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山河歲月的壯歌

一

1991年10月20日下午是注定要發生點什么事情的，時任文山州富寧縣文化局局長的許六軍從辦公室里出來，正準備到文化館去，突然兩個人東張西望地迎面走來，小心翼翼地問他：“同志，請問許局長在嗎？”

“在。”許六軍一面回答，一面打量對方。年紀大的一位穿著壯族服裝，說話帶著當地壯族口音。年紀輕的一位穿白襯衫，說漢語，文縐縐的。“請問，他辦公室在哪兒？”年輕小伙又問。許六軍有些奇怪：“你們找許局長干什么？”兩位男人急切地說：“有事！有事！我們大老遠地跑來找許局長，當然是有事了！”許六軍笑了笑：“我就是你們要找的許局長！”

倆人喜出望外，緊緊地拉著許六軍的手，殷切地說：“許局長，你可要幫幫我們呀，你可要幫幫我們呀！”倆人滿腳泥灰，看樣子來路不近，許六軍急忙招呼他們：“有什么事進去說！進去說！”許六軍把倆人帶到辦公室，給他們倒了茶，拉兩把椅子讓他們坐下：“有什么事，你們說吧！”

兩位來人，一位是剝隘鎮坡芽村副村長農加順，一位是村小學的黃老師。他們來找許六軍，希望他能幫助坡芽村成立文藝隊，坡芽村明年要趕隴端節。隴端節是壯族一個盛大的傳統節日，大部分壯族地區叫三月三，富寧縣的壯族叫隴端節。隴端節起源于北宋年間，為紀念壯族英雄儂智高起兵反對宋王朝。節日期間，要舉辦大型商品交易會、舉行大型歌圩活動、要搭臺唱壯劇、要擺長街宴、要邀請附近村寨的壯民來一起歡度節日，好不熱鬧。節日里，村民們要準備五色糯米飯、米酒、紅雞蛋等傳統食品、真誠地招待客人。

坡芽村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壯族村，全村六十多戶人家都姓農。壯族是一個十分看重尊嚴的民族，在他們的傳統觀念中，能過隴端節是一個村子的榮耀。村里能辦隴端盛會，村民就有臉面，就會被其他村人羨慕，就會被其他村的人尊敬。過不起隴端節的寨子，沒有臉面，遭人看不起。由于坡芽村過去一直窮，不敢過隴端節，不敢請其他村的人來玩，也就從來沒有過過隴端節。每年隴端節，坡芽村民就只能到鄰村去過，在鄰村親戚朋友家的飯桌上，坡芽村人經常受到外村人的嘲諷和挖苦，說：“你們坡芽人只會吃別人的，喝別人的，你們不過隴端節、不唱戲、不對歌、不擺酒，不請我們去玩，真是小氣。”每次到鄰村過完隴端節回來，村民們聚在村子里的老人廳，說起這些事，都覺得委屈，心理受到很大傷害。村民們都盼著，坡芽村哪年能堂堂正正，熱熱鬧鬧地辦一回隴端節，把鄰村的村民都請來，看壯劇、對山唱。只有這樣，坡芽村村民才能揚眉吐氣，在其他村村民面前抬起頭來。

近幾年，坡芽村村民的日子好過起來，他們就想爭一口氣，把隴端節過起來，把壯劇演起來，把面子掙回來。1991年10月18日，坡芽村村長農加業組織召開了全村群眾大會，專門商量過隴端節的事。

你一言我一語，商量了一晚上。最后，一位寨老站起來說：“莫一個嘴出姜，一個嘴出蒜。依我說，就請村長和黃老師代表我們，到縣文化局請老師來，幫我們組建文藝隊，有了文藝隊，坡芽村明年的隴端節才過得成。”大家都贊成寨老的意見，于是第二天村長農加業就到剝隘鎮，向鎮黨委鎮政府匯報。這當然是件好事，得到了鎮黨委政府的支持，鎮長黃志陽拍著農加業的肩膀，興致勃勃地說：“你們只管去辦，有什么困難就來找我。”

有了鎮黨委政府的支持，坡芽村村民信心更足了。

10月20日，農加業派副村長農加順和坡芽小學的黃玉忠老師到縣文化局，找許六軍匯報，請求幫助。

許六軍聽完農加順和黃忠義介紹的情況，也不由得感動起來。民族民間傳統文化要搶救，要保護，要傳承，要發展，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它在當地“活”起來。現在，農民自己動起來了，這是多好的事情啊。" 許六軍當即向兩位表態：“雖然我們經費困難，但架不住你們這么熱情，我們一定要派老師下去，幫助你們成立文藝隊，幫助你們排節目、排壯劇，幫助你們舉辦隴端節。” 當天晚上，許六軍安排倆人在城里住了下來。第二天一早，許六軍帶著倆人到了文化館，熟門熟路地來到館長梁天祿辦公室。館長是個老同志，一邊寒暄一邊起來要給他們倒水。許六軍朝館長擺擺手：“你別忙活了，有事找你。”許六軍把任務向館長交代清楚后，讓館長把文藝輔導干部張曉妹和羅進興叫了來。許六軍也是業務干部出身，對全局業務人員水平了如指掌。張曉妹和羅進興業務能力強，經驗豐富，工作責任心強。

許六軍當面向張曉妹和羅進興把任務又交代了一遍，吩咐他倆：“你們這就去收拾收拾行李，馬上就跟村上的同志一起下去。”

不到半小時，張曉妹和羅進興就收拾好行李回來了。

許六軍又向倆人交代：“下去后工作會很辛苦，免不了連天連夜排練。不管怎么辛苦，一定要保證圓滿完成任務。”

“許局長，你放心！”張曉妹和羅進興熱情很高，一起向許六軍表示。

許六軍和館長把他們送出去，張曉妹和羅進興就興沖沖地隨黃玉忠和農加順朝客運站走去。

二

從縣城到剝隘鎮八十公里左右，客運班車只到剝隘鎮，剝隘鎮到坡芽村不通公路，要走九公里山路。

“坡芽”是一個充滿詩情畫意的壯語地名，意思是“開滿黃色染飯花的山坡”。坡芽村坐落于滇桂結合部右江上游地區的大山之中，不僅是云南通往兩廣的大門，也是壯族傳統文化非常豐富的地區。

歌圩文化在這里流傳千年，長盛不衰，世代流傳的壯族民歌曲調就多達二十多種，類似的民歌文化現象，在壯族聚居的廣西也不多見。而大山深處的坡芽村，是山歌文化區中的佼佼者。

這里山清水秀，氣候溫和，雨量充沛，樹木蔥蘢，花繁葉茂，四季如春。壯族祖先是這塊土地最早的開發者，這里是壯族最早孕育稻作文化的地區之一。長期的稻作農耕，磨煉了這里壯族百姓溫和內向、吃苦耐勞、勇敢頑強、團結互助、富于創造的民族性格，創造了豐富多彩的民族文化。

右江流域的壯族文化保存最集中，特色最鮮明，形成了自成體系的民族語言和以“那”（壯語，稻田、水田之意）文化為中心的民族文化體系。富寧壯族也因此被稱為“百越民族的活化石”。

在壯鄉，“歌伴人生”是人們日常生活的真實寫照，唱歌是傳遞感情的最好媒介。沒有什么可以阻擋勞作以外的娛樂，坡芽也不例外，村民們同樣以歌唱表達內心的情感，消磨閑暇的時光。

令張曉妹和羅進興沒想到的是，客車到了剝隘鎮，他們剛下車，就有一幫村民迎上來熱情地招呼他們，爭著搶著幫他們拿行李。原來，這幫村民聽說輔導老師要來坡芽村幫他們排練節目，幫助舉辦隴端節，一大早便邀約著跑到鎮上來接老師。九公里山路，說說笑笑地走著，也不覺得吃力。山林里突然有歌聲傳來，聲音就像山泉水般甜美。

“是村民在唱歌嗎？”張曉妹禁不住問。

“是的！”黃忠立應道，“是坡芽村的農鳳妹。”

“真好聽！”

還隔著村子老遠，張曉妹就看見幾位老人和一大群孩子聚在村口，看見他們來了，老人們不停地向他們招手，孩子們則一邊歡呼，一邊跳躍。

坡芽村坐落在一座小山坡上，整個村子掩映在綠樹叢中。六十三戶人家，每一戶的房子都是那種模板建筑的吊腳樓。村后的山頭上有兩棵巨大的榕樹，左邊一棵，右邊一棵，像兩位年已古稀的老人守望著村莊，被人們稱為夫妻樹。

排練就在村中的一個小廣場上。隊員們熱情很高，刻苦努力，每天從太陽初升排到月亮西垂，從來不叫累。可他們從沒有參加過表演，基礎差，進展緩慢，心里著急。好在兩位老師耐心好，一遍一遍地地教，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地摳，笑瞇瞇地安慰他們。

最簡單的十字步教了八天，直到他們學會為止。節目基本上排出來了，可沒有樂隊，許六軍又派農會忠老師下去，幫助他們組建樂隊。沒有樂器，這些從未演奏過樂器的青年硬是模仿老師帶來的樂器，自己做了一把板胡和三把二胡，才算是把樂隊組建起來。每天，農會忠老師帶著幾個樂隊的青年，一頭鉆到樹林里，手把手教他們，讓他們一個音符一個音符練，一個曲子一個曲子地練。在農村排練節目，農忙時節是沒辦法排的。秋天到了，正是收割季節。排練停了下來。開春過后，要繼續排練，卻正值早稻插秧的季節。眼看過隴端節的日子也一天天逼近。隊員們又要忙于早稻插秧，又要抓緊時間排練節目。年輕演員焦急萬分，村長也有些抓瞎。

一位寨老站出來說：“你們只管排練節目，生產上的事不用你們操心！”全村的老人都響應寨老的號召，一起走向水田。原本就都是干活的好手，每天早出晚歸，披星戴月，你家的秧栽完來幫我家，我家的秧栽完來幫你家，也就把全村的秧栽完了。一位久病老者臥床不起，由兩位孫女輪流在家照顧，聽說有老師來村里輔導村民排練節目，村里要舉辦隴端節，便執意讓兩個孫女都去參加排練。并對兩個孫女說：“曉不得我還能活多久，我能熬到那一天，看到村里舉辦隴端節的熱鬧場景就好了。”

老人天天等、日夜盼。一個天氣晴朗的日子，兩個孫女把老人背到排練現場，在一把椅子上放上棉被，把老人安放在椅子上。老人靜靜地看著村民們排練，悠揚的歌聲，清脆的旋律，活潑可愛的姑娘小伙們跳著唱著，老人像個孩子，笑得合不攏嘴。

老人沒有等到坡芽村隴端節舉辦的時候，就在無限的期待中離開了人世。臨終之前，老人把兩個孫女叫到床前，對她們說：“我活了一輩子，還沒有見我們寨子辦過隴端節，你們要好好排練，辦隴端節時要好好演，為坡芽村爭口氣。坡芽村的隴端節辦得好，受到其他村壯族同胞的夸獎，我死了也覺得長臉。”

