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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塵褪凈有暗香

2024-01-20 06:33:35海東升
延安文學 2024年1期

海東升,蒙古族,遼寧阜新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民族文學》《長江文藝》《山花》等。

叮鈴——

放在鞋柜上的手機一響,大白鯊趕緊拿起手機,她以為是營子里的女人找她打麻將,但一打開微信,看到的卻是這樣幾句詩。里面寫的情景,和她前幾天做的夢真的很像。

你是一條魚

飛白出迷人的軌跡

你是一只天鵝

精彩地演繹水上驚魂

你是水中的神

我是天上的云

我在天上走

你在水中行

你是水中的云

我是雨的魂

沒有天上的云

就沒有水中的魂

沒有水中的魂

就沒有天上的云

云水永相依

魂神不分離

回不來的景

走不出的情

美景不散

鄉情氤氳

她品味了一陣,才從詩境中醒來,從夢境中走出。她走到茶幾前,端起水杯,慢慢地喝了兩口,才想起來看昵稱。那木斯萊?這是一個陌生的名字,他是誰?他是什么時候加進來的?她一時想不起來,但從內容上來看,是描寫一個人的水上動作,難道是,他看到了自己洗澡?這會是誰呢?她想到了劉二。

一條邊道把雅漠營子橫刀斬斷,再經過東邊山水的一推,原本已經斷骨的身子,一下子被撕成了不規整的兩截。道東剩下的較多,而道西的十七八家,仿佛是洶涌的山水裹挾著擠過邊道下邊涵洞的石頭,隨著山水勁頭的變小,被甩得稀稀拉拉,不規則地漫撒在淤泥上。塊大的就離道近點,而那西六家就好像幸運的石子,在離西邊的河套還差一截子距離的時候,撞到了密密叉叉的柳樹趟子上,一猶豫就在那扎下了根,扯墻拉院,和原來的大家庭若即若離,分庭抗禮地在一片綠蔭里靜悄悄地生長了。時間一長,營子里的人家就感覺他們是一個新的單位,都習慣地叫道西的幾戶人家為西六家。也有人管這叫小香港,那是因為那里離河套近,是營子里男女老少夏天洗澡的好去處。而道西的六家得天獨厚,想什么時候洗就什么時候洗,洗完了,在柳樹下的沙灘上一躺,習習的涼風打肚皮上掠過,五臟六腑都變得熨熨帖帖了。再加上河套邊濕潤,春天比道東的樹木綠得早,道東的人家俯身一看,小香港綠了,就慨嘆比他們晚了半個節氣。

緊挨河邊的是大白鯊家。其實大白鯊叫吳桂琴,之所以得了這么個外號,是因為這娘們長得白,身條好看,尤其是那兩條修長的腿,長短適宜,再長一點砢磣,再短一截不好看。白白的腿,就如同那河套邊上亭亭玉立的水蔥,皮膚細膩得又好像剛剛凝固的豬板油。細小的汗毛孔里栽著細細的絨毛,給人一種“草色遙看近卻無”的想象空間。

據說她經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下河,也有時在營子里的人睡晌午覺的時候,悄悄地在河套里仰泳,這和營子里其他娘們的狗刨形成鮮明的對比。長長條條的她,在白亮亮的河水里一聳一聳地前行,柔暢的身條仿佛鑲進了河水的波紋里,隨著微風、黑浪涌動的,是長長的頭發,白浪奔涌的,是饞人的白肉。

貓在大壕那邊長了鉤子一樣眼睛的光棍漢劉二,看著看著就忘了自己的差事,隨著下邊的家伙站起來,自己高大的身子也一下子從大壕邊立了起來,并忘乎所以地邁步上了壕棱,腳下的鐮刀和那裝了半筐青草的背筐,順坡滑到了壕底的水溝里,無緣和劉二一起看一看大白鯊仰泳的浪樣了,氣得它們連泡都沒冒,就扎進了水底。

劉二還是著了魔似地往前走。下了大壕,趟著水草一直向前,而自己卻毫不知曉。如果有相機拍下當時的情景,可能連劉二自己都覺得別扭,全身用兩個字就能概括:僵硬。更讓他猜想不到的是,就在他僵僵硬硬地,毫無知覺地走到河套邊上的時候,大白鯊就像受驚的野鴨,撲棱一下子從河里站了起來,并一步一步地向劉二走來。

劉二也驚了,像看見了虎豹的兔子,抹身就跑。這回輪到大白鯊開心了,咯咯的笑聲像波浪般在空曠的大甸子上飛翔:兔崽子,你跑啥,老娘讓你看個夠。連滾帶爬的劉二直到后來也沒回憶出來,大白鯊究竟穿沒穿褲衩。

后來劉二給大白鯊發了一個短信。大白鯊清楚地記得,并且能背下來那條順口溜:美不美,看大腿,大腿里面風光美。

這個劉二太缺德了,他只能編這下三濫的順口溜,他怎么能寫出這么有水平的詩呢?大白鯊一時想不明白,在她的視野范圍里,塔老師會寫詩,但塔老師文質彬彬的,看起來就像正人君子,他怎么能像劉二那樣偷看別的女人洗澡呢?

哎,她忽然想起來,鄰居小眼鏡和她是初中時同屆不同班的同學,她那個時候把小眼鏡看成是崇拜的偶像,小眼鏡的作文寫得真是好,不但被語文老師拎著挨班地讀,還經常上學校的黑板報。那個時候,其他的同學學習課本上的詩歌還弄不明白,但小眼鏡就已經寫得有聲有色了。大白鯊清楚地記得,小眼鏡的一首叫做《信念》的詩還上了省里的《新少年》,看著白紙黑字的刊物,聞著油墨散發出的香味,大白鯊幾個喜歡舞文弄墨的女同學都感到如此的不可思議,小眼鏡——呂文華,她簡直就是文曲星下凡。

難道是她?大白鯊記得小眼鏡也和她在河套里洗過澡,但小眼鏡不會仰泳,只會上下撲騰的狗刨。另外,大白鯊還恍惚記得,小眼鏡的昵稱好像也有個“那”字,只可惜有一天想加她的時候,被什么事打斷了,在這之后,小眼鏡就經常不在家,這件事就擱下了,一直到現在,她都沒有小眼鏡的微信。

大白鯊坐不住了,起身,開門,三兩分鐘就走到了小眼鏡的家門口。敲門,不開,慢慢推推,還是不開,再仔細一看,大門上蓋著的那塊黑皮子里掛著鎖頭。原來是鎖頭看家,小眼鏡出門了?這個死心眼的婆娘,也不言語一聲,就蔫悄地走了。

大白鯊摸出棉襖里頭的電話……

手機鈴聲響起的時候,小眼鏡正跟著女婿抱著孩子往醫院跑,外孫子把一個小釘子吃進了肚子。小眼鏡嚇壞了,因為孩子是自己看的。其實在這之前,孩子是他奶奶看的,因為家里有事,女兒才把自己的娘家媽叫來,誰成想,剛看了不到一個星期,就接連出了兩起大事。

剛來的第二天,小眼鏡正在刷碗,廚房里的熱氣蒙上眼鏡片,就看得不是很清楚,她一邊哄著孩子不要亂動,一邊接著刷碗。可是,會走的孩子就是閑不住,他根本就聽不懂話,也什么都不怕。先是把君子蘭花盆里的土摳了一地,小眼鏡還沒來得及收拾,他就哭了起來,小眼鏡手忙腳亂地從廚房里出來,想給他的小屁股上拍幾下,也讓他消停消停。可是走到跟前一看,她早已抬起的濕漉漉的手卻一下子不知道往哪放了。孩子一邊哭,一邊摳著鼻子,讓小眼鏡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個淘小子不知道什么時候把放在墻角的絲袋子弄開了,那是小眼鏡用自己家園子里的老品種苞米磨的苞米碴子,加工廠磨得不大不小,誰會想到是機器的鑼壞了還是咋的,當時也沒發現里面有成粒兒的苞米,孩子是怎么翻出來的呢?他把一個完整的苞米粒兒,塞到了鼻子里。

這個活祖宗,真是給我找事,人家奶奶看著,也沒聽說有什么大事。小眼鏡其實并不愿意給閨女看孩子,自己的男人在外面鬼混,自己在家侍弄侍弄園子,種點菜,輕輕松松的,自己的孩子當時都沒怎么上心,都說孩子是隔輩的親,她看到自己的外孫子也實心實意地喜歡,可那畢竟是人家的孩子,都說外甥是狗,吃完就走,看來還是有道理的,明明是多少天看不到的爺爺奶奶,冷不丁見面,孩子就離開自己的姥姥往那邊跑,這多少也讓小眼鏡傷心,血脈相親,這不能不說是一個現實。

這次來省城,是閨女硬讓她來的。女婿近期有研討會,閨女去北京進修,親家公是腦血栓底子,自己在家根本照顧不了自己,天天打電話讓老伴回家,小眼鏡是實在挺不住,才匆匆來省城的。一個苞米粒兒,沒惹出什么大事,小眼鏡趁著苞米粒兒還沒有膨脹,就給他摳了出來,盡管當時出了一點血,但淘小子一點沒事,小眼鏡也沒敢跟女婿說。

