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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宗

2024-01-20 06:33:35蘆芙葒
延安文學 2024年1期

蘆芙葒,陜西鎮安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北京文學》《青年文學》《長江文藝》等,出版小說集《一條叫毛毛的狗》《裊裊升起的炊煙》《扳著指頭數到十》等。

1

鄒安平這次回老家是想給自已找個歸宿。

這么多年,鄒安平一直沒和老家那邊斷了聯系。不論親戚還是村里人誰家有事了,哥哥都會給他打個電話通報一聲,這是他提前給哥哥囑咐好了的。

哥哥在電話里說,誰誰家給兒子結婚,誰誰家蓋新房,我給你說一下,這禮可以不送的。鄒安慶總是這種口氣,他明白哥哥是因了他的囑咐不得不給他說,但還是心痛他花錢。不管鄒安慶怎樣說,他都會說,哥,你代我送個禮吧,我把錢給你匯過去?,F在有了微信就方便多了,掛了電話,錢就轉過去了,分分鐘的事。這是這么多年他與老家保持聯系的唯一渠道。

老家那邊過紅白事都設有禮簿,這些禮薄上記錄著過事時送禮者的姓名和金額,也記錄著鄉里鄉親的一份人情,是一本人情賬。事后,別家有了事情是要還這個人情的。

鄒安平離開老家這么多年,結婚生子,孩子上學,再到兒子結婚生子,除了幾個常來往的親戚,他都沒有告訴過村里人,主要是怕麻煩,來來去去地坐車住酒店也是個不小的開支,村里人送的那幾個錢,住個酒店都不夠。老婆諸芳芳曾說過,你都離開村子幾十年了,村子里還有多少人能記起你?你這禮送也是白送了,沒有人領你的情的??舌u安平不這么想,自己的名字躺在村里家家戶戶的禮薄上,也算是躺著一份人情,這也是給自已留了一條退路。人總是要給自己留一條退路的。

鄒安平回來的那天,鄒安慶老早就在村口等著。

村口有塊房子大小的大青石,旁邊長著一棵桂花樹,三股枝椏伸向天空,像一把巨大的傘。桂花開時,那金黃的桂花像無數的星星掛在樹上。那香氣幾乎彌漫了整個村子。記憶中,那棵桂花樹在他上小學時似乎就那么大,每次放學回家要是晚了,母親就會站在那里等著他。后來,他去了鎮里上初中,再去麻城上高中,每次周末無論啥時間回來,母親都是雷打不動地站在那里等他,好像他們約定好了時間似的。母親生得瘦小,站在那里總是踮著腳伸著脖子,那種急切的樣子深深地刻在鄒安平的腦海里。記得有一次,放學后他去同學家玩了一會兒,回家時天已黑了,走到路口,他遠遠就看見黑夜里有一星光亮,等他離那光亮越走越近時,他才發現是母親提著一盞馬燈站在桂花樹下。

后來,鄒安平一次次給別人講起這事時,都會說,等將來有機會了,他就在那塊大青石上刻上“望兒亭”幾個字。

現在,那塊大青石還在,那棵桂花樹也還在,只是那里再也沒有了母親瘦小的身影。但那個畫面卻永遠地刻在了鄒安平的心里。大青石上不知啥時刻上了幾個字:鄒家臺。這是他們村子的名字。

哥哥曾給他說過,前幾年,有人動過那塊大石頭的念頭,想把它運進城里賣給一家房地產開發商作為新樓盤的景觀石。據說那家房地產公司出價不菲,最終不知什么原因不了了之了。那時候鄒安平就想,如果這塊大青石真的被運進城里做了新樓盤的景觀石,他一定要找到這個樓盤,把現在的房子賣了,再去那個樓盤買套房,哪怕房型小些,也是值得的。想一想,每天出來進去都能看到這塊大青石,累了時,在大青石邊坐著歇息一會兒,該多好呀。

哥哥就坐在那塊青石前等他,他的頭上已開滿了白花,但身板還挺直著。哥哥的樣子越來越像年邁時的父親。如果時間回流,那簡直就是父親的翻版。父親有時也到大青石前接他,只是父親沒有母親那樣顯得急切,他會和村里其他人一起坐在那里,一邊抽著旱煙,一邊拉著話,那樣子好像他們坐在那里就是閑得沒事,就是為了嘮嗑。只是眼睛時不時地瞟一眼那條通向村外的路,等他走近了,才漫不經心地說一句,回來了?先回去吧,我還要和你叔叔說點事。父親總是把對他的愛藏得很深,好像怕他發現了似的。

哥哥見到他,左手撐著左膝蓋從地上站了起來,朝他身后看了看,神情有點失望。

芳芳妹子呢,怎么沒跟你一起回來?

他伸手扶了哥哥一把,說,她去上海照看孫子去了。沒辦法,兒子兒媳都要忙著上班,孫子沒人照看。

其實,諸芳芳真的跟他一起回來,哥哥未必會有什么印象。但在哥哥眼里,他的妻子兒子就是他的親人,他們回來就得一起。諸芳芳和他結婚幾十年,回這個村子也總共就那么幾次,要不是與他結婚,這個村子本和她沒什么聯系。有時他想,假如老婆一個人回到這個村子,哥哥他們還能認出她嗎?

有些事,他一直沒有告訴哥哥,一來是怕他操心,二來是告訴了哥哥又能怎樣呢?他和諸芳芳幾年前就離婚了,他們的日子實在是過不下去了,兒子大學畢業去了上海,兩個人雖然生活在一個房檐下,卻形同路人,以前兩人為些事還爭吵,現在連吵也懶得吵了,他們就像是從冰箱里取出來的兩塊冰,誰也融化不了誰,誰也不想融化誰,就離了。離婚后諸芳芳買了一張車票徑直去了上海,投奔到兒子那里,說是給兒子帶孩子,其實是把他的后路徹底給斬斷了。兒子還是兒子,但他是不能去了。他只好一個人留下來過日子。

往家里走的時候,兩個人都沒說話。哥哥左膝蓋的半月板損傷嚴重,走路不太靈便。侄兒和侄女堅持要給他換個半月板,哥哥曾在電話里向他打聽過,換個半月板得多少錢,一聽說得三四萬塊錢,死活不愿換了。哥哥以前當過村小組組長,也是見過世面的,說話冷不丁會冒出一兩句帶點冷幽默的話。他說,半月板病了就換掉,要是老婆病了也能換掉么?這話說得鄒安平心里一個激靈,難道哥哥知道他離婚的事了?

面前的這條路是以前進村的路,路基很窄?,F在路基拓寬了,變成了水泥路??赡墚敃r為了省錢,水泥和砂子的比例有些失調,路面許多地方就變得坑坑洼洼。一連有幾個騎著摩托的年輕人轟轟隆隆地從他們身邊經過,車開到他們身邊都降下速度和哥哥打聲招呼。鄒安平并不認識他們,他們也不認識他。等摩托車開遠了,哥哥才告訴他,那個騎著本田摩托的是誰誰的兒子,那個騎雅馬哈摩托車的是誰誰的女婿。不知怎么,鄒安平的心里突然就有了一種疏離感,記憶中的村莊和眼前的村莊完全錯位,這里的房子,這里的樹木,還有行走在這里的人,都變得如此的陌生。有一瞬間,看著走在前面的哥哥也似乎不太像是他的哥哥了,這種感覺一直持續到回到家里,而且越來越強烈。

晚飯很豐盛,雞呀魚呀臘肉呀一個都不缺席,這種鋪張的吃法除了過年,就是招待貴客。為了這頓飯,哥哥嫂嫂沒少費心思,他一走進院子,就聞到了一股臘肉的香味。那種帶著煙熏的香味,張揚而纏綿,深深地刻在他的記憶中。嫂嫂在水池邊剖魚剝蝦。雞是他回到家后,現場在院子里抓的,侄兒和侄媳把一群雞攆得滿院子飛,嘎嘎的叫聲也滿院子飛。

這一幕好像是多年前那個場景的一次重演。畫面又是那么的一致,像是電影回放。

2

鄒安平從部隊上轉業,被分到了省城的國棉廠勞資科,很快就和紡織女工諸芳芳結了婚?;槎Y是廠子給操辦的,集體婚禮,看起來簡單卻很隆重,十二對青年男女在國棉廠的大禮堂里一起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次身份轉變,這也算是國棉廠給他們人生的一份厚禮。他們由集體宿舍搬到了由廠子分的一套七十多平米的單元房里,算是在省城有了家。當然,他們的青春也從此就給了國棉廠。那時候國棉廠的效益好呀,能成為國棉廠的人也算是一種榮耀。

第一次帶諸芳芳回來,是在他們辦完婚禮之后。廠子給了他們集體婚假。

那場景和眼前的場景是多么的相像呀。

兒子在省城有了工作,安了家,這個城里的兒媳又長得這么漂亮,這簡直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那天,母親把他們從大青石那里接到后,就拉著諸芳芳的手稀奇得不肯丟,她把她拉到灶房,從鍋里煮著的臘肉上撕下一塊瘦肉就往諸芳芳的嘴里塞。諸芳芳當時嚇了一跳。她不知道,這是臘肉最好的吃法,在鄒安平老家,能吃上起鍋肉的就是家里最被寵愛的人了。而鄒安平的哥哥嫂嫂正撅著屁股貓著腰在院子里把幾只雞攆得滿院子飛。有一只雞被他們攆得飛上了房頂,落在了房后的那棵泡桐樹上,算是逃過了一劫。在老家,雞就是土鳳凰,鳳凰落梧桐,算是一種好兆頭。

