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堯
隱侯之“隱”的政治意涵——兼論沈約詩風的清與淺
張子堯
(燕山大學 文法學院,河北 秦皇島 066004)
沈約處于南朝皇權漸趨復歸但新型君臣關系正在調(diào)整的歷史節(jié)點,善隱自身的處世方式和詩歌的清淺特征共同構(gòu)成了沈約謚號“隱”的表里兩面:他乘時借勢,迎合主上趣味,應制詩作竭力弱化個性,形成就題論事的“意淺”之風;他“隱微致戒”,其詩歌于纖毫處著眼,描寫重于抒情,呈現(xiàn)出“密麗”特征;他善于壓制、淡化、冷卻激烈的情緒,其詩具有“清怨”特色。這些亦使他能潛隱沉浮于南朝復雜政治生態(tài)中數(shù)十載而不倒。然而,謹慎如斯的沈約還是因藐視君威觸犯武帝,這是對才能的自負,也是長期自我壓抑導致的必然反彈,更是士人與君主磨合調(diào)適的必然結(jié)果。
沈約;隱侯;政治意涵;清淺
沈約(441―513)在中古文學史上有其特殊性,他是奠定“永明體”到“宮體”詩風轉(zhuǎn)捩的關鍵人物,亦是唐代律詩理論的先導者。沈約更是政壇“不倒翁”,以73歲高齡親歷宋齊梁政壇之風云變幻。鐘嶸《詩品》列其為“中品”,稱其詩“詞密于范”“意淺于江”“長于清怨”,總結(jié)出“詞密”“意淺”“清怨”等特點。然學界多側(cè)重從內(nèi)部研究出發(fā)探究其詩風,如陳廷杰提到:“范云質(zhì)直,而休文則典麗,且兼重聲律,故其詞密于范也。”“文通多蒼壯之作,休文則冶。故視江為淺。”[1]54曹旭謂沈約詩“長于清怨哀愁之發(fā)抒”[2]431,“詞采比范云細密,文意比江淹浮淺”[2]435。林家驪認為沈約所抒之情“是經(jīng)過壓抑的深沉感情的借題表現(xiàn)”[3]151。從南朝皇權復歸與士大夫身份選擇困境的角度反觀其詩風,沈約詩風轉(zhuǎn)變的政治動因為何?其詩風折射出何種處世觀念?這種書寫方式及其處世觀念與當時皇權復歸的政治走向有何關聯(lián)?究其根本,平淺流易、著力細摹和清怨深婉的詩風是沈約的自覺選擇,其目的在于弱化乃至消弭個性,通過隱藏自己以規(guī)避政治風險。本文試圖從政治與文學關系的維度出發(fā),通過立體呈現(xiàn)南朝復雜政治,揭橥南朝士族士大夫在皇權復歸之際的身份困境和書寫選擇,并深化對沈約謚號“隱”的理解,以期為沈約詩風研究提供綿薄之力。
沈約出自吳興沈氏,家世顯赫,所謂“江東之豪,莫強周、沈”[4],其祖父沈林子為南朝宋開國功臣,父沈璞頗受始興王劉浚信任,歷任宣威將軍、盱眙太守、淮南太守,元嘉三十年(453)璞因卷入宗王爭斗被殺,家族亦受牽連,年僅13歲的沈約奔走潛逃,后遇大赦才得以保存性命,免于流亡。《梁書·沈約傳》記載:沈約“少時孤貧,丐于宗黨,得米數(shù)百斛,為宗人所侮,覆米而去”[5]242。一“丐”字真實反映出其年幼孤貧時的狼狽窘迫,“覆米而去”之舉亦透露出其強烈的自尊。出身士族且家道艱難的現(xiàn)實讓沈約對重振家門非常渴望,他“篤志好學,晝夜不倦。母恐其以勞生疾,常遣減油滅火。而晝之所讀,夜輒誦之,遂博通群籍,能屬文”[5]233。“博通群籍”這種學無所窺的氣魄與態(tài)度為沈約出仕后能夠隨時據(jù)情勢需要調(diào)用知識奠定了基礎,幼年的經(jīng)歷也讓他對政治風波更加敏感,盡力以機敏謹慎的態(tài)度做出更符合自身和家族利益的政治抉擇,《梁書·沈約傳》中“自負高才,昧于榮利,乘時借勢”[5]242的總結(jié)可謂其一生之寫照。