但這回可是瞞不住了,孩子把拉門里面裝錘子釘子的盒子給搬了出來,他是什么時候給搗鼓出來的?小眼鏡一無所知。

當時她正在給孩子熱牛奶,孩子在地板上打滾,狼嚎一樣地哭,她本來還想打他一巴掌,心想是埋怨她熱奶熱得慢了,還是咋的?總是沒來由地哭鬧。可是小眼鏡哄了一會兒,并不見效果,她的腦子忽然一動,這個活祖宗,是不是把小釘子給吃了?可孩子還不會說話,只會哭,小眼鏡意識到這回可不是摳苞米粒兒那么容易的事了,那就得上醫院,可是自己對省城不熟悉,連醫院在哪里都不知道,怎么去呢?給女兒打電話,那是遠水救不了近火,盡管知道女婿會怪她,但女婿上班的大學就在附近,她硬著頭皮給女婿打了電話。

女婿當時并沒有怪她,在問清了緣由之后,迅速地開車把他們拉到醫院。女婿抱著孩子在前面跑,小眼鏡兩腿打顫地在后面跟,她這個時候根本沒在意口袋里響起的電話。她沒工夫接。

拍片子等結果。片子出來了,那個小釘子果然在孩子的胃里。醫生說,釘子的長度不是很大,如果順利的話,興許能隨著糞便自己拉出來,如果不順利的話,刮到小腸子,那就不好辦了,那就要做手術。

孩子在監護室里觀察。女婿和小眼鏡在走廊里等著。小眼鏡的心就好像被人用手揉搓著,怎么想怎么不是滋味。看看走廊里亮起了燈,小眼鏡才知道已經在醫院里待了快一天了。

身邊的椅子上,女婿抱著腦袋坐在那里,他的十個手指頭都插進了黝黑密實的頭發里。平常,這個來自黃土高原的博士就不怎么和小眼鏡說話,現在更是忽略了他的身邊還站著一個比自己年歲大的人,而自己的身邊都沒有空位了。

小眼鏡站著的腿開始發酸了,她本以為女婿會看在自己站了七八個小時的份上,能給自己騰出已經坐了很久的椅子,但從現在的情形來看,女婿根本就沒有讓她輪換坐一會兒的意思。盡管自己有錯在先,但自己也盡到責任了,電話打了,守也守了,還想讓這個快六十的莊稼院女人做什么呢?

小眼鏡走到走廊盡頭,拿出手機,她真想給閨女打電話。劃開屏幕的時候,她發現有三個未接電話,都是大白鯊打來的,她會有什么事呢?打麻將,看順氣?還是一起遛彎?她本來想給大白鯊打回去,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就給她發了一條短信:我在沈陽。

接到小眼鏡的短信,大白鯊看著看著就笑了,這個心眼比針鼻兒還小的娘們兒,難道是怕打長途花錢多?這個年齡段的女人都是緊日子過過來的人,不像現在的孩子那樣大手大腳,可這都什么年歲了,還是想不開?

大白鯊又翻開那首詩,忽然想到看看他的屬地,再看看相冊,是誰,不就清楚了嗎?

那木斯萊,屬地土默特右旗,盡管自己所在的地方,都是蒙語和滿語的地名,但這個土默特右旗,還真是頭一回聽說,難道是內蒙的一個地方?可是在她的心目中只有呼和浩特、包頭、赤峰、烏蘭浩特這幾個有限的地名,這個土默特右旗,還真的從來都沒有聽說過。再看看那個人的相冊,卻一張照片也沒有,只是顯示僅三天可見。明明自己就是他的好友,卻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加進來的,是自己加的他,還是他加的自己,大白鯊怎么也想不明白。

是不是劉二換了昵稱?但大白鯊覺得,連自己初中畢業的人都起不出來的昵稱,小學都沒有畢業的劉二怎么能起得出來呢?再者說,那么有水平的詩歌劉二就是再托生八回也是寫不出的。難道是他抄的,用來吸引自己?大白鯊想了一會兒之后,連自己都沒有信心了,如果說劉二對自己有那么一點心思,那也是大白鯊剛回營子的時候。現在,就是大白鯊想讓劉二看,劉二都沒那個興趣了。小鎮上有的是年輕漂亮的小姑娘,大白鯊已經是不上數的角色了。五十多歲的大白鯊頭發里的白發,任她用什么牌子的洗發水都遮不住,還蹭蹭地往外長,臉上的褶子,用泥抹子怎么箍化妝品,都不住地往下掉渣,尤其是她一笑,滿臉都是盛開的菊花。這一點讓她很是慨嘆歲月的無情。有時想想在鎮上的風光日子,她都好像睡在一個遙遠的夢里。但不回來又靠什么活呢?一想到這里,她就恨自己的男人。

她的男人折邊是鐵路上的工人。雖說樣子不怎么好看,一副羅圈腿,窩囊得像地瓜一樣,一腳下去踩不出一個響屁,但他守鋪,每個月都能拿回一沓嘎嘎響的票子,自己在旅店里掙的錢可以任由自己揮霍。但好光景總是好像與人為敵。折邊忽然之間就被查路風的便衣罰了款。事情說起來讓人啼笑皆非。當他筆直地站在接站的區域里接車的時候,卻被走下火車的便衣叫到跟前,給他撕票子的時候,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在一身干凈整齊的路服下面,竟然套著一雙拖鞋,而自己的皮鞋卻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這樣的事情以后就接二連三地發生,致使大白鯊都懷疑折邊的腦子是不是提前發生了萎縮。更嚴重的是他在晚上值班的時候蒙頭大睡,致使到站的火車沒人接應,成了跑錯門的醉漢,險些和對面來的火車跑進一個軌道,來個親密接吻。這回的事情很是嚴重,折邊不敢和大白鯊說值夜班失誤的原因是白天休班打了麻將。

事情的結果是折邊被勒令提前退養。那沓厚厚的票子也變成了二十張。票子的嚴重縮水,使得大白鯊得以揮霍的錢越來越吃緊,使得她不得不開發自身的資源。其實在這之前,她也和住宿的有過幾腿,但折邊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也很了解自己的斤兩,他十分相信自己的一套至理明言:好女人和好男人一樣,并不只屬于一個人。

他很清楚大白鯊這朵鮮花之所以插在他這堆牛糞上,無非是看中了他的這份職業,無非是看中了他手中那摞掂著壓手的票子,其他的,什么都不是。

閑下來的折邊沒事就泡在麻將場上,他似乎忘記了自己的過去,連火車的汽笛聲也喚不起他以往的激情。折邊對麻將的親近勝過對大白鯊的珍重,就更別說大白鯊掙的錢來自誰的手里了。在把閨女供完大學后,個人旅店接二連三地冒出了三四家,公家的旅店支撐不下去了,大白鯊的生意也因為臉上的褶子而失去了光彩。沒有了生活來源的大白鯊和折邊為了給閨女開診所,賣了鎮里的房子,回到了雅漠營子,在他二哥的閑房子里住了下來,和小眼鏡、塔老師成了一趟房的鄰居。

這么難懂的名字,又是一個自己根本沒聽說過的地名,大白鯊的心里就好像塞進了一麻袋圓滾滾的蘿卜,怎么待,怎么不得勁。

她是一個心里裝不住事的女人。她覺得這樣的難題,跟折邊說,等于白放屁。在她的心目中,作文有水平的小眼鏡應該能給她解答,但這小心眼的娘們兒不在,那比她更有學問的人是誰呢?她覺得塔老師應該能勝任。說不定還能在塔老師那里知道小眼鏡的微信,也許他們是好友呢?即使弄不到小眼鏡的微信,或許這個神秘的那木斯萊就是塔老師也未可知。

接到大白鯊的電話,塔老師正在小區的一家商店里買滅害靈。他一看是鄰居的電話,猛地一愣,以為家里出了什么事情,結果是大白鯊說去了他家,也是鎖頭看家,就給塔老師打了電話。

塔老師說我在廣州呢,前天來的,你有事嗎?大白鯊說也沒什么事,就是看你家兩天沒有人,怕你一個人在家,別有什么事,好了,知道你在閨女那,我就放心了。

不得不承認,話,就看你怎么說,大白鯊這么一說,塔老師心里就熱乎乎的。鄰居的關心,讓塔老師這兩天不痛快的心,就像這早春的廣州的空氣,仿佛暖意撫摸著冬天的衰草,有一股熨帖的感覺。

其實這個時候,或者說比這個時候更早一些,塔老師應該在家里迎接即將見面的親家。

閨女的男朋友,是念本科和研究生時期的同學。處了六七年,現在各自都有了滿意的工作,也該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了。原本說好今年過年的時候,男方的父母會到女方的家里,兩家大人見面,說說結婚買樓的事情,可是年都過去了,男方的父母卻遲遲不來見面。按理說,在雙方父母見面這件事上,中國特色的慣例,都是男方主動上門,見見親家,商量商量兒女的終身大事,怎么可以讓女方去男方家去談論呢?男方的家在河南,雖說離東北很遠,但現在交通發達,幾千里地就是十幾個小時的事,又不像解放軍當年從東北打到海南島那時候那樣。做親家的如果心誠,就是從河南用腳量到東北,那也不是不行。

其實在那個未來女婿元旦來自己家里的時候,塔老師就做了讓步。原先說是十一假期來,塔老師還對家里搞了簡單的裝修,但十一假期沒來,塔老師就說過年來吧,也讓你們看看東北的冬天,體驗一下東北過年的氣氛。但過年的時候,準女婿來了,他們的父母卻沒有露面,而是讓兒子捎話,讓塔老師過完年去他們那里商量孩子們的結婚大事。這讓塔老師用腳丫子想,也覺得這里面有事。這不僅僅是缺乏誠意,單從自己閨女的角度,塔老師就覺得他們沒有瞧得上這個去他們家不止十次的閨女。

差錢嗎?答案是肯定的。河南人多地少,男孩家是三個兒子,兩個已經結婚,自己這個準女婿是老三,讀大學、念研究生都是父母靠種十幾畝土地和打零工供出來的,和自己一個月五千多塊錢的工資相比,他們給孩子買樓確實成問題,尤其是在廣州這樣的大城市,房子多則幾萬一平,少則也得大幾千塊錢一平。但連個誠心話都不敢說嗎?