三

“隴端”的歷史，《后漢書·西南夷列傳》中的《笮都傳》有記載：“永平中（公元五十八年到七十五年）……輔上疏曰：今白狼王唐敢等慕化歸義，作詩三章。”這三章詩，就是天下聞名的《白狼歌》。壯族學者研究發現，《白狼歌》中有“僂讓龍洞”的詩句，這里的“龍洞”就是壯族先民“隴端”的同音異寫，而隴端街對歌為富寧一帶獨有。節日期間舉辦的歌圩，是壯族男女青年通過對唱山歌尋找意中人最好的時機，如果雙方有意，會互贈定情物，多數以贈送煮熟的紅雞蛋為主。

距離過隴端節的日子越來越近，節目的排練抓得越來越緊，從清晨到深夜，寨子里歌聲悠揚，樂聲不斷。村民的熱情一天比一天高。每天，吃了飯的老人，放了學的孩子，都跑到排練場來，圍成一圈，看姑娘小伙們排練。

每天晚上，村中的老人都會聚在老人亭商量過節的事情。時至今日，坡芽村至今仍流傳著德高望重的老人在老人亭議事決策的風俗習慣。老人亭在壯語中的發音為“滇東”，“滇”為帶有祭祀性質的干欄式建筑，壯族村寨中凡是重大的祭祀活動，也都在“滇”內舉行。《滇國史》考證，“滇國”即干欄祭祀之國，“滇”是定居民族農耕文化的產物，男女對歌習俗的出現，與定居民族的風土人情有關。滇國是舊中國晚期延續至西漢武帝時期的一個奴隸制國家。

節目還沒有排好，寨老就鄭重地擇了吉日。村長組織村民把村里打掃得干干凈凈。大人們一天天忙，老人孩子們一天天等，全村人都在盼望著坡芽村隴端節開幕那一天。村長還向村民們要求，過隴斷節的日子，村民必須穿民族盛裝。其實，村長的要求是多余的，村民們早已把壓在箱底的節日盛裝準備好了。

距開幕式還有一個星期，許六軍就安排文化館館長梁天祿，要他下到村里來親臨指導，確保演出成功。坡芽村村民還自發組織了一支坡芽民兵巡邏隊，負責維持隴端節期間的治安。

1992年農歷三月初四，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春風習習，坡芽村有史以來的第一個隴端節開幕了。鄰村的村民穿著節日的盛裝蜂擁而來，村民們的遠親近鄰也如約而至。坡芽村一時間人頭攢動，歡聲笑語不斷。坡芽村熱鬧起來，沸騰起來。人們歡聚在坡芽村，趕街做生意，喝坡芽土酒、品坡芽美食、看坡芽壯戲、唱坡芽山歌，祝福的話語、羨慕的眼神使坡芽人揚眉吐氣、驕傲自豪。

這天，終于圓了坡芽村民辦隴端節的夢。

坡芽村第一次舉辦隴端節，村長親自到縣城去請了許六軍。許六軍頭一天就趕到村里來，他把文化局在現場的所有的人員召集起來，了解了節目排練的情況，隴端節籌備的情況。一切準備就緒，他這才放下心來。第二天，他在開幕式上講了話，看了文藝隊的演出。晚飯后，因為工作的緣故，許六軍準備返回縣城。他跟村長說明情況，告別了文化局的同事，就朝村外走去。

未曾想，他剛走出來，就看見村里的寨老、村干部和幾個女青年，攙扶著一位手拐杖的老太太站在村口把他們堵住。老人家拄著拐杖顫巍巍地用壯話對許六軍和張曉妹老師說：“多謝領導派老師來幫助我們坡芽村辦隴端節，才使我們坡芽村長了臉，今天晚上領導無論如何不能走，一定要和我們坡芽村民過好這個隴端節。”飽經風霜的老人，聲音沙啞而真誠、細弱而親切、沉穩而堅定。許六軍也是壯族人，他知道這種禮儀的規格，這種挽留的分量。他無言以對，抬頭看了看老人純樸的眼神，眼睛就濕潤了。他和準備一起走的張曉妹老師搶上一步，拉著老人粗糙而顫抖的雙手說：“行，聽你老人家的，我們不走了。”許六軍和張曉妹攙扶著老人，和村民一同返回坡芽村。許六軍后來才知道，老者叫婭調，八十五歲高齡了，是坡芽村的老壽星。

按照隴端節的活動安排，晚上是山歌對唱。月亮升上天空，晚風從森林中吹來。坡芽村里，山歌此起彼伏，飄蕩在坡芽村的上空。一種甜美、寧靜的氣氛，在人們心中回旋。許六軍過去是搞音樂的，他對壯族民歌情有獨鐘。他悄悄地一個人走出來，繞村走了一圈，用心品味著四處飄來的歌聲，那歌聲柔美、溫馨、歡說。他與坡芽村的每個村民一樣，虔誠他體驗著節自的幸福與快樂。

當天的活動結束了，所有人聚在一起吃夜宵。熱情的村民們輪番給許六軍和幾位老師唱坡芽山歌，向他們敬酒。這是坡芽村民特意為許六軍他們安排的活動。委婉的調子、抒情的歌詞、柔美的聲音，天籟之音融進醇香的米酒，流淌在許六軍和老師們的心里。許六軍瞇著眼睛，愜意地品味著坡芽山歌，陶醉其中。他突然聽到一陣別樣的歌聲，那是一種互不干擾，紋絲不亂的和弦，高音、中音、低音錯落有致，而且歌詞極美。許六軍驚愕地睜開眼睛一看，唱歌的是兩個二十多歲的女子和兩個年齡與她們相仿的男人。四個人端著酒碗朝許六軍走來，就像夢幻一般，四個人站在他面前，依然用那種甜美的聲音，為他唱敬酒歌，向他敬酒。

這一刻的情景，永遠銘刻在了許六軍的心中。

四

1993年3月，許六軍被調到中共富寧縣委擔任宣傳部部長。1996年9月，他又被調到文山師專（文山學院前身）任黨委宣傳部部長。

許六軍原本是個業務干部，他十分熱愛壯族文化。當領導這些年，在做好本職工作的同時，他并沒有放棄對壯族文化的研究。每一次下鄉，他都會留心搜集一些壯族音樂、舞蹈，山歌，壯劇方面的資料。退休以后，他在富寧縣進行了大量田野考察，對相關資料進行了深入細致的研究。2024年，他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專著《云南壯劇田野調查》這是一部散發著泥土芬芳的人類文化學文本，資料翔實，觀點新穎，圖文并茂，內容涉及了云南壯族文化的方方面面。

關于許六軍以及他的《云南壯劇田野調查》，為他的專著撰寫序言的壯族文化學者何正廷老前輩有這樣一段描述：“許六軍同志的家鄉在云南壯族聚居的文山州富寧縣，他從小在壯族文化和當地土戲中耳濡目染，參加工作后又有近20年的時間在文山州壯劇團工作，主要從事器樂演奏和壯劇的音樂設計，作品曾分別獲國家、省、州級獎項。之后又先后擔任過富寧縣文化局局長、中共富寧縣委宣傳部部長和文山師范高等專科學校（現文山學院）黨委宣傳部部長等職，仍然與云南壯劇聯系密切。退休后投身到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行列之中，走進各個壯劇戲班的舞臺和現場，去體驗和系統研究其傳承發展情況，潛心進行云南壯劇的田野調查，并傾注全部的心血和汗水，為云南壯劇的繁榮振興做貢獻，《云南壯劇田野調查》便是他數年孜孜不倦調查研究的豐碩成果，著實令人欣慰和欽佩。”

許六軍也在前言中寫道：“生活中時常會感覺到一幅幅泛黃的畫面在眼前不斷閃過，一幀塵封的視頻也會在腦海里不斷浮現，始終揮之不去，縈繞至今。”

許六軍的故鄉，本就是云南壯劇的戲窩子。村前有一個很大的壩子，壩子旁有一座不起眼的土地廟。許六軍小時候，每年春節期間，村里都會在這里搭臺演出。每當壩子響起震耳欲聾、熱鬧喧囂的鑼鼓聲和嗩吶聲，孩提時代的許六軍就會急不可耐地拽著父親的手，鉆進人群，騎在父親的肩膀上眺望，舞臺上鮮艷的戲服、花里胡哨的花臉，看得許六軍眼花繚亂。臺下的人聚精會神，擠著、擁著、依著，如癡如醉、竊竊私語，好不開心。臺上的人神情專注，吼著、唱著、演著，粉墨登場、招招式式，好不熱鬧。演戲結束，能吃到紅黃黑白紫的五彩花糯飯，還能看見大人們的花傘花包毛邊鞋。再長大一些，每年的這些日子，許六軍就會約上自己的玩伴在人群中東奔西竄、在舞臺旁躍上跳下，逛得滿頭大汗，這就是許六軍最快樂的日子，是許六軍最最開心的童年。直到后來，許六軍才知道，這種盛況就是富寧壯族地區最為著名的民俗活動“隴端節”。

這種快樂的時光和開心的日子年復一年，許六軍每年都期待著演土戲的日子，憧憬著再次回到開心的童年。時至今日，喧囂的鑼鼓聲、嗩吶聲和迷人的山歌，成了許六軍揮之不去的鄉音，花臉戲服，花糯飯，成了許六軍難以忘懷的鄉愁。

在外讀書求學的時光，每當演土戲的日子臨近，許六軍會魂不守舍，急匆匆地趕回故鄉，聆聽這鄉音、品讀這鄉愁，享受著沁人心脾的鄉音琴韻，感受著令人激動的喧鬧和溫馨。然而參加工作后，過去熱鬧的農村變得平淡了，平淡得令人焦慮;曾經喧囂的故鄉寧靜了，寧靜得令人窒息。這是為什么？茫然、無解。這又是為什么？潛意識中，許六軍驚愕地意識到鄉音漸漸遠去，鄉愁逐漸模糊。

民俗文化不該丟棄，鄉音土戲不能消逝。于是，許六軍便邀約志同道合的幾位老師開始走上了云南壯劇田野調查的漫漫長路，只想在這條探秘的長路上找到答案。只想在云南壯劇田野調查的跋涉中踏碎迷茫，不再惆悵。總是想通過這種簡單粗糙而淳樸執著的方式和樸素的情結，看是否能留住鄉音、記住鄉愁。是否能將遠去的鄉音留下，令模糊的鄉愁鮮明。許六軍帶著這樣的初心，去揭示未知，探索奧秘，在坎坎坷坷中歷經磨難，體驗艱辛;在跌跌撞撞中堅持守望，感悟沉重的跋涉歷程。

原本，許六軍并沒有寫書的打算。但在整理調查資料時常常怦然心動，翻閱圖片和回放視頻時，會抑制不住一陣陣的沖動和渴望。總想把云南壯劇那些塵封的、殘缺的圖片，和一代代壯劇藝人在漫長的傳承路上的執著追求，以及他們幾代人的付出與大家分享，于是許六軍寫了這本書。

五

2006年1月，由云南省人大常務副主任戴光祿擔任總策劃、總撰稿、總制片人的壯族文化電視系列片《麗哉勐僚》在文山開機拍攝。攝制組負責人何正廷邀請許六軍為本片提供壯族音樂和資料，準備將文山最美的壯族民歌放在電視片中做主題歌，或者片頭片尾曲。這事看似與坡芽歌書毫無關聯，但國家對少數民族文化的重視，攝制組對許六軍的選擇，以及其他看似偶然，實為必然的種種原因，導致了坡芽山歌的橫空出世。