沈約青年時便積極捕捉政壇走向,結(jié)交權貴,《麗人賦》中“有客弱冠未仕,締交戚里。馳騖王室,遨游許史”[6]2的描寫是其積極入世的真實書寫。沈約人生所借第一“勢”便是同出于沈氏家族的沈慶之。慶之因擁立劉駿繼位有功而炙手可熱,于孝建元年(454)封始興郡公。慶之重視提攜族人,《宋書·沈慶之傳》曰:“又有園舍在婁湖,慶之一夜攜子孫徙居之,以宅還官。悉移親戚中表於婁湖,列門同闬焉。”[7]2003“中表”“列門”即家族各分支。沈慶之“手不知書,眼不識字”[7]2003,而沈約善文辭,這在重視武備軍功的沈氏家族中難能可貴,于是沈約開始負責沈慶之父子的公文撰寫。沈約有《為始興王讓儀同表》,經(jīng)林家驪考訂此表中“王”應為“公”字之誤,是沈約為慶之而作[3]36。經(jīng)慶之舉薦,沈約“起家奉朝請”,并得以侍奉西陽王劉子尚出游。曾應西陽王要求撰寫《游鐘山詩應西陽王教》五首,該詩多白描鐘山景色之壯麗及王侯儀仗盛大,但其四“多值息心侶,結(jié)架山之足。八解鳴澗流,四禪隱巖曲。窈冥終不見,蕭條無可欲。所愿從之游,寸心于此足”[6]343卻借“息心侶”和佛教“八解”“四禪”等訴說歸隱山林之愿,看似與全章不合,亦不符合沈約當下積極進取的心境。蓋因借山水以抒發(fā)隱居之情已成風尚,沈約作《鐘山詩應西陽王教》亦是“就題寫題”而已。這種“就題論事”的書寫方式逐漸成為沈約應對公開性應制之作的書寫特點。
大明八年(464)孝武帝病逝,前廢帝劉子業(yè)即位,倒行逆施,明帝劉彧取而代之,改元泰始。從任“奉朝請”直到明帝即位的泰始元年(465),史書并未記載這5年間沈約官職之遷轉(zhuǎn),然《宋書·自序》曰:“常以晉氏一代,竟無全書,年二十許,便有撰述之意。”[7]2466可見,沈約不滿足現(xiàn)狀,而是乘劉宋以來史學獨立的趨勢以及皇家重視修史之時機,借史學才能為上所用。此時曾在沈慶之府擔任長史的蔡興宗得勢且稱贊沈約之才,經(jīng)舉薦,沈約受到明帝的認可和賞識。泰始三年(467)到升明元年(477),沈約分別隨蔡興宗和晉西王劉燮遷轉(zhuǎn),擔任文職,歷經(jīng)郢州、會稽、荊州等地,并結(jié)識任劉燮撫軍主簿的蕭長懋,后“入為尚書度支郎”,直至劉宋統(tǒng)治結(jié)束。沈約仕宦劉宋20載,代表作有《江南曲》《少年新婚為之詠》《石塘瀨聽猿》《梁甫吟》等,多以郢州、會稽、荊州等地的美芳麗景為主,意旨清淺,寓意不深。初入政壇,言多必失,故“弱化個性,如題而作”是沈約繼續(xù)奉行的書寫策略。
升明三年(479)沈約39歲,此時蕭道成逐漸排除異己,獨攬大局,任尚書度支郎的沈約依靠敏銳的政治嗅覺轉(zhuǎn)投蕭氏家族,并憑借與蕭長懋熟識,外調(diào)“為征虜記室,帶襄陽令,所奉主即齊文惠太子”[8]1410,在規(guī)避京城復雜局勢風險的同時交好于蕭道成最寵信的孫輩蕭長懋。蕭長懋具有濃厚的文人特質(zhì),對沈約文才十分欣賞。武帝即位后,沈約任東宮步兵校尉,深受文惠太子長懋的喜愛:“時東宮多士,約特被親遇,每直入見,影斜方出。”[5]233沈約憑借與勢遷轉(zhuǎn)的處世原則,實現(xiàn)了官職由宋至齊的平穩(wěn)過渡。從公元479年蕭齊建立至公元494年明帝即位,南齊宮廷被尚文風氣籠罩,這與蕭齊家族本身重視文化相關,同時也離不開高帝、武帝對諸王的猜忌和引導。當時皇室成員常借“大尚文事”以表明無意染指政治,諸王耽于墳典吟詠也促進了文化的興盛。整個永明時期(483―493),沈約歷任太子家令兼著作郎、中書郎、司徒右長史、黃門侍郎等職,周游于以文惠太子蕭長懋和竟陵王蕭子良為首的兩個文化沙龍之中,酬唱宴飲、講論佛理、討論經(jīng)義、編校圖書、撰寫史書,其文史才能得到充分發(fā)揮,并在永明中同蕭衍、謝朓、王融、蕭琛、范云、任昉、陸倕等人交游,形成西邸“竟陵八友”。