塔老師有一個同事,看看人家那個親家,本來自己沒錢給兒子在大連買房子,但那話說得讓人心里敞亮:親家,你一個閨女,我兩個兒子,大的在我身邊,這個小的,就是你的兒子了,將來就給你養老,我們連邊都不沾一點。其實,人家畢竟是親生父母,說是不沾,那可能嗎?但人家這樣一說,那個同事就被感動得聲淚俱下了,拿出自己攢下的六十萬,給姑爺在大連買了樓,結了婚。其實,塔老師也不一定有多少錢,自己在東北攢下的幾個錢,在廣州或許能買下半個樓,但如果男方家確實拿不出首付,兩家湊一湊,怎么也能讓兩個孩子結婚,定一套小平米的房子。

但自己卻沒有那個同事有福。攤上一個不通情達理的親家,煙不出火不進,讓你干著急,就是不說一句透亮話。

最后,塔老師又做了妥協。但在他看來,事情已經把他逼到了墻角,再往后退,那就是冰冷的底線了。塔老師讓準女婿給他的父母捎話:要么在廣州見吧,都來看看孩子讀書和即將工作的城市,再邊欣賞嶺南的美景,邊商量婚事。可得到的話卻是:除非你到河南,廣州我們是說啥都不會去的。這就讓塔老師為難之上再加為難了。

最后,男孩說,我父母一輩子供我念書不容易,結婚,一分錢彩禮都沒有,買樓,我自己掏首付,貸款,我也自己還。正在一個飯桌上吃飯的女兒,在老爸面前實在是撐不下面子了,就急赤白臉地說,你的兩個哥哥現在不是條件都行嗎?老人可以和他們借點,然后咱們再一起慢慢還。

那個男孩和塔老師當年在岳父面前沒有什么兩樣,都以為自己到了社會上,很快就能混出個人模狗樣。但二十多年過去了,僅靠自己的那點工資起家,緊接著又拖兒帶女,直到現在,還有四五年就退休了,日子還是比當年那些父母給打下江山的同事差了很多。

聽完閨女的話,那個男孩卻說,即使是我父母借到錢,我也不讓他們給我還,也要我自己慢慢還,叔,我跟你保證,我上班一個月六千,我再做點兼職,一個月我能拿到一萬,我保證讓塔輝幸福。

話說到這個份上,塔老師就覺得這是一個剛出校門的小男生都能想到和說出來的傻話。塔老師不敢否認,大城市有的是抓錢的機會,但并不是每一個想掙錢的年輕人都能如愿以償的,萬一自己的準女婿也像二十幾年前的自己一樣,在岳父面前許下諾言,卻還是讓閨女她媽跟著自己受了一輩子窮?

女兒還在和自己的未來男人爭吵。塔老師掏出煙,走到過道里,叫出自己的女兒。他最后征求女兒的意見:你自己想好了,你媽雖然說不管你,但你結婚的時候,她也能給你拿一筆錢,我也能給你拿出首付,但到最后,這個孩子是不是領我的情,就是兩說了。因為從剛才他的話來看,這是一個外表看上去卑微,但內心里卻是鋼鐵一般硬的人,當他的諾言不能兌現的時候,他也許就會自暴自棄,甚至可能會丟下你出走,這都不是沒有可能。

女兒是理智的,父親的話,加上回想自己這六七年間去他們家受到的待遇,她同意了父親的想法,大點干,早點散,是最明智的抉擇。

回到女兒和另一個女孩租住的五樓,塔老師才又一次注意到廚房里的馬蜂窩,幾個黑腦袋、黃肚子的肥大馬蜂,在廚房敞開的一扇窗子里飛進飛出。

你們不怕它蟄嗎?女兒說,我也不敢動,那個女孩也不敢動,張旭也來過幾回,他也不敢動。

張旭就是那個前“準女婿”。塔老師單從這件事上,就覺得自己剛才的決定是對的,一個一點血性都沒有的男人,是干不出驚天動地的大事的,女兒離開這樣一個徒有空話而無實際的人,也未見得不是一件好事。

塔老師決定在自己走之前處理掉這一窩馬蜂子,萬一它們哪天性起,也許會蟄女兒一腦袋大包,所以他又下樓,去買滅害靈。在這之前,他給女兒換了鎖芯,因為那個男孩子手里還有一把這里的鑰匙。

買來滅害靈,塔老師讓女兒先到門外。他悄悄地走進廚房,慢慢地關上那扇窗戶,然后拉上廚房的鋁合金門,看見六七個馬蜂還在那個墻角的蜂窩上飛來飛去,他輕輕地拉開一道小縫,摁下滅害靈的噴頭。噗,噗噗,幾道白色的氣霧向著馬蜂窩噴去,一群馬蜂開始從窩里飛出來,在白色的霧氣里毫無目標地亂飛,幾個機靈的馬蜂意識到了危險,開始向它們日常飛進飛出的那扇窗子突圍,但面前的玻璃擋住了它們的去路,有幾個家伙開始飛回來,向塔老師噴霧的縫隙飛來,塔老師眼疾手快,迅速地關上那扇門,然后跑到門外。

二十多分鐘后,塔老師回到屋里,透過廚房的玻璃才發現,原來有那么多馬蜂,它們有的躺在大理石板上,有的滾到了廚房的地下,等收拾到撮子里,才看清原來有二十幾只。塔老師用拖布桿捅了好幾下,那個馬蜂窩才下來。沒想到這么小的一幫家伙,蓋的房子比人類蓋的房子還結實。

等回到雅漠營子,塔老師還在想著那些被自己殺死的馬蜂。不用說是在人擠人的大城市,就是在鄉村,這些小動物也比人活得艱難,它們本來在這寸土寸金的大都市廣州,在一個角落建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家,在那里悄悄地生兒育女,誰承想會被一個東北人給一窩端了。都說人類與自然和諧相處,其實是很難做到的。想起在窗子外面僥幸活下來的幾只馬蜂,嘴里叼著從遠處尋來的蟲子,卻無法回到自己的家,無法送到兒女口中的情形,塔老師就想到了自己的女兒。

她也希望那個男人給自己一個遮風擋雨的家,可是,就在自己可以恍惚看到現實的情況下,卻連那些個馬蜂都不如,不能在廣州的一個角落里,給自己安一個家。

是他的過錯嗎?他的殺生,也許是一種罪過。

大白鯊尋找那木斯萊的時機眼看就要成熟,因為小眼鏡和塔老師都回來了。誰也不會想到,小眼鏡的一場昏迷,讓這個機會又變得遙遙無期了。這件事和塔老師有關。

從廣州回來的塔老師,心情和這南北兩個地方一樣,早春三月的廣州春光無限,他去的時候對孩子的婚事還抱著很大的希望,所以他的心情是由冷到熱的,但回到春寒料峭的東北,他的心卻一下子由熱變涼了。本來他是抱著一腔熱情去的,誰也不會料想男孩和他的父母會給他潑一盆冷水,讓他激靈靈打顫,原本準備好的東西也沒有機會往外拿。

塔老師其實不是老師,他在做文化站站長之前,倒是一個中學語文老師,但現在雅漠營子的人不習慣叫他塔站長,還是習慣叫他塔老師,因為他不但會寫莊稼人不會的詩歌、小說,而且在很多生活瑣事上也比他們知道得多,也堪稱他們的老師。比如說誰家的電視、水泵什么的壞了,小毛病他都會修;誰家的炕不好燒,他觀察一會兒,就能找到病根;誰家的果樹不結果,經過他的剪枝,第二年保證旺果。這樣的人不是老師,還是什么?這似乎不是一個文化站站長所能做出來的。