村里人聽說鄒安平帶著城里的媳婦回來了,也都跑來看稀奇,父親的得意全寫在了臉上,他把鄒安平帶回來的糖果和煙卷拿在手上,見了男人發煙,見了女人小孩發糖果。村里人平時很少有人能吃上糖果,鄒安平看見那些女人們把父親發給她們的糖果舍不得吃揣進懷里時,一種優越感一點點從心里長出來。

那時候,鄒安平從父母哥哥嫂嫂以及村里人那感到的那種熱情,真誠樸實清亮,好像是一場綿綿細雨淋在身上,讓人從骨子里感覺到了一種透徹。他能感覺得到他們眼神里的那種羨慕和崇拜,甚至還有幾分嫉妒?,F在呢,侄兒侄女,還有侄媳侄女婿,他們對他的熱情好像就是豆萁燃起來的火焰,熱烈而短暫,更像是沖天而起的煙花,絢麗卻轉瞬即逝。吃飯時,他們都高舉著酒杯給他敬酒,敬完酒,他們就撇下他劃拳喝酒,談論準備再換個什么車,那個工程能掙多少錢,完全忘了他是晚飯的主角。倒是哥哥嫂嫂不停地給他夾菜。飯還沒吃完,侄兒侄女婿就吵吵嚷嚷地去打麻將了,他們只是禮節性地問了他一句,叔叔你打麻將不?之后就一哄而散,跑到二樓打麻將去了。

侄兒表面上看起來很熱情,但鄒安平能感受到侄兒熱情背后的那種應付冷淡,這種應付是由于他是他的叔叔,他和他父親是親兄弟,是他們還有血緣關系。侄兒給他敬酒時,眼神里流露出的那種不屑,他能感覺得出來。這幾年,他一直惶惶不安,一直提心吊膽,他擔心侄兒會把那件事說出去或者已說出去。如果真是那樣,把謊言戳穿,那他真是無地自容了。

晚飯后,嫂嫂在灶房收拾洗刷碗筷,鄒安平和哥哥坐在客廳里,喧鬧歸于平靜之后,倒顯得有些冷清了。樓上不時傳來麻將的嘩嘩聲。哥哥起身去了房子,再出來時,把手里捏著的一張銀行卡放在了鄒安平面前的茶幾上。

哥哥說,這新蓋的房子是兩層半,頂層的兩間房當了庫房,二層你侄兒他們兩口子住著,一層最大的房子是你的,里面所有的東西都配備好了,床是新的,被褥床單也是新的,里面還帶個衛生間。平時,我們都是把房門鎖著,我們是想,你和弟妹要是回來了,總得有個落腳的地方。

兩年前,侄兒要把家里的老房子推倒,在原地基上蓋樓房,當時哥哥就給鄒安平打電話說了這事。老房子是爺爺手里蓋的,只有三間正房。等到鄒安平的哥哥要結婚時,父親就在老房子邊上續接了兩間廈房。分家時,鄒安平還在部隊當兵,家里也沒有其它值錢的東西,房子兄弟兩人一人一半。父親找了村里的干部和親戚一起寫了協議書,上面都按了手印。侄兒要將老房子推倒重新蓋樓房,當然得經過鄒安平的同意。哥哥的意思很明確,鄒安平已在省城安了家,不可能再回來住了,給他打招呼只是出于禮節。哥哥在這一點上考慮得還是比較細致,雖然鄒安平不會回來住,但分家時房子是分給了他一半的,哥哥會拿出一些錢來給鄒安平做補償,以免之后下一輩人為這房子再扯皮。當然考慮到鄒安平他們有時回來住起方便,新房自然得給他們留一間。當時,哥哥給鄒安平打電話,鄒安平并沒有多想,反正那房子雖然是父母分給他的,但他也不會住的,就同意了。為這事,諸芳芳還和他大吵了一場,說那房子再不值錢,也是老先人留給他的祖業,不能白白地就這么拱手相讓了。

事后,鄒安平也有些后悔,父母在時,父母就是家,父母不在時,那房子就是家的象征。如果房子拆了,這個生他養他讓他夢里掛念的地方真的就與他沒有什么關系了。之前,他每隔上一年半年的回來一次,除了哥哥嫂嫂在的原因外,最重要的是,這個地方還有他的房子。盡管那房子已很破舊,盡管那房子現在哥哥他們住著,可他每次回去了還是要房前屋后地看看,房頂的哪些瓦損壞了,土墻出現裂縫了,他走時都會給哥哥留下些錢,讓哥哥請人幫忙收拾收拾。收拾完了后,哥哥會打電話告訴他收拾房頂花了多錢,收拾墻又花了多少錢。那種感覺真有一種說不出的奇妙。房子雖然是哥哥他們住著,但房主還是他。

鄒安平看著茶幾上的那張銀行卡,說,哥,你這是干什么呢?你是要我賣這房子么?我這兒不是還有間房子么?如果我要是真的收了這錢,我不就是真的沒有家了么?

鄒安平說著往門外看了一眼,天真的黑了。鄉村的夜黑得真是徹底呀,房屋樹木都被黑淹沒了。

3

第二天早上起床,鄒安平問哥哥說,哥,咱村子里有小賣部沒,我想去買點燒紙去父母的墳上看看。哥哥說,吃完早飯我們就去吧,燒紙已給你準備好了,是你侄兒一早開車去鎮上買的。還買了鞭炮。

鄒安平每次回家都要去給父母燒點紙錢,逢年過節要是回不來,他都會給哥哥打電話,讓哥哥幫他給父母上香燒紙。

父親和母親去世后并沒有葬在一起。兩個人在一起生活了一輩子,雖然爭爭吵吵磕磕絆絆,卻從沒有分開過,沒想到死了之后兩人卻分居了。父親比母親早走幾年,葬的地方原先是哥哥的承包地。后來,村里承包地調整,葬父親的那塊地調整給了別人,母親去世后,只好葬在哥哥新的承包地邊。

鄒安平家是外遷戶,在村子里是沒有祖墳的。沒有祖墳,人死了沒辦法認祖歸宗,只能哪里能埋就埋在哪里。他曾和哥哥商量過,想在村子里弄塊地,把太爺太奶爺爺奶奶的墳都遷到一起,讓先人們聚到一起,后輩們將來也有個認祖歸宗的地方。這事說過也就說過,再沒了下文。

父親去世的那年,鄒安平已是國棉廠生產科的科長。那時候,國棉廠的日子是越來越不好過,工人一批一批地下崗,沒有下崗的,工資也是朝不保夕。那時候已有傳聞說,國棉廠要賣給一家外資企業了。廠子里人心惶惶。諸芳芳就是在這個時候下崗的。那段日子,鄒安平的日子每天都過得提心吊膽。在家里,諸芳芳把她下崗的所有怨氣全撒在了他身上。說鄒安平是個沒用的男人,身為生產科科長,連自己老婆的工作都保不住。兩人一見面就吵架。而每天去單位上班,一進單位的大門,他的心就提著,生怕在廠里公告欄的下崗名單里出現自己的名字。他就像是條魚,被放進鍋里兩邊煎。

人生簡直就是個笑話。當初,有幾家私人棉紡企業曾私下里找過他,想請他去當他們的技術廠長,待遇給得相當好,可他拒絕了,他知道一個人在一個城市里,身份是多么重要。他寧肯少掙點錢,也不愿丟掉國棉廠這個讓村里人和親戚朋友們可以高看一眼、可以在他們面前揚起頭的標簽。再說,他進廠時,廠領導怕他們不安心,給他們舉行集體婚禮,給他們分房子,想讓他們安心為廠子工作,為了這個,他也不能離開廠子。誰能想到呢,多年之后,他的心安下來了,想好好報效廠子,人家卻不要你了。好在那時候,他已掏錢把單位分的那套兩居室的房子買了下來,房子雖然不大,只有七十多平米,但一家人總算有個安身之處。

那天,哥哥給他打電話,說父親病了,他明白哥哥的意思,他現在是城里人,又在大廠上班,他是有能力把父親接進城里給父親看病的。他也想這樣做。父親辛勞了一生,現在病了,正是他盡孝的時候,可諸芳芳死活不同意。買房的錢有一部分還是向朋友借的,拿什么錢去給父親看???兒子正上初三,馬上就要中考,家里只有兩居室,父親來了又住哪里。這一系列的問題擺在那里,他沒有辦法解決。

恰恰在這個時候,他天天擔心的事發生了,那塊扔到天上的石頭終于落地了,并且落在了他的頭上,砸得他都有些懵了。

這塊石頭落得真不是時候呀。

那天早上,鄒安平去上班,一進工廠的大門,就看見很多人圍在公告欄前,他有種不祥的預感,他站在那里雙腿都有些哆嗦,不敢再往前邁一步。他讓與他一同進廠的同事去看看那上面有沒有他的名字。同事跑過去擠在人群里揚起脖子的樣子讓他有些心酸。在這個廠干了十幾年,以廠為家,以廠為榮,到頭來人家一張紙就把你與他們的關系撇清得一干二凈,就把你給拋棄了。就像是一塊好看的餐巾紙,再好看,用過了也得扔。從此,你在這個城市沒了身份,沒有了標簽。你又是你了。

那天,他從廠里出來,就給哥哥打電話說,最近廠子里忙,他讓哥哥先把父親送到縣城的醫院里看病,等把手頭上的事一處理完他就回去。鄒安平不想這樣灰頭灰臉地回去見親人,他想讓自己先平復一下。