該時期大家在有限時間內(nèi)對宴會上隨機分得之物進行歌詠成為風尚,該類詠物詩歌有固定的模式,即“詠物之材料或生長環(huán)境+狀物之形貌及姿態(tài)+希冀為君所用或悲悼為君所棄”,如謝朓《同詠坐上器玩·烏皮隱幾》:“蟠木生附枝,刻削豈無施。取則龍文鼎,三趾獻光儀。勿言素韋潔,白沙尚推移。曲躬奉微用,聊承終宴疲。”[9]388這類詩的主旨在最后一句,即或委婉或明確表達出愿為君主所用之用心,如王融《同詠樂器·琵琶》結(jié)尾“芳袖幸時拂,龍門空自生”[9]384、柳惲《同詠坐上所見一物·席》結(jié)尾“愿君蘭夜飲,佳人時宴息”[9]391。當然亦有詩人在結(jié)尾翻出新意,將更多主體情志注入詠物詩歌之中,以謝朓現(xiàn)存全部詠物詩17首為例,其中有7首被賦予了新的意旨,其中或傷別離,如“但恨從風籜,根株長別離”[9]377,或悲衰老,如“時拂孤鸞鏡,星鬢視參差”[9]377,亦有對時政的影射,如“裁為圭與瑞,足可命參墟”[9]382,吳摯甫評曰:“此殆為明帝之剪除宗室而發(fā)。”[9]383王融詠物詩約存10首,結(jié)尾跳出程式化寫作的有6首之多。這一時期沈約“用宮商,以平上去入為四聲”的聲律理論逐漸成熟,以此理論指導所做的詩歌被稱為“永明體”。亦迎來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共創(chuàng)作樂府、詠物、應制等多個題材的詩歌數(shù)十首。沈約詠物詩38首,程式化寫作占近七成,因此相對于其他永明時期的詩人,沈約在詠物詩中采取了最為穩(wěn)妥的書寫方式,不越雷池一步,或嚴格按照固定程式進行創(chuàng)作,或不在作品中摻入任何直接或間接的主觀情志,形成了意旨單一膚淺的“清淺”風貌,這是沈約出于規(guī)避政治風險的自發(fā)選擇。
永明十一年(493)文惠太子蕭長懋與武帝蕭賾相繼去世,京城局勢一觸即發(fā),竟陵王蕭子良委派王融等人做好準備,然“竟陵八友”只是一介文人,并無實權。最終蕭鸞擁立蕭昭業(yè)即位,將“擁護”竟陵王蕭子良的王融等人處死,沈約被排擠出京城,西邸文人集團解散。從隆昌元年(494)至建武三年(496)沈約出任東陽太守,暫離政治漩渦的閑適和對友人罹難的感傷讓沈約這時期的詩作有了一些個人的色彩,其《別范安成》《早發(fā)定山》《循役朱方道路詩》《去與東陽與吏民別詩》等都是情景交融的佳篇。然而沈約對仕途依舊有著期待和依戀,時刻在尋找被啟用的機會。沈約這次所借之“勢”是君主對道教的熱衷,史書記載蕭鸞性情多疑,崇信道教,在位時期屠殺高帝、武帝子孫,為了減輕心理上的負擔,曾經(jīng)致意道教名士陶弘景為其消災祈福,晚年更尊重道教與厭勝之術。沈約適時轉(zhuǎn)變學術旨趣,他游歷道教名山,交好道教人士,探討修仙之道,其《游金華山》《赤松澗》《登玄暢樓》《游沈道士館》《留真人東山還》在寫景的同時也書寫了對隱居仙山的向往,如“若蒙羽駕迎,得奉金書詔。高馳入閶闔,方睹靈妃笑”[6]346,“曰余知止足,是愿不須豐。遇可淹留處,便欲息微躬”[6]359,“云生嶺乍黑,日下溪半陰。