只不過人們不知道,他從大學的時候就開始在報刊上發表詩歌、小小說,是有名的校園作家。工作后,閱歷加深,他開始不滿足于小小說了,開始了從短篇到中篇又到長篇的創作。大前年,他在國內的一家很有名的刊物上發表了一部中篇小說,沒想到除了被選刊轉載之外,還獲得了那一屆的省文學獎。更讓塔老師想不到的是,這部中篇竟然被國內一個知名導演給看中了,花幾十萬買去了電影版權。所以說,塔老師僅憑工資,給孩子買樓付首付也可以,但塔老師有了這筆版權費,真的可以給孩子在廣州買半個樓。

塔老師是一個把事情拎得起放得下的人,一離開那個地方,回到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就該考慮自己的事情了。按眼下的情況來看,文化站就是鎮上的一個閑適單位,如果自己不找事干,就一年都沒有什么事。塔老師除了白天拿著相機給各村的文化廣場拍照,然后上報縣文化局,就沒事做了。晚上一回家就處理自己的大事。那個被知名導演買去的小說,在拍成電影后居然票房大賣,還獲得了國內的一個大獎。真是人怕出名豬怕壯,沒想到生活在東北一個小鎮的塔老師,在五十多歲的時候開始了他的文學之春。另一個中篇也被買去了版權,市委宣傳部又讓他為本市的一個名人創作電影劇本,塔老師的錢,現在真的可以給女兒在廣州買一套房子了。再過一個星期,塔老師就要去那個勞模生活過的村子,去找尋那些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變得不清晰的原型碎片,然后再經過他的組合,還原一個勞模清晰的人生歷程。

他打開電腦,開始熟悉這個勞模。

看了沒一會兒,電腦上的QQ忽然開始叫,塔老師一看,是一個熟悉的頭像,是心路,真的是她,這一段時間,這個身在寧夏的小女子竟然像折了線的風箏,跑得無影無蹤。

心路一上來,就發了一個大哭的表情,塔老師以為她家里出了什么事,就忙問了一句,怎么了?

心路又發了兩個大哭的表情,說,我離婚了。

你嚇死我了。塔老師輕松地說。

你怎么能這樣?

我又能怎么樣?不會和我有關吧?

別自作多情了,真的和你無關。

那就好。不是過得好好的嗎?

心路又發了一個扭曲的表情。我跟你說,我家的那位自打和我結婚就沒閑著,今年和張三,明年和李四,最可恨的是去年有同學給我打電話,說他領著一個女人去逛商場,竟然和另一個他的相好不期而遇,兩個女人在商場里為了他大打出手,我去的時候,他被兩個女人撓了個滿臉花。這些,我都忍了,誰讓我當年只看上了他的模樣。可是,這種人真的狗改不了吃屎,這幾天,他又和他的初戀情人破鏡重圓,還來個豬八戒出手倒打一耙,和我們的孩子說,離婚不怨他,是我網戀,他才跟我離婚的。你說我跟誰網戀了?

不會是跟我吧?塔老師問。

我們那也叫網戀?我們那叫聊天。我們有一個擁抱的表情嗎?有一句愛你的話語嗎?什么都沒有。這就是惡人先告狀,就是不想破壞他在我女兒心目中的好形象。

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個大雪紛飛的夜晚,心路說。我送孩子去補習班回來,卻怎么也開不開門,我知道他們就在屋里,因為在這之前,我就跟蹤過他們。就在我敲門不開,打電話不接的時候,他們兩個竟然不知廉恥地推開門,走了出來,并且向我提出離婚,你真的想不到,我當時沒有氣得昏過去,也沒有和他們大吵大鬧,我竟然同意了離婚。

我也有你這樣的經歷,只不過你是在大雪紛飛的夜晚,而我是在大雨瓢潑的晚上。

這么說你也離婚了?

是的。

塔老師真的不能忘記那個夜晚。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個時候孩子還在念高中,老婆在市里陪讀,塔老師一個星期才去市里一回,但他想不到,就在他們在市里買的那間樓房里,他的老婆與他的大學同學舊情重燃。

那個周末的夜晚,塔老師下班,回家,坐車,一個多小時的顛簸,等他到達自己家樓下,原來還是淅淅瀝瀝的小雨開始變大。他原以為樓上會有熱氣騰騰的飯菜,倒在杯子里的白酒,老婆喜形于色的笑臉,但他卻打不開房門。他以為是鑰匙受潮了,上銹了,他拿出口袋里的衛生紙擦了擦,再伸到鎖眼里,還是打不開。原來是里面反鎖了。

他開始敲門,但里面沒有一點動靜。他又跑到樓下,站在雨中,看自己家的窗戶,里面沒有一點光亮。老婆不在家?按照這個時間推算,這個時候女兒還在上自習,還沒有回來,老婆去買菜了?她知道自己這周回來,是不是又去買自己愿意吃的豬頭肉了?

他開始給老婆打電話。但和在樓門口一樣,他的電話,老婆就是不接。他開始不往好處想了,因為近半年以來,老婆就很少回鄉下的老家,也漸漸不給自己打電話。塔老師想起了半個月之前,那也是一個傍晚,自己也是在燈亮的時候到達市里。在樓下看,自己家的屋里漆黑一片,打電話不接,敲門不開。他本來說這周不來市里,因為單位有事,才臨時坐別人的車來市里。原本是想給老婆孩子一個驚喜的,讓他沒想到的是,就在他在樓下看窗戶的時候,自己家單元的門開了,一個男人的身影匆匆地消失在夜色里。但塔老師在暗處,那個男人在明處,他沒有看到在暗處里站著的塔老師,但塔老師卻看見了他,盡管將近二十年沒見,但從體型和臉廓上一看,塔老師的心里一驚,原來是他,他的大學同班同學,難道他也在這棟樓住?還是來看親屬,同事?塔老師懵懂地站在暗處里,他沒敢和他打招呼。

而這個時候,家里的燈,亮了。

回到家里的塔老師,沒和自己的老婆說剛才的情況,因為他判斷不準是自己的眼睛花了,還是認錯了人,幾次話到嘴邊,他都沒有和老婆說。而自己的老婆說沒想到塔老師會回來,也沒買什么菜,就尋思著娘倆對付一口得了,因為老婆自從來到市里一所私立學校,還不太適應,真的感到很累。所以趁孩子還沒回來,自己先睡一覺。

那天的情況和之前的情況不同,塔老師是事先告訴了老婆這周回來的,但與上次不同的是,塔老師的背包里,背著一把刀。老婆說這里的菜刀不如老家的那把菜刀好使,讓塔老師再來的時候,把那把好使的菜刀拿來,但塔老師的記性不好,尤其是生活中的油鹽醬醋,總是斷頓了才想著去買。這把菜刀拖了很長一段時間,今天坐車的時候,塔老師忽然想起了那把菜刀,才讓哥們繞了一圈,回家拿來的。

沒往好處想的塔老師想到了自己包里的那把菜刀。他渾身已經濕透了,剛剛取出的五千多塊錢稿費,也在衣服口袋里澆濕了,這些額外的錢,他也是每次都交給老婆,自己可以在鄉下苦點,但在買一棵蔥都要花錢的市里,老婆孩子的伙食和零花錢是不能缺的。

他拎著裝有一把菜刀的包上樓。他這個時候在想,如果真是老婆變心,和那個同學舊情重燃,他應該怎么辦?是像武松那樣砍下兩個奸夫淫婦的腦袋,還是成全了他們,讓他們鴛鴦戲水,比翼雙飛?

上了一樓,他的情緒開始冷靜,萬一不是這種情況,老婆也像上次那樣,說自己累了,睡著了,你拎著一把菜刀,怎么收場?

又上了一層,他的理智開始戰勝魯莽,畢竟自己是一個文化人,不能和梁山好漢那樣打打殺殺。所以就在和自己所在的四樓還隔一層樓梯的時候,他把腳步走得很響,感應燈一個個地亮,他把那把菜刀重新放回包里。

讓他意想不到的事情,也是意料中最壞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他站在三樓的樓道里,看見自己家剛才還鎖著的房門開了,那個自己曾經看見的同學,從自己家的屋子里走出來,他不愿意看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真的。塔老師和心路說,我那個時候真的不想傷害老婆,也不想傷害自己的那個同學,因為那個時候,我就知道她對我的喜歡趕不上對那個男同學的喜歡,盡管我那個時候是校園里響當當的小作家,可我不能保證讓農村出來的她留在城里,但那個男同學有這個可能,因為那個男同學的父親是市委的一個小頭頭。

塔老師說,我知道念書的時候,她就給那個城里的男生寫作業。有一次,我看到她閑著,我也想讓她寫作業,你現在完全可以想到事情的結果,我被她拒絕了,我就掂出了我在她心目中的分量。這僅僅是其中的一個小事,類似的還有很多。

后來怎么又到了你的手里?心路問。

你這話說的,好像我的老婆是一個物件?后來畢業的時候,新上來一個教育局局長,六親不認,把那個男同學的父親跟舊局長說好的事情給踢了個底朝天,越是老局長答應的事情,他越是一個鐵面無私。她和我被分配到一個學校,那個男同學的母親反對他們的婚姻,就被我撿剩兒了,因為我長相不行,家庭不行,唯一是我的能力和才華還行。另外,說真的,我還真的是喜歡她。盡管她現在對不起我,我還是沒有傷害她。我們協議離婚,市里的房子歸她,鄉下的房子歸我,女兒歸我。

你真夠范兒!心路說,不過你也真夠傻的,我就比你聰明,和你相反,女兒歸他,房子歸我。

你接下來有什么打算?塔老師問。

我想出去旅行,想上你們東北,去看看你。

塔老師嚇出一身白毛汗。你,真的假的?

