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黃麂躍，人間喜鵲歡

作為沈從文小說的代表作，《邊城》以湘西自然風景和民俗風情繪就了一幅展示淳樸人性和理想桃源的人生畫卷，字里行間盡顯田園牧歌式的真摯感情和詩畫意境，整個故事縈繞著的哀婉情調，傾訴著沈從文對故鄉風情的癡戀和對家鄉自然的眷戀。沈從文在作品中塑造了有濃郁湘西邊地氣息的人物形象，其中的翠翠可以說是最具特色和影響力的女性形象。無獨有偶，曾師從沈從文的汪曾祺受其影響，創作了以高郵湖為特色的小說《受戒》。不同于《邊城》的哀婉，《受戒》讀來是一種美好的、自由的、輕快的感覺。小說題為《受戒》，實則處處破戒，描寫了在庵趙莊荸薺庵出家的明子和住在荸薺庵旁邊的小英子兩小無猜、情愫動人的故事，其中的小英子形象極具特色，在閱讀的過程中，難免會讓人聯想到沈從文《邊城》中的翠翠，因此可以將這兩個作品的女主人公做一番比較。

有人認為翠翠宛如湘西清澈溪水邊潔白的山茶花，小英子則是高郵湖畔一朵芳香馥郁的梔子花，但在筆者看來，她們一個長養于山間自然，一個生長在人間年華，故翠翠就像山間跳躍的黃麂，小英子則像人間歡樂的喜鵲。沈從文和汪曾祺筆下的女性，無論是湘西少女翠翠還是蘇北少女小英子，都代表了他們對于真善美的理想少女的美好想象，也表達了他們對于人情美、人性美的謳歌贊美。

一、山間黃麂躍——翠翠

翠翠的母親是老船夫的獨女，十五年前和茶峒的一個軍人發生關系，有了孩子后兩人相約私奔。但翠翠的母親不愿離開孤獨的父親而無逃走的勇氣，軍人見她不愿逃走而自己又不愿毀掉軍人的名譽，便服毒自盡了，翠翠的母親生下孩子后也自盡了，獨留老父親和遺孤在世。因住處兩山多翠色逼人的篁竹，祖父便為可憐的孩子取“翠翠”之名。翠翠就這樣在風日里長養著，故皮膚黑亮；目之所及皆是青山綠水，故眼眸清澈如晶；自然既長養她也教育她，故天真可愛。翠翠乖巧聽話，從不想殘忍的事也從不動氣，處處儼然一只小獸物，如躍步山間的黃麂，孤獨活動，膽小謹慎。平時在渡船上看到陌生人對她有所注意時，便把光光的眼睛瞅著那陌生人，像隨時可舉步逃入深山的神氣，但明白人無心機后，又從從容容地在水邊玩耍了，就這樣不知不覺長到13歲。翠翠是自然的精靈，猶如山間的黃麂，她不諳世事也不懂交際，遇到陌生人時第一反應是逃離，總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樣，這在她和儺送的交往中體現得淋漓盡致，一句話概括就是三見終而誤會重，從初見的誤會到最后的誤會重重，皆因翠翠不善言辭、靦腆害羞且祖父關心則亂所致。

翠翠的可憐身世和孤獨成長使得她不僅處處充滿戒心，而且非常含蓄和靦腆，所以當她面對父母雙全家底殷實的儺送時不由地自卑膽怯，最終導致她和儺送兩人三見終而誤會重。在兩年前的端午節上翠翠初遇儺送，儺送看到翠翠一個人在岸邊等祖父便好心邀她到他家去等，但翠翠誤會了他的好意，以為他要欺辱她，又因久等祖父不來心里焦急，不忍罵了儺送?；丶液蟮弥瓉硭褪莾?，又吃驚又害羞，從此心中記掛著和她有誤會的儺送，并把他說的“大魚來咬你”記在心上，時時回味都覺甜美。去年端午翠翠又和祖父到城邊河街看船，實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儺送也。但儺送外出送貨，翠翠沒能見到他，剛從河里捉鴨子回來的天保卻對翠翠一見鐘情。天保向她投去愛慕的目光她未曾留意，因為她早已心屬儺送。只是她性格靦腆，越是喜歡越是自卑，所以翠翠不敢承認更不敢表現她的喜歡，她小心翼翼地把儺送放在心田珍藏。

