跟上說,咱農村人就是干活的命,你不干活你干啥,你不干活你吃啥。有人問媽媽還去不去新疆,媽媽故意說,不去了,回來陪你們。媽媽沒有說她還要去,是不想讓他們覺得她和他們有了距離。油菜嬸又大聲說,聽說人家那人又高又胖,還是個當官的。趙云一聽就明白油菜嬸的意思,接上說,我媽在我大姨家,那是我大姨夫。媽媽和村子里的熟人們熱乎了一陣子,心里很是熨帖。離開村子的路上,趙云在車里給大家說,灰灰媽和油菜嬸的老伴不在以后,她們兩個都先后找了人,你聽油菜嬸說的那話,好像媽和大姨夫也跟她們一樣呢。表姐說,那是她們胡想哩,咋可能。
媽媽突然說,沒見到你們青蓮嬸,她這幾年怎么樣?青蓮嬸一家和趙勝家對門,趙勝和趙云都小的時候,兩家人關系很好,趙勝和青蓮嬸的兒子山平今天你在他家睡,明天他在你家吃,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樣。趙勝爸媽蓋房子時兩家人的關系鬧翻了,中間有十多年兩家大人都互相不招嘴,但趙勝趙云和山平這一輩人之間處得倒好好的。趙云說,山平爸去世以后,青蓮嬸和山平在村南頭蓋了新房,早不在咱對門住了。媽媽說,這我知道,她家的老屋都給拆了。趙云又說,本來好好的,山平和青蓮嬸一起住照顧著她,可前年山平去廣東打工,在一起工地事故中人沒了,就剩下了青蓮嬸一個人。趙勝問,山平不是有個女子嗎,我上次回來還見過。趙云說,人家都出嫁了,聽說和丈夫也在外面打工,不可能回來管老太太。媽媽說,那你青蓮嬸就剩一個人了!語氣里沒有了過去的怨恨,更多的是一種關心。趙云說,那可不,關鍵是我青蓮嬸的精神垮了。村里有人張羅著想給青蓮嬸再找個人,怕她一個人撐不下去,但我青蓮嬸堅決不要,整天一個人形單影只,孤苦零丁,在地里干活是一個人,回到家里也是一個人!媽媽嘆口氣說,我記得她比我還小一歲呢,下次我回來去看看她。
回到表姐家,表姐炒了一個土豆絲和辣椒配青西紅柿,熬了一鍋玉米糝子稀飯,又攤了煎餅,這些都是當地普通又好吃的家常飯。吃完飯,表姐自豪地領著媽媽和趙勝把自己家里參觀了一遍,媽媽和趙勝以前都來過,但能看出來,這次還是有許多新的變化。表姐家的房子由前后兩排組成,外面是磁磚到頂,高大氣派,各個房間內也都干凈整潔,有衛生間,有冰箱洗衣機大電視等生活用品,有幾間不同的臥室,布局擺設和城里人無二。兩排房子中間的庭院一邊是廚房,一邊是上樓頂的樓梯,中間有小圓石桌,四周擺有花草,庭院上方高出房頂一兩米的位置用透明的玻璃鋼覆了頂,整個庭院既亮堂又通風,下雨時還淋不到雨。這樣的房子不但在農村算是闊綽的,就是在城里人看來也是令人羨慕的。趙勝心里由衷地為表姐的幸福生活感到高興。依依不舍地和表姐告別后,趙勝和媽媽回到縣城的趙云家,趙勝給媽媽安頓說,多年不在一起,你和云多拉拉話,抽空到我舅家和姑家還有一些親戚家走走,回新疆之前再到西安我和震家住上一段,兩個月很快就會過去的。媽媽說好,趙勝和兒子趙宇就返回西安。
今年的天氣熱得早,才五月中下旬,人在家里就感覺熱得待不住。趙勝每天都給媽媽打電話,最明顯感到熱的是媽媽。媽媽說,咋這么熱,把人難受的,這些年在新疆就沒感覺到熱過。趙勝說,西安哪能和新疆比,新疆多涼快。趙云在電話旁邊說,媽媽是嫌我老說她,她老要給我干這干那,我不讓她干,她就待著難受。媽媽說,就是的,我云心疼我,我要幫她掃地不讓我掃,我要給她洗鍋碗不讓我洗,我一動她就在后面盯著我不讓我干,可是老要我坐著歇,我哪坐得住!趙勝說,媽,云不讓你干,你就好好歇,好好享個清閑。又給趙云說,媽想干點啥你就讓媽干,你不要老說她,老管她,媽不是那種不干活光會享清閑的人。趙云說,我和媽是她心疼我,我心疼她,心疼遇上了心疼。趙勝笑著說,你們母女兩個是相親相愛,但是可不要相愛相殺。趙云也笑了說,好,我和媽媽光相愛。
過了幾天,趙云給趙勝打來語音,對趙勝說,新疆那邊不讓媽媽去了。趙勝還沒有明白過來,媽媽接過電話說,你大姨夫打電話過來說不讓我再過去了,說他現在讓幾個孩子照顧,不用我管了。趙勝疑惑地說,咋這么突然,新疆那邊是什么意思?媽媽說,你大姨夫家的老大白浪今年退休了,二女子白月去年就單位內退了,家里也確實是有人管他了。趙云在旁邊大聲說,大姨夫說暫時先不讓媽媽去,說以后去不去再看。趙勝說,啥叫暫時不去,不去就不去了。媽媽你都這么大年紀,我們也不想讓你再去。媽媽說,我回來時你大姨夫一個勁說,給我回來兩個月,最多七十天,一定還要去,不管什么情況,現在卻突然不讓我去了!趙勝沒有聽出來媽媽的意思,說不去了正好,以后叫咱去也不去了。