信美非吾土,何事不抽簪”[6]348等,“閶闔”即傳說中的天門,“息微躬”暗指放棄功名,“抽簪”代指散發(fā)歸隱山林。但實際上,沈約的目光從未遠離政治,《華陽陶隱居內(nèi)傳》云:“沈約嘗因疾,遂有掛冠志,疾愈,復留連簪紱。”[10]“留連簪紱”與“何事不抽簪”這相反的“二重話語”為解讀沈約此期的道教詩歌提供了鑰匙,即這類詩歌是具有公共性質(zhì)的作品,實質(zhì)是一種政治姿態(tài),其目的是向皇帝清晰地展示自己的思想旨趣。對于盛極一時的道教名士“山中宰相”陶弘景,沈約多次拜訪并寫詩致意,有《酬華陽陶先生》《還園宅奉酬華陽先生》《陶先生登樓不復下》等詩作,然翻檢陶弘景作品,并未見陶弘景有任何回復,可見陶弘景也明白沈約“口是心非”,對道教信仰并無真正熱忱。梁代時,沈約認同梁武帝“三教同源”的觀念,主張儒佛“義均理一”,陶弘景在《難〈鎮(zhèn)軍沈約均圣論〉》中對此進行批駁。他應該對沈約在信仰上因政治而依違兩可的態(tài)度亦不贊同。從某種程度上講,主上的好惡才是沈約學術遷轉(zhuǎn)的動機。這類彰顯道教思想旨趣的詩歌同樣意旨膚淺,也許淺才能夠直白地表現(xiàn)他的動機。沈約的努力得到了回報,任滿后被調(diào)回京城,進號輔國將軍,又升任吏部郎,并負責重要文書的起草。
南齊末年政局動蕩,具有多年政治經(jīng)驗的沈約感覺到蕭齊即將傾覆,于是于永元二年(500)以“母老”為由請求解職,反被任命為征虜將軍、南清河太守等,“昧于榮利”的他始終未能真正投身山水。見蕭齊大勢已去,沈約又順應朝代更替之潮流,以讖緯“行中水,為天子”勸蕭衍即位:“今與古異,不可以淳風期萬物。士大夫攀龍附鳳者,皆望有尺寸之功,以保其福祿。今童兒牧豎,悉知齊柞已終,莫不云明公其人也。天文人事,表革運之征,永元以來,尤為彰著。讖云:‘行中水,作天子’,此又歷然在記,天心不可違,人情不可失……”[5]234沈約勸誡蕭衍的話亦是他隨勢而為處世觀的體現(xiàn),在南朝王朝如“走馬燈”般變換的政治背景下,他繼承司馬遷、班固等史學家的觀念,強調(diào)“天命”的重要,但又沒有局限于這一抽象的概念,認為“天文”外亦有“人事”因素,包括君主德行、軍事強弱、功業(yè)多寡、人心向背等,而這些所構(gòu)成的“勢”則是推動王朝變換的必要條件。可以說,看清并把握住這些條件形成的“勢”就可以最大限度地規(guī)避政治風險,并取得仕途暢達。因此沈約對即將逝去的朝代或者已經(jīng)“失勢”的主子,沒有半點兒惋惜留戀,而是積極參與到朝代更新建設中,不僅提前覲見蕭衍,還早已將登基詔書寫好,最終在梁代擔任了尚書仆射等職,達到其仕宦生涯的頂峰。沈約在梁代朝廷主要參與禮儀制度的構(gòu)建,如修撰“五禮”、制定郊廟樂辭、起草文書等。該時期沈約的詩作主要集中在郊廟歌辭方面,他修撰有《南郊皇帝初獻奏登歌二曲》《北郊皇帝初獻奏登歌二曲》《大壯舞歌》《梁鼓吹曲十二首》等70余首詩歌投武帝所好,還創(chuàng)制了《究竟慈悲論》《因緣義》《彌勒贊》等佛理文章,并在《八關齋》一詩中有“迷途既已復,豁悟非無漸”[6]365這一看似跳出塵俗之外的詩句,然而其《郊居賦》《與徐勉書》等文中依然透露出流連宦海、“有志臺司”的志向。
綜上,家族因政治罹難的經(jīng)歷刺激了沈約重振家門的決心,他乘勢借時,據(jù)形勢及君主需要與趣味出入史學、文學、莊老、佛教、禮學之間,服務于皇權。與此處世觀相應,其詠物應制之詩作以弱化個性、意旨淺白來規(guī)避政治風險,形成就題論事的“意淺”之風。