鄒安平內心掙扎了幾天,不得不去了原先找到他的那家私人棉紡廠上班。可他還是在老家的親戚朋友中保留了他國棉廠的身份。這么多年,在老家的親戚朋友眼里,他還是省城國棉廠的人,在他們的眼里他還是那個令他們羨慕令他們驕傲的鄒安平。盡管以前的那個國棉廠早不存在了,早已被人收購了,他的名字也早與國棉廠沒有任何關系了,可老家的人并不知道。有人還傳說他已升任國棉廠的副廠長了。

鄒安平不得不穿上了這件皇帝的新衣。

幾天后,哥哥再次打來電話,聲音很平靜,像在說一件與他不相關的事:父親走了。

他聽見電話的那頭已是哭聲一片,好長時間他和哥哥都沒有再說話,那千里之外撕心裂肺的哭聲從話筒里傳來,一下一下地撕扯著他的心,他的心就像狂風中的一面旗子獵獵作響。直到哥哥掛了電話,那哭聲還在耳邊纏繞著。

諸芳芳那時正在和鄒安平鬧矛盾,本就不想回去。兒子再有幾天就要中考,正好有了借口。鄒安平一個人趕回去時,父親已被裝進了棺材,幾塊薄薄的木板把他們父子隔開了,父親把自己藏起來了,藏在了那個黑丟丟的棺材里,他沒能見上父親最后一面。他跪在棺材前哭得死去活來,他覺得他是個不孝的兒子,他后悔幾天前哥哥給他打電話時沒能及時把父親接到省城去看病。省城醫療條件好,也許當時把父親送到大醫院,父親就不會死,還會像以前那樣,坐在大青石邊等他回家。他覺得他對不起父親。

他的哭聲也許父親再也聽不到了,但活著的人能聽得到。村子里的人都說,你看鄒安平多孝順呀,一個大廠長,對父親還如此孝順。

父親的墳上長滿了雜草,一叢一叢的。哥哥說,本來清明時要把父親的墳上面的雜草除一除,再給培上新土,當時忙得沒顧上,只有等大寒過了再收拾。哥哥點了三柱香插在墳頭上,香是引路的,沒有香,燒再多的紙錢,父親也收不到。燒紙錢時,突然就從草叢中竄出了條青色小蛇,它呆在墳頭上,昂著頭吐著芯子,定定地看著鄒安平。哥哥趕緊跪下來,一邊叩頭,一邊對鄒安平說,這是父親顯形了,說得鄒安平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也趕緊跪下來叩頭。等他們抬起頭時,那條蛇卻早沒了蹤影。

在去母親墳的路上,哥哥對鄒安平說,父親埋的那塊地也算得上風水寶地,自從父親埋在那里后,那條小蛇每年就會顯身一次,而且都是在給父親上墳時出現。這讓鄒安平有些將信將疑。

母親的墳在河的另一邊。河的下段新修了水泥橋,上面能并排開過兩輛車。但這座老石拱橋還在,弓著背一直趴在那里。石拱橋過去是生產隊的代銷點。石拱橋還是原來的那座橋,只是那個代銷點早沒了,取而代之的是座小別墅。和村里那些小洋樓相比,這座小別墅就太特別了,這讓鄒安平有些意外。

鄒安平問哥哥,這房子是誰家蓋的?他有些好奇,村子里有人還能蓋得起這樣的房子,一定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哥哥一只手撐著左膝蓋,他上石拱橋都有些吃力。

哥哥說,是潘六指的。

鄒安平腦子里搜尋了半天,也沒能記起潘六指的模樣,他的記憶一直停留在他離開村子之前,即使是這樣,也像是焦距沒有調好就拍出來的照片,有些虛,有些模糊。

潘六指做啥生意,能蓋得起這么好的房?

哥哥說,指望潘六指怕是八輩子也蓋不起來這房,是他的女兒,在外面混了幾年,回來張張羅羅地把這塊地方買了,蓋了這座小洋樓。樓蓋起了,人又走了,真是錢多了燒的。

哥哥說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傾過身子把嘴對著他的耳朵說,村里人都說,潘女子在外面當雞。雞,你明白嗎,就是做小姐。

4

母親的墳在半坡上。山坡到這里突然謙恭地往回一收,就收出了一塊平地,四周的地勢高,中間地勢低,像一把躺椅,母親就躺在那把椅子里。地里種著玉米,有一尺多高了,綠油油的。母親的墳就在那一片綠當中。

母親的墳前栽著兩棵巖柏,沿著墳的四周還栽著一圈黃楊,像是農家小院里扎的齊齊整整的籬笆。

鄒安平想,黃昏時,母親會不會站在那片籬笆后望著村莊呢?或是像站在那塊大青石下等著他回家一樣等著他呢?

母親墳的旁邊,左右同樣用黃楊圈起了兩塊地,前面分別都栽上了兩棵巖柏的樹苗。只是里面并沒有墳堆。鄒安平想,父親的墳雖然有條小蛇,卻少了這里的煙火味。

鄒安平和哥哥給母親上了香燒完紙錢,兩人就在母親的墳邊上坐了下來。

鄒安平說,哥,那兩塊地方是給你和嫂嫂留的吧?

鄒安慶說,是呀,村里的地越來越少了,我們得先占塊地方,等將來死了也好守在媽的身邊。

鄒安平想到自己的處境,心里有點酸。他說,哥,要是將來我死在你前邊了,你的那塊墓地就讓給我先睡吧。

鄒安慶抬頭看了鄒安平一眼,說,簡直是胡說,我是哥哥,你是弟弟,你怎么能死在我前面呢,城里的日子好呀,你將來是要埋在城里的花果山的。

鄒安平說,人生無常呀!哥,還是老家好呀,不管怎么變化,這里的空氣還是那樣清新,天依舊那樣湛藍。哥,之前我們不是說過嗎,想辦法弄塊墓地把先人的墳都遷到一起,等我將來死了,也能天天守在父母的身邊。

鄒安慶看了母親的墳一眼,心里似有些愧疚,好像先人們不能埋在一起,是他的責任似的。他說,我也一直在想辦法呀,我也想,百年之后,我們兄弟能與父母,能與先人們埋在一起,該是多好呀,可這村子的地是越來越少了。

此時,天空上正飄過幾朵云,有一架飛機正從他們頭頂上轟轟飛過,飛機的屁股后邊拖著一縷長長的白煙。

鄒安平很小的時候就喜歡坐在村頭看飛機從天空飛過。那個像鳥一樣長著一對鐵翅膀的家伙,冒然飛進了他們村子的天空,劃一道白煙又悄然地飛走了。他問村里的小伙伴,這家伙是從哪里飛來的,又飛到哪里去了?幾乎沒有人知道。可鄒安平的心卻一次一次地跟著飛走了。

記得村里第一次通公路,那是一條什么公路呀,僅僅能通過一輛手扶拖拉機。當那輛開進村里的手扶拖拉機開走時,他硬拉著哥哥還有村里的幾個小伙伴爬上了拖拉機。當拖拉機離村子越來越遠時,他的心就像天上的飛機一樣已長上了翅膀??筛绺缭絹碓骄o張,他拍著拖拉機的鐵箱,叫停了拖拉機。拉著他和村里的小伙伴們跳了下來。他們沿著公路走回家時,已是深夜。父親手里拿著根樹枝守在門邊,奇怪的是,父親竟然放了哥哥,讓哥哥趕緊睡覺,第二天好和他一起下地干活。而父親手里的樹枝卻照著他的屁股一頓猛揍。

那一次,鄒安平更加堅信了自己的判斷:父親是不喜歡他的。

母親是在四十多歲時生下鄒安平的。他出生時母親難產,父親把母親送到鎮上醫院,三天三夜,他龜縮在母親的肚子里,好像懼怕這個世界,母親拼命地把通向這個世界的門一次次打開,可他就是不愿出來。父親急得在醫院里團團轉,親戚就跑到鎮上一個算命攤子上請算命先生卜了一卦。他們心里都沒底,誰都不知道下一秒會出現什么樣的意外,如果真是有意外,是保大人還是保小孩。算命先生說,兩個壇子一起滾,一個破來一個損。鎮子上當時醫療條件差,不能做剖腹產手術,醫生問父親怎么辦?父親只說了一句話:保大人吧。疼痛中的母親,聽了這話急得直搖頭。

最終,母親硬是咬著牙,把他生了下來。

他出生的時候,外面正下著大雪。

小時候,村里人都愛和他開玩笑,說他不是他父母親生的,是他母親把他從雪地里撿回來的。后來,鄒安平慢慢長大了,別人再說他是被母親從雪地里撿回來的時候,他就想,是呀,要不是母親的堅持,他這條小命恐怕早就沒了。

從小母親就格外地疼他慣他,在他們兩兄弟中,母親總是偏向他。哥哥比鄒安平要大十多歲,等他懂事時,哥哥已不上學了,在家幫父親下地干活。哥哥不喜歡上學,一上課就瞌睡,一下課就活蹦亂跳的。母親說哥哥的腦子是讓漿糊給糊住了??筛绺缦矚g下地干活,他天天跟屁蟲似的跟在父親的屁股后面扛著鋤頭,那樣子不像是下地干活,而是跟著父親去串門走親戚。

母親雖然偏心,但哥哥下地干活時,在吃的上從來不虧待哥哥,家里做好吃的了,她總是分成三等份。有一次,母親打了三個荷包蛋,母親給父親,還有他和哥哥的碗里一人舀了一只,可背過他,父親卻偷偷地將自己碗里的荷包蛋夾進了哥哥的碗里。