第二天,趙勝剛下班回到家,妹妹又打來語音,趙勝一聽,覺到問題比他預料的要嚴重。妹妹趙云說,媽媽一整天都沒有吃飯,人愁得臉色烏黑,不停地唉聲嘆氣。趙勝問,咋會這樣。妹妹說,媽媽有點想不通,太突然,主要是她還想過去。趙勝讓妹妹把電話給媽媽,說媽,不去就不去了,你咋這么想不通呢?媽媽嘆一口氣說,我的東西都在那邊,回來什么也沒有拿,說不去就不去了,我舍不下。趙勝聽了也覺得是,但嘴上勸媽媽說,你放寬心,我大姨夫會給你寄回來的。媽媽說,我那東西多了,在哪放著他們都不知道,咋給我寄!趙勝說,都是些舊衣服啥的,好些都可以不要了,他們找不到的話就正好不要了,你不要舍不得。媽媽又嘆一口氣說,走的時候還說最多七十天就讓我回去,這才剛剛回來一個月,又不讓我去了,你看讓我咋個辦嘛!趙勝說,你在新疆十五年,這一下子說不去了,還真是個難轉的彎,但難轉也要轉,那邊是人家,這邊才是你家,是咱的家,人遲早都要落葉歸根,咱總不能不回來吧。媽媽說,道理我都懂,人家不需要咱了,咱也不能賴到人家家里,但就是太突然了,也不說提前給我說一下,我心里難受。趙勝感受到媽媽的心情,也覺得大姨夫這事做得有點蹊蹺。
爸爸去世的第二年,新疆的老大白浪就打電話叫媽媽去照顧大姨,說大姨腦梗晚期成了植物人,已經六十二歲的媽媽聽了馬上就去了。在娘家還是姑娘時,大姨和媽媽關系最好,大姨嫁給大姨夫后隨軍到新疆安了家,距離遠了,但兩姊妹互相牽掛的心沒變。把大姨伺候了五年,大姨去世了。七十七歲的大姨夫對媽媽說,三妹你別走了,你看孩子們都在上班也管不了我,你走了我一個人也要請保姆,你留下來照顧我吧,媽媽就留下了。中間趙勝打電話對媽媽說,媽你這么大年紀了,跑那么遠的有個什么事我們都照顧不上,差不多咱就回來吧。媽媽說,我身體好著哩,不用你們照顧,你大姨夫一個人離了我不行,再說這邊幾個娃娃對我也都好,你們放心。趙勝說,村子里的人還以為是我們幾個不管你,才讓你去那么遠的地方,說我們心咋這么狠的。媽媽說,那是閑話,你們不要當回事。趙平媳婦生老二趙右那年,趙平想讓媽媽回來幫忙看媳婦的月子,再給帶幾年趙右。媽媽把這事給大姨夫一說,大姨夫說不行,說你老了能給人家看個啥月子,讓趙平找個年輕人看。最后是趙云給她嫂子看的月子,一個多月沒有上班,為此趙平媳婦背后對媽媽有了意見,說你不給我看娃,以后少叫我給你養老。剛開始,大姨夫給媽媽一個月六百塊錢,說是工資,這樣給了約十年,后來增加到八百、一千。媽媽曾經覺得有些少,但大姨夫說,你一個老太婆在農村能干個啥,一年能掙下多少錢,在這里吃住都不讓你花,夠了!媽媽一想也是,再覺得少的時候也不吭聲了,但卻偷偷地給她自己找了一個掙錢的門路。
媽媽在電話里對趙勝說,除了衣物東西外,我在那邊有個銀行折子,上面有個一萬多塊錢還沒有取。趙勝說,折子上的錢讓白浪取出匯過來。媽媽說,折子的密碼我藏在一個地方,怕白浪找不到。趙勝說,沒事,慢慢找。媽媽又說,還有你大姨夫以前說過,說我哪一天不干回來的時候,他另外再給我兩萬塊錢,可他現在光說讓我別去了,沒有說那錢的事,你說我能不能提那兩萬塊錢。趙勝說,這個可以給我大姨夫提一下,兩萬塊錢不多,他要給了就給,不給就算,都是一家親戚,說到為止。媽媽說,那好。
媽媽在電話里說了兩萬塊錢的事后,大姨夫有些遲疑,但最后還是答應了,媽媽的心情好了一陣子。過了一個星期,兩個星期,不見動靜,媽媽又打過兩次電話,大姨夫不說給錢和寄衣服的事,只說他病了住院了。媽媽問,你住院了那需要我過去吧?大姨夫趕緊拒絕說,你不用來,有白浪和白月在跟前,語氣與前些年早早就催媽媽趕緊過去的時候截然相反。媽媽似乎感受到什么,她覺得是不是她要兩萬塊錢讓大姨夫生氣了。
白浪果然找不到媽媽存折的密碼,媽媽說了好幾個地方,白浪一找都沒有。媽媽就使勁想,說出幾個數字,結果白浪到銀行取了三次后,錢沒有取出來,帳戶還被鎖定了。白浪在電話里說,要媽媽出個委托書寄過去他才能把錢取到手。媽媽聽了直嘆氣,不停地說,我過去就好了,我過去就好了。
媽媽住在趙云家,本來就有很多不習慣,突然不用去新疆讓她心里更煩,一天天在屋子里轉圈圈,腳無處著,手無處抓,心無處落。趙云說你吃好喝好睡好就行,但媽媽覺得什么都沒法好,難受得必須找點啥事干才能緩解。可媽媽一動手,趙云就像專門在她身后盯著她的一舉一動一樣,跟上來就說她,不是嫌媽媽把她的東西弄亂了,就是嫌這個沒弄對,那個沒弄好,說個沒完沒了,有時說著說著就喊叫起來。趙云這些年吃中藥,練自己的養生功法,形成了自己有些偏執的生活方式。每天早上起來,打坐按摩熬中藥,中午干啥,晚上干啥,把自己安排得滿滿的,還不能亂,媽媽在旁邊看得著急又沒辦法。吃飯一日三餐一素到底,每天熬一鍋大棗山藥核桃花生小米等多樣材料混在一起的粥,早上吃一碗,下午再吃一碗,她說能補氣滋陰去濕利胃什么的,但把媽媽吃得嘴里淡得沒一點味道。趙云對媽媽喊叫的時候,媽媽通常都不吭聲,但也有忍不住的時候,就會頂她幾句。看著媽媽說多少次也改不了的習慣,家里一下子亂了的生活規律,趙云的脾氣經常會失去控制,常常是喊叫著就自己先生氣了,一生氣先把她自己氣得渾身發抖。也可能是面對親媽無所顧忌,口無遮攔,只顧順著自己的性子了。她知道是自己的親媽,但就是控制不住心里的煩亂。媽媽也很痛苦,明明是自己的親女兒,可感覺咋一點都不認識,處處難以融合。