如果說“乘時借勢”的處世觀決定了沈約仕途所能攀升的高度,那么“隱微致戒”則是他平安沉浮官場數(shù)十載的保障。沈約在《宋書·卷六十一》“史臣曰”中明確提到:“古人以隱微致戒,斯為篤矣。”[7]1656典出自司馬相如《上書諫獵》:“禍固多藏于隱微而發(fā)于人之所忽者也。”[11]2590–2591與東晉門閥政治中士族輪流與皇帝分庭抗禮迥異,南朝士族在政治、軍事、經(jīng)濟領域逐漸式微,而皇權逐漸加強。面對新的政治處境,以沈約為代表的士族以機警謹慎的姿態(tài)步入南朝復雜政局之中,“隱微致戒”是其適應新的君臣關系時所做的嘗試。
在《宋書·劉義慶傳》中,沈約用“世路艱難”隱晦地反映皇帝的猜忌,“跨馬”之行為也成為他具有政治野心的表現(xiàn)。周一良《魏晉南北朝史札記》于“劉義慶傳之‘世路艱難’與‘不復跨馬’”[12]條中曾經(jīng)點明南朝政治險惡和文人生存境況的艱難。劉宋建立后,骨肉相殘屢見不鮮,文人卷入其中而被殺者更不計其數(shù),如沈約之父即因卷入政治漩渦而罹難,因此如何在皇權的壓力下周旋自保成為文士面臨的時代命題。沈約在《宋書·徐羨之傳》中說:“夫彈冠出里,結(jié)組登朝,道申于夷路,運艱于險轍,是以古人裴回于出處,交戰(zhàn)乎臨歧。”[7]1345用“運艱于險轍”代指為官之艱險。在《宋書·傅亮傳》中沈約全文引用了傅亮的《慎演》,強調(diào)說話和作事都要謹慎,其樂府詩《君子行》更是清晰地總結(jié)了“君子防未然”的道理:“堤傾由漏壤,垣隙自危基。囂途或妄踐,讜議勿輕持。”[6]288這些言論絕非就事論事,而是沈約在劉宋時期的親身之感,更是他自己總結(jié)出來的一套政治智慧。
南齊開國君主蕭道成雖警示后代子孫莫要骨肉相殘,但南齊宗室猜忌內(nèi)斗更甚于劉宋,無論是武帝蕭賾還是齊明帝蕭鸞,都對宗室十分猜忌,劉宋時期用以監(jiān)視鉗制地方諸王的“典簽制度”在南齊發(fā)展至頂點,趙翼《廿二史札記》特意點明“齊制典簽之權太重”。蕭鸞不僅處置了包括沈約在內(nèi)的竟陵王蕭子良的黨羽,而且對高帝、武帝子孫也幾乎屠殺殆盡。沈約的《宋書》于永明年間撰寫完畢,其撰寫過程及內(nèi)容都隱微透露出這種謹小慎微的處世觀。《南齊書·文學傳》曰:“世祖使太子家令沈約撰《宋書》,擬立《袁粲傳》,以審世祖。世祖曰:‘袁粲自是宋家忠臣。’約又多載孝武、明帝諸鄙瀆事,上遣左右謂約曰:‘孝武事跡不容頓爾。我昔經(jīng)事宋明帝,卿可思諱惡之義。’于是多所省除。”[13]其中“以審世祖”表明沈約修史自覺接受皇帝對史書修纂的監(jiān)督,也表明了他行事的謹慎。沈約在文字上更加小心,其應制之文為誰而作、何時何地而作,均有著極其謹慎的政治考量。在豫章文獻王撰寫碑文這件事情上,沈約也處理得極其謹慎:因武帝蕭賾及太子蕭長懋與蕭嶷有嫌隙,沈約在永明十年(492)拒絕給豫章文獻王蕭嶷寫碑文,直至建武二年(495)武帝與文惠太子早已作古,沈約才寫成《豫章文獻王碑文》,從中透露出他依違避就的處世哲學。南齊末年,蕭遙光謀反,帶兵入殿,沈約急奔西掖門,有人勸他穿戎衣出發(fā),而沈約“慮外軍已至,若戎衣,或者謂同遙光,無以自明,乃朱服而入”[8]1055,由此亦可看出沈約在處變時的細致與審慎。


