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爾·貝婁成長小說的敘事風格兼具現實主義和現代主義的風格,《奧吉·馬奇歷險記》作為其成長小說的代表作,既延續了傳統成長小說的情節模式,又呈現出繼承性的衍化和發展。主人公奧吉·馬奇的成長經歷隨著敘事空間的流轉而具有多重面向,他充滿挫折與考驗的流徙經歷具有深刻的教化意義和精神感召力。奧吉·馬奇的成長過程不僅闡釋了成長中的個體同他者之間的關系,更揭示了人與自然生態之間的內在聯系,從而使小說成長主題的書寫實現了對傳統的突破與革新。
一、成長小說與《奧吉·馬奇歷險記》
“成長”是世界文學中不可忽視的經典母題,人類由幼稚走向成熟的集體經驗使創作主體持續在文學創作中探討成長的意義,使成長小說成為頗具影響力的文學類型。隨著人類對自我本體的意識逐漸清晰,以文學形式表現人的成長經歷并傳遞成長經驗的文本得到了廣泛的關注。
成長小說有著固定的情節模式,它往往將敘事的聚焦確定在某個處于成長初始階段的個體身上,以該成長主體的行動軌跡為小說的發展線索,并以此實現對整體社會的展覽與觀照。成長小說具有社會教化價值和道德勸喻功能,主要通過接受者在審美閱讀過程中對主人公的自我代入實現。《奧吉·馬奇歷險記》的情節模式和題旨有著典型的成長小說特質,小說講述了英俊的青年人奧吉·馬奇在流浪過程中轉變為具有自我獨立意志的成熟個體,在無盡的旅行中實現自我主體成長的經歷。對成長主題的深刻詮釋使《奧吉·馬奇歷險記》掙脫了歷險小說的傳統模式,擁有了向經典文學轉化的思想縱深。
二、《奧吉·馬奇歷險記》成長主題的書寫
(一)空間流徙下的主體建構
梅洛·龐蒂的空間理論指明了空間處境對個體發展的塑造作用。傳統成長小說的情節發展往往是以敘事空間流變為內驅力進行推動的,不同空間為主人公的個體成長提供了不同的外部處境,使他們在不同的空間境遇下實現各項能力的發展并以此完成主體的建構過程。在《奧吉·馬奇歷險記》中,主人公奧吉·馬奇的成長過程與其在不同空間的流徙經歷緊密關聯,可以說正是其旅居的各種空間所提供的文化環境在形塑著奧吉的成長。
芝加哥是奧吉離開家庭空間后闖入的首個社會空間,涉世未深的奧吉在城市空間中懵懂地學習著生存的法則,從受家庭供養的孩子轉變為獨立謀生的青年是奧吉成長過程中的首個重要轉折。然而,城市復雜的社會關系令奧吉陷入了深深的迷惘。向他伸出援手的富商艾洪在經濟大蕭條中破產,這種經濟狀況的陡轉使奧吉認識到了穩固經濟基礎的重要性。因而當他成為倫林夫婦開設的商店的雇員后,經常無意識地屈從于夫婦二人的控制,以保住自己的職位。然而倫林太太對奧吉與斯坦納小姐愛情的阻斷和干涉最終使他無法忍受,奧吉意識到自己天性的自由是不可遏制的,于是他毅然擺脫了倫林夫婦基于利己主義的本性而提出的種種優厚條件,開始面向更寬廣的世界踏出探索的腳步。對自我天性的認識不僅使奧吉的主體意識獲得了成長,更使他通過對本我欲望結構的了解形成了獨立的判斷能力。芝加哥的城市空間使奧吉實現了由孩子向青年的身份轉換,為其后續的成長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墨西哥則是奧吉實現主體建構的另一個重要成長空間,與西亞的冒險經歷不僅使奧吉的體魄和智力得到進一步發展,而且也使他從外部環境的轉變中體會到了異質文化空間的落差。相較于以芝加哥為表征的現代都市空間,墨西哥所代表的自然開放空間顯然更加適應奧吉的理想歸屬。在此期間,奧吉在偶然的冒險經歷中結識了美麗的斯泰拉,深陷情感旋渦中的奧吉在對西亞和斯泰拉的兩難抉擇中逐漸形成了對愛情本質的認識。墨西哥充滿機遇和挑戰的文化環境使奧吉快速地成長為老練的“求生者”,同時感情關系的建立也標志著主人公不斷實現個體社會化的進程。離開了墨西哥的奧吉短暫地回歸了芝加哥,而后他獲得了前往歐洲遠航的機遇,步入了更為廣袤的社會文化空間。在空間漫游的過程中,奧吉見識到了佛羅倫薩存留的豐厚古希臘、羅馬遺跡,領略了“時尚之都”巴黎的濃郁藝術氛圍,體味了“佛蘭德珍珠”布魯日優美的水城景觀,歐洲古老的文化底蘊撫平了奧吉旅居經歷中的傷痛,使他得以在對往事的沉淀中領會愛與寬容的真諦,真正成為完成自我主體性建構的成熟個體。