許六軍對此事極為重視，他跑遍了文山州八個縣的所有壯族村寨采集資料，也的確收集到了不少優秀的音樂素材和山歌素材。但許六軍要求很高，他覺得這些素材中還沒有一首山歌是可以用作主題曲的。

許六軍來到富寧縣，富寧縣委宣傳部早有安排，準備讓許六軍到剝隘鎮的索烏村和者寧村采風。富寧縣本就是個壯族人口眾多的縣分。《麗哉勐僚》攝制組到富寧拍片，這對于富寧縣來說，是一個弘揚本縣民族文化的絕好機遇。于是中共富寧縣委縣政府借此機會，安排了富寧縣文化產業辦公室和縣社會發展研究會在積極配合攝制組工作的同時，對本縣的壯族文化進行全面的普查。

許六軍就是富寧人，從小在這里長大，在劇團搞業務的時候，他沒少到過索烏村和者寧村這些地區進行調查，收集資料。在縣上任文化局局長和宣傳部部長時，他也沒少往這幾個村莊里跑。他知道索烏村和者寧村都有不少優秀的歌手，有很多優美的壯族民歌曲調。但他腦海中坡芽的那個夜晚，姑娘小伙捧著醇香的米酒唱歌的畫面又浮現在眼前，揮之不去。他相信，到了坡芽村，他一定能找到能做主題曲的山歌，一定能找到能唱主題曲的歌手。其實，當時許六軍還有一條路可走，他只要把曲調選好，請一個知名歌星來演唱，既輕松又省力，還是一件皆大歡喜的事。可許六軍不這樣想，他覺得原生態的山歌，就要由原生態的民間歌手來唱，那才有壯族文化的味道。

許六軍把那年在坡芽村聽山歌的感受講給時任富寧縣宣傳部部長譚金花聽，強烈要求先到坡芽村采風，于是譚金花當即把采風地點調整到坡芽村。

近年來，許多村民外出打工，許多村民為了讓孩子接受好的教育，都千方百計搬到省會、州府、縣城，或其他教育條件好的地方。許六軍并不知道，當年為他唱歌的姑娘小伙還在不在？那些優美的山歌現在還有沒有人唱。

2006年春節剛過，一個乍暖還寒的晴天，許六軍和時任縣委宣傳部副部長、文產辦主任劉冰山、宣傳部辦公室主任黎盛根、文產辦副主任李寧一起，到了事先安排好的老街三寨，準備錄了一些原生態的山歌和壯劇唱段。

老街三寨位于歸朝鎮東南部，是一個壯族聚居的村寨，由老街、長沙、登冒三個村小組組成。老街三寨的壯戲文化歷史悠久，起源于清初，鼎盛于清朝中期，至今已有300多年的歷史。壯戲唱腔經過改良，唱詞多使用通俗易懂的壯族山歌歌詞，深受當地百姓喜愛。老街三寨的壯戲班子在歷史上有著重要的地位，特別是在改革開放后，老街壯戲班一直堅持正常演出，并在全鎮的壯戲會演中起到“領頭羊”的作用。村寨內的壯戲演出不僅豐富了當地的文化生活，也吸引了大量游客。

許六軍準備為片子拍攝、錄制一些壯劇素材，采錄部分壯劇音樂，用作背景音樂。老街三寨的工作完成后，許六軍他們直奔坡芽村去了。許六軍他們進村后，先找到了當年那位小學老師黃忠立。黃老師是個熱心人，聽說他們的來意后，馬上招呼他們進家坐，忙里忙外地給他們泡了茶，這才出去幫他們找人。

正是農忙時節，大部分人都下地干活了。黃老師好不容易給他們找到一個從外面騎摩托車回來的人，可那人進了黃老師家，聽說了許六軍他們的來意，扭扭捏捏，半天都不好意思唱。沒辦法，黃老師只得重新出去找。當年給許六軍唱過歌的農加興從地里干活回來，正好讓黃老師撞見了，黃老師喜出望外地把他帶回了家。許六軍一下就認出了農加興，高興得不得了。寒暄了幾句，許六軍便向農加興說明來意，請他還是給他們唱十多年前的曲調。農加興也不推辭，開口就唱起來，只唱了幾句，農加興就唱不下去了，他把詞給忘了，把曲調也搞混了。人高馬大的農加興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好長時間不唱，我忘詞了。”

“別急別急，好好想想！”

農加興想了一會，還是想不起來。

“那怎么辦？”許六軍著急了。

“沒事！我回家看看歌書就知道了。”

“歌書？什么歌書？”許六軍問。

“就是那個……那個……”農加興用手比畫著，怎么也說不清楚。

“是不是歌譜？”

“不是，就是那個……”

大家都感到奇怪，商量了一下，決定到農加興家看看。

農加興帶著許六軍他們回到家，他家是一幢木板建蓋的吊腳樓。他招呼許六軍他們在客廳里坐下，便伸手從板壁縫中抽出一張紙，那是一張消防安全宣傳單。農加興把宣傳單打開，鋪展在桌子上。大家湊過來一看，上面用紅顏色畫著一些奇形怪狀的東西。

“這是什么？”許六軍指著上面的圖問道。

“是歌！”農加興解釋說，“這些都是歌，只要看見這個，我就知道怎么唱了。”

“到底怎么回事？”許六軍拿著那張紙細細地看，還是看不明白。

“這些畫的都是歌！一共有四十個，也就是這里有四十首歌。”農加興進一步解釋。

“你是說，看著這東西，你就能把四十首歌唱出來？”

“能！沒問題！我能。”

“那你給我們唱唱這個。”許六軍興奮起來，他隨手指著一個圖案對農加興說。

那圖案酷似兩個背對背坐著的人，個子一高一矮，圓圓的腦袋一大一小，雙手舉在胸前，一長一短。

農加興只看了一眼，便唱了起來。

農加興一口氣唱完，許六軍大喜過望，他指著另外一個圖案對農加興說：“你再唱一唱這一首。”

那是一個酷似樹枝的圖案，樹枝上有葉有果。農加興只瞟了一眼，便又隨口唱了起來。

“好！”許六軍異常興奮，他揮了揮手，回頭對幾個同事大聲說，“錄音、錄像、攝影都準備好！我們開始采錄。”然后，他又回頭對農加興說：“唱！你給我們唱，從頭到尾給我們唱，把四十首歌都唱完！”

農加興也來了興致，有些興奮地說：“行！我給你們唱！”

一切都準備好了，錄音機放在農加興面前，攝像機架在墻角，脖子上挎著相機的劉冰山已經咔嚓咔嚓地拍了幾張照片。

農加興清了清嗓子，看了許六軍一眼，順著那張紙上的符號唱了起來，他唱得十分順暢，聲情并茂，漸入佳境。

許六軍興奮極了，他瞇縫著眼睛，靜靜地聽著，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那個月明風清的夜晚。

只是可惜少了那兩位女歌手，便少了些情趣，少了些韻味。

六

農加興終于唱完了，許六軍端起一碗水遞給他，他咕嘟咕嘟喝了幾大口，滿意地長出了一口氣。

許六軍拿起那張紙，問農加興：“這種歌書還有沒有？”

“有！”農加興說，“總的歌書在農鳳妹和農麗英那兒！就是十多年前一起給你唱歌的那兩個女的。我這份就是從她們那里抄來的。總歌書上有八十一首歌，都是男女對唱的，我抄的這四十首，全是男人唱的。”

“她們兩個在不在？”許六軍問。

“在！到地里干活去了！”農加興想想，“這會也該回來了。”

“走！帶我們去找她倆！”

“這樣好了，你們在我家坐一會，我去把她們找來！”

農加興說完就出門去了，不過二十來分鐘，他就帶著農鳳妹和農麗英，還有那年一起給許六軍他們唱歌的農加平來了。

農鳳妹帶來一個包得里三層外三層的布卷，她把繩子解開，把包在外面的布一層一層揭開，里面是一個黃色的土布卷。她把土布卷打開，上面密密麻麻地畫著紅色的圖案。那些圖案跟農加興那張紙上的圖案一樣。

許六軍接過那塊布仔細端詳，他一時還辨不清那些圖案都是什么。他指著一個圖案問農鳳妹：“這是什么？”

“一把石子！”

許六軍又隨手指了一個。

“慈竹！”

許六軍又隨手指了一個。

“獨子！”

經農鳳妹一說，許六軍也逐漸看出點門道來了，那些圖案有動物、植物、生活用品、農具、生活場景……

“這些圖案是哪來的？”許六軍問，“是你自己想出來，自己畫的嗎？”

“不是！是師傅傳給我，我照著畫的。”

坡芽村過去村里有了大事，都要先搞祭祀活動，農鳳妹曾經是祭祀活動上的傳承歌手，這些歌書符號她從師傅那兒轉抄而來，說明這些圖案流傳已久，一定有些年代了。

許六軍與四位歌手商量，請他們把八十一首歌都唱出來。現在，他考慮的不僅僅是為電視片配樂曲了，他知道這些流傳已久的山歌已經面臨失傳，他得盡量把它們收集起來，保護起來，他相信這些山歌將來一定會派上大用場的。

農加興抱出一壇土酒，擺上幾只大碗，他把酒碗斟滿，每個人面前擺了一碗。

農鳳妹、農加興他們四個人一人端起一碗酒。許六軍他們也都端起酒來。農鳳妹起了個頭，四個人便給許六軍他們唱起了敬酒歌。

熱情的歌聲在屋子里飛揚。

大家互相示意，都喝干了那一碗酒，農鳳妹他們便女一曲男一曲唱了起來。

農加興他們像不會累似的，一首接著一首唱，他們把感情都融進山歌里了，把藏在心里的情愫都唱出來了。他們一直唱到凌晨兩點多鐘，才意猶未盡地把八十一首歌唱完。

農鳳妹他們天亮還要下地干活，這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夜深人靜，許六軍像是撿了寶似的，躺在床上睡不著，他滿腦子都是那些山歌，那些旋律，依然興奮不已。

第二天回到縣里，許六軍向何正廷老師匯報了他們發現歌書的情況，并給何老師聽了錄音，看了他們拍攝的錄像和照片。何老師是云南省壯學會副會長、云南壯學研究的資深學者，他仔細看過這些歌書符號后，鄭重地對許六軍他們說：“這是一項重大發現，因為在壯族經詩中講，古代曾經有一種叫作‘司菜’的圖畫文字，但一直找不到實證，這次你們發現了。這種圖畫文字可以與漢族的甲骨文、納西族的東巴文以及水族的女書、水書相媲美。由于是記歌的圖文符號或圖畫文字，用壯語說可叫‘布瓦吩’或‘布萊吩’，翻譯過來可以叫‘坡芽歌書’，我建議你們盡快向縣委政府匯報，盡快組織力量，進行挖掘和保護。”

