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江蘇是中華文明重要的發祥地之一,文脈源遠流長,文化底蘊深厚,也是眾多思想學派的發源地。從兩漢到晚清,儒、釋、道三家思想在江蘇均有深厚的影響,孕育和形成了諸如安定學派、泰州學派、東林學派、亭林學派、吳派、揚州學派、常州學派等眾多重要的思想學派。受獨特的地理環境和穩固相續的文化傳承的影響,江蘇地域思想學派普遍具有“實事求是”“包容創新”“經世致用”“赤身擔當”等主要的精神特質。在實踐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以及“第二個結合”的過程中,繼承、弘揚江蘇地域思想學派的價值觀念以及主要精神特質,無疑有助于進一步推進“雙創”“第二個結合”的實踐,并為實現“中國式現代化文化新形態”提供江蘇的思想智慧和精神動力。
關鍵詞 江蘇地域思想學派 通儒之學 中華優秀傳統文化 “第二個結合”
王月清,江蘇省社會科學院副院長、南京大學教授
孫欽香,江蘇省社會科學院副研究員
我國歷史悠久,幅員遼闊,不同地域形成各具特色的地域文化。關于地域文化的研究也由來已久,《史記·貨殖列傳》記述了關中、巴蜀、三河、燕趙、齊魯等地的文化風俗,歷代“正史”的《地理志》以及府縣等《地方志》也都關注“在地文化”。近來,在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以及推進“第二個結合”的過程中,地域文化研究也獲得蓬勃發展,“關學”“洛學”“閩學”“浙學”“湖湘學”“齊魯文化”“江蘇文脈”等具有鮮明地域文化特色的學術研究正在不斷深化。
“江蘇”作為一個行政單位始于康熙六年(1667年),而作為一個文化、思想單位則主要歸功于江蘇學人的不斷建構和闡述。其中代表性的成果有1998年出版的王長俊主編的《江蘇文化史論》、2008年出版的汪小洋與周欣主編的《江蘇地域文化導論》、2012年出版的宋林飛主編的《江蘇通史》、2013年出版的張乃格與張倩如編著的《江蘇歷代人文史綱》等,而2016年啟動的“江蘇文脈整理與研究工程”更是以“梳理江蘇文脈資源,總結江蘇文化發展的歷史規律,再現江蘇歷史上的文化高地,為當代江蘇構筑新的文化高地把準脈動、探明趨勢、勾畫藍圖”為指導思想,致力于“科學把握江蘇文化的內涵與特征,在新時代彰顯江蘇文化對中華文化的貢獻”[1]。
本文在前人對江蘇地域文化的整理與研究的基礎上,梳理學界公認的屬于江蘇這一文化空間的思想學派,探討其在塑造江蘇地域文化過程中所形成的主要精神特質,闡述江蘇地域思想學派在推進中國式現代化、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實踐中的重要時代價值。
一、江蘇地域思想學派的傳承譜系
從文化類型來說,地域文化研究無疑包括物質、制度、精神等方面,其中精神文化是地域文化的核心,而以表達某種價值觀念、思維方式、精神氣質等為基本內容的思想學派更是其核心中的核心。就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而言,思想學派主要是指儒、釋、道三家在歷史上形成的不同流派。在中華民族思想學術發展的各個階段,儒、釋、道三家均在江蘇“開花結果”,形成眾多極具代表性和影響力的流派。
儒學是傳統中國思想學派的主流,在孔子創立儒家學派之前,吳地已有禮讓、守禮的文化傳統。孔子創立儒家學派后,孔門中唯一的南方弟子言偃(字子游,吳國人),名列孔門四科中“文學科”,他重視禮樂化人之道,被后世尊稱為“南方夫子”。兩漢時期,劉向、劉歆父子為“通儒之學”,推動了古文經學的興起和發展[2],劉向、劉歆父子的古文經學派成為江蘇歷史上第一個思想學派。
“南方地區的開發是一個相當長的歷史過程,經過長期積累,到唐宋之間南北經濟地位才發生了逆轉”[3],而隨著南方經濟的顯著發展,特別是“到了11世紀50年代,南方人在全國受過教育的總人口中所占的比例已經超過北方人;在之后的一百年內,南方人逐漸成為文化思想領域的領導者,這在之后的幾百年內都沒改變”[4]。發端于11世紀的宋明理學,其開創性人物之一即江蘇泰州人胡瑗。胡瑗與其弟子建立的安定學派,成為標志宋明理學興起的思想學派之一。恰如明末黃宗羲所言,“宋興八十年,安定胡先生、泰山孫先生、徂徠石先生始以師道明正學,繼而濂、洛興矣。故本朝理學雖至伊洛而精,實自三先生而始”[5]。可以說,以胡瑗為首的安定學派對宋明理學的興起和發展產生了重大影響。