同時,主人公奧吉的行動軌跡也以空間的延展帶動小說觀照視域的擴張,芝加哥、底特律、墨西哥乃至歐洲諸國,奧吉的身體流動成為展覽整個西方社會的“窗口”。在主人公的成長過程中時刻體現著隱含作家索爾·貝婁的觀照,不斷地將自身對社會和歷史的反思傳遞給接受者,從而使小說的成長敘事兼有傳統現實主義小說的特征。
(二)他者凝視下的自我確證
拉康的鏡像理論揭示了他者的外部凝視對主體實現自我確證中的重要作用,處于成長階段的個體正是以他者對其的凝視和判斷為參照系才逐漸形成了對自我的清晰認知,并通過與他者的關系形成對自身主體角色的明確認識。而《奧吉·馬奇歷險記》中,他者的凝視使奧吉在接受與抵抗外部力量的形塑中逐漸實現了自我身份的建構,他的獨立意識和主體意志也在對他者賦義的拒絕中走向了成熟。
被父親遺棄的童年經驗使奧吉始終處于迷茫狀態,他始終在找尋可以替代父親的男性角色充當自己成長的指引,但又對他者的干涉和影響保持警惕。勞希奶奶是奧吉生命中的首個“有效的他者”,這位嚴厲的老婦人從性情懦弱的母親手中接過了奧吉的管教權,在她的管教下,奧吉學會了每天用鹽清潔自己的牙齒,并遠離她眼中那些不入流的小混蛋。“有效的他者”對成長的介入使奧吉逐漸建立起了明確的自我認識,他為了獲取勞希奶奶所指出的更好的命運而不斷進行自我改造,將自己打造成彬彬有禮的紳士。然而勞希奶奶的管束很快使奧吉感到疲倦,奧吉開始抵觸她所推崇的生活的叢林法則。他意識到了拋卻自己與生俱來的善意和興趣是不正確的行為,于是他開始有意識地擺脫勞希的掌控,逐漸增強了自我的獨立意識和判斷力。與之相對的,奧吉生命中的另一個他者倫林先生對奧吉的影響則具有柔性的特質。他不僅在工作中耐心地向奧吉傳授經驗,而且預備將自己的事業全盤交托給奧吉,使他真正成為一個擁有可觀財產的體面人。面對如此豐碩的誘惑,奧吉也曾陷入短暫的困惑中,但是他很快意識到接受來自他者的無條件饋贈必將付出相應的代價,而這代價將是自己最為寶貴的自由。索爾·貝婁在奧吉的成長之路上引入“有效的他者”幫助其實現自我的提升和完善,同時又以奧吉對于他者凝視的抵抗推動自我獨立意識的生成,這種遞進式的成長過程呈現了清晰的發展軌跡。
與西亞的相遇則使奧吉決心擺脫文明社會對他施加的強硬教化,于是他隨著西亞遠赴墨西哥尋覓自由的成長天地,他們希望通過馴化老鷹來捕捉沙漠中的蜥蜴,并以此獲得巨額的商業利益。在馴化老鷹的過程中,奧吉愈發覺察到這種馴化和被馴化的主從關系與自己及西亞之間關系的相似性,這種出于功利性的愛情令奧吉陷入迷茫。最終,老鷹并未如他們所預期的那樣在捕獵行動中發揮作用,奧吉的身手也遠遠未能達到西亞的預期,這成為兩人情感破裂的導火索。奧吉也逐漸意識到西亞的愛情中所隱藏的虛偽——她只是以愛的名義將自己留在身邊。在與他者建立的復雜關系中,奧吉以西亞為反觀自我的鏡像,終于明白了自己追求的不是表象的美麗或短暫的激情,而是相互關愛、寬容和扶持的理想愛情。對他者的反觀使奧吉的自我確證逐漸走向成熟,此時經歷過出走和挫敗的奧吉已經不是思想幼稚的青年,而是具有獨立意志和生活能力的成熟個體。