七

沒有想到，一次平常的采風，竟然成就了一次不平凡的發現。試想，如果許六軍不提出到坡芽，而到其他村采風，坡芽歌書會不會已經淹沒在紛繁的日常中了？

回到縣城，許六軍把采錄的所有資料認真進行了研究。他發現，坡芽歌書的圖畫符號都是些日常生活中常見的物什，有月、樹、稻谷、犁、禽、馬、衣、鳥、房屋等，這些圖畫符號線條簡單質樸。八十一首歌，詳細地記述了一對青年男女從相識、相知、相戀到相約白頭偕老的動人故事。情歌以壯語北部方言演唱，形式為男女相對，一唱一和。曲調以“吩打撈”、“吩標”、“吩呃哎”、“吩戈麻”等壯族山歌小調為主。句式多為五言，每首歌四句或數十句不等，以首尾韻、腰尾韻和尾韻為主要押韻方式，在表現手法上，大量采用了比興以及敘事和抒情的手法，先言他物，再言本物。韻律嚴密和諧，曲調委婉動聽，手法靈活多變，修辭適當，具有典型的壯族民歌特征和很高的藝術價值。

經過研究，許六軍認為，坡芽情歌最大的特點，是能用圖畫符號來記錄和保存民歌。而且字符的結構與山歌的內容有一定的聯系。音、形、意的聯系是間接的、而不是直接表形、表意、更不直接表音，每個圖案代表的是一首壯族情歌。圖畫符號多為當地經常見的植物、動物、建筑和生活用品，形式和詩歌內容基本一致。

許六軍與劉冰山和黎盛根商量了一下，這事不是一件小事，必須盡快向縣里領導匯報。許六軍、劉冰山、黎盛根一起找到宣傳部部長，首先把事情向宣傳部部長做了匯報。部長畢竟是搞宣傳工作的，她一聽這情況，就知道這事非同小可。馬上又把情況如實向縣委政府領導匯報。

2006年3月5日，富寧縣委書記專門聽取了許六軍、劉冰山，黎盛根他們的匯報，做出了明確指示，要求做好歌書的保護工作，成立調查工作組，由縣委宣傳部牽頭，文產辦，文化局參與，繼續進行深入調查，在充分掌握第一手資料的基礎上，進一步深入研究，為今后的開發奠定基礎。

3月中旬，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戴光祿帶隊到富寧進行文化調研，縣委領導就發現坡芽歌書的情況向戴光祿副主任及調研組相關領導做了詳細匯報。戴光祿副主任做出明確指示，這是珍貴的文化遺產，要在做好保護工作的前提下，積極申報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省人大常委王永奎以及其他領導也作了相關指示，要求盡快與相關研究機構和大學取得聯系，爭取他們的支持，做好深入研究和編輯出版工作。

隨同戴光祿來調研的省壯學研究會副會長兼秘書長何正廷還專門約見了許六軍、劉冰山、黎盛根，對他們進行了做田野調查的具體指導。要他們在進一步調查的基礎上，逐級向有關學術單位通報。

準備了一些基礎材料以后，劉冰山、黎盛根帶著材料來到昆明，向云南省壯學研究會、云南省民族民間文學研究會，以及云南省民委相關部門進行了匯報。這些部門的專家和領導看到他們帶來的坡芽歌書，都大為吃驚，認為這是一項非常了不起的發現。同時向省、州壯學研究會匯報。

富寧的春天美如畫卷，萬物競發。劉冰山、黎盛根、黃炳會按縣委宣傳部安排，帶領縣文產辦、縣文聯、縣文化局組成的專門人員，再次前往坡芽村，準備進行深入調查。他們先到了剝隘鎮，與剝隘鎮政府取得了聯系，由剝隘鎮主管文化的副書記和文化站站長帶他們前往坡芽村。

坡芽村還不通公路，剛下過小雨，泥濘的道路有點濕滑，爬坡上坎時，不得不用手拄著。九公里山路，他們背著行李走了三個小時，到了村里，個個弄得一手一腳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著對方那一副狼狽樣，大家都忍不住哈哈大笑。在水溝里洗洗涮涮，大家一起進了村。村長把他們一家一人安排好，住了下來。第二天，他們便開始工作。

坡芽村地處深山密林之中，村民的房屋都建在一個向陽的山坡上，清一色木結構的吊腳樓。據村中老人介紹，坡芽村人大約于清朝初年從本縣境內的剝隘、者桑等地遷入此地，初期遷入時并沒有那么多人家，后來才逐漸發展到現在這個規模。過去，坡芽村人長期以種稻、狩獵為業，民風古樸，生活安定。至今，村中還留有一間老人亭，房屋為木結構敞開式的亭子屋，是村中老人議事、舉行祭祀活動，分配獵物的地方。里面到現在還掛著一百二十四塊野豬的下頜骨。這是坡芽村狩獵生活的遺留物，也是那段歷史的見證。

由于地處深山老林，交通、信息閉塞，坡芽村極少受外來文化的侵擾，仍完整保留著壯族傳統的生活習俗、宗教信仰、社交禮儀。這也使得他們代代傳唱的山歌能夠比較完整地保留下來。據村長農加業介紹，坡芽村的孩子，很小的時候就開始跟著老人學唱山歌。在坡芽村，會講話的人都會唱山歌。他們勞動時唱，生活中唱，無聊時以唱山歌打發時光，愁苦時以唱山歌宣泄情緒，高興時以唱山歌表達歡樂。村里有什么重大的祭祀活動，唱山歌那是必須的。在祭祀活動上唱山歌的，必須是大家都認可的山歌手。在祭祀活動上唱山歌，一是告慰祖先，取悅神靈，表達對祖先、神靈的尊重。另外，村中舉行傳統的節慶儀式或禮儀活動，也要由眾望所歸的傳承歌手為大家唱歌。尤其是婚喪嫁娶，起房建屋，都要請傳承歌手來唱歌。每一個環節唱每一個環節的歌。大家都認可的傳承歌手，在一些重要場合，還要充當領唱和司儀。

按照壯族人的傳統觀念，在祭祀活動、禮儀活動、婚喪嫁娶中擔任歌手，負責接送新娘的司儀，都必須是品行端正，能說會道、知情達理，通曉山歌的傳承歌手。農加業說，坡芽村現在還有二十多人能夠通過圖畫符號認讀山歌，演唱山歌。劉冰山他們把這些人的姓名、年齡、性別等基本情況都記錄下來。農鳳妹和農麗英是這二十多人中的佼佼者，劉冰山他們把這些人的基本情況做了詳細記錄。農麗英是農鳳妹的堂弟媳婦，是通過對歌，從外村嫁到坡芽村來的。那張畫有八十一個圖畫符號的歌書，就是她倆共有的，只是由農鳳妹保管而已。

據農鳳妹和農麗英介紹，該圖畫傳自農鳳妹的祖母，小時候她跟著祖母學唱山歌，老人在地上用樹枝手把手教她畫這些圖畫，幫助她記憶。久而久之，這些圖畫符號便深深地印在了她腦海中。她說，坡芽村當時像她祖母這樣唱山歌很厲害的還有好幾個，都已經過世了。正是由于祖母的培養，她才逐漸成長為一名受人敬重的歌手。

隨著調查的深入，一些不可回避的問題出現在劉冰山他們面前，坡芽歌書是坡芽村獨有，還是其他地方也有？劉冰山覺得，一個意識形態的產物，從它的出現到它的廣泛使用，一定是經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坡芽歌書的記錄方式，到底是從外面傳進來，還是坡芽村人自己創造出來的，這都是應該弄清楚的。劉冰山、黃炳會和黎盛根一起探討了這些問題，他們認為，如果坡芽歌書的記錄方式是坡芽村人自己創造的，那么，經歷了一個漫長的使用過程，它也會通過對歌等一些民俗活動傳播出去。

于是，他們從歌書流傳半徑和區域內人群入手，每十公里劃為一個點進行調查。從2006年4月和6月，他們先后三次對剝隘、者桑、歸朝三個鄉鎮的六益、者寧、老街三寨等六個調查點進行了調查，調查半徑達七十多公里。調查結果表明，在距坡芽村十多公里的六益村和者寧村，多數老歌手，特別是女歌手都曾經普遍使用圖畫符號記錄山歌和演唱山歌。可惜的是資料沒有得到妥善保管，都已經丟失。

六月中旬，調查組來到距離剝隘鎮七十公里的歸朝鎮進行調查，在那貫村，有年紀大的村民說，村里早些年的“婦女之家”夜校，就有老歌手在黑板上邊畫圖畫符號，邊教婦女們學習傳統山歌。在老街村，他們拿出坡芽歌書請韋世輝等四名歌手識別，有幾名歌手，尤其是女歌手對符號的辨認程度極高，達到80%以上。

這就是說，坡芽歌書不僅在坡芽村有流傳，在鄰近的幾個壯族聚居區都曾有流傳。那么，會不會在整個富寧縣都有流傳呢？甚至說，在整個文山州的壯族地區都有流傳呢？

坡芽歌書像散落在民間的一把珍珠，在富寧的陽光下，在富寧的大地上熠熠生輝。發現坡芽歌書，對于壯族文化的發掘，具有重大意義。但要弄清其中的一些重要問題，需要付出巨大的人力物力。然而，弄清楚這些問題，對于坡芽山歌的價值評估、學術研究，以及當地壯族傳統文化的發掘、新興民族文化的建設和當地經濟建設，都是至關重要的。為此，中共富寧縣委、縣政府在兩年內，先后邀請了省內外有關專家深入實地進行考察、論證。

2006年7月28日至7月31日，由中國民族古文字研究會副會長、中央民族大學中國少數民族研究中心副主任黃建明，云南民族博物館副館長普衛華等一行四人組成的坡芽歌書首批專家考察組來到富寧。劉冰山、黃炳會、黎盛根陪他們深入到坡芽村，反復進行了考察論證，黃建明及其他專家初步確定，這八十一幅圖畫具有文字的某種性質：一是形固定：二是音固定，但一幅圖畫代表的不是一個字音，而是一首歌；三是義固定，且內涵比一般的單字豐富。專家組還認為，這是云南省民族文化遺產中，可以與東巴文化交相輝映的寶貴民族文化資源，是我國活著的圖畫文字之一，具有很高的研究價值、認識價值和開發價值。它的發現，將填補壯族沒有自源性古老文字的空白。

最后，考察組將這一發現命名為“中國富寧壯族坡芽歌書”。

2006年8月19日，正值中國壯族稻作文化與區域經濟學術研討會在富寧縣隆重開幕，富寧縣委宣傳部在會場精心布置了富寧縣壯族稻作文化民族風情圖片展，其中有關富寧壯族坡芽歌書的一組圖片，引起專家的高度關注。中央民族大學原副校長，博士生導師，壯學專家梁庭望教授、中央民族大學中國少數民族研究中心主任，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專家組成員，博士生導師祁慶富教授、清華大學文學院黃國營教授、文化部藝術研究院研究員、國際亞細亞民俗學會中方秘書長苑利博士等，都對中國富寧壯族坡芽歌書的發現和定位給予極高的評價。

2007年1月，廣西師范學院教授，中國壯族古籍專家黃桂秋通過對坡芽及周邊壯族村寨考察后認為，坡芽歌書堪稱“世界級”的重大發現，是“駱越族群原生自創的圖畫文字、壯鄉兒女天籟歡歌的情愛密碼”。