陽明心學興起后,江蘇境內的陽明后學有泰州王門、南中王門等,其中影響最為深遠的無疑當數“泰州學派”。黃宗羲在《泰州學案》開篇指出:“陽明先生之學,有泰州、龍溪而風行天下。”[6]在此意義上說,“泰州學派”的影響超過了陽明后學的其他流派。此派創始人王艮為泰州安豐場(今江蘇省東臺市安豐鎮)人,以燒鹽為生,其接引的弟子也多為下層群眾,農夫、樵夫、陶匠、鹽丁等有數百人之多,開創了“平民儒學”這一儒學流派。
有明一代,陽明心學風行一時,但后學空談心性之弊也逐漸顯露,明末以顧憲成、高攀龍為首的東林學派以及亭林學派的顧炎武對陽明心學進行了激烈批判。經世致用之學、實心實學不僅是東林學派和以顧炎武為代表的亭林學派的學術主張,也是明清之際中國思想轉型的主要學術標識。可以說,明代江蘇既產生了具有庶民性、主體性、實用性與近世性等特點的泰州學派,也出現了表征宋明理學向經世之學、清代樸學轉向的思想學派。正如學者所言,“特別是明清以來,江蘇籍思想家在很大程度上引領了中國學術思想的潮流”[7],泰州學派、東林學派、亭林學派在明代思想界的地位和影響力由此可見一斑。
有別于宋明理學的思想面貌,清代學術隨著“明季道學反動,學風自然要由蹈空變為核實——由主觀的推想而變為客觀的考察”[1],形成了以考據學為主要學術旨趣的“乾嘉考據學者群體”。除以戴震為首的皖派,乾嘉考據學的主要流派均在江蘇,即以惠棟為首的吳派經學和代表“通儒之學”的揚州學派。惠棟是乾嘉考據學的重要代表人物,其余吳派人物如王鳴盛、錢大昕等深受惠棟影響,他們不僅在經學,而且在諸子學、史學領域,均取得了重大的成就,“反映了自明末清初的顧炎武以來,江蘇地區思想家的學術思想逐漸成為全國性影響力的因素,領風氣之先,薈一時之萃”[2]。乾嘉考據學素來有“吳學最專,徽學最精,揚州之學最通”[3]說法,以王念孫、王引之、汪中、焦循、阮元等為代表的揚州學派在“吳派”“皖派”的治學基礎上,其學術思想呈現調和諸家、廣博包容的特質,并將經世致用思想融入考據學,“開啟了向近代學術轉型的先河”[4]。
嘉慶、道光以后,“政府箝制的威權也陵替了,所以思想漸漸解放,對于政治及社會的批判也就漸漸起來了”[5]。不同于乾嘉考據學偏重文獻整理、考證、訓詁的學術研究范式,西漢今文經學重新受到學者們的青睞,這便是常州今文經學興起的歷史背景。常州學派的代表性人物有莊存與、莊述祖、劉逢祿、宋翔鳳等,他們之間或為血緣或為姻親關系。常州學派發揚今文經學“微言大義”的解經傳統,倡導“以經義決疑事”,發揚儒家“經世致用”思想,對清末康、梁等“托古改制”產生了重大影響。
常州學派打破了清代樸學獨尊的局面,足以“掩挾晚清百年來之風氣而震蕩搖撼之”[6],而身處近代“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中的江蘇學人王韜、馮桂芬、薛福成等則感于時代變化,繼承前輩林則徐、魏源等“睜眼看世界”“師夷長技以制夷”思想,倡導“新學”、提倡變法革新。此外,在近代文化、科學方面,著名報人沈毓桂、數學家華蘅芳以及“中國近代科學啟蒙者”徐壽等江蘇人也為中西文化交流做出杰出貢獻。總之,“明清以降,江蘇地區在中國思想文化版圖上越發重要”[7]。
道教作為中國本土宗教,雖淵源于先秦老莊之學,但其傳承發展有賴于后學不斷的豐富和完善。在此過程中,江蘇丹陽句容人葛洪、丹陽秣陵(今南京)人陶弘景起了重要的作用。一方面,他們在道教創始人張道陵的基礎上,進一步完善了道教的神仙體系。葛洪主張神仙可修煉而成,陶弘景著《真靈位業圖》,制定神仙位階,創立茅山上清派。茅山上清派,在中國道教中有著重要影響力。另一方面,他們將道教神仙方術、修身延命之術與儒家的倫理教化相結合,宣揚求仙者“當以忠孝和順仁信為本。若德行不修,而但務方術,皆不得長生也”[8]。此外,葛、陶的煉丹、養生活動,也為我國早期醫學、草藥學等研究做出重要貢獻。
佛教在東漢傳入中國后,逐漸與中國本土道家、儒家等思想學派交融會通,形成中國化的宗派佛教,其中禪宗是佛教中國化的典型代表。唐代潤州延陵(今丹陽)人法融在南京牛頭山創宗,是江蘇地區禪宗的代表人物。法融深受老莊思想的影響,其創立的牛頭宗禪法對唐宋時期禪宗的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近代以來,被譽為“近代佛教復興之父”的楊仁山在南京創辦金陵刻經處,刻印佛教經典兩千余卷。楊仁山與其弟子歐陽竟無,再傳弟子呂澂、熊十力等都對中國近代佛教的復興起到關鍵性的作用。
綜上所述,在中華文明發展的不同歷史時期產生深遠的影響甚至改變中國思想文化發展進程的眾多江蘇思想學派,形成深厚悠遠的傳承譜系,在中華民族乃至人類文明發展史上有著重要的地位。可見,江蘇作為文化大省,其文化思想資源之豐富,文脈源遠且流長。