鄒安平一直不明白父親為什么對哥哥要比對他好。

那時候,鄒安平從心里恨父親。

鄒安平上小學時,隱隱約約聽到了一些傳聞,說他的哥哥才是他媽從別人家抱回來的,父母親結婚多年一直不生產,他們就從一個遠房親戚家抱回一個小孩來壓懷。可每次看到父親對哥哥那個樣子,鄒安平說什么也不相信。

父親送他去當兵,就是要把他往苦海里推,為的就是能給家里人省點糧食,讓一家人多吃一囗飯。參軍的那天,村里人來送他,他心里暗暗發誓,再也不回這里了。盡管到部隊后,鄒安平頓頓都能吃上飽飯,還能吃上村里人只有過年時才能吃的肉,他對父親的那股怨氣還藏在心里的某個角落里。就像蟄伏在地底下冬眠的蟲子,隨時都能醒過來,咬他一口。

當了五年的兵,鄒安平經過部隊的歷練,才慢慢意識到,父親當初送他出來當兵是多么的正確。如果父親不送他出來當兵,以他的成績再怎樣努力都考不上大學。他可能就得永遠待在那個小山村里和哥哥一樣種一輩子地,永遠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從部隊轉業后,他被分到省城的國棉廠,更使他的人生邁出了一大步。

在父親的心里,鄒安平轉業能分到省城大廠工作,能在大廠當生產科科長再當上副廠長,能娶上城里媳婦,在城里有房,就是掉進福窩里了。也就是從那時起,父親把他當成了家里的一棵搖錢樹。家里一有事,他就讓哥哥打電話給他,要么出錢,要么就是解決不了的事讓他想辦法解決。連侄兒大學畢業找不到工作,父親都自作主張地讓侄兒去找他。在父親的心里,一個大廠長給人安排個工作是簡單得很的事,可他哪里知道鄒安平的苦衷。

鄒安平下崗后,被聘到一家私營棉紡廠當經營廠長,開始幾年還行,可隨著私營棉紡廠的增多,他所在的那家廠子的生意每況愈下,接的訂單越來越少。鄒安平覺得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河,哪能幫侄兒找工作。

侄兒考到省城的一所三本學院上學,鄒安平私下里偷偷給過侄兒幾次零花錢。還在學校附近的小餐館里請侄兒吃過兩次飯。可他一次也沒有請侄兒到他的家里來過。鄒安平知道,諸芳芳從骨子里看不起他,更看不起他家里人。結婚這么多年,她的家人一次也沒有來過他的家。父母親戚都為他在城里有了一個家而驕傲,可他家在這個城市的什么地方,門開在哪個方向,沒有人知道。鄒安平也曾想過,請侄兒來家吃頓飯,認個門吧。侄兒在自己的家門口上四年學,連他的家門都不知道,傳到村里人的耳朵里也不好聽??蓭状蜗朐谥T芳芳面前開口,都咽了回去。他怕諸芳芳給侄兒白眼看,那倒不如不來呢。

侄兒最終還是找到他的家來了。那是在侄兒大學畢業之后。

侄兒大學畢業之前,父親就給他打了電話,讓他幫忙給侄兒在省城找份工作。他答應父親說給想辦法。可他有什么辦法呢。他一個下崗工人,在這個城市沒有多少朋友,沒有同學,他就是飄零在這里的一片樹葉,有時候覺得自己都沒法再在這個城市生存下去了??伤€是答應了父親。父親在電話里說,你是國營廠的廠長呢,這點事你是能辦到的。

鄒安平真有些后悔,后悔不該死要面子活受罪,當初從國棉廠下崗就應該把實情告訴父母,可他怕他們擔心,更怕村里人笑話,就一直把這事隱瞞著。有幾次,他差點就把實情說了,但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再說,省城離村子那么遠,他不說,又有誰能知道呢。

那天,侄兒找到家時,鄒安平都有些吃驚。他不知道侄兒是怎么找到他家的。或許之前和侄兒一起吃飯時給他說過,他有些記不清了。

侄兒進門時提些大包小包的東西,都是老家的土特產。鄒安平突然就想起父親的那個電話,侄兒是來找工作了。當時,諸芳芳就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她站起身和侄兒打了聲招呼,倒了杯茶,就又坐在那里看電視了。

這么多年了,侄兒是親人中第一個踏進他家門檻的人,鄒安平想,他和諸芳芳的關系哪怕多么劍拔弩張,在這個時候她也應該裝裝樣子,表現出她一個做嬸嬸的熱情,擠出個笑臉來應付一下吧。至少應該去灶房忙活一陣弄上幾個菜,讓侄兒開開心心地吃一頓飯吧??芍T芳芳坐在沙發上,就那么冷著臉,眼睛盯著電視。電視里一家人個個臉上洋溢著笑,他們圍坐在一起,共同舉起酒杯。鄒安平覺得心里有股火噴涌而上,一直在往上拱。但他還是把它壓了下去。

鄒安平對侄兒說,你嬸嬸這兩天身體不太舒服,我們一會出去吃飯吧。你看你都在這里上了四年學了,還沒到叔的家來過。

侄兒說,叔叔,我晚上還得趕回學校去呢。我這不是畢業了嗎,說真的,我也不想回我們那個小山村了,想在城里留下來。我來就是想請叔叔幫我找個工作,你是國營廠的廠長,爺爺說你有辦法的。

其實,鄒安平老早就在想辦法了,他就這么一個侄兒,他不能不管。說真話,當初他來到這個城市時,看著那寬闊的馬路,看著那高聳林立的樓房,還有那么多的人,他對他的未來充滿了憧憬,他告誡自己,一定要好好在這里生活下去。這么多年過去了,鄒安平才發現,許多事,不是你努力就能成功的。如果城市是一缸水的話,他就是永遠浮在水面的那滴油,再努力也溶不進水里去。這些話鄒安平當然不能對他侄兒說,說了也是白說。

鄒安平說,別著急,叔一定給你想辦法,找一個滿意的工作。

侄兒說,謝謝叔。

原本這事就這樣過去了,找工作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搞定的事,鄒安平想,總是能想到辦法的。

這時,坐在沙發上的諸芳芳突然就擰過頭看了一眼侄兒。鄒安平心里有點緊張,他和諸芳芳生活了這么多年,他太了解這個女人了,

諸芳芳說,你們家怎么那么多事呀,沒錢了找他,沒工作了找他,他早都下崗了,還打腫臉充胖子在你們面前充什么廠長,他連自己的日子都過不下去了,還指望他給你找工作。他就是個地地道道的騙子!

5

晚飯是鄒安平愛吃的紅薯糊湯。嫂嫂炒了六個菜,有鄒安平愛吃的豆醬臘肉,這是老家吃糊湯的絕配菜。以前,鄒安平回家,母親就愛做這菜。

這次回來,鄒安平明顯地感覺到,嫂嫂似乎和以前有些不一樣。嫂嫂是個心直口快的人,拿老家的話說是直腸子人。心里有啥就說出來,幾乎不過腦子。她的臉就像是一個電視屏幕,喜怒哀樂全都能看出來。

以前回家,一家人坐在一起說話時,嫂嫂也喜歡坐在邊上聽他講城里的事,聽到高興時,忍不住還要插一兩句嘴:城里人真是古怪,怎么能把褲衩穿在褲子外面?羞死人了。說完還咧著大嘴笑。那笑聲就像一只手,伸進了每個人的腋窩,撓得大家都忍俊不禁。

有一次,鄒安平講起了城里的樹,他說,在咱們村,山上到處都是樹,樹要是生了病或是天旱時干死了,村里人就會把它砍回來當柴燒。可城里栽的樹可金貴了,那樹栽在街道邊,灑水車天天拉著水去給澆水,樹要是生了病,就跟醫院一樣,還給樹掛吊針呢。嫂嫂就說,城里的樹都比我們村的人值錢,村里人要是生了病,不說打吊針了,藥都舍不得吃。

當然好多事鄒安平也都是聽別人講的,他只是做了個搬運工,把這些稀奇古怪的事搬到親人們面前賣弄一下,以顯示城里人的優越感。

可這一次,鄒安平發現嫂嫂變了,他和哥哥坐在那里說話,她總是在有意地回避,甚至是在躲著他??此麜r目光躲躲閃閃,透出幾分膽怯,甚至有些心虛。她的熱情里透出了幾分冷淡,好像是在冰面上燒著的火,看起來熱乎,里面卻透著涼意。只是每頓飯都精心地炒幾個他最愛吃的菜,都會做他最喜歡吃的飯。

鄒安平心想,嫂嫂一定是因為侄兒工作的事怪罪他了。

那一次,當諸芳芳當著侄兒的面說他早已下崗,還在家里人面前充什么廠長時,鄒安平覺得那塊遮羞布終于被扯了下來,他最后的一點尊嚴被諸芳芳高高舉起,摔得稀碎。這個女人真是瘋了,打人不打臉,她卻對著他的臉左右開弓。

鄒安平手里握著茶杯,他本來是想舉起來在地上摔出點響動來以示他的憤怒,但看到侄兒那張惶恐而驚愕的臉,他忍了。這個謊言總有一天是會被戳穿的。這樣也好。就像一個蹩腳的魔術師玩的魔術,穿幫是遲早的事。現在他反倒釋然了,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這么多年,他時時小心處處謹慎,只是想在老家的親戚朋友中保留一點自己的尊嚴,保留一點面子,也想給家里人保留一點在村子里抬頭做人的資本。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活得有多么累?,F在好了,臉都跌到地上了,沒有什么可怕的了。只是他擔心父母親知道這事會承受不了。