新一年端午節又要到了，天保和儺送先后向祖父表達對翠翠的喜歡，這讓祖父又愁又喜，漸漸衰老的祖父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翠翠，想在離世前將翠翠交給可托付之人。端午節這天，儺送不僅特意借送酒壺之名來看望翠翠，而且還叫人來幫守渡頭，好讓祖孫二人一同進城看船，翠翠也隱約知道儺送此番舉動的用意，但她依舊靦腆害羞，不肯和儺送說一句話。且她因聽聞中寨人王團總想要陪嫁一座碾坊將女兒嫁給儺送，不由吃起醋來，就更加不理他了。這也讓儺送迷惑煩惱，他摸不清翠翠的心思，翠翠就像山間的黃麂一樣，稍微走近些她就害怕跑掉了。同時，天保托人向祖父打探是否有意將翠翠嫁給他，祖父因拿不定翠翠心思，只好拿出車路、馬路兩個說法。天保選擇走車路，讓父親請媒人上門提親，但翠翠沉默不語，她用沉默拒絕了天保的提親。翠翠并不知道儺送和天保兄弟二人到她家對面山上唱歌以爭奪她的芳心，她只知道她在夢里聽到美妙歌聲，抓了一把虎耳草，她更不知道儺送因哥哥天保不幸遇難而對祖父心生怨氣，但儺送依舊堅定著對她的那份喜歡和執著。翠翠第三次見到儺送是他從川東回來要過溪，翠翠聽到要過渡的喊聲便沖出來擺渡，好讓祖父歇息，但待她看清過渡人是儺送時就如同小獸物見到獵人一樣，回頭便向山竹林里跑掉了。翠翠的這一反應讓儺送誤以為翠翠不喜歡他，殊不知翠翠如自然山間的獸物，膽小獨孤，謹小慎微，她正因喜歡他但又害羞才跑開，但他不懂這個女孩的心思，儺送也因久久等不到害羞自卑的翠翠的回應而最終選擇駕船外出，兩人最終是三見終而誤會重。

祖父只想在離世前將翠翠交給可托付之人，但事態發展卻南轅北轍，祖父最終郁結于心遺憾離世，翠翠因著祖父故交的相伴，明白了許多事，也終于看清并敢于承認自己對儺送的情意，她守著渡頭，等著儺送歸來，像山間黃麂一樣，謹小慎微，孤獨等待。

二、人間喜鵲歡——小英子

汪曾祺曾說老師沈從文筆下的女性角色如三三、夭夭、翠翠是推動他塑造小英子這一形象的潛在因素，但《受戒》中小英子的性格特點卻完全不同于翠翠。小英子是熱情開朗、活潑大方的女孩，第一次和明子見面時的主動搭訕，獨自一人去善因寺接受完戒的明子，趴在明子耳邊問他要不要自己給他當老婆，這種主動大方的性格與害羞靦腆的翠翠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也造就了兩人截然不同的結局。小說中有這么一段話，精準體現了小英子的性格。大英子、小英子姐妹倆長得很像，但性格不同：大英子很文靜，話很少，像父親；小英子比她娘還會說，一天咭咭呱呱地不停。大英子忍不住說：“你一天到晚咭咭呱呱——”“像個喜鵲！”

大英子是怪小英子嘰嘰喳喳惹她心亂，小英子則口齒伶俐，反問大英子說你心亂怪我？說得正在趕做嫁衣的大英子滿面通紅，盡顯小英子的天真狡黠，像深得人們喜愛的喜鵲那樣活潑可愛。

小英子家住在庵趙莊，靠近明子當和尚的荸薺庵，她父母都是勤勞肯干之人，還有一個姐姐相伴，性格活潑開朗，做事勇敢大方。小英子初見明子是明子跟著舅舅坐她家的船來庵趙莊荸薺庵當和尚，小英子主動和明子搭訕并把手中的蓮蓬分享給他，一副自來熟的樣子。明子當和尚的日子清閑得很，因此有時間往小英子家跑，幫大英子畫花準備嫁妝，給英子娘當干兒子，與小英子作伴幫她干活。因為大英子要準備嫁妝，田里的零碎活小英子全包了，她的幫手是明子。他們一起栽秧、車高田水，薅頭遍草，一起看場、挖荸薺。小英子愛吃荸薺，挖荸薺的時候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腳去踩明子的腳，踩得明子心中癢癢的。當她挎著一籃子荸薺回家而在柔軟的田埂上留下了一串美麗的腳印時，把明子的心都搞亂了。當明子替趙大伯打場喊起打場號子時，小英子毫不掩飾她的驕傲，夸贊明子嘹亮的聲音比什么山歌號子都好聽。明子要去善因寺燒戒疤，小英子親自劃船送他去，要走時想和明子打聲招呼，沒法單獨說話，就沖著一大片人大大咧咧高喊一聲“我走啦”和明子告別，再大搖大擺地走出寺廟。第四天一大早，小英子去看前一天半夜燒戒疤的明子，她一眼就在眾多和尚中看到明子，詢問明子疼否并約定接他回去的時間。接人那天，小英子穿戴整齊打扮得體，和明子有說有笑，主動權完全掌握在小英子手里。她悄悄趴在明子耳邊問他要不要自己給他當老婆，這種表白沒有絲毫的矯情，既靈動奔放又天真無邪。