二、江蘇地域思想學派的精神特質
優秀傳統文化是民族的“根”和“魂”,“文明特別是思想文化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靈魂”[1],從江蘇地域思想學派中提煉和闡明江蘇優秀傳統文化的精神特質無疑是一次極為有意義的尋根之旅。“精神氣質換一個角度叫價值類型”[2],它反映一個群體、一個社會共同的價值追求、精神風尚,并以獨特和穩固的文明標識引領并影響這一群體、這一社會中的生活方式和實踐方式。近年來,學界對中華文明的精神特質多有總結和闡發[3],但對地域文化的精神特質關注不多。地域文化的精神特質因其歷史、地理、經濟等因素,既呈現某種地域文化的特殊性,又展現同屬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普遍性以及回應不同時代要求的時代性。就江蘇地域思想學派的精神特質而言,“實事求是”“包容創新”“經世致用”“赤身擔當”等是最為顯著的精神特質。
“實事求是”是江蘇地域思想學派的重要精神特質之一。“實事求是”一詞出自《漢書》,原為班固稱贊河間獻王劉德“修學好古,實事求是”,后逐漸成為東漢經學學風的重要特點之一。劉向、劉歆父子校定諸典,于所見書目分門別類,精審得當,便是東漢古文經學“實事求是”學風的集中體現。以“吳派”“揚州學派”為主要代表的清代考據學更以“實事求是”“求是求通”為宗旨,追求一字一句皆有所據。“吳派”創始人惠棟遵循“復古”“尊漢”原則,主張從文字音韻入手,運用訓詁、校勘、輯佚等方法對五經中文字、器物、名號、制度等進行考證。這種尊重事實、立論有據、求索真知的客觀主義態度,無疑體現了江蘇地域思想學派“實事求是”的精神特質。
“包容創新”是江蘇地域思想學派的又一重要的精神特質。江蘇地域文化是中原文化與江南文化交融創新的結果,其思想學派也是南北交融、東西交匯的產物。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方水土也滋養一方的精神氣質。正如學者所言,“‘小橋流水人家’的典型水鄉地理特征對江蘇儒學發展”有重要影響[4],地理環境對特定地域的思想文化所產生的影響無疑是地域文化研究的題中應有之義,江蘇位處南北交通樞紐,歷來與各地交往頻繁。江蘇地域思想學派正是得益于這種地理環境,在多種思想的交流會通中,以兼容并包的心態汲取他者之長,不斷闡發新的思想創見,并成為江蘇地域思想學派發揚光大的一大助緣。比如早期茅山派道教對儒家倫理的吸收,為道教走向體系化、官方化、世俗化提供了條件。再如牛頭禪宗對老莊學說的容受,加速了佛教中國化的進程。作為代表乾嘉考據學中注重博通之學的揚州學派更具有“包容創新”精神特質。首先,該派開諸子學再發現與研究的風氣。汪中致力于《墨子》《老子》《荀子》《晏子春秋》等諸子學研究,他吸取前人的考據方法,從音訓、訓詁出發對《墨子》進行注釋整理,將墨子與孔子、墨家與儒家置于平等的地位。王念孫、王引之父子也是諸子學大家,王念孫《讀書雜志》尤其致力于對《墨子》《荀子》《管子》的校勘工作。可見,揚州學派的諸子學研究借助考據學方法對先秦諸子文本進行了細致的搜集、整理和考證工作,為晚清以后諸子學的復興奠定了基礎。其次,揚州學派匯通吳、皖兩派,糾正了吳、皖兩派漢學研究的不足。焦循認為不可盲從漢儒關于經典的注疏,批評漢學家的門戶之見、意氣之爭,主張做學問應融會貫通,提倡“克己、舍己、善與人同”[5]。揚州學派提倡“通儒之學”,阮元直接將“陋儒”界定為固執于一家之言,不知變通,而“通儒”是“篤信好古,實事求是,匯通前圣微言大義,而涉其藩籬”[1]。再次,揚州學派主張調和“考據”和“義理”之爭。焦循繼承戴震的為學方法即“由訓詁而明義理”,主張“古學未興,道在存其學,古學大興,道在求其通”[2]。最后,揚州學派也重通經致用。焦循認為《禮記》是“萬世之書”,其《禮記補疏》是清代三禮學的代表性著作。可見,與吳、皖兩派的專精相比,揚州學派更注重廣博通達,不僅在經學,而且在諸子學、天文、算學、史學、地理等領域均有精深研究。揚州學派作為清代最富生命力的思想學派,代有傳人,在汪中、焦循、阮元等第一代學者后,從清中葉的劉文淇、劉毓崧、汪喜孫等至清末民初的劉師培,可謂是名家輩出,留下了眾多的經學、史學名著,成為清代中國思想學術界最負盛名的考據學派。