那天,侄兒走時,鄒安平追到樓下,他拉著侄兒的手,甚至帶著討好的口氣說,放心,叔不是廠長也會幫你找到工作的。叔只求你一件事,剛才發生的事你千萬別和你爺爺奶奶說,他們年事已高,受不了這個打擊,我想讓他們高高興興地活著。叔沒事的,這么大個城市哪混不到一口飯吃?叔現在在一家私人棉紡廠干著,也挺好的。

侄兒看著他眼圈都發紅了,說,叔,我現在才知道,你也不容易。你放心,這事我不會說的,我永遠都不會說的。

鄒安平心里忽然有一股熱浪流過,他攬著侄兒的肩膀說了一句謝謝。

開飯前,鄒安平的兒子小狄打來了微信視頻電話。雖然和諸芳芳離婚了,但兒子每隔一段時間都會給他打個視頻電話,問一問最近的情況。諸芳芳的妹妹在上海開了個公司,兒子一畢業就投奔到那里去了。

電話接通,一張胖乎乎的小臉幾乎把屏幕都塞滿了。那是鄒安平的孫子走走。孫子走走已三歲了,鄒安平只見過兩次,都是兒子帶著孫子回來時見的。真是奇怪,兒子第一次帶走走回來時走走才一歲,一見面鄒安平把手伸過去要抱他,小家伙竟然一點猶豫都沒有,一下子就撲進了鄒安平的懷里。那時候走走還不會說話,但能聽懂話了。鄒安平抱著走走說,親爺爺一下,走走就把那肥嘟嘟的小嘴伸過來,在鄒安平的臉上親個不停。一轉眼,走走就三歲了。

兒子說,走走,你看那是誰?

爺爺。臭爺爺!走走在那邊大喊。

鄒安平對著屏幕喊了一聲:走走。不知怎么喉嚨里有點哽咽。按說,他兒子也有孫子也有,正是兒孫繞膝團團圓圓的時候,誰能想到現在卻是妻離子散,一家人也就只能在電話里相互問候。他有些羨慕哥哥,哥哥的兒子就在身邊,女兒也嫁得不遠,有個什么事了,一家人坐在一起能互相商量。

鏡頭拉遠了些,孫子走走大概是拿著手機在走動,鏡頭晃晃悠悠的。

走走,別亂跑,趕緊和爺爺說你想爺爺了。

這是兒媳婦的聲音。鄒安平看見兒媳婦正坐在沙發上玩手機。

手機晃了一下,鄒安平就看見了諸芳芳,她穿著睡衣,手里拿著拖把彎著腰在拖地。諸芳芳似乎比以前胖了一點,鄒安平沒能看清她的面部。諸芳芳以前在家是從來不掃地的,包括洗衣服做飯這些活也都是鄒安平的。沒想到去了兒子那里卻干起了家務。

鄒安平想和諸芳芳打聲招呼,大概信號不太好,有一瞬間,畫面卡住就不動了。鄒安平把手機晃了晃,等手機畫面能動了,卻沒了諸芳芳的影子。

鄒安平只好把手機戳到哥哥的面前。他對著手機喊到,走走,叫大爺爺。哥哥有些猝不及防,慌忙說,走走乖。

屏幕里的孫子睜大了眼,一臉的惶惑,他大概是在想,這個人是誰呢,憑什么要把這個人叫爺爺?看了一會兒,他把頭擰過去,把手機塞在了兒子小狄的手里。

兒子接過手機,說,爸,你回老家了嗎?啥時回去的?

鄒安平說,也是剛回來。

鄒安平握著手機讓兒子和哥哥打了聲招呼,說了幾句話,這才站起身在屋里轉了一圈,他讓兒子和侄兒侄媳都打了個招呼。鄒安平知道兒子和諸芳芳一樣很少回這個家,但兒子和諸芳芳不一樣,他體內流著鄒家血,血緣關系就是這樣,見面親。到侄兒跟前,侄兒還把手機從鄒安平手中接過去,兩個人聊了半天,就跟親兄弟似的。

最后,鄒安平拿著手機走進了灶房,嫂嫂正在鍋旁炒菜,灶房里烏煙瘴氣的,人看起來都有些模糊。鄒安平拿手機對著嫂嫂,讓兒子喊大媽,又讓兒子把屏幕豎在孫子面前,讓他對著屏幕叫大奶奶。之后,他又把鏡頭對著嫂嫂炒的菜照了一圈。

這樣一番折騰,菜已端上了桌。鄒安平這才掛了電話。

6

吃飯時,侄兒拎了一瓶酒出來,用黑袋子套著,侄兒鬼鬼祟祟的樣子有點可笑。等打開袋子,才發現是瓶茅臺酒。鄒安平活到這個年紀,還真沒喝過茅臺,覺得侄兒有些過于隆重了。侄兒現在承攬一些小工程,經常請人喝酒,他車的后備箱里放著好多酒,各色各樣的酒??蛇@茅臺侄兒是藏在屋子里的。

侄兒擰開瓶蓋說,叔,這是我給您特意留的一瓶酒,一直等您回來咱叔侄喝呢。

侄兒的話他信。

酒杯斟滿,侄兒高高舉起酒杯說,叔,我敬你一杯,咱叔侄啥都不說了,一切盡在不言中,一切都在這杯酒里了。

鄒安平一時沒弄明白侄兒話里的意思。那杯酒下肚,鄒安平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其實,后來他是給侄兒找了一份工作的,一個家裝設計公司,是他戰友的兒子開的,他請他戰友吃了一頓飯,這事就搞定了。侄兒學的專業是建筑設計,可侄兒沒有去。

鄒安平和諸芳芳的婚姻早已危機四伏,就像是一座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已是千瘡百孔,經不得一點風吹草動,隨時都有坍塌的可能。侄兒的事只是一個催化劑,只是個導火索。以前兩個人不管怎么鬧,鄒安平都忍受了。在父母的眼里,他是個有出息有能耐的兒子,在村里所有人眼中,他更是了不得的人,他是他們的夢。如果他離婚了,父母的臉往哪兒擱?村子里的人會怎樣看他?諸芳芳當著侄兒的面把他的老底戳穿了,這是鄒安平的底線。不久,鄒安平就和諸芳芳離婚了。兩個人打打鬧鬧半輩子,離婚后反倒釋然了,兩人沒有多少存款,只有一套房子,諸芳芳沒有要房子,她請人對房子做了估價,只要了房子一半的錢,就去投奔兒子了。

這頓酒和鄒安平回來那天的酒喝得有些不一樣。

那天的酒喝得動靜挺大的。哥哥把家里人全都聚齊了,還叫來了幾個親戚做陪。那酒喝得有些隆重而浮夸,更多的是形式。氣氛活躍,說的也都是面上的一些話。相對而言,這頓酒就喝得腳踏實地,是真正的喝酒了。哥哥、侄兒和他,也不劃拳也不猜寶,就那么一杯一杯地喝,誰也別想偷懶。酒過三巡,鄒安平拿起酒瓶,去給在灶房忙活的嫂嫂敬酒,推開灶房的門,發現嫂嫂正站在門后。那一瞬,嫂嫂有點慌張和尷尬。

鄒安平說,嫂嫂,我來給你敬杯酒,這么多年,爸和媽都是你和哥哥照看,你們給他們養老送終,替我分擔。我謝謝你了。

這是鄒安平的心里話,沒有一點夸張和虛情假意。

嫂嫂接過酒杯,卻有點不好意思,說,安平,你看你這話說的,做兒女的,孝敬父母是應該的,你在外面干大事,也是為我們這個家爭光呢。

鄒安平心里明白,哥哥結婚后,母親與嫂嫂相處得并不好,像所有家庭一樣,兒媳和婆婆是天敵??赡赣H知道,她和嫂嫂關系再不好,但嫂嫂畢竟在她身邊,兩個人拌嘴也好慪氣也好,都是鍋鏟碰鍋沿的關系。他就不一樣了,長年不在家又找了個城里的媳婦,嫂嫂心里不平衡,言語里總是表示出對鄒安平的不滿。兩個兒子,為什么養活老人的重擔都壓在哥哥他們兩口子身上?

那時候,鄒安平結婚、生子、買房,事一件接著一件,日子好像就沒有輕松過。每次回家,只是給父母親帶點禮物。母親就數落他說,你是我生的,給我和你爸帶不帶禮物都無所謂,你怎么就不懂事呢,不給你嫂嫂帶點禮物?說著,就會打開箱子,把她攢下的錢取出來,悄悄塞到他的手里說,把這錢給你嫂嫂,讓她買件衣服,就說是你給的。你嫂嫂這人就是一張嘴不饒人,心腸不壞。母親的心思他明白,她是想用這種方式緩和他和嫂嫂的關系。

酒喝到一半,侄兒接到一個電話說村里死了一個人,讓他去幫忙,侄兒就急匆匆走了。鄒安平和哥哥沒再喝酒,其實他們都有些喝高了。

吃了飯,鄒安平回到房里,腦子里就想起剛才去給嫂嫂敬酒時,嫂嫂躲在門后,見了他驚慌失措的樣子。嫂嫂是有什么事嗎?

這時,哥哥推門進來了。

鄒安平說,哥,有事么?