小英子和明子之間明媚動人的情意如日光流轉，全因小英子主動大方、活潑勇敢。從一開始見面小英子就掌握了主動權，從初見時的主動搭訕、大方分享，到挖荸薺時故意踩明子的腳惹得明子心亂，到最后的大膽表白主動示愛，他們之間的情感進展每一步都是小英子推動的，這樣勇敢活潑的小女子怎會不惹人愛，怎會不得到愛呢？

三、兩位女性形象比較

翠翠和小英都是天真可愛的青春少女，她們都是作者對于人性美、人情美的美好想象，她們有不少的共同點，但也有不同點，下面將具體分析。

（一）共同點：真善美的化身

翠翠和小英子都是內在美與外在美兼具的少女，是真善美的化身。翠翠在自然中長養著，皮膚黑亮，眼眸如晶，越長大越發出落得亭亭玉立，眾人都夸贊她長得美，天保和儺送都喜歡她。船總順順也喜歡翠翠，想讓大兒子天保娶翠翠，只是翠翠是自然的女兒，害羞靦腆，不善言辭，導致命運弄人。小英子的眼睛靜如清水動如星星，有一頭烏黑秀亮的頭發，衣服穿得干凈得體，母女三人上集時，一集市的人都望向她們，無不說明小英子的靈動美麗。

翠翠和小英子還秀外慧中。翠翠是勤勞孝順的女孩，她包攬一切家務，洗衣做飯不在話下，還能替祖父管船。端午節時祖父因守渡頭不能進城看船，為了陪祖父她也不去，在玩心和愛心之間橫跳，不忍心把祖父一個人留在家里。她還溫柔可愛，從不亂發脾氣。當端午節祖父在家里和老友喝酒而沒法去茶峒接她時，翠翠雖然生氣，但沒有發脾氣，只是不理祖父一小會兒。小英子同樣勤勞懂事，當姐姐大英子趕制嫁妝時，她主動包攬田里的零碎活，小嘴巴嘰嘰喳喳，像在枝頭報喜的喜鵲，惹人煩也惹人愛。她勇敢活潑主動搭訕，主動示愛，掌握話語權，極具現代女孩的特質。

翠翠和小英子是作者心中人性至真至善的代表人物，她們從外貌到形體到內在靈魂都體現了作者對真善美的想象，代表著人情人性之美，是作者心中純真、善良、美麗的理想少女。

（二）不同點：山間黃麂與人間喜鵲的差異

翠翠和儺送的愛情一波三折最后還杳無音訊，她像山間的黃麂那樣生性孤獨、膽小害怕，從不愿向人吐露自己的心跡，連祖父都摸不清她到底心屬誰，從而導致關心則亂。翠翠和儺送初見時的誤會似乎暗示了他們的悲劇結局：天保遇險身亡、儺送出走杳無音訊、祖父遺憾離世，最后就剩翠翠一人孤苦伶仃在河邊擺渡，默默等待儺送歸來。

小英子和翠翠截然不同的性格使得她們的最終結局也有天壤之別。小英子像活潑可愛的人間喜鵲，她能言善語，活潑機靈，和明海（明子受戒后的名字）之間的愛情隨著接觸增加而逐步萌發，順其自然，水到渠成。盡管明海身在佛門，佛門戒律并未影響他們，他們一起看場、一起車水、一起薅草、一起劃船……在共同的勞動中，愛情也在悄悄萌發，最后小英子大膽示愛，抱得美男歸。

不同生長環境造就不同性格特點，導致她們的命運走向不一：翠翠和儺送在一次次羞怯沉默和重重誤會中錯過，最后翠翠只能苦苦等待儺送歸來，也許他永遠不會回來，也許明天就回來，不經意間透露著哀婉；而主動示愛的小英子和明海的愛情自然而然地發展，最后水到渠成，情意明媚動人。

（廣西師范大學）

作者簡介：李析玲（1991—），女，廣西北流人，博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