2007年5月，中國古文字研究會有關專家經過反復論證，對坡芽歌書作出了《關于對坡芽歌書的鑒定意見》，認定坡芽歌書所使用的符號應該定性為圖畫文字。專家說，它是壯族勞動者智慧的體現，是中國文字寶庫的一份珍貴資料，值得加以保護和研究。同年6月，云南壯族學者黃懿陸在《云南日報》撰文稱，坡芽歌書是天下第一部圖載歌書。同年7月，梁庭望教授欣然為整理出版的坡芽歌書作序，稱坡芽歌書是“富寧乃至文山壯族社會的百科全書”。同年12月，受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稻作文化專業委員會執行主任劉芝鳳研究員的邀請，清華大學教授、中國女書研究委員會主任趙麗明一行到坡芽考察時指出，坡芽歌書的研究工作，十分嚴謹規范，堪稱全國典范，并提出，坡芽歌書在“文字形態上比東巴文字更古老，在文學形態上，具有《詩經》的韻味，坡芽歌書的文字印證了文字發展的過程，是祖國民族文化的瑰寶。”

可以斷定，坡芽歌書在富寧，抑或整個文山壯族中，這種圖畫文字記錄的山歌也不應該僅只是現在才發現的八十一首。現在發現的八十一首圖畫文字民歌，以男女對唱的方式，反映了一對壯族男女青年從相見、相戀到成為眷屬的依歌擇偶過程。但在已經消失的眾多圖畫文字山歌中，應該還有反映更廣闊壯族生活的山歌。愛情僅只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在八十一首歌中，他們的愛情是從月明星稀的晚上開始的，那是一個富有詩意的夜晚，月明如鏡，在婆娑的樹下，小伙子遇到了一位靚麗的壯族姑娘，怦然心動，向她展開了愛情攻勢。壯人樸實，他訴說了家庭貧寒和單身之苦，用生活的艱辛來喚起姑娘的同情，而同情是很容易轉化為愛情的。姑娘終于對小伙子產生了愛意，但她并沒有馬上答應他的求愛，她謹慎地試探，直到確定小伙子確實沒有家室和女友，這才應允交往。

按照壯族對歌的一般程序，他們對唱的歌曲要包括見面歌、引歌、大話歌、初問歌、盤歌、贊美歌、追求歌、初戀歌、深交歌、定情歌、贈禮歌，別歌等。有時還要加上思念歌、怨恨歌、質問歌、討伐歌。這個過程，坡芽歌書基本都有了，這些歌風格樸實，想象豐富，比喻生動，語言優美，感情濃烈，洋溢著壯家兒女那種熱愛生活，追求幸福的美好愿望。同時表現了壯族人對待婚姻家庭的謹慎，執著態度，以及對愛情堅貞、執著的民族品格，展示了稻作民族豐富細膩的感情世界。

八

2006年7月，中央民族大學古籍研究所所長黃建明到坡芽村考察后，把調查情況向該校少數民族語文文學學院領導作了反饋， 學校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決定把坡芽歌書列入中央民族大學985工程，“中國少數民族古籍，少數民族古文字”系列叢書出版，要求富寧縣盡快組織人員對歌書進行編譯整理。

2006年9月，富寧縣委縣政府決定由縣委宣傳部牽頭，整合縣壯學研究會骨干組成整理小組，著手開展編譯工作。確定由縣委宣傳部副部長、縣文化產業發展辦公室主任劉冰山任主編，縣委宣傳部副部長，縣文聯主席黃炳會和辦公室主任黎盛根為副主編。云南省民族學會壯學研究會派了專門從事壯語言文學工作的陸保成參與編譯整理工作。

2006年11月，縣委副書記，編委會主任玉榮帶領劉冰山、黎盛根帶著歌書初譯稿專程前往北京，向梁庭望、文日煥、黃建明等專家尋求指導。梁庭望教授把在北京工作的壯族學者黃鳳顯、覃曉航、李錦芳等召集起來，對歌書的整理給予了具體指導，并表示將全力支持做好歌書的出版。

2007年3月，歌書的對譯、意譯和國際音標記音，壯文轉寫初稿完成，為廣泛征求各方意見，富寧縣委書記、縣長親自帶隊，先后兩次在昆明召開了省有關部門領導和專家參加的咨詢會。

2007年10月，受領導小組的委托，編譯整理小組再次到北京召開專家咨詢會，并向中央民族大學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交付譯稿，在京專家認真審理，提出了詳細修改意見。

2008年3月，民族出版社副總編輯黃鳳顯與劉冰山、黃炳會、黎盛根，陸保成一起，對全書重新進行漢譯。

2008年11月，黃鳳顯教授對全書的注釋和譯文進行了改寫，補充，完善了相關資料，并親自擔任本書責任編輯。

全書的整理出版，自始至終都是在梁庭望教授的指導下進行的，全稿完成后，也經過梁庭望教授終審，才最后定稿。

晚上十一點多，劉冰山、黃炳會、黎盛根還在辦公室忙活。坡芽歌書編譯過程中，他們還承擔著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申報的任務。大家都是生手，初次接觸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申報。編譯的資料要按出版要求來搞，非物質文化遺產申報的資料，要按物質文化遺產申報的要求來搞。許多弄好的資料又得重新來過。兩項工作專業性都很強，能上手的人不多，他們不得不經常晚上加班。辦公室在縣委三樓，房間不大，坐三個人顯得有些擁擠。而三個人桌上都堆滿了書籍資料，顯得越發擁擠。

劉冰山看似身體不錯，最近卻經常睡眠不足。工作一會，他覺得有點累了，腦子昏沉沉的，便從褲兜里拿出煙。黃炳會、劉盛根都不抽煙，他抽出一支煙，點燃后大大地吸了一口，便靠在椅背上，慢慢吸了起來。黃炳會、黎盛根看著劉冰山吞云吐霧，也放下手中的筆，休息了一會。黃炳會出門來，在走道上活動了一下酸痛的腰背。劉冰山看看時間，從椅背上坐起來：“時間不早了，你們先回去吧！我再坐一會。”黎盛根和黃炳會走后，劉冰山獨自一人留在辦公室里，他把《中國富寧壯族坡芽歌書》的書稿調出來，一邊看，一邊在鍵盤上敲擊著進行修改。有北京那么多專家幫助支持，書的出版很順利，劉冰山已經在校樣了。劉冰山平時工作就很忙，除坡芽歌書的編譯和非物質遺產的申報，文產辦的其他工作他還得管。又弄了兩個小時，劉冰山感覺實在是累了，這才關掉電腦，離開了辦公室。

非物質文化遺產申報，除了原始資料，還要寫調查報告，填各種表格，寫傳承人小傳。他們有分工，黎盛根負責寫譯稿的注釋，非物質文化遺產申報材料。黎盛根的注釋反反復復改，改了至少五十多遍。

黃炳會出生在歸朝鎮，小時候跟著奶奶和母親學過唱山歌，會唱猜謎調、歸朝調。后來他還在剝隘鎮工作了十年，熟悉坡芽人的口音。由他處理音譯的文、詞。他的這些優越條件，并沒有給他帶來多少幫助。大量弄不懂的詞句擺在他面前，沒辦法，他只有去找人請教。為此，他跑遍了富寧壯族聚居區，問老人，問歌手，他甚至跑到昆明、廣西，請教過傳承人、摩公。還到北京向專家討教過。

坡芽歌書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申報，比其他項目更為復雜，申報材料送上去了，很長時間沒有消息，打電話去問，沒批，原因是他們按音樂類項目進行申報，音樂類項目主要審核的是曲調，要申報成功有點難。沒辦法，劉冰山又召集相關人員開會商量，最后確定以文學類“坡芽情歌”進行申報。

先前搞的材料全部作廢，都要重新做。

編譯出版，非物質文化遺產申報，都涉及注音問題，這是工作的第一步。先注音，再直譯，再意譯。注音不準確，后邊一錯百錯。黃炳會一點不敢馬虎，他拉著黎盛根一個字一個字弄。他倆先跑到坡芽村住下來，把農鳳妹、農麗英、農加興、農加平找來，一個字一個字注。農鳳妹她們注不了的，他倆又另外想辦法。

原本想著不太難的事，沒想到做起來那么難。富寧的壯族，居住地不同，語言也有區別，發音也不盡相同。而相同的發音，在不同的地方意思也有差別，特別是山歌中出現的一些物體，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含義。這都需要一一落實，要準確無誤。

在項目申報中，還要有足夠的證據來證明項目分布的空間和時間。所謂空間，也就是項目現在的分布和過去的分布地區，這相對還好辦。分布時間，也就是項目產生到現在的時間，這是一段漫長的歷史，證實非常難。有時甚至需要用考古資料來進行證實。

沒辦法，勤能補拙，黎盛根陪著黃炳會到處跑，一個問題一個問題落實，一個難題一個難題解決。材料好不容易弄好，送到省里，又被退回來，上去一問，人家說，項目要先從縣上報，縣上批了，還要往州上報，州上報了，才能往省上報。而且申報時，傳承人要一起申報，才有可能批準。縣上好辦，當年就批了。州上也不難，第二年也就批了。報到省上就麻煩了，一年批一次，只有耐心地等。

九

坡芽歌書的編譯整理，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申報，還有今后的推廣，音樂都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為了弄清坡芽歌書的曲調有多少種，是否還能挖掘出一些其他傳統文化元素，2007年11月中旬，富寧縣文化局領導打電話給許六軍，邀請他帶隊到坡芽村進行深入調查。

許六軍欣然接受邀請，于2007年11月17日和富寧縣壯劇團的昌成全，文化館的黃玉梅、羅玲、黃莉等幾位文藝輔導老師入住坡芽村。

初冬是文化考查最好的季節，農田里的活計都已經做得差不多了，歌手們大部分都閑在家里。白天，許六軍他們一家一戶到歌手家走訪調查，尋找新的山歌曲調，請老歌手給他們演唱古歌，調查新的傳統文化線索。每到一戶，歌手們就坐在冬日溫暖的陽光下，悠然為他們歌唱。雖然只是初冬，但夜晚的氣溫會降得極低。自從在坡芽村發現了坡芽歌書，坡芽村一下子出了名，縣里已經撥款，為他們建起了坡芽歌書傳習館。夜幕降臨，歌手們就會匯集到傳習館來，燒一盆火，大家圍坐在通紅的炭火邊，把坡芽歌書的所有曲調一遍又一遍地唱給許六軍他們聽。

這時的歌手們，神閑氣定，沒有任何思想負擔，他們唱得那么輕松，那么隨性。他們的歌聲是那么清亮，那么純粹，像天地間一股潺潺的流水之聲。許六軍手上拿著本子，一邊記錄，一邊專注地聽。他感覺歌手們唱出來的每一個音符都像一粒種子，種到他心里去了。

每一次，歌手們唱到男女聲合唱時，許六軍發現，男女歌手們竟然能唱出一種優雅的和聲，而且能做到各自堅守自己的聲部，不互相影響，不互相干擾，但又珠聯璧合，順暢和諧。這是專業歌手也需要長時間訓練才能做到的。初冬的小北風輕輕地吹進傳習館來，優美而特別的和聲，竟然那么清冽、那么白璧無瑕、晶瑩剔透。歌手們時而低吟淺唱，纏綿悱惻，時而高亢空靈，頓挫抑揚；似哀怨傾訴、呢喃依偎，又像吶喊呼喚，激情相抑；有山盟海誓，又有牽掛和不舍；有思戀和哀怨，又有牽手和離情別緒。坡芽歌書的情愛內涵在此刻詮釋得如此完美和精彩、如此深刻和敞亮，完美得令人扼腕、精彩得令人贊嘆，深刻得令人窒息，敞亮得令人坦然。