還是塔老師發現小眼鏡不對勁的。作為鄰居,除非塔老師不在家,要不誰家一早一晚有什么異樣,塔老師都會發現蛛絲馬跡。他其實昨天就發現小眼鏡回來了,只不過沒去打招呼。但今天早晨,天都大亮了,小眼鏡的窗簾還拉著,按照小眼鏡的生活習慣,她睡得早,起得也早,她沒有趴被窩的習慣。也許是昨天從沈陽回來,累了,比以前起來得晚?但是都快九點了,太陽都把窗簾曬透了,小眼鏡還是沒開門,煙筒還是沒冒煙。這早春的鄉下,屋子里經過一夜,那一點暖和氣早就沒有了,早晨的太陽就是免費的小火爐,小眼鏡怎么放著這暖乎乎的太陽不用,還掛著遮擋陽光的簾子?這有點不對。

難道她又出門了?

塔老師打電話招呼來大白鯊,把自己的想法一說,大白鯊沒怎么當回事,說,不能吧,昨天她一回來我就去了,她說引咎辭職了,不去了,是不是她昨天坐車太累了?

昨天中午,小眼鏡一回來,就被惦記著找她的大白鯊發現了,小眼鏡前腳進門,大白鯊后腳就到了。一見面,大白鯊就笑話小眼鏡,你個小摳,連我電話都不接,到后來發個短信,你是不是怕打長途花錢?

小眼鏡說,你可別扯了,我是不像你那樣有退休金,可我的錢也不少,我閨女給我的,我都花不了,我還怕打長途?你是不知道,我也不瞞你,那個時候,我不敢接呀!

為啥?

我犯了大錯了,孩子我沒看住,把釘子翻出來,吃肚子里了,我和女婿正抱著孩子往搶救室跑呢,你說我還敢接?我要是那個時候接了,我那女婿還不活剝了我。其實在這之前我就惹過事,我給他們拿去的苞米碴子,誰知道里面有幾個沒磨透的苞米粒,我尋思著剛打的怕有濕氣,就放在旮旯里,敞開嘴晾著,誰成想這孩子淘得沒邊兒,趁著我刷碗,把苞米粒塞到鼻子里,那把我一個嚇啊,我給他摳出來,我連我閨女都沒敢說。可這回,不說不行了,吃到肚子里的釘子,我能摳出來嗎?

你說這孩子,可真是的,一點都不隨你那丫頭。那咋的,這就不去了?

不去了。幸虧孩子沒事。我那博士女婿,原先就不待見我,你說我一個莊稼院婦女,待著沒事,寫個破詩還行,可是他不讓孩子吃他媽的奶,凈吃那配方奶粉,我可看不明白。他就瞧不起我,背地里說我沒文化,我都不想說他,他媽怎么不來,那個老婆子一輩子都沒看見過火車,讓她來呀,她懂得營養配方?她還不如我呢。本來我就不愿意看,這回更好,也不讓我看,也不讓他媽看,花錢雇了一個有文化的保姆,我還省事了。

不去也好,城里的孩子咱們都看不了,你看我閨女孩子小的時候,她老婆婆說看,我樂不得的,在家喝喝茶水,嗑點瓜子兒,比啥不強,還省得惹氣。你真不去了?

不去了,打死我都不去了。

那就好。大白鯊說著拿出手機,說,我還真想問你一個事兒。

小眼鏡說,你說,還整得挺神秘的。

大白鯊說,我有你的微信嗎?

小眼鏡說,不知道啊,咱們倆一天天都稀里糊涂的,我好像記得以前你想加我來著,我看看,還真的沒有。

大白鯊說,我記得你叫那木斯萊?

小眼鏡噗嗤一下笑了,你可真能胡扯,啥叫那木斯萊?我那叫那時花開,咋成了那木斯萊?那木斯萊是啥意思啊?

我還想問你呢,大白鯊說,這名字聽起來好像是外國名。

你沒上網查查?

你可拉倒吧,微信我都整不明白,還上網呢。你不叫那木斯萊啊?大白鯊還是有點不信。

小眼鏡說,我叫那時花開,就是想我年輕的時候。這個那木斯萊好像是蒙族名,你看看這個人是哪兒的人?

大白鯊翻到那個人的資料,前幾天明明還是什么特右旗,今天怎么變成阿爾巴尼亞了。小眼鏡笑了,捂著肚子,你說這個外國人看到了你洗澡,還給你寫了一首詩?你可笑死我了。

大白鯊說什么也摸不著頭腦了,好像這些天就拿著這個笑話在等小眼鏡似的。

我可說不上來,咱們還是找塔老師吧!

大白鯊把之前的情況跟塔老師一說,塔老師說,先別管那個那木斯萊了,咱們趕緊給她打個電話。說著,撥通了小眼鏡的電話,可是一直到通話結束,小眼鏡都沒有接。大白鯊說,睡得可真死性,我給她打。可是接連打了三個,都是沒人接。

壞了。大白鯊說,說不定睡過去了,咱們趕緊去看看。

院子大門沒鎖,他們一直走到臺階上。先看看窗簾,窗簾嚴絲合縫,根本看不見里邊的情況。大白鯊敲敲窗戶,里面沒有回音。塔老師趴著外屋地的窗戶往里面一看,飯桌上還有剩飯剩菜,看來小眼鏡根本就沒有出門。

是煤氣中毒了?他趕緊敲門,但一點聲音都沒有。

大白鯊推推房門,里面插著,根本就推不動。

給張繼打電話?塔老師問大白鯊。

大白鯊說,你可拉倒吧,你還不知道張繼,他哪有電話啊,他就是一個怪人,他說我拿著電話沒用,誰給我打電話?

那就給她閨女打?

你有啊?塔老師一想,還真的沒有。這可咋辦?要不咱們撬門?

但塔老師話剛一出口,就覺得不妥,我看還是報告村長和派出所,萬一出了大事,咱們把門撬開了,負責不起。

不一會兒,村長和派出所的民警都來了。撬開門,到屋里一看,小眼鏡還躺在被窩里,嘴斜眼歪,眼睛瞪著,就是說不出話。

塔老師說,不像是心臟病,可能是中風。

那就趕緊打120,大白鯊說。

恐怕不行吧?村長說,時間要緊,咱們這離市里一百多里地,等他們來,都晚了,這樣,既然聯系不到她的家人,塔老師咱們一邊打120,一邊拉著往市里趕,這樣在半道上就能遇上,還節省了時間。出了事,我負責。

塔老師回家,開來了車,拉著小眼鏡就出了村。

半路上,果然碰到了120,醫生把小眼鏡往車上抬,讓人想不到的是,小眼鏡竟然沒事了。醫生說可能是一過性中風,需要觀察一兩天。

塔老師說,我請個假,你和折邊說一聲,我們就照顧兩天吧,其他人都回去吧。大白鯊說,行。

小眼鏡到了市里的醫院,跟沒事人似的,說我還真有點后怕,多虧了你們倆眼尖,要不我就過去了。

大白鯊說,看你這說的,都是老鄰居,凈說這外道話,不過你要感激,就應該感激塔老師,如果不是他發現得早,我還以為你昨天坐車累了,睡懶覺呢。還告訴張繼不?

別告了,再說,你告也是白告,他也沒有手機。

那告訴孩子吧?

孩子也別告訴了,她們都忙,會把我看成一個累贅,一個廢物。你看看,我這不是沒事了嗎?

那也得小心。大白鯊說,像你這樣的,還真有不少,我聽說,我在鎮上的一個熟人,也和咱們的歲數差不多,都是五十多歲,她的老頭子在深圳給兒子看孩子,她有心臟病的底子,那里天氣熱,發悶,她去待了幾天就回來了,自己一個人在家看家。誰會想到,去年的一個早晨,天兒也快九點多了,來找她的人發現她的窗戶簾還掛著,都太陽照屁股的時候了,她怎么還沒起來,就招呼她的鄰居,敲門不開,就招呼來派出所的民警,結果撬開門進屋里一看,你猜怎么著?

怎么著?