“經世致用”也是江蘇地域思想學派的重要精神特質之一。此岸關切、淑世情懷是中國傳統思想學術的底色,誠如司馬談所言,“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為治者也”[3]。避虛向實、經世致用,反對袖手空談、游談無根也素來是江蘇地域思想學派重要的追求。就儒學而言,“儒家學說具有濃厚的實踐理性精神,從一開始就是一種腳踏實地、講求實用、立足社會現實、關注人類生活世界的學問”[4],江蘇地域儒學思想學派如東林學派、亭林學派均高揚“經世致用”之學。東林書院“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這副對聯彰顯了東林學派心系家國的情懷和抱負。東林學派的代表人物高攀龍批評當時重講學、尚清談的學風,強調切實踐履工夫以及經世致用,主張“即事為學,非以學廢事”[5]。繼承東林學派“實學”之風并將之弘揚的顧炎武,更將明亡之禍歸咎于士人學子的清談誤國。他指出,“昔之清談談老、莊,今之清談談孔、孟,未得其精而已遺其粗,未究其本而先辭其末。不習六藝之文,不考百王之典,不綜當代之務,舉夫子論學、論政之大端一切不問,而曰‘一貫’,曰‘無言’,以明心見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實學”[6],將明代心性之學等同于魏晉玄學,認為空言心性、不知實務,便是誤國誤民,最終導致了明朝覆亡。因此,顧炎武提倡:“君子之為學也,以明道也,以救世也,徒以詩文而已,所謂‘雕蟲篆刻’,亦何益哉。”[7]此外,他還著《天下郡國利病書》對明末土地兼并等社會問題進行深刻剖析,對各地的兵防、賦稅、水利等狀況進行翔實考察。晚清變法思潮中的新學學者們,更是“經世致用”精神特質的實踐者,他們推動了時代思潮的更替革新,構成了中國從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的關鍵性環節。薛福成以開放的眼光超越“中西”“道器”之爭,以“新學”接納西方現代學科,促進了中國近代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誕生。他觀察到,西方人或嫻熟工程,或專精會計,或通曉法律,或專務牧礦,“士之所研,則有算學、化學、電學、光學、聲學、天學、地學,及一切格致之學”,而反觀中國,長期以來的治術與學術的分離,“若謂工其藝者,既無所不能;究其極,乃一無所能”[8]。
“赤身擔當”是江蘇地域思想學派的又一重要的精神特質。“經世致用”精神特質必然包含“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舍我其誰”的擔當精神,特別是在面對民族危亡、社會危機時,江蘇學人往往表現出強烈的擔當精神。如以王艮為代表的泰州學派便具有“赤身擔當”精神。王艮早年便立下“出則為帝者師,處則為天下萬世師”的宏愿,成年后更是敢于為民請命,數次賑濟災民,而且終身講學不輟,對民間道德教化事業一直抱有極大的熱心。他提倡“百姓日用即道”,認為百姓日用常行中所體現出來的不假思索、不用安排、自然而然、簡易直接的方式就是道,“僮仆之往來、視聽、持行、泛應動作處,不假安排”就是“道”[1]。換言之,“圣人之道,無異于‘百姓日用’,凡有異者,皆謂之‘異端’”[2]。這與陽明“須做得個愚夫愚婦,方可與人講學”[3]的主張是一致的,體現了儒學應該回向百姓、回向生活、回向日常的追求,更與精英儒學注重理論闡述和嚴肅的道德說教不同,是對執定抽象概念、抬高教化的一種糾偏,彰顯了務實求真、簡易直接的思想特色。王艮門下弟子顏鈞、何心隱、羅汝芳等深受陽明學“萬物一體”觀念的影響,紛紛將儒學道德觀念落實到民間生活,化人心,成風俗,創辦各種講學組織,深度參與講學化俗以及重整鄉村秩序的社會實踐活動。因此,黃宗羲評價泰州學派“諸公赤身擔當,無有放下時節”[4]。
“實事求是”“包容創新”“經世致用”“赤身擔當”是江蘇地域思想學派主要的精神特質。當然,這是中華民族精神特質在江蘇地域的體現,同時江蘇地域思想學派傳統也進一步豐富和拓展了中華民族的精神氣質。金岳霖在對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撰寫的審查報告中指出,寫中國哲學史要有兩個根本態度,其中之一便是“把中國哲學當作發現于中國的哲學”[5],即寫中國哲學既要有哲學的一般性,又要體現中國地域特色。與此相近,同一個文化共同體背景下的各地地域思想學派研究,理應在“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背景下展開,既呈現其普遍性,又凸顯其特殊性。一方面,江蘇地域思想學派自然是發生在江蘇的中國思想學派。從先秦到明清,江蘇出現包括儒、釋、道在內的眾多思想學派,這些思想學派無疑是“文化中國”[6]的重要組成部分。另一方面,正如梁啟超所言,“大江下游南北岸及夾浙水之東西,實近代人文淵藪,無論何派之學術藝術,殆皆以茲域為光焰發射之中樞焉”[7],廣義的江南抑或狹義的江蘇地域思想學派,不僅是近代以來,而且是秦漢特別是明清以來的人文淵藪,對中華民族思想文化的演變、發展產生了重大影響。江蘇地域思想學派雖屬于江蘇,但其思想效力卻屬于中國。