青年歌手們唱，老人們還不時提示、指導和糾正，娃娃們在大人身旁跟著哼，學著唱。寂靜的夜晚，微弱的燈光，通紅的炭火，缺牙癟嘴，滿臉皺紋的老人，激情的青年，稚嫩的娃娃和著天籟的山歌，這明明就是一幅古往今來，口傳心授、代代傳承的“坡芽歌書傳承圖”的真實寫照。

靜謐的坡芽村，安詳的夜晚，在火塘邊，一串串恬靜溫婉的旋律，一陣陣清新柔美的天籟之音，在安靜得似乎凝固的坡芽村大地上流淌。從遠古流淌到今天，從今天流淌到永遠，卻也流淌進用生命熱愛音樂的許六軍永久的記憶中。

這一次，許六軍他們在坡芽村住了十天，直到2007年11月26日，他們才依依不舍地離開了坡芽村。

回來之后，許六軍花了很大工夫，共整理出二十三種曲調，這不僅僅是坡芽村的，依據許六軍多年的積累，他們整理的調子涵蓋了整個富寧縣的壯族山歌曲調。

十

坡芽歌書山歌隊是坡芽歌書合唱團的前身，是由幾個從小愛唱山歌的年輕人組合而成的。他們于2009年7月、8月先后代表富寧縣，參加了文山州、云南省組織的青歌賽，都斬獲了原生態唱法的金獎。2009年，他們正信心十足地備戰CCTV第十四屆青歌賽。這次備戰，如果能夠出征，就要代表云南省參加比賽。而正積極備戰的不僅只他們一支隊伍。出征之前，云南省文化廳會安排專家下來，對各隊的演唱進行審定，篩選，最終確定哪支隊伍能夠代表云南參賽。此時的坡芽歌書山歌隊，兩次參賽的歌曲都有些老了，可能專家審定、篩選這一關都過不了。他們急需找到一首新的歌曲。可要找到新的歌曲哪有那么容易。

隊里有一個女隊員，從小跟著父親學唱山歌，抱著試試看的心態打電話給父親，把情況向他說明，問父親能不能替他們找一首合適的新歌。父親想了兩天，打電話給女兒，說他會唱一首山歌，這首歌的名字叫《命好才相會》，他覺得這首歌非常適合山歌隊演唱。

女兒喜出望外，叮囑父親馬上到縣里來。父親風塵仆仆地趕到縣城，給山歌隊唱了《命好才相會》，這首歌曲調柔美優雅，歌詞樸實大方，有濃郁的壯族山調韻味，女兒和隊友們急忙把這首歌錄了下來。

2009年12月，許六軍又受富寧縣委宣傳部邀請，參與整理坡芽山歌《命好才相會》，為坡芽山歌隊出征CCTV第十四屆青歌賽做準備。許六軍于2009年12月15日至27日到富寧縣，他與鄒漢松老師一起，對前幾屆青歌賽上原生態唱法進行了分析。他們認為往年幾屆青歌賽原生態唱法，比較突出的特點是“高尖硬”、“喊吼嚎”。但壯族是水性的民族，壯族人的性格像水一樣溫柔，壯族的山歌天然就蘊含有“水性的柔美”和“甘霖般的醇、甜、潤”，與那種“高尖硬”、“喊吼嚎”的風格特點格格不入。討論會上，有的專家提出把“高尖硬”、“喊吼嚎”的特點融入壯族民歌，用“高尖硬”、“喊吼嚎”的方法整理《命好才相會》，迎合評委和電視觀眾的嗜好。

這讓許六軍和坡芽山歌隊的隊員們都十分糾結。他們都不喜歡那種“高尖硬”、“喊吼嚎”的演唱風格，但不采用那種風格，如果比賽中失利怎么辦？

夜晚，許六軍躺在賓館房間里，翻來覆去睡不著。兩點多鐘了，他率性爬起來，把《命好才相會》的曲調用“高尖硬”、“喊吼嚎”的方法弄出一個版本來。可試唱了幾遍，他覺得這么整理，把壯族山歌最優美的風格都糟蹋了，連他自己都不喜歡。

第二天，許六軍把整理的曲調拿給鄒漢松老師看，鄒漢松老師哼了哼，也覺得不喜歡。倆人商量后，決定還是要發揮壯族山歌“水性”、“柔美”的特點，以真正的壯族民歌的風格來整理參賽曲調。倆人來到縣委宣傳部，把這種指導思想向縣委宣傳部領導做了匯報，得到了領導的支持。

《命好才相會》是壯族民歌中比較難唱的山歌，演唱中使用了幾種曲調。許六軍分析了它的歌詞內容和表達的情感，發現他的上半部分是男女之間苦苦相戀、含情脈脈的情感宣泄，下半部分一轉，變成了情感的升華，歌詞里充滿歡悅的情緒和海誓山盟的表達。為此，許六軍選用了流行在富寧阿用鄉的溫婉傷感、婉約纏綿的曲調“吩丫玉”作為上半部分的素材。下半部分則選用了流行在花甲鄉和八寶鎮，空靈高遠、舒張豪放的“吩喂嗨咧”腔，與“吩丫玉”形成旋律對比，增強情感張力。同時，許六軍還在下半部分運用了坡芽村民間歌手常用的純四度音程平行的雙聲部演唱形式、把音樂的氣氛推向高潮，突出了坡芽情歌的獨特風格。

框架結構搭成后，許六軍請來當地知名的“吩丫玉”歌手劉會明教演員演唱，之后又請來文山學院恩榮澤老師和州文化局退休干部鄭巧玲老師來教隊員發聲、用氣、情緒處理等演唱技巧。

許六軍還帶著山歌隊來到昆明，請專家們對演唱提意見，幫助打磨、提升，對歌手們進行強化訓練。

在整理和排練《命好才相會》的同時，許六軍還整理了《哪里鷓鴣叫》和《趕隴端》，并指導坡芽山歌隊排練。

最后，坡芽山歌隊以《命好才相會》為主打歌曲，戰勝了其他原生態唱法演唱隊伍，代表云南省隊參加了CCTV第十四屆青歌賽。

比賽中，《命好才相會》在團體賽上獲得了當晚所有比賽曲目的最高分——99.77分。

云南隊獲得團體比賽的銅獎。

在此之后，《命好才相會》成為各種賽事和在各種場合展示坡芽歌書的主打曲目，經久不衰，成為經典。

十一

文山坡芽歌書山歌隊帶著幽靜委婉、清新流暢的坡芽情歌，在央視舞臺驚艷亮相后，立即受到媒體熱議和社會的廣泛關注，全國電視觀眾好評如潮。專家評委們也對和聲效果如此完美，演唱方法如此奇特的合唱民歌《命好才相會》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可在評委會上，原生態組評委組長田青教授對坡芽歌書的和聲提出了異議，他認為農民山歌隊不可能唱出如此美妙的和聲，原生態山歌中也不可能出現如此美妙的和聲。對此，許六軍明確告訴田青教授，這就是農民自己唱出來的、在當地流傳多年的和聲，如果田青教授不相信，可以到實地考察。田青教授回了一句，我是一定要到坡芽村作實地調查的。

比賽結束之后，坡芽山歌隊回到了富寧。不久，云南省委宣傳部向田青教授發出邀請，請他到坡芽村進行考察，聽一聽真正原生態的坡芽山歌。田青教授欣然接受了邀請，考察時間定于2010年5月29日。聽說北京的專家要來坡芽聽歌，大家既高興又緊張。高興的是《命好才相會》曲目將在坡芽村接受“調查”，這是一個讓北京的專家認識坡芽情歌的最佳機會。緊張的是，如果坡芽村的歌手唱不出2007年火塘邊流淌出來的純四度音程平行進行的合唱效果，《命好才相會》將被判定為創作曲目，而不能參加原生態組的單項決賽。那么一來，坡芽山歌將遭受更多質疑。

坡芽山歌隊的隊員們在忐忑不安中期待專家的到來，坡芽村的民間歌手也在期待專家的到來，他們都下了很大的決心，要將最原始、最生態的坡芽山歌，在孕育它的土地上完美地展示給北京的專家。

剛好這段時間，許六軍受廣西邀請，正在廣西田林縣參加廣西北路壯劇文化藝術節。2010年5月26日早上，許六軍正在按自己的工作日程，緊張地做田野調查。突然接到富寧縣委宣傳部部長譚金花的電話，部長告訴許六軍，北京的田青教授將于5月29日到坡芽聽歌，請他務必于今天晚上趕到坡芽村組織展示活動。

許六軍聽完部長的電話，著實嚇了一跳，他有些猶豫，這種事情絕不能草率地承擔，一旦出現什么差錯，他就要承擔責任，背負罵名。但許六軍轉念一想，《命好才相會》原本就是原生態民歌，而且純四度音程平行進行的合唱方式，就是2007年那次采風從傳習館火塘邊流淌出來的，經得起調查。

許六軍馬上收拾好攝像設備，從鄉村趕回田林縣城，再乘大巴從田林一路顛簸，趕回富寧，再乘縣委宣傳部安排好的車，連夜趕到坡芽村。當天晚上，許六軍就開始組織農鳳妹、農麗英、農加興、農加平幾位歌手演唱雙聲部民歌。

幾位歌手聽說來聽歌的是北京的專家，十分興奮，卻也極度緊張。越是興奮越找不著調，越是緊張就越不知道如何唱。凌晨一點鐘了，仍然越唱越糟。許六軍急得抓耳撓腮。怎么辦？火不能發，重話不能說，這樣下去將如何是好？

27日早上九點，歌手們都來到傳習館，許六軍把這次專家考察的重要性又重新對他們說了一遍，然后帶著他們繼續練，又練到晚上十二點，效果依然不好。許六軍急得上了火，嘴唇上起了幾個大水泡。農麗英從家里帶了兩個羅漢果來，泡水給他喝，這才稍好一點兒。

28日還是接著練，許六軍想了許多辦法，激發他們的情感，拿樂器帶著他們練，歌手們依然找不到那種特殊和聲的感覺。

許六軍慌了，田青教授明天就要到坡芽村，《命好才相會》、坡芽山歌隊都面臨命運的裁決。許六軍下了狠心，那天晚上，他一直帶著隊員們練到凌晨兩點多鐘。坡芽情歌和坡芽山歌隊的前途在此一舉。可歌手們越練狀態越不好，越發找不到感覺。

許六軍絕望了，他靠在墻邊坐下，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閉上眼睛平復心情。稍事休息，重新進行演唱，許六軍努力把歌手們的記憶拉回到2007年11月初冬在傳習館唱歌的情景，引導他們去尋找傳習館火塘邊吟唱時的感覺。

濃黑的夜變得有些淡了，不知不覺間，窗外透進些許淡淡的曙色。許六軍漸漸聽到一種似曾相識的旋律，這旋律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和諧，好！這就是當年從傳習館火塘邊流淌出來的天籟之音。