在南朝政壇中,沈約憑借其隱微處求小心的處世方式平安度過了一個又一個危機,從劉宋一直走到了蕭梁,官職穩(wěn)步上升,并未遭受曲折,鐘嶸評曰:“詞密于范,意淺于江。”“淺”指向情感的強弱,江、沈遭際不同,感情深度自然不同。從情感類型上分析,沈約詩歌既無漢末充實厚重之意蘊,亦無漢魏時建功立業(yè)的慷慨激昂,更無憂民生之艱,主要是仕宦不進的隱憂和朋友逝去的感傷,且這類情感又囿于當時的政治處境或“隱而不發(fā)”或轉(zhuǎn)換為“鉆草木之中”的細致摹寫,客觀描寫多于主觀抒情,以摹寫物色之纖毫變化換取自身安全,呈現(xiàn)出“密麗”特征。其《織女贈牽牛》以“織女”的口吻訴說相思:“塵生不復拂,蓬首對河津。冬夜寒如是,寧遽道陽春。”[6]380構(gòu)思巧妙,描寫細致,但是遠不如《漢樂府》“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境界深遠,感蕩心神。也許是沈約深感皇權復歸之下的處境艱難,其心靈無法再在廣闊的歷史時空、宇宙天地間馳騁,于是“河漢”“鵲橋”“銀漢”“飛星”隱去,轉(zhuǎn)而代之以“紅妝”“點畫”“素女”“婉孌”等織女相貌、神態(tài)、體態(tài)的細膩描寫。其《早行逢故人車中為贈》云“殘朱猶曖曖,余粉尚霏霏。昨宵何處宿,今晨拂露歸”[6]431,細描友人早起從歌姬宴飲之所留宿回來的窘態(tài)以調(diào)笑,《大言應令》《細言應令》發(fā)揮想象寫盡極小與極大,《休沐寄懷》《宿東園》《早發(fā)定山》《上巳華光殿》對景物隨四季輪轉(zhuǎn)形態(tài)的差異、光影明暗變化、風觸碰草葉時引發(fā)的顫動等,都做了細微的描摹與刻畫。劉勰在《文心雕龍·物色》中說:“自近代以來,文貴形似,窺情風景之上,鉆貌草木之中。吟詠所發(fā),志惟深遠;體物為妙,功在密附。故巧言切狀,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寫毫芥。”[18]694這里的“如印之印泥”可以說是對沈約寫景“細密”特點的概括。
綜上,在南朝政治舞臺上,沈約憑借隱微致戒的處世態(tài)度得以規(guī)避風險、保存自身,其于細微處謹慎的態(tài)度亦不自覺地影響了他的景物關照方式,亦使其詩歌的客觀描寫多于主觀情志,呈現(xiàn)出極摹纖毫、精雕細刻的細密特點。
《梁書》記載沈約去世后,“有司謚曰文,帝曰:‘懷情不盡曰隱。’故改為隱云”[5]243。梁武帝論定沈約謚號時稱“懷情不盡曰隱”,指沈約內(nèi)心情感深邃,但卻并未完全顯露出來,善于隱藏主觀情志。
“懷情不盡”之情首先表現(xiàn)為仕宦之情,即沈約始終充滿對官職的欲望但卻盡量不顯露。沈約總能恰當?shù)仉[藏求職欲望。《梁書》稱其“稍弘止足,每進一官,輒殷勤請退,而終不能去,論者方之山濤”[5]242,可見“止足”“請退”只是托辭,真正意圖還是“進官”。天監(jiān)八年(509),沈約作《舍身愿疏》云:“排遣俗累,一同善來。分留上德,勖成微志。借此輕因,庶證來果。功德之言,非所敢及。”[6]250公開表明“了卻俗務,虔誠皈佛”之姿態(tài),然在第二年與徐勉的私人書信中卻表達了對官職不滿的牢騷,《南史·本傳》交代了此書信的背景是:“約久處端揆,有志臺司,論者咸謂為宜。而帝終不用,乃求外出,又不見許。與徐勉素善,遂以書陳情于勉,言己老病。”[8]1412沈約善于采用迂回方式獲得致仕機會。他總是能把握并順應南朝皇權復歸的現(xiàn)實,適時調(diào)整姿態(tài)和策略,以展示自身所學知識暗示逢迎君主以期服務皇權。由劉宋時期彰顯文史才能,到南齊動用佛學、樂學、詩學、道教等知識,再到齊梁貢獻佛學及禮學才能,沈約對某種學說甚至宗教的信奉都或多或少地隱藏著實用之目的。對于這種委曲用心,學者以他謫守東陽時期致意道教為例,揭示其“對于道教的敬奉充其量只是他用以取悅、接近齊明帝的手段而已”[19]214。