哥哥站在門口,表情突然變得有些羞澀,說,安平,今晚哥陪你睡吧。

鄒安平一下子沒弄明白哥哥的意思。

哥哥說,我們都幾十年沒在一張床上睡過了。

鄒安平有些不好意思,心想,哥哥這是怎么了?都幾十歲的人了還要他陪著睡,就笑著說,哥,你還是去陪嫂嫂睡吧,我一個人都睡習慣了。

哥哥沒理他,脫鞋上了床。

被子和床單都是新換的,白天嫂嫂又抱到院子放在大陽里曬過,熱烘烘的還散發著太陽的味道。

小時侯,鄒安平一直和哥哥睡一張床,兩個人只有一床被子,經常為了被子爭爭吵吵。但哥哥總是讓著他。特別是冬天,屋子冷,鄒安平一上床就把一雙凍得冰塊一樣的腳放在哥哥的肚子上。哥哥開始不愿意,感覺放在肚子上的不是一雙腳,而是一塊冰。哥哥就拿手指去撓他的腳板心,撓得他嘿嘿地笑個不停,不得不把腳收回來。可不一會兒,他又把一雙腳架在哥哥的肚子上。那時,哥哥總是在鞋里填上玉米殼來保暖,鄒安平喜歡抱著哥哥那帶著玉米殼香味的腿入睡。有時候,他也覺得奇怪,為什么哥哥的腳心總是熱乎乎的,而他的腳總像只冰砣砣。

鄒安平記得,有一次,哥哥和父親要去另一個村走親戚,他鬧著要去,最終父親答應了。鄒安平怕自己早上睡不醒,父親和哥哥偷偷走了不叫他,睡到半夜偷偷把哥哥的鞋藏起來。哥哥就這一雙像樣一點的鞋,沒有鞋哥哥就走不了親戚。

幾十年過去了,兩個人又重新睡到一張床上,鄒安平感到了一種不適和陌生,那是一種熟悉的陌生。鄒安平先是把腿試探性地往哥哥身邊靠了靠,他想讓自己的腿去嗅嗅那里還是不是以前的那個味道。發現哥哥的腿也在往他腿邊貼,就像兩個剛談戀愛的人,都帶著幾分羞怯,幾分好奇,還有點偷偷摸摸。

鄒安平希望找到曾經那種熟悉的感覺,還有那種熟悉的帶著玉米殼的味道,當兩條腿觸碰到一起的瞬間,鄒安平卻什么感覺也沒有。時間沖淡了一切,記憶也有些蒼白了。

都老了,鄒安平想,現在兩個人的腿架在一起就是兩根枯朽的柴,是燃不起火焰了。

哥哥說,安平,你是不是一直在怪你嫂嫂?

鄒安平覺得有點奇怪,他不知道哥哥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哥哥說,我是說在我們媽去世的那件事情上,你真的沒有怪罪你嫂嫂?

鄒安平沒有說話,他在想,媽的去世與嫂嫂有什么關系。

哥哥說,安平,你是干大事的人,在城里又見過世面,有什么不痛快的事都喜歡藏在心里。我知道,你怕說破了會傷害我們兄弟的感情。其實,媽的死,你嫂嫂的心里壓力挺大的,都幾年了,她心里的這個疙瘩是越結越大,她這個坎就是過不去呀。

鄒安平從哥的話語中隱隱感覺到了點什么。母親去世時這種感覺在他的腦子里似乎閃過那么一下,但很快就過去了。

母親的死很突然。她的身體一直很好,只是在父親去世后,她有了一種落單的感覺。那時候,鄒安平每次給母親打電話,完了她總會說一句,老天咋就不收她去呢。就在母親去世的前幾天,鄒安平還給她打電話說,再過一個月就是母親的生日了,他要回去給母親好好做個壽呢。可母親沒有等到那一天。

母親去世的第二天,鄒安平就趕回了家。無論如何他得見上母親最后一面。可等他趕回家,母親已被殮進了棺材。鄒安平要打開棺材看看母親,哥哥就把陰陽先生叫來。陰陽先生說,你母親死的時辰與你的生辰犯沖,不能再打開棺蓋了。哥哥說,安平,母親走得突然,可沒有遭什么罪。她死得很安詳。

哥哥這樣說,鄒安平就不好再說什么,只是那幾天,村里來幫忙的人看他的眼神怪怪的,鄒安平并沒有多想,在村里人的眼里,他是城里人了,又是大廠的廠長,看他的眼神自然是不一樣的。

哥哥說,安平,你不知道媽的死給你嫂嫂帶來了多大的壓力。安葬完媽之后,你嫂嫂幾乎也廢了。

那段時間,一到黃昏,你嫂子就感到莫名的緊張和害怕,她怕天黑下來。她說天一黑,媽就回來找她了。她裹著被子縮在床上,身上就像打擺子一樣抖個不停。我們都守在她身邊,屋里的燈開得明晃晃的,她卻說她聽見門外母親回來的腳步聲了,然后,是開門的聲音,母親一步一步走到她的床邊坐了下來。這弄得我們跟著一起都有些緊張,說得我們渾身發涼,頭發都豎起來了。

你嫂子這人,除了一張嘴不饒人,心地其實很善良。這么多年,你一直在外面打拼,家中里里外外的事都是你嫂子在照應。洗衣服做飯,喂雞喂豬。爸和媽病了也都是她細心伺候。人們常說,洗的碗多打的碗也就多。一家人天天在一起,總有磕磕絆絆的時候。媽愛絮叨,她有啥看不慣了,就當著你嫂子的面說,兩個人常常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鬧矛盾。她們兩人好起來時像母女,鬧起來就像敵人。

咱兄弟倆心里都清楚,從小到大,爸最疼我,媽卻總是向著你的。你嫂子和媽一鬧矛盾,媽就愛拿你說事,說你多么多么有出息,在省城有了工作還當上了大廠的廠長,娶了城里漂亮的老婆安了家。你嫂嫂其實就是心里不平衡,她心里就是想讓媽說一句感謝的話,或者表揚她的話她就滿足了。人都是這樣,都有虛榮心,可咱媽就是不說。她對你嫂嫂說,你弟就是為咱家爭光的。你說這話傷人不?

咱爸死后,媽的脾性變得更古怪了。她生病了,我們帶她去看病,你嫂嫂讓她吃藥,她說你嫂子是要謀害她,是盼著她早死,有時候簡直是無理取鬧。我和你侄兒去勸她,讓她趕緊把藥吃了,吃了身體就會好起來,她答應了,可后來你嫂子打掃衛生時,發現給媽買的藥她竟然沒吃,全都扔在沙發底下。你嫂子心痛她,也心痛錢,就說了她幾句。她就哭著鬧著說要去城里找你過好日子。更要命的是,她常常晚上在睡夢里夢見你,早上醒來,突然就翻開枕頭,問,我平兒昨天給我的錢我放在枕頭下面,怎么就不見了呢?她指著你嫂子的臉硬說那錢是你嫂子偷去了。你嫂子知道媽又是做夢了,夢見你了。那段時間,媽總是把夢當成現實。你嫂子便說,媽,弟弟給了你多少呀?媽說,500塊呢。你嫂子說,媽,你是不是記錯了,放在別處了?媽說,我記得清清楚楚放在了枕頭下面,怎么會記錯呢。

你嫂子說,別急呀媽,讓我來幫你找找吧。你嫂子裝做在那里找錢,就從身上掏出500塊錢放在那里說,媽呀,你看這不是弟弟給你的錢嗎。那段日子,你嫂嫂身上總是裝著些錢,媽總是夢見你給她錢呢。

這倒沒什么,那天早上起床,媽突然指著你嫂嫂說,同樣是兒媳,你連諸芳芳一半都比不上,你看看人家!你嫂子知道媽又是做夢了,就頂了她幾句。

你嫂子說,媽,你處處說我不好,逢人就說城里的兒媳多么好,可這么多年你那個兒媳回來看過你嗎?給你倒過一杯茶做過一頓飯嗎?我就是再不好,我也是你的兒媳婦,你病了還不是我來伺候你嗎?媽,偏心呀,從我進這你們鄒家門那天起,你就偏心。

媽和你嫂子爭爭吵吵也是慣常的事了,她們兩人要是過幾天不爭幾句反倒不正常。那天她們兩個吵完,你嫂子該做飯做飯,該給媽吃藥就吃藥。吃飯時,你嫂子還做了媽愛吃的素炒洋芋粉餅。別看咱媽年齡大了,牙齒卻挺好的。你嫂嫂給媽夾菜時還說,媽,你多吃點消消氣,大人不記小人過嘛。媽伸過碗接過你嫂子夾的菜,說,死妮子,就知道一天氣我。

吃完飯,媽還把你嫂子叫到身邊,從手上取下那只銀手鐲,說,你不是一直惦記這手鐲嗎,現在你就收著,免得你擔心我將來給你弟媳了。

一切看起來都是那樣的正常,那樣的和諧,我們都還想,風云轉換得真快。誰能想到,那天晚上,等我們都睡著后,媽穿上了提前準備好的衣服走出了門,一直走到我們家屋后的那棵柿樹前,她用你那年給她買回的那條長圍巾,把自己掛在了樹枝上。等第二天早上我們起床看,媽就沒了。

弟弟呀,媽的死你嫂子雖然有錯,可錯也不全在她呀。可她背上了心理包袱一直就走不出來。我希望你能原諒她,讓她從這個陰影中走出來。咱的日子還得往下過呀。

鄒安平突然就想起以前的那個傳聞來。他說,哥,我們是親兄弟嗎?你是我的親哥哥嗎?

哥哥說,我們是兄弟,是永遠的兄弟。

那天晚上,外面的風呼呼地吹,吹得窗戶紙絲絲拉拉直響。

隱隱中,鄒安平好像聽見門外傳來了嫂子的哭泣聲。

7

鄒安平突然意識到,他對不起生他養他的父母。他們生了他,而他卻沒能為他們養老送終。父親去世時他沒能見上最后一面,母親去世,他同樣沒有見上最后一面。按照老家的說法,他是不孝子,沒能為老人養老送終。

他覺得他更對不起哥哥和嫂子,他太自私了。是呀,嫂子說的沒錯,這么多年了,自己給父母做過一頓飯,端過一杯茶嗎?相反,每次回家父母哥嫂都把他當稀客對待,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恨不得都塞進他的肚子里。父母養了他這個兒子,除了覺得臉上有光,還有什么?