趙勝知道兩人的癥結在哪里,云這些年把她和東升的生活過慣了,在家里對東升喊叫慣了,家里一切都由她隨她。東升是趙云的丈夫,趙勝的那個妹夫。可媽媽一來打亂了她的節奏,而且她對媽媽好的心太急迫,一下子就想讓媽媽過那種安逸的養老生活。而媽媽呢,本來是臨時住一段的,心還在新疆,可一下子不去了,思想上亂了套,不知道下一步自己該怎么辦,同時還操心她在新疆那邊的東西和錢。說到底是兩個人面對突然的變化,都沒有做好思想和現實的準備。十五年來一直遙遠的媽媽現在變成了現實的媽媽,遙遠的媽媽僅憑想念就可以很美好,現實的媽媽卻需要接受、習慣、適應和面對。想到這里,趙勝心里就有些怪怨新疆那邊,不去也行的,那就按不去的辦法解決問題,把話給媽媽說清楚,把媽媽的衣物給寄回來,把說好的錢給媽媽,媽媽這邊的問題也就會很快過去,可新疆那邊拖著什么也不做,媽媽在新疆十五年,畫個句號也畫不圓!趙勝心里不舒服,趙云和媽媽心里也不舒服,但都不好對新疆那邊說什么,媽媽在一天一天的煩悶焦慮中,明顯地消瘦憔悴起來。
周末,趙勝在西安待不住,驅車來到縣城趙云家。他知道趙云的脾氣要改變不是一下兩下的事情,但幫助媽媽轉過眼前這個彎是當務之急,而且不去新疆了,下一步媽媽怎么安頓,也是擺在全家人面前一個迫切的問題。
見了媽媽,趙勝對媽媽說,云絕不是有心和你吵的,如果你和我住在一起,咱們倆也會吵,十五年不在一起,各人有各人的生活習慣了,但這不影響我們的親情。媽媽對趙勝說,我在新疆是最好的,離你們遠遠的,不用你們管也不給你們添麻煩,多好!能不能再給你大姨夫說說,還是讓我過去,我過去能管好我自己,還能把他照顧好。趙勝說,媽媽你不要再這樣想,這個事情你要想開,你看你已經七十七,真是個老人了,萬一身體有個啥情況,我們擔心,大姨夫一家人也擔心,他們還怕給我們交待不了,所以不管是從我們的角度,還是我大姨夫的角度,你都該回來了。十五年,你跑了那么遠的地方,也算是看了世事,見了世面,你看咱村子里的人有誰比你跑的遠,有的人一輩子都在咱那個小村子里到老呢。媽媽說,對著呢,想開了其實也沒有什么事,咱還能在人家家里一輩子嗎。趙勝說,對嘛,你再不回來,難道要人家白浪白月給你養老!媽媽說,就是這事太突然,一點準備沒有,回來連一件多的衣服都沒帶,還有我走時剛撿的一堆紙箱子還沒來得及賣掉,早知道我就賣掉了。趙勝這個時候不敢再訓媽媽,笑著說,你咋都忘不了你那些破爛。媽媽說,撿紙箱子挺好的,得空的時候有個營生干,還能掙幾個錢。看媽媽心情能好些,趙勝呵呵地笑了。
媽媽是個閑不住的人,到了新疆也一樣。有一天,她發現撿舊紙箱子和空瓶子是個不錯的活兒,新疆那邊扔的人多,撿的人少,那些東西到處都是。當然,她是偷偷撿的,大姨夫和白浪白月堅決不讓她撿,一是嫌丟人,二是嫌臟。大姨夫家住在一樓,樓下有個地下室,媽媽就利用早上早起和中午大姨夫午休時出門,把東西撿回來先悄悄放進地下室,得空再整理打捆送出去賣掉。后來大姨夫和白浪白月知道了,給媽媽下通牒不讓她再撿,媽媽答應了,但卻停不下來。還是大姨夫放了媽媽一馬,只要媽媽不把那些東西帶到家里,不影響照顧他,他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再說,反正白浪和白月十天半月才回家來一次。媽媽就這樣給她找到了一個掙外快的門路。撿的東西能賣的她都賣了,有一些她認為還能用能吃的,她就攢下來藏起來,等到從新疆回來時就大包小包往回帶。第一次從新疆回來時走的是火車托運,趙勝從單位借了個面包車到貨運站去取,結果取到后裝了滿滿一車,光麻袋就大小三四個。回家打開一看,舊衣服舊被子舊床單舊鞋子舊襪子,舊鞋子還分皮鞋單鞋棉鞋涼鞋拖鞋等品種齊全,還有舊的鍋碗瓢盆和小孩子的各種舊玩具和舊學習用品等等家什。趙勝氣得不得了,長這么大第一次對媽媽開訓,說媽媽你把破爛當寶貝,這么遠都舍不下,都要帶都敢帶,把你和我們折騰的這勁都比你那一堆破爛值錢。后來才知道在新疆那邊上火車時,白浪白月和范軍幾個人也費了不小的勁。再后來媽媽帶的少了些,但每次還是要帶,總要把她瘦小的身子骨用盡。媽媽帶一次,趙勝就生氣一回,但是沒有辦法阻止。
媽媽說她折子上的一萬塊錢全是賣那些破爛攢下的,那一年趙震買房時給寄回來的三萬塊錢也是。這么多,趙勝一聽嚇了一跳,心里生出對媽媽的愧疚。
趙勝問媽媽,不去新疆了,你怎么住啊,塬上的老屋是住不成了,你輪換著跟我們幾個住行不行?趙云在旁邊說,媽不去你們幾家,就住我這。趙勝說,住你家能行?你光跟媽干架!媽媽聽了也說,我不想住在云家。趙云說,媽你真和我記仇啊!媽媽說,母女倆記啥仇,我是不想給你添事兒,你有個東升,一天要管他這管他那,再加上我,光把你一個人忙乎了,你看你那身體!趙云說,有啥忙乎的,你是我媽,管你是應該的,我身體也好著呢,東升能顧得過來,我的脾氣也會慢慢改,你放寬心。平和下來的趙云絕對是一個孝順的好女兒。