“懷情不盡”之情亦包含著對友人去世的惋惜傷感。沈約于天監(jiān)十二年(513)以73歲高齡謝世,在漫長的生命旅途中目睹了一場場政治博弈、宮廷政變、武裝沖突。當年順帝遜位,八十多歲的三朝老臣王琨曾感嘆:“人以壽為歡,老臣以壽為戚。既不能先驅(qū)螻蟻,乃復頻見此事。”[8]628沈約于此亦應心有戚戚焉。王融、謝朓、范云、庾杲之、王諶、虞炎、李珪之、胡諧之、范云等友人紛紛離世,其中很多是因卷入政治紛爭而罹難,不得善終,出于政治上的考量,沈約甚至在給友人寫悼念詩時也要處處小心。王融因參與南齊儲君之爭而取禍,卒于永明十一年(493),沈約《懷舊詩·傷王融》云:“涂艱行易跌,命舛志難逢。”[6]412這里他未敢有半點直接指涉當時政治的字眼,詩中慨嘆既是對好友命運的如實記錄,亦是沈約在南朝三朝歷經(jīng)皇族相殘的切膚體驗。
“懷情不盡”之情最多的便是對蕭齊的愧疚,這種愧疚縈繞他整個后半生且無法釋懷,并成為壓垮他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沈約在宋末因投入文惠太子蕭長懋府中而實現(xiàn)由宋至齊的平穩(wěn)過渡,蕭長懋對其有知遇之恩。南齊永明年間沈約游于文惠太子府與竟陵王蕭子良西邸,頗被賞識和信任,有《為東宮謝敕賜孟嘗君劍啟》《為皇太子謝賜御所射雉啟》等為文惠太子所作之文。竟陵王曾賜予沈約母赫國云氣黃綾裙襦、北蘇、華嚴瓔珞等物品,沈約分別親撰啟文表示答謝,其中有“榮新之寵,固難輕報”等句,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然文惠太子長懋與武帝蕭賾去世后,在竟陵王與蕭鸞所扶植的蕭昭業(yè)儲君之爭中,他幾乎全程“不在場”,事后“止足”東陽以避禍,更致意道教以取悅并接近新即位明帝蕭鸞,殊不知蕭鸞正是誅殺蕭子良及高帝、武帝眾多子孫的主謀。南齊末年,政局動蕩,見蕭齊政權搖搖欲墜,沈約料定南齊即將覆滅,于是為蕭衍代齊積極奔走,先獻“行中水,為天子”之讖緯之說,又連夜寫定禪讓詔書領先范云一步前去拜見蕭衍,得到“才智縱橫,可謂明識”的稱贊,從而官升端揆,總覽國政,并參與了梁代初年禮樂制度的構(gòu)建。沈約也因此被后世譏刺為見風使舵之“小人”,他內(nèi)心亦無法釋懷,晚年“乃呼道士奏赤章于天,稱禪代之事,不由己出”[5]243。蕭衍代齊稱帝不久,打算仿照前代曹丕善待漢獻帝那樣,給齊和帝封地以養(yǎng)老,但沈約進諫道:“今古殊事,魏武所云,‘不可慕虛名而受實禍’。”[8]160齊和帝蕭寶融也因沈約一言而被賜死,該事也招致了蕭齊宗室多數(shù)成員的憤恨,《南史·蕭穎達傳》載蕭穎達出任豫章內(nèi)史時心存不滿而咒罵沈約:“我今日形容,正是汝老鼠所為,何忽復勸我酒!”[8]1050沈約對此亦惶恐不安,臨終病痛之時,曾夢見齊和帝以劍斷其舌,并請托道士向天官上奏赤章,希望禳災。這種愧疚隨時間而漸變?yōu)闈撘庾R的擔心報應的恐懼,并郁積心中,只能偷偷地求助于宗教。
沈約心高氣傲,對世祿追求不止,《梁書》稱其“自負高才,昧于榮利”,但他卻無法得到想要的地位,憂郁煩悶隨之而來。晚年他在給徐勉的書信中寫道:“解衣一臥,支體不復相關。上熱下冷,月增日篤,取暖則煩,加寒必利。”[5]236從中醫(yī)角度講“上熱下冷”,即心火、肝火旺盛,心主思慮,肝臟亦與脾氣、心情相關,從中可知,沈約在復雜政治中為圖自保而心理壓抑,但善于隱藏情緒的他卻將這些隱藏在心底,從而導致思慮過度、情緒郁積,以至晚年飽受病痛折磨。沈約作《懺悔文》對拍打蚊子、盜人園實、竭水而魚、沉浸男色等都做了懺悔,唯獨只字不提禪讓等事,“隱侯”之“隱”可見一斑。