沒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沒的。多虧了她經常跳舞,前一天晚上人們就發現她沒來,就有幾個人來找她。鄰居也感到奇怪,都沒了兩天了,才被人發現。

小眼鏡說,我這算是撿著了,我娘家的營子,也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爺們自己在家看家,侍弄莊稼,自己又不會做飯,一天天凈是糊弄,也不知道是沒了多少天了,才被人發現。你說說,現在一個人在家的,還有一家分成好幾家的,都有,孩子在外面,一個老的在家,沒了,都沒人知道。

大白鯊說,要不是說,這五十多歲的人脆呢,跟前兒要是沒個人照應,還真容易出事,你可得多加小心。

就是,省得給你們添累贅。

你可拉倒吧,說著說著又來了,你也享幾天福,讓我和塔老師伺候伺候你。

小眼鏡吃著塔老師買回來的飯菜,眼睛里就霧上了水花。沒想到塔老師這么會伺候人,想想自己家的那個張繼,就是一個飯來張口的人。記得有一次,他們剛剛上桌,就來了一個營子里的婦女,她們在大門口說了一會話,等小眼鏡再回屋的時候,那一海碗五花肉燉土豆豆角,讓張繼吃了個底朝天,連一點湯都沒給小眼鏡留。小眼鏡問他,他竟然還恬不知恥地說,你做得太好吃了,想給你剩點,沒扳住。你說說,這樣不知道疼人的男人,還跟他過的什么勁兒啊?

一輛貨車柵欄的里面,長臉,黑面,四條腿站著的,是驢;穿著大棉服,用口罩捂住臉,兩條腿站著,用手扶著護欄的是她。

小眼鏡至今對誰都沒有說出自己的這件磕磣事,就是和平時無話不說的大白鯊,她也牙口縫沒欠。

從市里的醫院回來一段時間,她覺得應該請大白鯊和塔老師吃一頓飯,表達一下自己的心情,盡管自己平時就喜歡喝一點小酒,但醫生說暫時不要喝。但給兩個救命的人喝,一定要拿出好酒。她的哥哥就在離她們七八十里地的山里開養鹿場,有純糧食酒泡的鹿茸酒,過去她也時常去拿,哥哥也不說什么。

今天,雖然說是個大風天,小眼鏡還是騎著摩托車去了。可誰也想不到,回來的半路上,摩托車不走了,她使勁踹了一會兒,就是不點火。她打開風門,又使勁踹了幾腳,還是光哼哼不點火。小眼鏡犯愁了,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上哪去修理呢?她想給哥哥打電話,可一想到哥哥一天忙得腳打后腦勺,還是別驚擾他了。她又想給大白鯊和塔老師打,可是,大白鯊家里沒車,塔老師是有車,但他的轎車也拉不了摩托車啊,他們也得求人,那就碰碰運氣,萬一能遇上一輛貨車呢,咋的也能說說好話,求人家幫自己一下。

她就在大風里等。可是過來兩個貨車,誰也不想拉她的摩托車,因為車上根本就沒有空閑的地方。

就在小眼鏡越來越覺得沒有希望的時候,過來了一輛拉驢的貨車,她把車子攔下來,一看,小眼鏡就有了希望,原來是初中的一個同學,就住在雅漠營子的臨村,常年買驢賣驢。這個初中同學下了車,把方便驢上下的兩塊木板搭下來,幾個人把小眼鏡的摩托車拽到車廂里,并用繩子固定住。但下來一看,車頭里已經坐了四個人,都已經超員了。那個同學就想讓其中的一個男人下去,站到車廂里,讓小眼鏡坐到車頭里。小眼鏡看看那幾個人,歲數都不小,這么大的風,人家能拉自己就很不錯了,咋能讓人家和驢站在車廂里喝西北風,那對于知趣的她來說,是萬萬做不出來的事。盡管那個同學一再勸說,小眼鏡還是主動站到了車廂里,說,你就在鎮子不遠的地方把摩托車放下來,我推到修理部就行。

一路上,小眼鏡與五頭驢,相安無事。這樣的經歷,可能這一輩子也就這么一回了,可是,為了大白鯊和塔老師,犧牲點形象,也值了。

到了吃飯的那一天,大白鯊拿來了自己醬的豬蹄、肘子。本來,折邊也被小眼鏡請來了,可是沒來一會兒,就有人找他打麻將,三缺一,不去不行,折邊就一去沒回來。

塔老師也更是客氣,拿來了自己舍不得吃的一大塊醬牛肉。大白鯊說,現在的醬牛肉可假的多,我聽說他們用豬毽子肉加牛肉精糊弄人,你這是在哪兒買的?

塔老師說,一會兒你嘗嘗,我的假不了,我這不是買的,是河北邯鄲一個文友,過年的時候給我郵過來的,一共是兩大塊,估計花了不少錢,是他們當地回民做的,很有名。

那還差不多。大白鯊說,你說說咱們國家的學生,學了化學不去研究原子彈氫彈,凈研究化學添加劑,整得啥都不敢吃,啥啥都有假。

你這樣說,也不全面,不能只看個別,不看全面,市場經濟就有個優勝劣汰的過程,別著急。文華,你也別張羅了,咱們有幾個菜就行,多了吃不了,來來來,咱們邊吃邊喝。

小眼鏡聽了塔老師的話,把最后一個菜端上桌,說沒別的了,你們等著,我給你們準備了好酒。說著,把一瓶鹿茸酒從里屋拿過來。

大白鯊說,你這是啥酒啊?小眼鏡說我跑了七八十里地,從我哥哥那拿來的純糧食酒泡的鹿茸酒,你們看看,僅從顏色上看,就特別純正。

塔老師拿過來,打開瓶蓋,聞了聞,說酒香濃郁,好酒。大白鯊笑著說,你戴個眼鏡,瞎目枯眼的,不會像那回那樣拿錯了吧?

小眼鏡笑了,說,哪壺不開提哪壺,我那不是忙著嗎?誰知道張繼這個犢子,還從我哥哥那弄來了鹿鞭泡的酒,都放在一塊,我這眼神也不好使,我就給大柱子拿來了,誰知道大柱子還沒吃完就往家里跑,逮住他老婆就是一頓收拾,這把他老婆給氣的,完事就跑到我們家,沖我一頓喊:我說大柱子幫著你家鏜地,你給他吃啥了?這他媽把我收拾的,差點整散架了。我也不敢說給他拿錯了酒,你說說這眼神,多耽誤事,今個的沒錯,就是鹿茸酒。

沒事就中,不過你剛好,酒你就別喝了。大白鯊說。

小眼鏡說,就是饞死,我也不喝了,我喝點茶水。

看著小眼鏡倒上的酒,塔老師抿了一小口,說,好酒,今天咱們就學學梁山好漢,小碗喝酒,大塊吃肉。兩個女人都笑了,說塔老師你還沒喝,就醉了,那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

塔老師說,你們看看,大塊肉不假,這酒杯可不大,怎么大碗喝酒?

小眼鏡說,那還不簡單,換碗啊,你們不要以為只有這一瓶,里面還有呢,只要你們盡興就中。

那就換大碗。雅漠營子的男女,酒量都不錯,一聽說換大碗,大白鯊也覺得空前的興奮,大碗,就大碗,誰怕誰啊?不過,咱們事先說一點,咱們今天不能胡吃海喝,咱們都是會寫詩的人,盡管我的水平照你們差點,可那個時候我也參加了省里一個刊物的刊授班,熱情還不小呢!

說著問塔老師,那個刊物現在還有嗎?塔老師說有,我去年還在那個上面發了一個小說,不過,現在發行量小了,和那個時候不能比了。

大白鯊說,那是。我聽說文華還在那個挺有名的刊物,什么星星上登過詩歌,你怎么也沒上個報社文化館什么的?

小眼鏡說,那都是什么年月的事了,那要是八十年代中期,我能在《星星》上登詩歌,那肯定是不得了的事,可是那是在后期,我的年齡又小,上哪去上班?等我出名了,文學也不行了,再后來,地攤文學上來了,就更沒人看了。這都是一個人的命。

塔老師說,這不是一個人的命,是那個時代很多人的命。文學是小眾的東西,像我們這幾個文學老年,碰到一起,那就是緣分,咱們今天不說生活中的不開心事,只聊詩歌,現在是早春,咱們就以這個為話題,一邊喝酒一邊朗誦,輪到誰帶酒,誰就念一個自己寫的詩歌,過去舊的也行,臨時發揮的更好。那就從桂琴先來。

大白鯊一聽塔老師說從自己先來,竟然一下子語塞了,說不行不行,我這多少年不寫,還真說不上來了。

小眼鏡說,你先喝一口,酒壯英雄膽,李白斗酒詩百篇,寫詩,不喝酒,肯定沒有激情。

大白鯊喝了一大口,趕緊吃口菜。說,要不你們先來,我再喝兩口?

小眼鏡說,待會你要是喝多了,那就不能讀詩了,而是褲子濕了,塔老師說讓你先說,你就先說。

那我就獻丑了。大白鯊說著站起來,手里端著酒碗,念了起來:

月落烏啼霜滿天,

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

夜半鐘聲到客船。

塔老師搖頭。

小眼鏡說,不帶這么玩賴的,這不是我們家張繼的《楓橋夜泊》嗎?

大白鯊說,你敢說是你們家張繼寫的?就你們家那個張繼,打死他也寫不出來,哎,我說小眼鏡,你這么有品位的人,怎么和張繼混到一塊去了?

塔老師說,桂琴有點跑題,不過,既然話說到這,我也納悶呢,你怎么嫁給這樣的人了?