趙勝覺得媽媽說得對,雖然現在養老不分兒子女兒,讓媽媽在趙云家住道理上沒有問題,但趙云的現狀確實不好。情緒時好時壞,身體經不起折騰,身邊的東升,一天就像個離不開大人的娃,哼哼唧唧,要說要教要管,整個生活就像個泥潭,把趙云深陷在里面,媽媽來了,讓趙云越陷越深可咋辦。
趙勝問,媽你去平的新房沒有?媽媽和趙云都說去了。趙平的搬遷新房在縣城西邊,離得不遠。媽媽說,房子是好,可就是有點亂。趙云說,我二嫂哪有時間收拾,她在超市里每天要給人家上十個小時的班,回到家還要管趙右,我平哥經常在外面打工,能像那個樣子就不錯了!媽媽說,唉,農村人進了城也不容易,不像在村子里種地,自由自在,想早想晚隨你。趙云說,那樣可掙不下錢,在農村沒錢但餓不了肚子,在城里沒錢你活都活不下去。
趙勝說,媽你住到平家,他兩口子忙他們的,你幫他們收拾家,再接送趙右上下學行不?趙平的老二趙右正上小學四年級。媽媽還沒有開口,趙云搶先說,我二嫂給趙右報了托管班,不用媽接,再說媽也接不了,那馬路上車多的太操心,還有趙右現在跟城里娃學的可皮了,媽媽根本就管不了。媽媽說,就是,我上次去平家的時候,那碎仔光玩手機,理都不理我。我說別玩手機,小心對眼睛不好,誰知那碎仔頂我說,不玩手機玩啥,我同學都玩,你不懂不用你管,還是他媽過去扇了一巴掌,才奪下手機。趙云笑著說,媽你是不是心虛,沒給人家看月子,也從小沒有帶過趙右,現在在人家面前就沒有底氣。媽媽也笑著說,多少有點吧,不過我回來你二嫂對我挺好的,沒有跟我計較什么,關鍵是我到平家什么都干不了。你看他們說是城里人吧,沒有像樣的事做,活得不體面,上班上學還忙得沒個頭緒,說是農村人吧,一天到晚不種地光靠打工,吃一碗米面吃一把葉葉菜都要花錢買,唉,我去了想幫他們都不知道怎么下手。趙勝說,農村人進城,他們自己還在適應呢!
趙勝想到自己家,但知道自己家媽媽也住不長。前幾次媽媽回來時住過,可他和趙宇一上班家里就只剩下媽媽一個人,媽媽說她一個人只能站在二十五樓的窗口往下面看,一看就是一天,那種孤獨讓她害怕。趙勝想到小弟趙震,就利用起來倒水的機會把趙云叫到陽臺說,震的事得給媽說了,不說怕是不行。趙云說,那就說,媽不去新疆了,遲早都要知道。
趙震和媳婦黃小怡離婚了。趙震和黃小怡是趙勝和他的戰友介紹的,兩人認識的時候趙震還在部隊,黃小怡見趙震穿一身軍裝非常帥氣就同意了。結婚一年后,生下兒子趙秦,趙震也轉業回到西安進了一家國企。兒子上三年級的時候,小兩口申請到一套經濟適用房,但家里沒有任何存款,趙震用住房公積金辦了按揭后,所有首付是趙勝趙平趙云和媽媽幫他湊夠的。兩年后,小兩口鬧起了矛盾,原因是黃小怡嫌趙勝沒有給她安排好工作。黃小怡一直沒有正式工作,趙勝當時在一個政府部門工作,看著應該能辦了這個事,但趙秦都上五年級了,工作的事卻一直沒著落。黃小怡住在父母家不回來,兒子也不管,趙震去找,黃小怡父母不讓進門。后來黃小怡干脆提出離婚,趙震自然不離,對黃小怡說咱們現在有房子了,兒子也快長大了,好好過日子不行嗎。黃小怡說,我跟你都過了十一年了,要工作沒工作,要錢沒錢,再過下去能有啥好日子!兩人僵了一陣子,一天趙震收到了法院傳票,黃小怡直接起訴到法院要求離婚。趙震既震驚又氣憤。開庭那天,趙勝和趙云都趕過去給趙震壯勢,也想看一看黃小怡是哪根神經搭錯了,還是有其他什么打算。他們沒想到黃小怡竟然請了律師,到了法院門口,原來的一家人成了冷眼相對的冤家,趙勝以大哥身份試圖和黃小怡溝通一下,但黃小怡神情冷峻,拒絕說任何話,讓趙勝有話去找她的律師談。審理開始時,黃小怡的律師說,這是家務事不應公開,請無關人員離開現場。趙勝說,我們是當事人趙震的親哥哥和親姐姐。法官問黃小怡,趙震的親哥哥親姐姐你認識不認識。黃小怡毫無表情地說,不認識這兩個人。法官就把趙勝和趙云請離了現場。趙震是老小,結婚后一直受到哥姐的照顧,除了買房幫他們湊錢,家里大小事都有哥姐的心血。不說趙勝離得近,經常給他們幫這幫那,就是離得遠的趙平和趙云,對這個小弟一家也是實心實意幫襯。趙平在農村養雞時給他們一箱一箱拿雞蛋,有時還逮幾個活雞,紅薯熟了拿紅薯,豆子熟了拿豆子,花椒熟了拿花椒,等等。有一年油菜收成好,趙平榨了兩百多斤菜籽油,一下子給趙震家就拿了五十斤,趙震一家人能吃好幾年。趙云更是個好姐姐,每次他們回家都是提前蒸好幾大袋子饅頭花卷包子,走時給他們帶上,還有從縣城里買的各種水果蔬菜,說西安的物價太貴。拿這些東西的時候,黃小怡每次都是愉快接受,哥呀姐呀叫得親的不行,可這轉眼間就翻臉不認人,當著面就敢硬說不認識,趙勝趙云難受得肚子疼。