你弟弟就是為咱家爭光的!這句話像針一樣扎在鄒安平的心上。狗屁呀!為了點虛榮,為了面子,這么多年了,自己早就從國棉廠下崗了,也不是什么廠長,那個讓父親哥嫂引以為榮的家也早已支離破碎、妻離子散了。而自己卻在親人面前偽裝,掩飾,生怕別人把罩在身上的遮羞布給揭了。哥哥嫂子百般盡孝卻受盡委屈。嫂嫂為此還背上了那么重的心理包袱,害怕他知道媽去世的真相會怪罪她。自己有什么權力怪罪嫂子呢?特別是侄兒,當初為了工作,頭一次跑到他家,一頓飯都沒吃,還在諸芳芳面前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受了那么大的傷害,卻為他這個叔叔的面子,幫他保守住秘密。

那天吃飯時,鄒安平見家人都在。他回來的這么多天,侄兒無論工地上多么忙也都趕回來陪他吃飯。鄒安平端起酒杯,說,哥哥嫂子,還有侄兒,這杯酒我先喝了,喝完我有事想和你們說一下。

鄒安平一仰脖子把酒喝了下去,放下酒杯說,這么多年了,有件事一直隱瞞著大家,謝謝侄兒幫我保守住了這個秘密,也為我在你們面前,在村人的面前保住了面子。

侄兒聽鄒安平這樣說,趕緊拿起酒杯,說,叔,咱不說了,喝酒。

鄒安平伸手擋住了侄兒,說,侄兒,你讓我說吧,不說我心里憋得慌。不說,我覺得對不起你們,也對不起村里人。以前,我不對你們說,還讓侄兒幫我保守這個秘密,除了面子,還有一點就是怕父母為我的事擔心?,F在他們已不在了,我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就是你們了。我說給你們,也好讓我的心里輕松些。

鄒安平手里握著那只空酒杯,在手里轉來轉去,好像是要下多么大的決心似的。

哥嫂,其實我早就從國棉廠下崗了,也不是什么廠長。我和諸芳芳也早離婚了。

鄒安平說著說著,那淚就情不自禁地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這無疑是把一個炸彈扔在了哥嫂的面前,兩個人驚得都有些呆滯了。

家里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遠處隱隱傳來鑼鼓的聲音,還有鞭炮聲,那是村里人請來的道師在為那個死去的人安魂。

死者是個二十多歲的姑娘。她跟村子里一個后生在外面打工時認識了,兩個人相親相愛,他們本想一起在城里奮斗,將來在城里買套房,成為城里人,不想那姑娘突然就患了絕癥。她的人生只有短短幾個月了。盡管遭到家人的反對,后生還是決定和姑娘結婚。他要好好陪著姑娘走完她人生的最后幾個月。結婚后,后生在城里租了套房,陪著姑娘去她想去的地方,吃姑娘喜歡吃的東西,幫姑娘完成她人生最后的愿望。前兩天,姑娘幸福地走完了她的人生路,后生把她拉回來準備安葬在這里。

鄒安平給酒杯里倒上酒,他舉起酒杯說,哥嫂,我把憋在我心里的話說出來了,心里也就沒有壓力了?,F在,我在城里除了還有一套房,就什么都沒有了。

侄兒端起酒杯,說,叔,別這樣,你不是還有我弟小狄和走走嗎,不是還有我和我爸媽嗎,我們都是你的親人。

鄒安平端起灑杯,臉上劃過一絲古怪的表情,他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這個秘密也在他的心里壓了幾十年了,可他不能說,這是他最后的顏面。這個秘密只有他和諸芳芳知道。他會把這個秘密帶進墳墓。

鄒安平說,哥嫂,我想回家了,我想回我們這個家。當然,不是現在。那天,哥哥要給我一張銀行卡,說是拆這房子給我的錢。我想用這個錢看能不能在村子里買塊墓地,把父母還有先人們的墳都遷到一塊,將來,我回來,還有我們家族其他人回來,也好有個安身之處。哥,將來,我還想和你搭腳睡呢。這些錢肯定不夠,到時我再想想辦法。

那天,鄒安平和哥哥一起去村長家的路上,手機響了。鄒安平看了看那個號碼一眼,知道又是拆遷辦打來的。這幾天,這個電話一直打,鄒安平每次都掛斷了。

兩年前,他們那個小區就有各種傳聞,說小區要搞拆遷,準備在原來的地方建高層。這樣的傳聞己有過幾次了,就像一陣風,來得快去得也快,誰也沒當回事。

鄒安平住的這個小區確實是老舊了,他轉業到國棉廠時,房子都蓋好了。當時,能蓋起這樣的房子的單位還真沒幾個。國棉廠當時效益好,就蓋了些職工樓作為福利讓職工住。按當時的設計,七十多平米的房子,兩室一廳一廚一衛就很了不得了。要住上這樣的房子也是有條件的。鄒安平能分上這樣的房子純屬因為他是從部隊轉業回來的,當時,對于轉業軍人有很多的優惠條件。

記得他和諸芳芳搬進這套房子的那天,兩個人真是興奮呀,他坐在衛生間的馬桶上,就是不讓地方。住集體宿舍時,每天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排隊上廁所。那個急呀,有時候,大家嘴里一邊刷著牙,一邊排著隊上廁所。他想好好享受一下坐在馬桶上那種不被人催的感覺。人真是賤呀,真正坐在馬桶上沒人跟你爭、沒人跟你搶時,反倒拉不出來了。而諸芳芳占住洗手盆不讓,她對著鏡子一遍一遍地在臉上化妝。

后來,國棉廠在被收購之前,廠里就讓自己掏錢把這房子買下來。當時,鄒安平手里也沒錢,東挪西借才把這房子買到手。

和諸芳芳離婚時,鄒安平想把這房子留給諸芳芳,他出去租房住??芍T芳芳卻堅持把房子留給了他。諸芳芳說,在這個城市你現在只有這個房了,只有這個家了。而我媽家在這,我還有家可回。當時,聽諸芳芳說這話,鄒安平還很感動。兩個人在一起時爭爭吵吵,分開了反倒客氣起來,他覺得他和諸芳芳就是兩只刺猬,越想靠近對方,反倒會傷害到對方,離遠一點反倒是好事。

誰也沒想到,開年時,傳聞變成了現實。先是開發商派人來和物業的人在小區里召開業主大會,宣傳拆遷政策。接著又與業主代表談條件。這么多年關于拆遷有許多傳奇式的傳聞,有人因拆遷而一夜暴富。因此,小區的人個個像打了雞血似的,好像這一拆遷就會一夜暴富,后半生的日子就可坐享其成了。大家都在私下里打聽拆遷賠償政策,又互相串通看如何在拆遷中置換的面積弄大點,再多拿點錢。

鄒安平其實不希望拆遷,他怕麻煩。拆遷蓋房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不是今兒把房拆了明天就能蓋起來。房子拆了,在新房蓋好之前得搬家,得租房住。那種居無定所的日子他接受不了。再說,新房蓋好了,還要裝修,自己都這個年齡了,安定是最重要的。

過了段時間,鄒安平看這拆遷己成定局,就希望事情能早點定下來,可小區業主委員會里幾個主事人卻要大家思想一致,在條件沒談好之前,誰也不許簽字。

話是這么說,小區那么多人,每個人表面上答應,私下里卻又與開發商見面。時間不長,小區業主委員會筑起的那道堤就給一點點沖垮了,潰不成軍。鄒安平這才明白,所謂的攻守同盟,在利益面前是多么的不堪一擊!鄒安平趕緊找人打聽,不怪大家都在鬧,原來賠償條件都是不一樣的,誰鬧得兇,誰難纏,誰得到的補償就可能多。

那天,開發商的人找到鄒安平,要他在拆遷合同上簽字,鄒安平就提出了自己的賠償條件。結果談判的人不同意。一氣之下,鄒安平就回了老家。

哥哥見鄒安平又把電話掛了,就說,安平,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難事了?我看你這幾天電話總是不接?我們是兄弟,有什么事了我們一起想辦法吧。

鄒安平笑了笑說,沒什么事,我能有什么事呢,都是些騷擾電話。

鄒安平真的不想哥哥再為他的事操心了。

鄒安平原本想,在村子里買塊地應該不是多么難的事,他是生在這里長在這里的,他的根在這里。人們不是常說,故鄉就是我出生的地方么。再說墓地也不會占用多么好的地,只要能容身就可以了。可事情并不是他想的那樣簡單。

村長是年輕的后生,比侄兒大那么一點。哥哥說是蔡大銀的小兒子,扯起來還有點親戚關系??舌u安平腦子轉了半天,也沒能想起蔡大銀的模樣來。離開村子時間長了,記憶也越來越糢糊了。

村長坐在村委會寬大的老板桌后。他的椅子也很寬大,身后的墻壁上掛著一張世界地圖,還有一張中國地圖。

村長見了鄒安平顯得很熱情,又是遞煙又是倒茶,一口一個廠長地叫,把鄒安平叫得都有點不好意思。鄒安平看了哥哥一眼,意思是說,我該不該把實情也告訴村長呢?