因此,作為思想文化單位的江蘇,固然有其自身的地域文化特色,但其一旦成為中國思想史的有機部分,思想學派及其精神特質便具有“普遍性”維度,同時也具有回應不同時代發展需要的“時代性”維度。比如安定學派雖因其創始人為江蘇籍,但并不妨礙其成為宋初新儒學興起的開風氣者,“明體達用”的主張更是成為宋明儒學共同的思想立場和價值追求。再如泰州學派雖然誕生在商品經濟發達的江南,但其思想影響力波及全國,是陽明學走向平民化的重要力量。《泰州學案》共收錄21人,除案主王艮,王襞、朱恕、王棟、林春為泰州人,其余16人分別來自揚州府、太平府、廣信府、饒州府、紹興府等,遍布江蘇、江西等地。顧炎武作為明清之際三大儒之一,其學其思無疑是明清學術思想轉型的代表,他的言說扭轉了明末空疏之學而開實學、樸學之風氣。晚清新學思想流派更是中國傳統學人對“三千年未有之變局”的積極回應,馮桂芬、王韜、薛福成等開發舊學新知,提倡變法革新,在古今中西文化交融中,推進中華文化的慧命相傳、與時俱進。在此意義上,研究江蘇地域思想學派及其精神特質,也是對中華思想具體而微的回溯。
三、江蘇地域思想學派的當代價值
江蘇地域思想學派及其精神特質是中華民族文化精髓和精神標識的有機組成部分,傳承和弘揚其中的核心要義,有助于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有助于推進“第二個結合”即“把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習近平總書記強調,“中國式現代化是賡續古老文明的現代化,而不是消滅古老文明的現代化”,因為“如果不從源遠流長的歷史連續性來認識中國,就不可能理解古代中國,也不可能理解現代中國,更不可能理解未來中國”[1]。在古今中西問題上,既不可將“傳統”與“現代”加以對立,又要避免盲目信古的偏向,應該認識到中華傳統文化的基本價值系統可以經過自覺的反省以及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獲得現代意義,從而尋求傳統與現代的接榫處,充分運用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寶貴思想文化資源,探索面向時代和未來的理論和制度創新。準確地把握和推動江蘇地域思想學派及其精神特質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無疑有助于堅持和深化“第二個結合”,有助于推動建設基于對中華文明“連續性”“創新性”“統一性”“包容性”“和平性”五大突出特性的深刻理解和系統把握的中華民族現代文明。
首先,地域性學派的思想資源承載穩固相續的價值追求。所謂傳統,不是過去,也不是老舊,而是一以貫之,穩固相續。價值觀念層面的“傳統”,猶如生物遺傳意義上的“血統”,是一個民族和區域群體的文化血脈。價值觀念相對于物質文化、制度文化而言,是最為深層、持久和穩定的。在現實意義上,所謂文化認同,最根本的是價值觀念的認同和塑造。地域性思想學派的文脈整理與研究,一個重要目的就是激發穩固相續的價值追求,將共同價值觀的培育與代代相續、日用而不覺的價值觀念結合起來,從而在構筑中國精神、中國價值、中國力量背景下,激發區域現代化所需的精神和力量。
其次,地域性學派的思想資源涵養新時代道德生活和精神世界。正如梁漱溟所言,中國傳統社會是“倫理本位的社會”[2]。中國傳統思想觀念中孝親、仁愛、勤勞、節儉、誠信、知足、堅韌等精神品質在當今社會仍具有強大的影響力,要繼承和發揚傳統美德,引導人們正確處理人際關系,重視道德倫理的修養和養成,注重社會行為的規范。具體而言,儒學作為一種成德之學,其中“仁學”思想作為一種建立在道德形而上學之上的律己的道德要求,作為調節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的準則,無疑有助于推動人們和諧相處、促進社會穩定以及個體的自我完善。