從法庭上下來,趙震說,黃小怡想要我的房子。趙勝和趙云驚詫,憑什么要房子,買房時她和她家一分錢都沒有掏,房貸現在也是你還,與她有什么關系。趙震說,與誰出錢沒關系,房子是共同財產,至少有人家一半。趙勝和趙云說,黃小怡不會這么絕吧,她是要把你趕出家門。趙震說,看樣子就是。三個人充滿對黃小怡的憤怒,也充滿對趙震的擔心。第二次審理時,趙震按照提前和趙勝趙云商量的,提出黃小怡沒有固定工作,沒有固定工作就沒有固定收入,沒有固定收入就無法承擔對趙秦的撫養,因此要求趙秦的撫養權歸自己,現有的一套住房也歸自己。法庭接受了趙震的意見,但提出房子必須分割,趙震要給黃小怡賠付屬于她那一部分的等價房款。在房款數目和撫養費的數目上雙方爭執不下,各不相讓,法庭讓他們自行協商,協商不下的話擇日宣判。雙方協商啥呀,話都說不成,都硬著頭皮等法院判決。一審判決下來后,法院以離婚理由不充分駁回黃小怡的離婚訴求。黃小怡對趙震說,半年后我還要起訴。趙勝和趙云一看這情況說,黃小怡是鐵了心了,算了算了離了吧,讓趙震問黃小怡十萬行不行。在法庭上黃小怡的律師給黃小怡算好的,抵掉她應付的撫養費,趙震還要給她十五萬。黃小怡回復趙震,十三萬。三人一咬牙,給,保住趙秦保住房子就是勝利。十三萬趙勝出了十萬,趙云出了三萬。
趙勝趙云把趙震的事說了,媽媽驚得合不攏嘴。媽媽說,我就看著怪怪的,不見小怡的面,震的神色也不對,你們也一句不提小怡,原來是真弄下了瞎事情。唉,你兄弟兩個咋一樣的命!趙勝說,我和趙宇他媽是真過不到一塊,可黃小怡這娃我到現在也沒有弄明白,她究竟是為了啥要離婚,沒幫她找工作只是借口,我看這娃是受社會上一些壞風氣影響,思想變了。趙云說,黃小怡是腦子進了水,咱震人好脾氣好,有工作有房子,對她爸她媽也好,也沒有啥壞毛病,她竟然能舍得下!趙勝說,思想變了心就變了,再好她都看不見了。趙云說,唉,就是可憐了秦秦娃。媽媽在一邊開始垂淚,說,那我得跟勝回去到震家看看,沒有媳婦的家都不知道成了啥!趙勝一聽正好,媽媽住到趙震家,既能幫趙震帶娃管家,日常又能有個事情干。
回西安的車上,媽媽嘆息著給趙勝說,我云娃咋辦呀,這些年脾氣越來越差,我在她家看她對東升喊,跟東升吵,心里就難受得不行。趙勝說,這和她身體有關系,身體不好,心情就不好,不過讓她喊出來比不喊出來強,憋在心里才害怕。媽媽說,我知道她這些年和東升生活在一起心里委屈,可這么多年過去了,現在又有啥辦法!趙勝說,云心善良,有人曾勸她和東升離了算了,一個人過都比現在強,但云說她做不出那種事。東升現在就跟個娃一樣,啥事都離不了云,離開云他吃都吃不到嘴里。媽媽說,我看到了,每天晚飯后,云都要督促東升出去散步,要他保持一定的運動量,但只要云不說,東升就懶著不動,有時到門口轉一圈,回來就哄云說他散過步了。趙勝說,你看云嘴上吵著,其實她對東升的照顧一點都沒有耽擱,你就讓她喊,讓她吵,那是這些年他們相處的方式,如果云不喊了不吵了,東升反而不知道一天要怎么過了!媽媽說,人家女娃都有男人依靠,有事了找男人靠男人,我云可憐的,一個瘦瘦小小的人,還要管兩個人,唉,都是我們當年沒給娃把事情做好。趙勝說,過去的就不說了,誰也不是神仙,把每件事情都做好,現在云馬上就要退休,只要她能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不要太癡迷中藥養生那一套,心態調整好,該吃就吃,該喝就喝,再出來多跑跑,心情能調整過來,身體也能恢復好,她還年輕著呢!媽媽說,這樣說我不去新疆也好,和你們幾個在一塊,咱們互相照應著,把身體都注意著,你們也有年齡了,也該照顧照顧自己了。趙勝說,對呀媽,你在我們就有主心骨,我們一家人就有了核心,逢年過節我們就都往你跟前聚。我爸去世早,你又走了這么多年,我們做兒女的還沒有好好孝敬你呢。
回到西安,媽媽就住進了趙震家。趙震家比媽媽想像的要干凈、整潔,趙震當過兵,人也勤快能干。父子倆上班上學走后,媽媽就主動找這找那的干。不會用趙震家的煤氣灶,媽媽就早早起來用電飯鍋熬好稀飯,熱好饃,晚上把要做的菜洗好切好,等趙震回來再做,吃完后她再收拾。得空的時候,不是掃地拖地就是擦桌子窗戶和茶幾,眼里能看到的事她都做了。趙震老是擋著不要她做,怕把她累著,但他一走,也只能由著媽媽。趙震的兒子趙秦剛上初一,人長得又高又胖,但懂事聽話,奶奶準備的簡單飯菜,趙秦從來不嫌好壞也不挑三揀四,總是說奶奶做的飯好吃。上學走時說奶奶再見,回到家叫一聲奶奶,說我回來了,城里孫子和農村奶奶相處得和諧融洽。在趙勝家沒事做,在趙平家不會做,在趙云家不讓做,在趙震家她終于找到了事做,媽媽心里一下子舒暢了很多。
新疆的大姨夫終于打過來電話,說女婿范軍已經把媽媽的東西收拾了大小十個包,這幾天就給寄回來。還說媽媽提出的兩萬塊錢他會給的,媽媽在他們家十五年出了力,立了功,他不會忘記,只是讓媽媽稍等一段時間。媽媽聽了后,不去新疆引起的不適和焦慮漸漸平復下來。