哥哥說,村長,我弟弟雖然離開我們村子這么多年,在城里安了家,當了國棉廠的大廠長,可他對我們村的感情依舊很深呢!鄒安平明白了哥哥話里的意思,他接過哥哥的話說,村長呀,我這次回來,看到家鄉變化真是大呀,山清水綠,天藍云白,空氣又這么好,要不是廠里有事等著我,真是有點舍不得走了。我想呀,等我老了,一定要回到這里來。不是有句話說,落葉歸根嗎。

村長說,好呀,叔,不,廠長叔,你能回來,是我們村的最大榮幸。我舉雙手歡迎。

鄒安平說,這不,我今天特意來找你,就是來和你商量商量,看能不能請你給批點地方,我和哥哥想把我們的父母還有死去的先人們都遷到一起,這樣,我將來老了回來了就有個安身的地方了。

村長說,廠長叔,你這想法好是好,不過這事有些難呀。不是我不給你辦這事,你也看到了,這幾年村子發展得快,土地是越來越少了,不說是把先人們都遷到一起,就是這樣單獨找塊墓地都不容易。不過這個問題我已經把它列入我們村的整體規劃中了。廠長叔,你放心,再過幾年,不說你想回來,就是村里所有出去的人回來,我都會讓他們有個安身之處。

村長說著從旁邊的文件柜里找出一張圖在桌上鋪開。

廠長叔,你來看看,也幫我提點建議。這是規劃圖,出于環保要求和村里土地越來越少等因素的考慮,我們準備建一個地下墓園。地址選在龜山上。那里土質不錯,我們準備在龜山的尾部打個洞進去,再在里面進行開發。我們要把這座地下墓園打造成一座現代花園式的墓園,里面建上亭臺樓榭……

村長口若懸河地說著,不知怎么回事,鄒安平滿腦子都是一群老鼠在地底下打洞的畫面。

看來,要想把先人們遷到一起是不可能了,就是自己將來老了,想弄塊墓地怕也不行了。

從村委會出來,鄒安平心情有些低落。院子里有只野狗站在那里東張西望,見了他們竟被嚇得轉身就跑。它跑到村委會前的那條公路上才停下來,回過頭看著他們。那眼神,膽怯中還帶著幾分挑釁。

這時,鄒安平的手機嘀嘀響了兩聲。他打開手機,是開發商發來的短信,說小區所有業主都在拆遷合同上簽了字,讓他盡快與他們面談拆遷賠償的相關事宜,過期不候。鄒安平看完短信,看了哥哥一眼,說,哥,我得回去了。

鄒安平和哥哥回到家里時,院子里坐著兩個人,看年齡和鄒安平差不了多少,嫂子正忙著給他們倒茶。兩人見鄒安平和哥哥走進院子,都趕緊站起了身。

其中一個年長的對哥哥說,安慶叔,這就是安平叔吧?前兩天聽人說回來了,就想過來看看您,一直忙得脫不開身。

鄒安平看著面前和自己差不多大小又把自己叫叔的人,覺得面孔陌生得很。想不起來這是哪里的親戚。

哥哥趕緊說,安平,這是我們鄒家麻城的那一支系的。我們祖爺爺從湖北過到這里后,生了三個兒子,麻城那一支是大房,我們這一支是二房,板橋的那一支是三房。

鄒安平一時還理不出個頭緒,祖爺爺那輩有些太遙遠了,從祖爺爺那算起到他們,中間隔了多少代,下面又分了多少支系,這簡直就像是一條大河,大河由無數條小河組成,小河又有無數的支流組成。而這么多支系,真正和他有關系的現在也只有哥哥他們了。

顯然,哥哥和那人很熟悉。鄒安平有些奇怪,哥哥怎么就和那幾個支系的人有了聯系呢。

那人說,安平叔,我這次來,一來是認認你,要不是安慶哥,恐怕我們在路上見了,還不知我們都是同一個祖先,同是鄒家的后人呢。二來是,我們已花了三年多的時間,把我們鄒氏家族的族譜續了出來,現在除了極個別的人聯系不上,其他人都弄好了。說著那人從隨身攜帶的包里拿出了厚厚的一個本子。鄒安平接過來打開,里面從鄒氏的祖爺爺開始,全寫著他們這個家族一代代人的名字,那些名字看起陌生卻又熟悉。

鄒安平看著那些名字,看著看著,心里一熱。是呀,在這個地方,鄒家還有這么多的后代呢。

那人說,安平叔,你們家的情況我們通過安慶叔已經知道了,也都寫進族譜里了,你看看,如果沒有什么問題,我們回去再把剩下幾個人補進去,這鄒氏的族譜就可以開印了。

鄒安平坐在那里找了半天,總算找到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后面是諸芳芳,還有兒子小狄和兒媳以及孫子走走。每個人的生辰都寫得清清楚楚。他們一家人的名字趴在這一大堆名字里顯得有些可憐。但鄒安平的心里還是暖融融的。這些名字單個看起來好像沒有什么,但放在一起,就成了個大火爐。鄒安平想,他已和諸芳芳離了婚,要不要從族譜里把諸芳芳的名字劃掉。想想算了,諸芳芳畢竟和他生活了幾十年,反正寫在這上面的不過就是個名字,寫不寫諸芳芳都看不到。她終歸還是給鄒家當了這么多年兒媳的。

鄒安平心里明白,建祖墳的事現在已沒什么希望了,將來自己死了,要想回到祖墳,和親人們埋在一起已是不可能了,而這個族譜,卻讓他,讓他們一家終于和親人們緊緊地團結在了一起。若干年之后,后人們翻開這個族譜時,還能看到他的名字,知道鄒家第十八代中有個叫鄒安平的人,他也就知足了。

8

見過村長的第二天,鄒安平就準備回城了。哥哥和嫂嫂要留他再住幾天,鄒安平心里一想到拆遷的事就頭大。他得回去趕快租房子,得收拾著搬家。這一次,房子一拆,他是真的沒有家了。

侄兒這兩天不知在忙些啥,每天都是很晚了才回家。鄒安平要走的那天,侄兒卻早早起來,要開車送他回城。鄒安平說什么也不同意,侄兒說,開車比坐火車快。鄒安平說,我也沒什么事,坐火車晃晃悠悠反倒自在些。侄兒沒再說什么,開車把他送到火車站。

在火車上,拆遷辦又打來了電話,這次鄒安平接了。他心里有些惱火,對著電話說,你們要拆我的房子,還逼得這么緊。你們總得讓我先找個住的家吧。這樣說著,心里就有些酸,眼眶就有些紅。

這是趟慢車,逢站就停。車上的人也并不多。坐在鄒安平對面的是個女孩,大約二十多歲,長得很漂亮。那雙眼睛特別明亮。從鄒安平上車,那女孩一直看著窗外,好像那窗外的風景有多么美好似的。有一陣,鄒安平也把頭擰過向窗外看去,那些景致還沒等他看清就一閃而過了。

女孩放在小餐桌上的手機過一會兒就會響起,女孩看一眼手機,沒等鈴聲唱個完整的句子就掐斷了。但過一會兒,那手機又會頑強地響起來。

鄒安平推斷,那打電話的一定是女孩的男朋友,也只有男朋友的電話她才敢這樣決斷地一次一次掐斷。也只有男朋友在你掐斷后還會一次次鍥而不舍地打。

女孩是因為什么和男朋友鬧矛盾呢?是因為房子嗎,還是兩個人不再相愛了?

鄒安平這樣胡思亂想著,竟然睡著了,等他醒來,對面的女孩早不見了。這時,車上的廣播開始報站了:本次列車的終點站馬上就要到了,請各位旅客帶好自己的行李,做好下車的準備。

鄒安平沒有什么行李,也就沒什么好準備的,等車停了,車上的人都下了,他才慢悠悠地下了車。

鄒安平下了火車,沒有急著回家,反正那房子馬上就要拆了。拆遷辦的人還在那里守著等他簽字呢。鄒安平反倒不急了,讓他們急去吧。這幾天他抽空在房產中介的網站上看過兩套房。他得先去看看,得先把新家找著了再說拆遷的事。

幾乎用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鄒安平才跟著房產中介的人看完兩套房。兩套房好是都好,就是租金太高,有一套房子的租金還得一年一交。反正是一個人住,沒必要租那么好的房子,他想再找找別的房產中介看看。

經過這一番折騰,房子沒租下來,可他累得已有些筋疲力盡了。當他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小區時,眼前的情景一下子讓他驚呆了。要不是小區前面的街道和小區對面的那座郵政大樓他太熟悉,他還真以為他是走錯了地方。

小區的圍墻上全都寫上了大大的“拆”字,還被圓圈圈了起來,格外醒目,像是一只只布滿血絲的眼睛,讓人看了觸目驚心。小區里更是亂成一團,院子里堆滿了家具和垃圾,搬家公司的人忙著把那些家具往車上裝。院子里還停著幾輛收破爛的三輪車,他們倒是很悠閑,坐在樹蔭下一邊打著撲克牌,一邊等著那些人搬完家后,再把一些用不上的東西賣給他們。

這時,鄒安平倒有些急了,他不知他住的那棟樓現在會亂成什么樣子,便加快腳步往他住的8號樓走去。等他走到跟前時,發現樓下的院子里站著幾個人。他開始以為是拆遷辦的人,等再走近些時,才看清是兒子小狄和兒媳,還有諸芳芳。讓他沒有想到的是,早上還要開車送他回來的侄兒此時也站在他們中間。他們站在那里,看見鄒安平時都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揚起了手。

這時,鄒安平突然聽見一聲喊:爺爺,爺爺!就見孫子走走從院子里花壇的一叢花草后探出了小腦袋,向他飛奔而來。

責任編輯:魏建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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