江蘇地域歷代儒學思想流派中便有豐富的道德教化內容值得弘揚和傳承,這些內容有助于構建和諧友好的社會環境,重建人們的價值理想和終極關懷,從而實現以文化人、以文育人。當然,不僅儒家“天人合一”“敬天保民”“推己及人”等觀念值得傳承和發揚,道家“道法自然”“知足常樂”以及佛家的“悲智雙運”“戒殺護生”“利樂有情”等宗教倫理觀也深刻揭示了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的相處之道,不僅可以為處在高壓力、快節奏生活的現代人提供豐富的生活智慧,而且可成為指導新時代生態文明建設的重要參考。更為重要的是,豐富人民精神世界是中國式現代化的本質要求之一,探究江蘇大地上的思想學派,回眸江蘇先賢的人生理想、道德情操、審美情趣、人格境界,有助于實現人的現代化和人的全面發展。
最后,江蘇地域思想學派的精神特質激發現實生機和創新活力。“實事求是”作為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的光輝典范,擁有悠久傳統。從東漢經學“修學好古,實事求是”到清代乾嘉考據學“求是求通”,從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進程中作為世界觀和方法論的“實事求是”到1978年《光明日報》刊發《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實事求是”精神特質在江蘇歷史的長河中不斷得到傳承和發展,成為中華民族精神譜系和新時代價值觀的重要組成部分。習近平總書記在紀念毛澤東同志誕辰120周年座談會上指出:“實事求是,是馬克思主義的根本觀點,是中國共產黨人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根本要求,是我們黨的基本思想方法、工作方法、領導方法。不論過去、現在和將來,我們都要堅持一切從實際出發,理論聯系實際,在實踐中檢驗真理和發展真理。”[3]
“包容創新”與“水韻江蘇”的人文地理密切關聯,也是儒家“和而不同”的表現形態,其主張在尊重差異性和多樣性的同時,尋求彼此之間的契合性。求同存異,這無疑有助于促進人類不同文明和諧發展,各國之間和平共處、共同發展、互利共贏。此外,“包容創新”也要求以開放包容的姿態推進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建設,遵照“古為今用、洋為中用、辯證取舍、推陳出新”的原則,實現“傳統與現代的有機銜接”[1]。習近平總書記在2023年全國宣傳思想文化工作會議上提到更好地擔負起新的文化使命時,強調要“堅定文化自信,秉持開放包容,堅持守正創新”[2]。
眾所周知,傳統儒學從來不是空談理論,如果缺少踐履的層面,便是從根本上脫離了儒學的本旨,淪為文字觀念的游戲。“經世致用”作為傳統儒學的主要思想資源和精神特質,尤其強調學問非專為學問,主張學問必須有益于社會國家,做學問就是在探討為人、處事、為政、濟世安民之道。這一精神特質在江蘇地域思想學派中的東林學派、泰州學派、亭林學派、揚州學派、常州學派等均有鮮明體現,這些學派普遍關注民生疾苦,以救民于水火為己任,具有重踐履、重實用的實學傾向。可以說,強調學術與實用緊密結合,強調做學問與社會現實密切相關,這一為學立場對今天從事學術研究的專家學者仍有參考和借鑒意義。新時代倡導的“學以致用、用以促學、學用相長”以及“在干中學、學中干”等更是“經世致用”這一精神特質的當代體現。
“赤身擔當”是以儒家學說為核心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文化基因和精神底色,“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彰顯了儒家勇于擔當的價值追求。正如梁漱溟所言,中國人的倫理特別強調義務感,“倫理關系,即是情誼關系,亦即是其相互間的一種義務關系。倫理之‘理’,蓋即于此情與義上見之”[3]。泰州學派的“赤身擔當”以及東林學派的“事事關心”等集中體現了這一精神特質,傳承和弘揚這一精神特質無疑有助于培養人們責任意識、擔當意識。泰州學派的“百姓日用即道”觀念也在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即實踐“兩個結合”過程中獲得繼承和發揚。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二十大報告中指出,“把馬克思主義思想精髓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精華貫通起來、同人民群眾日用而不覺的共同價值觀念融通起來”[4]。同馬克思主義思想精髓相融通的價值觀念不應是抽象的價值觀念,而應是融入人民群眾日用而不覺的共同價值觀念,如此才能潛移默化地為人們的思想和行為提供正確指引。