可是一個星期后,媽媽卻受了傷。媽媽是在為趙震家擦玻璃時,踩翻凳子摔了下來。晚上趙震回到家時,媽媽已經在沙發上躺了一天,這一摔把媽媽腰上的舊傷摔復發了。在老家的時候,家里有一棵很大的柿子樹,每到秋季媽媽都要摘柿子。柿子樹長得圓蓬蓬的,果實都掛在外圍的枝梢上,摘高處的柿子時要用一種獨木梯。就是中間一根獨木,一排梯子腿從下往上穿在這根獨木上,獨木的頂頭是光的,方便找一處樹杈搭上,底下只有一根較粗的橫木起固定和平衡作用。那一次獨木梯底下的橫木斷了,獨木梯轉了一下,把媽媽從樹頂摔到樹下。
趙勝趕過去和趙震把媽媽送到醫院做了檢查,住了十幾天院,然后拿了些藥回來靜養。本來是想給趙震幫忙的,這一下卻成了拖累,媽媽不顧自己的腰傷,只顧懊惱。趙云也趕到西安陪了一段時間。趙震對哥姐說,媽媽愛干活擋不住,我和趙秦一走她就在家里干這干那的,這一次真嚇死我了,留在這里她好了還會干,再出個這樣的意外咋辦!趙勝和趙云都覺說得是,再加上西安的天氣越來越熱,媽媽的身體肯定受不了,最后決定還是讓媽媽回到縣城和趙云住到一起最好。
趙勝認為,一個媽媽最幸福最幸運的事是生有女兒。母子能親不能近,母女卻能親能近。在老家村子里有母親生了幾個兒子卻沒有一個女兒的,你看那母親終日寡歡,不是一個人獨來獨往,就是站在自家門口空洞洞地張望。沒人和她說體己話,沒人知她身上些微的冷暖,因為她沒有一個入心入骨的女兒。幸運的媽媽在趙云的悉心照料下,很快就恢復得差不多了,只是走路的時候,她的腰佝僂得比以前更厲害了。
看自己能跑能動了,媽媽對趙云說,我想一個人回塬上去住,你看平把咱家的地荒著,草長得比人高,人家笑話哩,我住到塬上到地里拔拔草,干干活,把家里收拾收拾。趙云馬上反對說,不行,塬上老屋爛成那樣咋住人,你就住在我家什么都不用干。媽媽說,你讓我好歹干點啥,啥都不干一天光吃光睡,我憋得慌。趙云說,干了一輩子了,你就是舍不下你那些活,不說你現在這么大的年齡,就算你年輕力壯,把那些草拔完,把那些活干完,又能打下多少糧食,換下多少錢?如果再把你的身體累下了,你看劃算不劃算。媽媽說,咱農村人不都是那樣一輩子嗎,要吃飯就要干活,有啥劃算不劃算的。趙云說,他們是沒辦法,他們也想出來,也想過城里人的生活,可是出不來啊。媽媽無奈地說,唉,農村人想過城里人的生活,城里人想過農村人的生活,誰都不明白誰!趙云說,我們那時候多羨慕城里人,現在我們也成了城里人了,卻不會活了,媽你知道這是為啥?是我們不會享受,不敢享受,沒有一天啥都不干光吃光喝光睡的習慣。媽媽嘆口氣,說,這就是咱農村人的命,不一樣。
一天,鄰居告訴趙云,說趙云你媽媽咋成天撿破爛,撿來就藏在小區東墻角的綠化帶里,小區管理員都說過幾次了。趙云不相信,說我媽媽沒有撿啊。鄰居說,就是你媽媽吧,瘦瘦的,駝著腰,腳底下生快的一個老太太。趙云回家一問,媽媽看瞞不住,就承認是她。趙云一下子就火了,把身上背的包往地上一摔吼道,又撿你的破爛,又撿你的破爛,咋就硬是聽不進去人勸,不嫌丟人啊,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呢!媽媽為自己爭辯說,我看見了就順手撿幾個,有啥丟人的,我還能撿得動么。趙云繼續大叫,就知道撿得動撿得動,不撿活不成啊,有吃有喝的安安寧寧的不行嗎?媽媽也生氣了,懟趙云說,看你厲害的,跟你住一起把我能難受死!我好好的腿腳能動彈,你卻這個不讓,那個不讓,把我管得死死的,算了我不跟你住了,我一個人回塬上去!趙云生硬地回道,你回就回,我也不想跟你住了,固執得像個老石頭,老頑固,還專給人帶來麻煩,不愛你這樣的媽媽了!媽媽啜泣起來,說,我看明白了,你們每家都過得好好的,只有我是多余的!我跟你們誰過都是多出來的那一個!趙云心軟了,意識到自己又沒有控制住自己的脾氣,就放緩口氣說,媽你要適應我們的生活,不能再按你那老一套,你看你啥啥都節省,一個菜疙瘩都不能扔,吃完飯要開水涮盤子涮碗,洗手舍不得用洗手液,手沒沖干凈就趕緊關水管,連上廁所都舍不得沖水,衛生紙只用手掌大的一片,我看了實在難受,咱暢暢快快該用就用該舍就舍不好嗎,我們已經過不了你那樣的生活!媽媽說,我要是在新疆不回來多好,離你們遠遠的,不用你們來管,你們過得安寧,我也過得安寧,唉,咋給回來了!說完一個人默默地轉到陽臺上去了。
晚上趙云給趙勝打電話說了和媽媽吵架的事,趙勝一聽媽媽又撿破爛,心里沒有再生氣。趙勝在電話里給媽媽說,最近西安的疫情又鬧起來了,你知道傳染源是哪里嗎,就是廢品收購站。境外感染人員在隔離酒店用過的東西被送到廢品收購站后,一下子就引起傳染,西安正在進行封閉管理呢,所有廢品收購站已經關了,大街上凡是看到收廢品的人員全部拉走隔離。媽媽一聽趕緊說好好,我再也不撿了。趙勝說,如果你實在想撿,咱們等疫情過去后再撿。媽媽說,我不撿了,這邊扔的人少,撿的人多,撿也撿不到個啥,還讓你們生氣。趙勝又給趙云說,媽媽年齡大了,一輩子的習慣不容易改,咱們對媽媽都要寬容一些,忍耐一些。親近的人容易口無遮攔,雖然有些話不是故意,但出了口還是會傷媽媽的心。撿個舊紙箱空瓶子的沒有啥,賣的錢還不是給咱幾個用,再說讓媽媽適當有些事干還好,人不干活沒精神,也衰老得快。趙云都一一聽了,說她知道這些,就是脾氣有時控制不住。趙勝說,控制好你的脾氣,就是在調理你的身體。