不難發現,奧吉在成長的過程中陷入了從屬他人抑或保有自我的迷茫,最終他掙脫了物質利益的綁縛獲取了寶貴的自由,即使仍然是憑借自己的力量艱難地在世間求存,但他保有了自我的獨特性。而隨著主體的日漸成熟,他者對其的凝視作用與影響也被逐漸削弱,但是“有效的他者”對主體自我確證所發揮的重要作用卻是不可忽視的,從獨特的角度點明了小說的成長主旨。
(三)生態視域下的深邃思索
奧吉·馬奇的成長經歷展現了外部環境對成長中的個體的形塑作用,然而傳統成長小說常將外部環境界定為主人公所處的社會空間,忽視了主人公作為生物圈中的個體與自然生態之間的天然聯系。在《奧吉·馬奇歷險記》中,索爾·貝婁對成長主題的書寫基于深厚的生態反思,通過主人公奧吉曲折陡轉的成長經歷,作家揭示了這樣的道理:個體成長的實現不僅要實現自我的內部完善,學會處理與他者及社會的關系,更要習得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方式。
在奧吉充滿考驗與挫折的成長歷程中,自然生態始終以治愈性的力量介入其成長,以隱性的方式滋養著奧吉的心靈,使其始終煥發著旺盛的生命能量。奧吉在倫林夫婦開設的商店中工作,雖然領著他所獲得過的最高的薪水,但是倫林先生為其發展所規劃的固化線路使奧吉十分苦惱,大城市芝加哥繁忙的生活節奏使出身鄉村的青年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浮躁。于是奧吉來到城市廣場的綠蔭下,“濃密的樹蔭投下清涼的投影”使奧吉心中的煩悶一掃而空。他“像人類第一個老祖宗那樣盡情地品嘗著大自然的原汁原味”,這種回歸自然的平靜與自由使奧吉重新回歸了自我善良淳樸的本性,使他從對金錢和地位的渴慕中清醒過來,及時地割棄了與精明的倫林夫婦的聯系。自然生態及其所象征的和諧人性對主人公釋放的精神召喚,成為奧吉抵御外界誘惑的力量之源,揭示了個體成長同生態環境不可分割的密切關系。
而墨西哥之旅使奧吉與自然之間的聯系更為緊密。廣闊無盡的曠野、參天入云的古樹、水中涉渡的牛群和天空中掠過的飛鳥,不同生命形態的和諧相處使奧吉的心中產生了“不可名狀的柔情與善意”。這種油然產生的柔情源于個體無意識深處對自然的崇高秩序的信服和依賴,正是這種神秘的生態情結使奧吉始終保有人性原初的善意,這種對道德和秩序的崇信對奧吉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奧吉雖然在成長過程中受到多重考驗,但是他仍舊能夠守住自己的本心,終于成為一個真正的、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同西亞馴化獵鷹的過程則使奧吉對自然的生靈有了更深刻的認識。無論他們怎樣試圖令老鷹“馴服于他們”的旨意,生猛兇悍的老鷹都無法真正被人類所操控。奧吉由是認識到自然中生存的萬物都自有其使命和價值,作為其中一部分的人類是無法以自己的意志去干涉自然的存在的。生態意識的形成使奧吉實現了精神的成長,使他擺脫了人類中心主義的偏狹視野。小說結尾處,完成了自我成長的奧吉將發展的目標定位為更寬闊的世界,這種“哥倫布式”的熱愛自由的探險精神正是基于他對自然的向往。
三、結語
《奧吉·馬奇歷險記》的成長主題蘊含著濃厚的現代性意蘊,在漫長的流徙經歷中,奧吉·馬奇始終面臨著自我認同的困惑。他在各種考驗的磨礪下逐漸實現了智力和體魄的發展,成為具有獨立自我意志的主體并實現了道德完善,生動地詮釋了文學的“成長”母題。生態主義視角的引入則使小說的成長主題有了基于傳統的新突破,對后世成長小說的發展具有啟示性意義。
(江蘇商貿職業學院)
作者簡介:吳海燕(1978—),女,江蘇南通人,本科,講師,研究方向為英語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