小眼鏡拿過大白鯊的酒碗,說,你讓我喝一口,我再說。

大白鯊一下子搶過小眼鏡手里的碗,說,你不能喝。你不要命了。

小眼鏡顯得很生氣,轉而又笑了,說,你不給我喝,那我……也得說啊。跟你們說實話吧,我那個時候,真的不想和任何男人睡覺,就是睡,也要和白居易郭沫若睡,可是文學不行了,我的年齡也大了,爹媽一個勁地催,到了二十七那一年,我實在是煩了,也實在是困了,那是個雨天,介紹人一說是叫張繼,我的心里一亮,管他是哪個朝代的張繼呢,就答應和他處了,沒到半年,就和他睡了。

小眼鏡的這句話讓大白鯊和塔老師都忍不住笑了。塔老師說,你這不是拿婚姻開玩笑嗎?此張繼非彼張繼,差了好幾千年呢!

大白鯊說,你這也沒誰了。文學是文學,生活是生活。你看看我,就很現實,我一看歲數大了,詩歌不行了,瘸腿的鐵路工人我也干了,吃香的喝辣的,啥也不耽誤。

說實在的,小眼鏡說,不是我吹,那個時候給我介紹的,有當老師的,有的是政府的干部,我都沒看上,一聽說張繼,我就稀里糊涂地答應了,你說我傻不傻?這個張繼,除了名字和那個張繼一樣,其他的啥都不是,就仗著高中畢業,啥活都干不下去,干什么都覺得委屈。下地干活,他躺在地上看太陽,出去打工,重活埋汰活不干,今年又整新出了,上少林寺學武術去了,說是回來當保安。

大白鯊和塔老師都笑了。大白鯊說,你看他那損出兒,年輕人都不好找工作,他一個五十多歲的人,別說學不成,就是學成了,也快六十了,哪個瞎眼睛的請他當保安?

就是。小眼鏡說,讓他折騰吧,反正我也想開了,他在家不在家,對我都是一樣,有他五八,沒他四十。

塔老師搖頭說,說好了,我們今天不談生活,怎么又跑題了?吳桂琴,你能不能來點正經的?

大白鯊說,我這回正式來正經的。說著,從棉服口袋里拿出一張報紙,張開,拿正,說,我給你們念一首我剛剛在報紙上發表的。

塔老師和小眼鏡都不相信。小眼鏡站起來要搶過來看,大白鯊躲開,說,你們還讓不讓我來正經的,我就不能上報紙啊?

行行行。塔老師制止小眼鏡,你讓她讀,我們欣賞。

大白鯊念到:

早春,故鄉的原野(散文詩)

當春的纖手,溫柔地觸摸雪的肌膚,雪心滿意足地笑了。也許是忍耐了太長的寂寞,也許是經歷了曠日持久的寒冷,一旦有了真正的牽手,雪便粉身碎骨,融化了自己。

原野被感動了,她悄悄地發覺,那浸入的點點滴滴熱情,正剔除著自己的冰筋鐵骨,板結的肌體,有了血的涌動。于是,干枯的原野變得朗潤了,山也氤氳,樹也波濤。波濤洶涌下的村落,那是我的家嗎?此時正定格成一枚“北方民居”,被我塞進微信,去問尋遠方的親人。

不再高遠的天空,時常疊印著北去的雁陣,一聲聲啼血的哀鳴,震撼著原野,也蕩滌著人類心靈深處那躲躲閃閃的“小我”。雁陣下,這個時候少不了的是那多姿多彩的風箏,鄉野孩童,跑著,笑著,迎著吹面不寒的春風,正放飛稚嫩的希望。

田野里,偶爾立著一兩株干透的秸桿,張揚著秋天的旗幟,拽回人們那不曾遠去的、沉甸甸的記憶。

地平線上,一輛三輪車款款而行,車上的人影,身子一彎一直。車行人立,后面濾下的,是一行標點,預示著這黝黑的土地,還將經歷一次痛苦的甜蜜。

——早春,

故鄉的原野,是一頁白紙,任人們用智慧做筆,汗水做墨,去寫一首好詩,去描一幅好畫。

大白鯊一念完,小眼鏡就熱烈地鼓掌。美,把早春的北方景色,描摹得淋漓盡致。手法也不錯,擬人的運用,形象生動。

小眼鏡說著,看塔老師的表情,說,你看我都說這么多了,塔老師你怎么不表個態?

塔老師滿臉狐疑。我怎么聽著這么耳熟,吳桂琴,這首詩真的是你寫的?他的眼睛盯著大白鯊。大白鯊異常鎮靜,沒錯,是我寫的,塔老師你真懷疑我的水平?

不是懷疑你的水平,而是你這念的,和我在市報上頭幾天發表的一模一樣,是我聽錯了,還是被你給盜版了?拿過來,讓我看看作者。

不用看,作者不是你。

那是誰?

我的筆名,那木拉。大白鯊說。

塔老師說,這就更奇怪了,你也叫那木拉?那我的筆名叫什么?

你不是叫那木斯萊嗎?

塔老師說,我什么時候改名了,我的筆名就叫那木拉,你什么時候也叫那木拉了?你說說那木拉是什么意思?

大白鯊一時說不出話來,說,你讓我喝口酒,我想想那木拉是什么意思。

塔老師說,你可拉倒吧,你就是把這碗酒都喝了,你也說不出。

大白鯊還在狡辯。我隨便起的,是一個外國名。

你起的啥名,你自己應該知道意思吧。說著,塔老師搶過大白鯊放下的報紙,看了看,說,你在哪兒弄到的報紙?

大白鯊說,我在頭幾天市里的醫院里,不知道誰看完留下的,我一看,寫得真好,就揣在衣服里了,我一直在琢磨,這個那木拉是哪的人呢,咋這么能寫呢,原來就在我的身邊。

小眼鏡也拿過來仔細地讀了一遍,說,美。景色美,意境美,手法美。說著,看著塔老師問,真的是你寫的?

塔老師說,可不,是我寫的。

那木拉,是啥意思啊?大白鯊謙虛地問。

塔老師拿眼睛夾一下大白鯊,說,你見到真佛跳大神,你可真能裝。我現在就告訴你,那木拉既不是隨便起的,也不是外國名,是蒙語,秋天的意思。

大白鯊說,好啊!沉甸甸的收獲,符合你啊!那你怎么不叫那木斯萊?這個名,比那木拉好。

塔老師說,那么圣潔的名字,我不配。

小眼鏡說,塔老師,我們一直沒整清楚那木斯萊的意思,你給我們解釋一下。

塔老師說,那木斯萊,來自蒙語,是開滿荷花的圣湖。荷花,品性高潔,自古以來就有君子之風,而開滿荷花的湖,那就是更應該心胸開闊,涵養品性,我們幾個,哪一個能有這樣的品性,這樣的心胸?所以,我不敢用這個名字。說到這,塔老師的眉頭一皺,哎,我記得頭幾天你們就問這個?有什么來頭嗎?

大白鯊拿過手機,說,你看看,我這微信上收到一首詩,寫得也美,我一看那人的昵稱,叫那木斯萊,我就覺得,只有文華和你,能寫出這么美的詩,才配叫這么好聽的名字。原來,你也不是那木斯萊啊?

塔老師說,我看看。看完說,好,是一首好詩。因景生情,因人生情,聲情并茂。尤其是中間的互文:你是水中的云,我是水的魂。把兩者之間的關系發揮到了極致。這說明,這個作者看到了在水中游泳的女子,見景生情。

大白鯊的臉,騰地一下紅了,泛起了少女一般的情韻。太丟人了。

塔老師和小眼鏡都莫名其妙。這和你有關?

大白鯊兩手捂著粉紅的臉,說,肯定是他偷看了我洗澡。

塔老師說,真的假的?我看看這個那木斯萊是哪的人,待看到署名頁,塔老師笑了,阿爾巴尼亞。我說大白鯊,你看看,我也笑懵了,我不該叫你的小名,不過,你的小名,是因為你的仰泳而有名的,偷看你的不止劉二吧,你看看,阿爾巴尼亞的友人都來了,你看看你這國際影響力。

大白鯊的臉更紅了,說,塔老師,你可別說了,丟死人了,我還以為是小眼鏡和你寫的呢,我就想調查調查,真的不是你們寫的?

小眼鏡說,我都沒聽說過那木斯萊,我怎么能用那樣的名字。

塔老師說,我就是知道,我也不敢起,那是一個圣潔的名字。不過,大白鯊,不管這個那木斯萊是咱們本地的,還是國際友人,對你來說,都是雙贏。

咋這樣說呢?大白鯊滿臉疑惑。

塔老師說,說你們是雙贏,我是說,他真的看到了你仰泳的話,其一是這首詩因你而生,其二,是你成就了一首好詩。

說得真好。大白鯊受到了鼓勵,說,喝一個。生活因為我而美好,我們因為詩歌而年輕。

好。塔老師和小眼鏡都鼓掌應和。

放下酒碗,大白鯊說,到了夏天我還想游泳,可是,那片水泡子沒了,那片蘆葦也不見了,水邊的荷花沒了,天鵝不來了,水鴨也不來了,那里長滿了玉米,我怎么去尋找我的那木斯萊?大白鯊說著,小臉開始發紅,亮晶晶的大眼睛長滿水霧,她忽閃忽閃地看著塔老師,她發現,自己這斷了二十多年的那根神經,又接上了,她越來越感到,碰到塔老師這樣的人,真的太晚了,她也越來越喜歡塔老師了。想到這,她的心跳得更歡了。她不好意思地說,塔老師,你是縣里的政協委員,你幫我們跟上邊的領導說說話,管管上游挖沙子的那幫人,讓他們把河道里的沙壩挖開,還咱們河里的水,還咱們的水泡子,還咱們的那木斯萊。大白鯊越說越激動,眼淚真的流了下來。她說,你們發現沒有,我怎么越來越會說話了?