平媳婦來趙云家,說青蓮嬸死了,她要回塬上給幫忙過事,問她們回不回。媽媽和趙云聽了都嚇一大跳,齊聲問,啊,咋個回事?平媳婦說,不知道為啥,青蓮嬸自己上吊死了。媽媽說,哎喲喲,咋了嘛,怎么會這樣,我還沒有回去看她呢!趙云大叫,嚇死人,怎么會上吊!平媳婦說,村里人發現時已經死了,吊在灶屋的門梁上。媽媽抹了一下眼淚說,我得上去送送她,人這一輩子咋這么不經活的!過去我們還吵哩,這一晃人可就沒了!趙云說,我也要去。
青蓮嬸的喪事是山平的本家哥給操辦的,山平的女兒女婿回來了,全村的人也都來了。灰灰媽和油菜嬸帶著女人們和面蒸饃,洗菜做飯,支應著喪事上的一切后勤事務,媽媽、趙云和平媳婦回來后,也加入到她們的隊伍之中。媽媽見到了更多的村里人,很多上次沒有見到的都見了,互相打招呼、問候,感嘆歲月帶來的變化。大家對青蓮嬸的死有各種各樣的說法,有人說青蓮嬸是受不了失去獨子的痛苦,有人說青蓮嬸是受不了一個人的孤單,還有人說是青蓮嬸和村子里的人有了矛盾,受不下氣。有個人說,都不是的,是青蓮嬸得了一種瞎瞎病,她才想不開的。旁邊一個人說,農村人就怕得病,得了病就只有等死,舍不得花錢治么!又一個人說,哪有錢嘛,你想治拿啥治,一年的苞谷麥能賣多少錢,就算你出去打個工又能掙下多少錢?又有人接道,就是有錢也都給娃了,自己連半毛毛都舍不得花!前邊的人又說,給娃了還好,娃還能管他,這青蓮嬸沒了山平以后,想讓人花都沒有人花了!旁邊人紛紛唏噓嘆道,活個人這難的!剛進門時,媽媽、云和平媳婦在青蓮嬸的靈前燒了紙,之后媽媽就坐在靈前開始哭,開始還緩緩的,可哭著哭著媽媽就抑制不住了,哀痛的聲音一陣緊過一陣,幾次哽咽失聲不能連續。油菜嬸聽到媽媽的哭聲不對,老遠跑過來小聲罵道,你個挨刀的,看把你哭得恓惶的,你有啥恓惶嘛,兒女們都有出息,你也在外面享世事,多好的日子,快甭哭了!灰灰媽也覺出了媽媽的過度悲傷,勸了一會勸不住,便讓趙云硬拉著媽媽離開了靈前。在悲傷的氣氛中辦完了青蓮嬸的喪事,南塬上青蓮嬸家的地里多了一個隆起的土包,一輩子在土里地里刨吃刨喝的人被土地一口吃掉了。
回來后的幾天,媽媽一直沉悶不吭聲,趙云覺出不尋常。范軍從新疆打來電話,問寄過來的東西和錢收到沒有,又給媽媽解釋說,是因為趙勝大姨夫查出腦部有一個惡性腫瘤,情況不太好,才突然決定不讓媽媽去了的,東西和錢寄晚了也是因為這,還說趙勝大姨夫住院已經兩個多月了。媽媽聽了,安頓了幾句,沒有再提要不要她去新疆照顧的話。
一天晚上趙勝給媽媽打電話時,媽媽才說出她這段時間的心事,原來在媽媽的思想上竟然發生過一場生與死的較量。媽媽說,我感覺我老了,不中用了,啥都為你們干不了了,還要吃要喝要你們管,純純成了你們一個一個的拖累和負擔。去了新疆十五年,回來把自己的家也給弄丟了,沒處立了,沒處去了,雖然你們都有家,但那是你們的,不是我的。我沒有添過一塊磚,沒有出過一絲力的地方,我住在里面不有理,不氣強。你們都是好娃,是我自己不懂了,不會了,不適應了,看不到往后的日子了。在你青蓮嬸之前,我想我干脆死了算了,找你爸去!我一夜一夜的半夜醒來,就想著怎么死。我想去撞汽車死,縣城的馬路上全是汽車,想跳崖去死,咱老家周圍有那么多的溝崖,還想喝農藥去死,鎮上的農藥店里幾塊錢就能買到一瓶,或者跑到哪個地方藏起來餓死凍死,反正咋死都行,死了算了!我死還不能給你們添麻煩,最好是悄悄地死,干干凈凈地死,名正言順地死,不要讓人家罵你們,說你們不孝,也不要讓你們處理起來太麻煩,我死了你們把我一埋就可以馬上過你們正常的生活。我想來想去,我知道不是你們不好,是世事變化快,是老年人真的沒有用,年輕時候干過掙過的已經過去了,沒干過沒掙過的現在也來不及了,要認現在的世事,要認這個老命!人老了就該死了,遲早是一回事,利利落落地死,清清白白地死,比老到床上不能動彈,老到糊涂,老到一身病,老到給兒女添一堆麻煩都要好!可你青蓮嬸死在我前頭了,她替我死了,她的死把我驚醒了,原來要死是那么容易,一個轉念你就成了黃泉路上的客,就再也看不到你的兒女,就再也沒有了這世上的日子!村里人說,你青蓮嬸死時的樣子可嚇人了,我想到我如果死了會不會和你青蓮嬸一樣嚇著你們,你們都是從我身上生下來的兒女,我可不想嚇著你們,還有那些孫子娃娃們,那樣的話他們的奶奶在他們眼里成了啥!這樣一想我又覺著不敢死了,死了容易活下去難啊,我就開始往好的方面想。