許六軍看看時間，已是2010年5月29日凌晨三點四十二分。許六軍立即架起攝像機，把這串旋律錄下來。

隨后，許六軍找到農鳳妹，問她：“這種唱法叫什么？”

農鳳妹淡定地說：“松音冬嘎！”

許六軍懂壯語，知道這是“雙音交融”的意思。

“好！太絕妙了！”許六軍忍不住大聲贊道，“天籟的合唱，純真的稱謂。”

許六軍這個資深音樂人這才知道，原來大三度、純四度、純五度音程平行進行的合唱形式，在坡芽這塊多情的土地上叫作“松音冬嘎”，已經傳承了不知多少代。這個稱呼既準確貼切，又原生獨特。

天已破曉，演員們該回家做準備了。為了迎接田青教授的到來，他們要找出最新的服裝，蒸好五色花糯飯，等待從北京遠道而來的田青老師。許六軍沒有休息，他踏著曙光趕到鎮上，迎接田青教授。

或許，老天是有意要給坡芽村的村民們出點難題。天亮后不久，坡芽村突降暴雨。瓢潑大雨導致坡芽村到剝隘鎮的鄉村公路多處塌方。這可怎么辦？道路泥濘，車也開不進去，萬萬不能讓田青教授踩著泥沙進坡芽村去聽歌，萬一途中再次塌方，那是非常危險的。許六軍找縣上、鎮上的領導商量后決定，展示改在剝隘鎮進行。鎮領導馬上打電話給坡芽村村長，請坡芽村村民徒步趕往剝隘。

從坡芽村到剝隘鎮有九公里山路，村民們走得再快，也要兩個多小時。天還下著小雨。許六軍擔心村民們會不會因道路泥濘不能準時趕到剝隘。于是他爬到全鎮最高的房子，站在房頂上，向坡芽至鎮政府的公路上眺望。爬上樓頂不久，他就看見一長串穿著黑衣服的坡芽村民們正在艱難而緩慢地朝前移動。許六軍的眼眶一下就濕潤了。

許六軍不再懷疑坡芽山歌的前途會有什么閃失。

許六軍爬下屋頂，跑下樓來，到入鎮口去迎接坡芽村的鄉親們。

坡芽村的鄉親們來到面前，許六軍更加震驚了，坡芽村全村人都來了，娃娃們赤著腳，年輕人背著老年人，村民挑著幾甑還冒著熱氣的五色花糯飯，一步一步堅定地走在泥濘的道路上。

田青教授還未到，坡芽全體村民就按時趕到了，這讓許六軍和鎮上的領導們松了一口氣。

十一點多鐘，省上、州上、縣上的領導陪著田青教授來到剝隘鎮，當他們聽說坡芽村村民冒雨徒步九公里趕來剝隘時，都敬佩地微笑點頭，連聲稱謝。

吃完午飯，由許六軍主持，在鎮上的會議室開始展示坡芽山歌。《月亮》《一把石子》《鴛鴦》《鷓鴣》當展示到“松音冬嘎”時，許六軍強裝淡定地介紹“松音冬嘎”的意思和歌曲的內容。介紹完后，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坡芽村的歌手們一眼，用眼神叮囑他們，鼓勵他們，千萬不能出錯，拿出你們最好的狀態，好好地展示吧！

下邊靜悄悄的，村民們都屏住呼吸，不敢發出任何聲音。省上、州上、縣上的領導們和田青教授都靜靜地注視著歌手們。田青教授不時地在本子上記錄著什么，不時地用手機錄上一段兩段。

這樣的場面，令坡芽村的歌手們極度緊張，他們表情僵硬。許六軍也突然緊張起來，幾位歌手一夜沒睡，又在泥濘中走了兩個多小時。

開始演唱時音色有些干癟，但音高沒錯，純四度音程平行進行準確無誤。許六軍稍微放心一點了，畢竟是火塘邊流淌出來的天籟之音啊！

展示結束后，田青教授意猶未盡地又看了許六軍錄制的錄像。最后，他提出要去看坡芽村看看。領導們紛紛勸說，可田青教授執意要去。只有許六軍懂得，作為一個藝術家，田青教授是要去看看，是什么樣的大地，孕育了這樣高級、這樣純粹的山歌藝術。

領導們擰不過田青教授，只有陪同他一同前往。村民們在前邊引路，領導們和田青教授隨后，一行人踩踏泥濘徒步三個小時，來到坡芽村。

田青教授的執著讓許六軍深受感動，他一直陪在他身邊，向他介紹各種情況。來到傳習館，許六軍向田青教授講述了2007年那個夜晚激動人心的情景，和他作為一個音樂人終生難忘的感受。

田青教授聽了許六軍的介紹，突然提出來，讓歌手們在傳習館給他再唱一唱那一首有“松音冬嘎”的山歌。默默地考慮了幾秒，許六軍馬上把歌手們召集起來，向他們轉達了田青教授的意思。歌手們正為在鎮上唱得不夠完美而感到遺憾，都把田青教授的要求當作一次機會，都紛紛向許六軍表示，他們愿意再唱，而且會唱得更好。

夜色濃得有些黏稠，傳習館內的大火盆里，炭火上有藍色的火苗在飄搖。所有人集中在傳習館內后，許六軍讓村長整頓了一下秩序，村民們配合地紛紛后退，把領導和田青教授讓進了中間。

許六軍輕輕揮了一下手，農鳳妹和農麗英首先輕聲唱了起來。農加興、農加平不慌不忙地跟了上來。

像有神助，2007年那個讓許六軍難忘的夜晚又回來了，四位歌手的演唱那么完美，田青教授也仿佛找到了許六軍的那種感覺。他瞇縫著眼睛，抬起手來，隨悠揚的歌聲輕輕擺動。

田青教授5月30日回到北京，6月3日在上海音樂學院的學術講演中介紹了坡芽歌書的“松音冬嘎”，他說：“面對民間，面對這么廣大的國土，面對五十六個民族，面對這么豐富的民族民間文化，每個人的知識都是極為有限的，我們常常會在人民中間，發現意想不到的存在。比如今年的CCTV青年歌手大獎賽，云南省文山壯族苗族自治州富寧縣坡芽村的原生態演唱——坡芽歌書，就讓我們這些搞了一輩子音樂的人開了眼界，讓全國觀眾耳目一新。他們的歌書記錄在布上，上面有八十一個圖畫，每一個圖畫代表一首歌，村子里的人一看圖就知道是什么歌。他們唱同樣一首歌，對唱的時候，男女是兩個不同的調子，合唱的時候，男女唱一個曲調。但是在兩個隔著四五度的不同調上唱，音調非常和諧，以至于讓人懷疑這究竟是不是真的原生態，還是當地音樂人事先排練的。結果我到當地調查發現，當地真正的農民就是這樣歌唱的，他們堅持自己聲部的能力非常強，從頭唱到尾，哪怕中間有斷開‘說’的部分，他們還是會找到原來那個調再唱下去。這種能力，就是最好的合唱隊也不一定做到。所以，民間的歌唱真是讓人感覺到，以往我們對聲樂的理解太膚淺了，對民族民間文化的創造性的認知太膚淺了。”

十二

許六軍是個事業心比較強的人，也是一個閑不住的人，當領導那些年，他兢兢業業做好領導分內的工作，卻一直沒忘掉已經熱愛的業務。退休后，他做了大量田野考察，收集壯族民間戲劇資料，準備寫一本關于壯族戲劇的專著。

采訪時，說到他與坡芽村、與坡芽村那些歌手的過往，他非常動情。他說：“二十多年前的1992年，坡芽村首次舉辦隴端節，圓了坡芽人的隴端夢。當年，他們僅僅是為了爭口氣、掙面子。隴端節舉辦過后，坡芽村人終于揚眉吐氣了，終于可以在其他村人面前抬起頭來了，終于可以在世人面前驕傲自豪了。那時舉辦隴端節，是坡芽人的初心。而今，坡芽歌書蜚聲海內外，備受社會廣泛關注。坡芽村不再被鄙視，而是受到人們的贊頌了，坡芽人不再遭人譏諷，而是受人尊重了；坡芽村的快速發展，甚至說令人羨慕。”

“隴端節”是壯族地區最隆重的傳統節日，由于隴端節的傳統性、民族性和特殊性，隴端節榮獲2010年首屆中國節慶創新論壇獎，2010中國品牌節會頒獎盛典上，“隴端節”又榮獲“弘揚傳統節日獎”。

2014年，坡芽村新村長上任，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再辦隴端節，再圓隴端夢。新村長是老村長農加業的兒子，農加業早已故去。當年老村長辦隴端節時，兒子農定新才15歲，2014年兒子農定新上任坡芽村村長，為了實現辦坡芽隴端節的夢想，效仿父親的做法，召開了群眾大會，共商圓夢大計。為了表示決心，全村61戶，戶戶都簽字畫押，請求舉辦坡芽隴端節。這與縣委的打算不謀而合，縣委正想把坡芽隴端節打造成坡芽歌書的傳播平臺。

村委會向縣委宣傳部請示后，最終確定于2015年再次舉辦坡芽隴端節。

富寧縣委宣傳部又打電話聯系許六軍，請他支持支持，與梁天祿、張曉妹、農會忠一起擔任坡芽村第二屆隴端節的總策劃和總導演。許六軍毫不遲疑地就答應了。說來湊巧，1992年首次坡芽隴端節，也是由這三位老師與許六軍一起承擔總策劃和總導演。當時，他們都還年輕力壯，都是四十多歲的年齡。如今，他們都是退休老人了。

許六軍第二天一早就收拾好行李，從文山市乘大巴車趕到富寧縣，與三位老搭檔會合。經過商量，他們把活動主題定為“留住鄉音”，活動內容按照當地民俗，舉辦一個大型鄉村集市貿易，再搞兩臺晚會，一臺民歌演唱會，由村里的民歌手演唱八十一首坡芽情歌，一臺是經典壯劇《螺螄姑娘》的演出，也由村里的戲班子負責表演。另外還選拔了十二名兒童，組成坡芽少兒合唱隊，在晚會上演唱《命好才相會》。

四個人商量確定，許六軍負責主抓活動的組織工作，與村委會聯絡，安排演出人員，后勤保障；張曉妹擔任這次活動的執行導演，負責晚會的創作和排練；梁天龍負責場地安排、搭建舞臺，擔任舞臺監督；龍會中負責組織樂隊訓練，安排樂隊伴奏。

2014年11月1日，許六軍他們四位老人正式進駐坡芽村，開始籌劃、排練。經過近半年的努力，節目排練圓滿完成，節慶的每一個環節，包括每晚的對歌均籌備完畢。

2015年4月28日，云南省壯學會大批人到坡芽村考察，文藝隊為他們演出了一場。

4月30日，坡芽隴端節正式開幕，活動現場人山人海，吸引了附近十里八鄉的鄉親，大家都穿上節日盛裝，趕來參加坡芽村的隴端節。在坡芽隴端節的“民歌展示會”上，歌手們展示了坡芽歌書的傳承模式，最大八十二歲、最小五十八歲的十一位老奶奶登上舞臺，演唱坡芽山歌。她們古樸滄桑、低沉深邃、哀怨凄苦的歌聲，與她們的滿臉皺紋和滿頭白發，共同見證了坡芽歌書的古老和神秘，訴說著她們坎坷人生的酸甜苦辣。村小學合唱團的小演員們也穿著艷麗的民族服用，站上舞臺，用稚嫩的童聲演唱了坡芽歌書。