“怎樣對待本國歷史?怎樣對待本國傳統文化?這是任何國家在實現現代化過程中都必須解決好的問題”[5],更是“人類歷史上非常宏大而獨特的實踐創新”即中國式現代化必須解決好的問題,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以及“第二個結合”便是對這一問題的解答。這就是說,創造“中國式現代化的文化新形態”,必須堅持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結合,從而實現二者“相互成就”。江蘇地域思想學派及其主要精神特質作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歷史悠久,影響深遠,傳承和弘揚江蘇地域思想學派及其主要精神特質有助于進一步推進“雙創”“第二個結合”實踐活動的落實,有助于進一步推動文化繁榮以及建設文化強省和文化強國,進而為創造“中國式現代化文化新形態”貢獻屬于江蘇的文化支撐、精神動力和價值引領。
〔責任編輯:史拴拴〕
[1]轉引自朱承、劉佳:《江蘇思想史》,江蘇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出版說明”。
[2]徐興無:《劉向評傳:附劉歆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97—100頁。
[3]包偉民:《“唐宋變革論”:如何“走出”》,《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4期。
[4]包弼德:《歷史上的理學》,王昌偉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6頁。
[5]黃宗羲、全祖望:《宋元學案》一,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73頁。
[6]黃宗羲:《明儒學案(修訂版)》下冊,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703頁。
[7]朱承、劉佳:《江蘇思想史》,江蘇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4頁。
[1][5]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新校本)》,夏曉紅、陸胤校,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23頁,第31頁。
[2][4][7]朱承、劉佳:《江蘇思想史》,江蘇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191頁,第192頁,第143頁。
[3]張舜徽:《清代揚州學記》,廣陵書社2004年版,第2頁。
[6]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下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525頁。
[8]葛洪:《抱樸子內篇校釋(增訂本)》,王明撰,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53頁。
[1]習近平:《在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中延續民族文化血脈》,《習近平著作選讀》第1卷,人民出版社2023年版,第279頁。
[2]陳來:《近世東亞儒學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345頁。
[3]如郭齊勇:《中國文化精神的特質》,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8年版等。
[4]徐克謙等:《江蘇儒學史》,江蘇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6頁。