想我有四個娃多有褔氣,不像你青蓮嬸只有一個山平,而且我四個娃就像你油菜嬸說的都有出息,縣城里的省城里的,有房有車有事做有學上多好!想國家現在每月還給我們老年人有補貼,我多活一年就能多領一年的,多好,死了誰給你呀?想當了一輩子農村人,下了一輩子苦,現在該享福了卻為啥不享,老了老成個傻乎蛋了嗎?想灰灰媽和你油菜嬸她們不是活得好好的嗎,我為啥不能像她們一樣也暢暢快快?翻來覆去的我就想通了,想通了才給你們說這些話,我要好好活,和你們一起好好活!我不計較干不了這干不了那了,不想那些莊稼了,不想那些破爛了,高高興興的,讓你們也高高興興的,比啥都好!只要我的娃們好,我就什么都好!電話這頭的趙勝一開始是萬分震驚,聽到最后已是淚流滿面。
進入八月,正當趙勝擔心媽媽能不能受得了這么熱的天氣,趙云的脾氣會不會也像天氣一樣控制不住再和媽媽炸出火星的時候,一天趙云在家人群里發消息說,我們上塬了,回老家了,同時還發出她和媽媽在老屋子里收拾做飯的視頻。趙勝和趙震都問,咋突然就回去了,老屋那個情況能住嗎?趙云說,媽媽想上來住,我也想通了,塬上老屋這么涼快,為啥不上來住,老屋看著破舊,是因為長時間不住人,你們看收拾一下就能行的,我們先住著試試。視頻里,地掃干凈了,有灰塵的地方灑了水,床鋪整潔了,桌椅板凳也擦得干干凈凈,尤其是鍋灶上蒸騰的煙火,一下子讓趙勝和趙震看到老屋久違的那種熟悉的樣子。劉聰聰也在群里看見了,留言說,炊煙帶來生機,老屋又活過來了!到了傍晚,趙云又在群里發消息說,媽在村子里和灰灰媽、油菜嬸等人聊了一天,可開心了,現在還沒有回來。趙震感嘆說,看來這才是媽應該待的地方。第二天早早的,趙云在群里發了一段視頻,是她和媽媽在地里摘花椒,天高地遠的。趙勝正準備上班時看見了,留言說,起來這么早啊。趙云說,起得早涼快,空氣好。趙震看見了說,媽媽一回家就閑不住。趙云說,就是的,村里人都起得早,起來了趁涼快先干活,太陽出來一熱再回家吃飯。趙震叮嚀趙云說,用棍子把草叢打一打再進去,小心里面有蛇蟲什么的。中午,劉聰聰在群里留言對趙云說,老家太陽好把被子拿出來曬一曬,晚上睡覺舒服。趙云回復說,好的姐,老家晚上可涼快了,和延安差不多。劉聰聰發了三個笑臉。
晚上下班后,趙勝給趙云打電話問她們的情況,趙云說,回來感覺挺好,干點農活不光媽高興,我也覺得非常快樂,是在城里沒有的那種輕松快樂。趙勝說,那就好,老家老屋就是老了也是家,老屋認媽認咱們!趙云說,我們來時帶了些饃,再用老屋的鍋灶簡單熬些稀飯,先住幾天試一試。趙勝說,老屋有些地方快塌了,你和媽注意安全。媽媽接過電話高興地對趙勝說,我和云今天摘的花椒賣了五十多塊錢。趙勝說,這么快就賣了,不是要曬干才能賣嗎。媽媽說,現在不用曬,收青椒的人就在村邊等,現摘現賣。趙勝說,哦,那倒是省事了。媽媽又說,平時管得少,咱家的花椒長得不好,樹上長得稀,顆粒也小沒分量,賣不出錢。趙云在旁邊說,我們能摘多少算多少,這些年都讓別人摘了。趙勝說,就是的,咱沒有費工夫,長得不如別人家很正常,今年有你們回去摘,咱家的花椒樹也算是終于盼到了主人。媽媽說,花椒樹和莊稼都是農民的娃娃,你務它它就長得好,你不務它它就長不起來。
第三天,趙勝又打電話問,媽媽說今天摘的花椒比昨天賣的多,賣了七十多塊錢。
第四天,媽媽說賣了六十多塊錢。
第五天,媽媽說賣了五十多塊錢。
第六天,媽媽說,今天把青的都摘完了,只賣了三十多,留了一些老的,等紅了再摘。又說,紅紅今天來看我了,陪我們摘花椒,還用她的手機拍什么音。趙云在旁邊說,是抖音,我紅姐開了抖音直播,說今年要在網上賣她們家的獼猴桃。趙勝說,紅姐還是能行!他把媽媽賣花椒的錢一算,五天共賣了二百六十多塊錢。在家人群里一曬,趙震說,真劃不來,才賣了那么點錢。趙云說,不在于賣的錢多少,關鍵是那個過程。趙勝說,對,有了這個過程,人和花椒就都實現了自己的價值,哪怕很微小。趙云說,我的身體一直沒有知覺,曬了這幾天太陽,再加上天天聞著花椒味,花椒有健脾去濕的作用,我現在身上有一種暖和和的感覺了。大家聽了都為趙云感到高興。趙震說,姐,那你和媽媽就干脆住在塬上老屋里算了,媽媽能干她的活,對你的身體也好。趙云回答說,你想得太簡單了,就摘了這幾天花椒,媽媽的腿就已經開始疼了,說老沒勁,走不動路,你還敢讓她再干下去,再說這老屋住了幾天,墻上和屋頂老往下掉土塊,讓人提心吊膽的,不能再住了,我們明天就下塬回我家。趙震不吭聲了。
趙勝看著他倆的對話,突然想到趙平一直沒有在群里說話,就在心里怪怨趙平,光知道打工掙錢,現在媽媽不去新疆了,那老屋咋弄,是修還是不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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