小眼鏡說,你的嘴巴本來就不禿。

那要看跟誰。我今天就是跟對了人兒,請對了神兒。詩歌讓我又年輕了,咱們再喝一個。

大白鯊放下酒碗,說,該到塔老師了。小眼鏡和大白鯊都看著塔老師。

塔老師說,我說什么,我本來想把自己剛寫的東西讀給你們聽,都讓你給我說了。

小眼鏡笑著說,那就叫:作者,那木拉,朗誦者,大白鯊——

塔老師和大白鯊都笑了。大白鯊說,還挺押韻。小眼鏡,你真是個才女。

小眼鏡不好意思地說,啥叫才女,就是莊稼院的文化人。

好。塔老師說,下面,就請莊稼院的文化人給我們朗誦你的詩歌。

小眼鏡說,給我喝一口酒,要不,我還真說不出。

塔老師說,能行?

小眼鏡說,沒事,酒壯慫人膽。說著,把大白鯊的酒碗拿過來,抿了一小口。接著,又扶扶鼻梁上的眼鏡,說,我這幾年,還真寫了不少,我就挑一個符合話題的,念一個。

大白鯊說,歡迎——

小眼鏡念到:

荒野里長出高樓

石頭上開滿黃花

少了麻將的聲響

多了廣場上的身影

禁錮了一冬的希望

在人們的心中

悄悄地發芽

小眼鏡剛一讀完,塔老師就說,你看看,文華的詩比我的好。

大白鯊說,前面的兩句,不知道是啥意思?塔老師你給我們解釋一下。

塔老師說,如果說,我的那首詩美的話,那文華的這首詩就更美。它有美的意境,更有生活和時代的美。

大白鯊說,塔老師,你給我好好說說。

塔老師一邊想,一邊問小眼鏡,我說你的詩有生活,是和咱們鎮的發展緊密結合的,荒野里長出的那片高樓,是不是咱們的工業園區?

小眼鏡說,對啊!

那石頭上開出的黃花,是不是在亂石崗子上,經過改造,換土,長出來的那一片油菜花的王家溝,成了咱們鎮的旅游景區?

小眼鏡說,對啊!

少了麻將的聲響,多了廣場上的身影,是說現在打麻將的人少了,在廣場上鍛煉的多了,說明莊稼人也有了健身意識,這都是新時代的產物,所以說,文華的這首詩,是來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這樣的詩,是不是比我的單純寫景更美?

來,為了美,和更美,干一個。

塔老師和小眼鏡一致同意大白鯊的倡議。

一碗酒喝干了,大白鯊還要。小眼鏡又從里屋拿出一瓶,給他們倒上。剛要說一點別的,大白鯊的手機叮鈴一聲響了,大白鯊翻到微信,看了看,眼睛里竟然冒汗了,汗珠子越來越大,滾成幾個水珠,從眼角流了出來。

小眼鏡說,大白鯊,你這是咋了?不會是那個那木斯萊又給你寫詩了吧?要不,我的那首破詩,也不至于讓你感動得痛哭流涕吧?

大白鯊還是哭。她把剛剛倒滿酒的碗端起來,一下子喝進去半碗。塔老師一看不對,趕緊站起來,把她的酒碗搶下來,說,快說說看,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說出來,興許我們還能幫忙。

大白鯊一邊抹眼淚,一邊說,咱們都是無話不說的好鄰居,那我今天也不瞞你們了,我那姑爺子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塔老師和小眼鏡都盯著大白鯊。

大白鯊說,你們知道我為啥沒房子嗎?就是因為我那閨女。我閨女處那對象,是城市人,爹媽都是鋼鐵廠的職工,我那姑爺子也是鋼鐵廠的職工。我尋思我那閨女不是學口腔的嗎?大醫院進不去,她想自己開一個牙醫診所,人家男方不給她拿錢,我尋思人家是城里人,咱們孩子在人家家里,也別太低氣,我就和折邊一商量,把鎮上的房子給賣了,給她添置儀器,把診所開起來了。不瞞你們說,現在也開了不少年了,一個月多的時候能掙兩三萬,少的時候,也一萬多。誰會想到,風水輪流轉,鋼鐵廠去年黃了,我那姑爺子下崗了,更倒霉的是,那兩個老的都得腦血栓了,我那姑爺子不能給我閨女當幫手也就算了,還得一天天伺候那兩個病人。我那姑爺子在家里,原本比我閨女優越,現在一看不行了,還得靠過去他們看不上的女人來養活他們,就在手機上賭博。他不敢和我閨女要,整幾個信用卡玩透支,剛開始的時候,他肯定贏過,但靠賭博,有幾個發家的?后來,就一個卡堵一個窟窿。可是,窟窿越來越多,卡里欠的錢也越來越多,最后,人家貸款公司把短信發到我閨女的手機上,才捂不住了,你說氣人不氣人?

輸了多少?小眼鏡問。

好像是十五萬,可能比這個還多。昨天我閨女就給我發微信,說是最近添置了新的設備,把錢都投進去了,手里閑錢不多,說是讓我給張羅兩萬。我昨天都把家里攢的一萬給她打過去了,沒錢了,我閨女說她自己先張羅著,如果張羅上就不給我信兒,這不,又來信兒了,還差一萬,張羅不上了,讓我給張羅張羅,還不讓我告訴他爹,怕他的腦血栓犯了,你說說,我上哪兒給她張羅這一萬塊錢去。說是后天張羅不上,人家就帶人。

這孩子,這不是鋌而走險嗎?人家那小額信貸哪是吃素的,都有一套對付你的手段。塔老師說。

這可咋整?我這孩子的家,不是要散了?

塔老師說,桂琴你也不要著急,花錢能解決的事,都不是大事。我給你拿一萬。

小眼鏡說,塔老師你不用拿這么多,我拿五千,你拿五千,咱們把桂琴的圍,給先解嘍。

塔老師說,這不結了嗎?啥時候要,啥時候給她打走。

大白鯊激動得又舉起酒碗,說,我遇上了你們這樣的好鄰居,再大的難事也不怕。你們就是我的那木斯萊。

塔老師說,你可別瞎扯了。像咱們這樣的,都是一個女孩,雖說孩子都出息了,在城里都站住了,但畢竟孩子離得遠,她們都忙,都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日子,咱們這個歲數,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是一個走下坡路的年齡,如果咱們拿住勁兒,看好腳下,還能下到坡底,如果把握不住,出溜一下滑下去,那就是車毀人亡。既然咱們不想給她們找麻煩,那咱們就互相照顧一下,誰出門辦事,先打個招呼。看著誰家早晨到點了沒起來,發個微信,打個電話,這就叫組團式養老。再過五年,我退休了,咱們幾家也做候鳥,到了冬天,去海南過冬,等來年清明,春暖花開了,再回雅漠營子。你們說,好不好?

好!

三個人站了起來,端起酒碗,一起高唱:

酒喝干,再斟滿

今夜不醉不還

天,已經蒙蒙亮了。大白鯊醒過來,揉揉眼睛,左右看了看,才發現自己既不在小眼鏡家里,也不在塔老師家里,她就在自己家炕上。

再聽聽聲音,折邊正在炕桌上吃飯。

她問折邊,我是怎么回來的?

折邊說,還能怎么回來,我把你背回來的。

大白鯊有點不相信,我真的喝多了?

折邊說,那家伙喝的,跟個死豬似的。

你不是打麻將去了嗎?你怎么知道我在小眼鏡家里?

我看你到現在還沒清醒,我不也去了嗎?可別說了,我半夜回來,一看家里門鎖著,我還懵了,我就四下里踅摸,一看,塔老師的屋里也黑著,可看見小眼鏡的院子里雪亮,我才想起來你們在那喝酒,進屋一看,你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我怎么扒拉你都不醒,我就把你背回來了。

那,塔老師和小眼鏡呢?他們沒在屋里?

折邊說,沒有啊,我繞了一圈,發現他們倆在房后。

大白鯊騰地一下坐起來,說,這個小眼鏡,我就知道,她給我喝的酒,肯定和給塔老師喝的不一樣。

你可別扒瞎了,咋這么歪呢?

大白鯊一捂自己的嘴巴,說,咋改不了呢?

他們倆在房后干啥?大白鯊問。

還能干啥?折邊說,我細聽聽,他們倆好像在念詩。

念詩?

對啊!

他們都念了啥?

折邊說,我就聽塔老師說,早春啊,早春——

小眼鏡呢?

小眼鏡好像說,夜半鐘聲到客船……

責任編輯:惠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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