[5]焦循:《論語通釋》,《焦循全集》第5冊,劉建臻整理,廣陵書社2016年版,第2475頁。
[1]劉師培:《跋阮蕓臺傳經圖記》,《讀書隨筆(外五種)》,萬仕國點校,廣陵書社2013年版,第72頁。
[2]焦循:《雕菰集》,《焦循全集》第12冊,廣陵書社2016年版,第5893頁。
[3]司馬談:《論六家要旨》,《史記》第10冊,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3288—3289頁。
[4]徐克謙等:《江蘇儒學史》,江蘇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13頁。
[5]《高攀龍全集》上,尹楚兵輯校,鳳凰出版社2020年版,第390頁。
[6]顧炎武:《日知錄集釋(全校本)》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402頁。
[7]顧炎武:《顧亭林詩文集》,華忱之校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98頁。
[8]薛福成:《治術學術在專精說》,《薛福成選集》,丁鳳麟、王欣之編,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22頁。
[1][2]王艮:《王心齋全集》,江蘇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72頁,第10頁。
[3]陳榮捷:《王陽明傳習錄詳注集評》,臺灣學生書局1998年修訂版,第357頁。
[4]黃宗羲:《明儒學案(修訂版)》下冊,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703頁。
[5]《金岳霖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7頁。
[6]“文化中國”既是中國文化向外傳播、交流的特殊文化符號意象,也是用以說明中華文明在世界文化和全球文明大格局中重要地位的標識性概念。相關論述可參見吉林人民出版社2012年出版的《文化中國論叢》第一輯。
[7]梁啟超:《近代學風之地理的分布》,《飲冰室合集》第5冊,林志鈞編,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60—61頁。
[1]習近平:《在文化傳承發展座談會上的講話》,《求是》2023年第17期。
[2]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梁漱溟全集》第3卷,山東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79頁。
[3]習近平:《在紀念毛澤東同志誕辰120周年座談會上的講話》,《黨的文獻》2014年第1期。
[1]習近平:《在文化傳承發展座談會上的講話》,《求是》2023年第17期。
[2]《習近平對宣傳思想文化工作作出重要指示強調堅定文化自信秉持開放包容堅持守正創新為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全面推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提供堅強思想保證強大精神力量有利文化條件》,《人民日報》2023年10月9日。
[3]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梁漱溟全集》第3卷,山東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81頁。
[4]習近平:《高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旗幟為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而團結奮斗——在中國共產黨第二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人民日報》2022年10月26日。
[5]習近平:《論黨的宣傳思想工作》,中央文獻出版社2020年版,第8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