坡芽歌書國家級傳承人農鳳妹，帶領一群幼兒圍坐在竹桌旁，一邊教他們畫圖符，一邊領著他們唱山歌。他們稚嫩的臉龐、清亮的童聲，共同展示了坡芽歌書的代代相傳的傳承方式。12位小演員，最大的八歲，最小的三歲。他們用可愛童聲演唱坡芽山歌，預示著他們將來就是坡芽歌書的傳承人。

壯戲《螺螄姑娘》，內容來自民間傳說，20世紀六十年代改編為壯劇經典劇目。今天，它又以一種隆重的方式回歸民間。這是一種壯語民間戲劇版本，全劇共五場，演職人員全都是坡芽村民。絲弦清越嘹亮，唱段溫婉動人，演出扣人心弦、掌聲不斷。

其實，演出成功背后的艱辛只有許六軍他們自己知道。為了坡芽歌書和云南壯劇這兩項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和保護，他們懷著對保護民族民間傳統文化的強烈責任感，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到工作中。他們在坡芽排練的時間正值冬天，晝暖夜寒霧水重。白天頂著太陽演唱山歌，晚上冒著露水排練《螺螄姑娘》。每天晚上排練到次日凌晨，身上的衣服已被露水浸透，冰涼潮濕。帶病工作是他們的常態，村民們過意不去，時時噓寒問暖，端水送藥，無微不至。

三天的節慶活動結束后，縣委書記在總結大會上說：“這是一個高規格、高質量、高難度、大規模、大眾化的隴端節！感謝四位老人的辛苦付出，為我們富寧縣人民奉獻了這樣一場規模盛大的民族盛會、藝術盛會！”

十三

清華大學教授、中國女書研究委員會主任、中華女書協會會長趙麗明，自從見到坡芽歌書后，她就再也放不下來，她推斷富寧的“坡芽歌書”應當不是孤本，壯族民眾之間，文化交往廣泛，與坡芽村相鄰的壯族村寨應該還有類似的歌書流傳。2009年，趙麗明教授與文山州委宣傳部取得聯系，來到文山州，在富寧縣周邊的幾個縣進行田野調查。2009年10月，趙麗明教授在廣南縣發現弄洛村有使用圖符記錄山歌的線索，馬上將這一情況報告了廣南縣委宣傳部。2012年1月，廣南縣委宣傳部組成了以趙立明教授為組長的調查工作小組入駐弄洛村，進行實地調查，并有了重大發現。

廣南是一座美麗的小縣城，這里水資源、森林資源豐富，是壯族人理想的居住地。廣南縣的壯族歷史文化久遠，壯族山歌主要流傳于八寶鎮及鄰近的壯族村寨，其中以弄洛村和李乍村保存最為豐富集中，據弄洛村山歌傳承人介紹，該村村民世代相傳的山歌極為豐富，數量達到千首以上。由于山歌數量太多，而且不同時代的新作不斷涌現，為便于記憶，村民便根據每首歌的主要內容，或其中涉及的人和物，用簡單的圖符描畫在紙上，加以保存。村民通過辨識圖符，便能進行演唱。

該村整理和保存圖幅最多的是號稱歌王的黃廷祝老人，他保存有一千多個圖符。1987年3月12日，黃廷祝家隔壁村民結婚時燃放鞭炮，引起火災，將包括黃廷祝在內的四十余戶人家房屋全部燒毀，黃廷祝保存的圖幅也在大火中化為灰燼。后來，村中的山歌傳承人通過記憶，陸陸續續重新描畫出被焚毀的圖符。弄洛村中年以上男女基本都能識圖唱歌，這些圖符仍然在發揮作用。

2012年3月。廣南縣成立了由縣委書記負責的領導小組，加強了對歌書調查的力量，從人力、物力、財力上給予了充分的保障和支持。工作組先后六次進入弄洛村，駐扎了六十一天。進行田野調查，請傳承人演唱，入戶收錄，收集通過記憶恢復的圖符，拍攝了影像資料。經過數十人一年左右的緊張工作，工作組共收到弄絡圖符1578個，1583首歌。其中有六首歌共用一個圖符。

2013年春，廣南縣在收集整理的基礎上，正式出版了歌書《中國壯族的詩經——弄洛圖符九歌》。

弄洛歌書的曲調多種多樣，與坡芽歌書不盡相同，這正是壯族山歌豐富性的表現。文化形態的多樣性，是一個民族充滿活力，極富創造力的表現。

壯族山歌浩如煙海，種類繁多，從內容看，通常有古歌、敘事長歌、生活歌、勞動歌、時政歌、儀式歌、情歌、童謠等種類。《中國壯族的詩經——弄洛圖符九歌》篇幅宏大，內容深廣，具有重要的文化價值、藝術價值、學術價值，突出地表現它內容的深度和廣度上。

開篇的起首歌《天地人》云：“天造天上物，天造凡間事，天造世間人。造滿天星星，造星星月亮;造世間夫妻，教成家立戶，教生兒育女。”在探索萬物起源的問題。

第二首《天地歌聲》是一首長歌，“問萬事根源，先問誰造天。問就問女媧，是女媧補天。掉石變大地，石落變凡間。四下明又亮，地上周載全。太陽就出來，月亮掛天上，普天亮煌煌。變出山和嶺，變出江和海，變出土和水;變出鳥會飛，變出獸會跑;變出魚會游，變出蛇會爬;變出晴和雨，變出陰冷天;變出風和氣，變出天下人。”與起首歌異曲同工，卻昭示了漢文化與壯文化相互融合的歷史狀況。

其中不少作品反映的是壯族人開疆拓土、建設家園的內容，《建村造寨》唱道：“是哪代傳來？是誰人開始？是遠古傳來，從仙祖開始。要找吃的地，要找住的地。誰人來當頭？誰人來領頭？如六甲當頭，布洛陀領頭。布洛陀持劍、姆六甲揮鋤。還有鋒利刀，還有彎嘴鋤。揮刀去砍樹，砍樹來蓋房。砍樹杈來撐，割斑茅來圍，割紅茅來蓋。一年過一年，安居聚成村，就成村成寨。或平地安家，或水邊落戶，或村邊搭建。住巖腳山洞，用大樹圍欄，用樹丫遮蓋，遮光不擋雨。此地難養人，另尋吃住地。再三來遷徙。砍大樹圍欄，砍樹杈支撐。搭前檐后檐，細木編籬笆，長茅蓋屋頂。蓋成茅棚房，蓋成茅草屋。人少將就住，人多要分戶。越住戶越多，越分戶越旺，這就成村莊，這就有村寨。”這是一個時代的市景圖像，一個民族的奮斗歷史。

歌中說到的布洛陀，是壯族所信奉的男性始祖神，乜六甲是壯民族所信奉的女性始祖神。他們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他們教會了壯族人民生產生活知識和勞動技能。

《建村造察》描繪的情景與《詩經·大雅·綿》極為相似。《綿》描寫周民族的祖先古公亶父率領周人從豳遷往岐山周原，修建房屋宮室的情景。

《花婆送子》唱道：“是遠古傳來、從先祖開始；怕寂寞難耐，人就要尋歡;怕孤獨難耐，要男歡女愛……是遠古傳來，先祖定先例，少男愛少女……兒十六連情，女十九相戀……老景如篙長，青春似筷短。篙斷還可換，筷斷可再削，青春難再來。……歡愛要趁時。待到老來時，歡愛成往昔……先祖定規矩：要建立門戶，要有家有室;有家須養兒……”這不就是一幅反映壯族婚姻觀念的風俗畫卷嗎？

青年男女從相愛到定親成婚，對唱山歌成為必不可少的橋梁和紐帶。《天地歌聲》有類似的十一唱：“第一唱探情，相逢試問路，相互探情緣。第二唱贊歌，贊他村邊好，贊她寨旁美。第三唱對歌，對歌來相戀，對歌心相許。第四唱猜歌、相互來猜問，相互來猜答。五再唱贊歌，男贊女的美，女夸男的俊。六唱編情歌，女裝未有夫，男裝未有妻。七唱還編情，女指男有妻，男稱女有夫。八唱別情歌，妹想哥不離，哥想妹不棄。九唱提親歌，請雙媒登門，命雙媒提親。十唱盤聘歌，聘禮需多少，彩禮要幾多。十一擇時歌，道士選吉日，摩公擇吉時;吉日女辭家，吉時兒出門”這與坡芽山歌內容極其相似。

與坡牙歌書相比，弄洛歌書無論從曲調，內容，涉及的題材范圍都比坡芽歌書廣泛得多，但坡芽歌書被發現得早，通過多年的宣傳，已經成為壯族山歌的一張名片，或者說是代名詞。雖然數量少，內容單一，但影響力巨大，似乎遮蔽了弄洛歌書的光彩，其實不然。從文化的角度來看，兩部歌書都是壯族山歌范本，都在共同的有效時空流傳，文化價值相同，弄洛歌書的出現，證明了壯族山歌的豐富性，也填補了坡芽山歌的空缺，而坡芽歌書的影響力，也印證了弄洛歌書的社會價值。

結語

2007年3月，坡芽歌書被批準為縣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

2007年4月，坡芽歌書被批準為州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

2009年，由劉冰山主編，民族出版社出版的《中國富寧壯族坡芽歌書》首次出版。

2010年6月，坡芽歌書被批準為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

2011年5月23日，坡芽歌書被國務院批準，列入第三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目錄。

為了加強對坡芽歌書的保護力度，明確保護責任人，富寧縣文化館被富寧縣委縣政府指定為坡芽歌書保護單位，通過云南省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報給了國務院。

2019年11月，國務院公布了《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保護單位名單》，富寧縣文化館獲得“坡芽情歌”保護單位資格。

2023年10月31日，國務院公布了《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保護單位名單》，坡芽情歌項目保護單位富寧縣文化館評估合格。

坡芽歌書是壯族文化中一朵熠熠生輝的奇葩，也是中華傳統文化大花園中閃耀著人類智慧之光的瑰寶。它是壯族人民千錘百煉流傳下來的集體智慧的結晶，它的問世凝聚了舉國上下眾多領導、專家學者、文藝工作者、非遺傳承人、普通百姓的心血；它以一種獨特的方式記錄下壯族歷久彌新的山歌文化，向世人展示了它獨特的藝術魅力。

【作者簡介】曹衛華，作家、民間文藝家，文學副研究員，曾任某期刊主編。出版（發表）長篇小說《世紀之戰》《歲月長河》《風云洗禮》等，中短篇小說集《金船》 ，長篇報告文學《狂飆》，報告文學集《東川記憶》《成就偉業》，散文集《東川飛翔》 ，民族民間文學專著《唱透青山紅土情》《永遠的歌唱響在歷史的天空》等。另有70多篇中短篇小說，200余萬字散文、詩歌、報告文學、文學評論、戲劇等發表。主編散文集《跨越》《追求》 獲地市級以上獎項20余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