“懷情不盡”的處世風格滲透到沈約詩作之中,形成了“清怨”之風。沈約詩作中的情感并不激烈,多以“怨”為主,其中對蕭齊的愧疚、時代的感慨、友人的感傷都交織在一起,但身處復雜的南朝政治氛圍之中,這些私人化情感又不能直接顯露,“清”就是對這些情緒的克制與淡化。相思幽怨是沈約詩作主要的情感基調(diào)。沈約多選擇與閨怨、思鄉(xiāng)有關的樂府舊題進行擬作,可能是這些詩歌更符合他艱難致仕的心境,如“銜涕試南望,關山郁嵯峨。始作陽春曲,終成苦寒歌”[6]286、“歲去芳愿違,年來苦心薦。春貌既移紅,秋林豈停篟”[6]287、“葉飄儲胥右,芳歇露寒東”[6]294、“可望不可見,何用解人憂”[6]307。沈約在《古意》中說:“佇立日已暮,戚戚苦人腸。露葵已堪摘,淇水未沾裳。錦衾無獨暖,羅衣空自香。明月雖外照,寧知心內(nèi)傷?”[6]365詩歌從視覺、聽覺、嗅覺、觸覺、心理感受等多方面全方位描寫思婦的寂寞。他的愁與怨來自于復雜紛繁的政局以及為了求生不得不小心隱藏真實“自我”的苦悶,從劉宋入仕到齊梁逐漸身處高位,他一路走來,何其辛苦。因此在不經(jīng)意間,潛意識里的那種緊張不安、對前途的憂慮以及年齡遲暮的傷感就流露出來,并形成了部分詩歌中傷感、冷色的調(diào)子,如“陽柯綠水弦,陰枝苦寒調(diào)”[6]444、“愁人掩軒臥,高窗時動扉”[6]367、“得理未易期,失路方知險”[6]365、“我來歲云暮,于此悵懷歸”[6]347、“茅棟嘯愁鴟,平岡走寒兔”[6]369等,《詠湖中雁》中離群的孤雁也是這種愁怨心境的寫照。
沈約寫“愁”“怨”之作品,相較于同時代其他作家的同類作品,在情感濃度與力度方面要弱一些,比如同樣抒發(fā)離愁別緒,沈約《別范安成》云:“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及爾同衰暮,非復別離時。勿言一樽酒,明日難重持。夢中不識路,何以慰相思?”[6]399寫己年齒衰暮,未來恐難相見之感傷,而謝朓《臨溪送別》則云:“悵望南浦時,徙倚北梁步。葉下涼風初,日隱輕霞暮。荒城迥易陰,秋溪廣難渡。沫泣豈徒然,君子行多露。”[9]247不僅有傷離別之感,同時用《詩經(jīng)·召南·行露》之典故將離別者艱難前行之姿態(tài)及自己的隱憂融入其中,具有婉戒之意[9]248,詩歌情感層次更多。江淹《臥疾怨別劉長史》結(jié)尾“金堅碧不滅,桂華蘭有英。無輟代上朝,豈惜鏡中明。但見一葉落,哀恨方未平”[20]594,借離別向友人表明自己守志不移,“除了惜別之情外,還夾雜著身世坎坷的感嘆,正如杜甫說的‘方知貧賤別更苦’,所以倍覺悲凄”[20]598。
沈約還會對私人性的情感進行“冷卻”處理,使詩歌呈現(xiàn)出清冷之色調(diào)。在沈約少有的流露個人情感的“詠懷詩”中,這一點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在《懷舊詩九首》中,沈約哀悼了王融、謝朓、庾杲之、王諶、虞炎、李珪之、韋景猷、劉沨、胡諧之等人。這些人很多都是同沈約一起追隨過竟陵王的,面對昔日好友的去世,無論是事后追溯還是回憶都會有很多悲傷,但沈約卻迫于政治壓力以及自保的需求,并未在詩中追憶他與這些好友昔日相處的美好時光,而是在客觀描述友人生前的才能及所做官職外,把更多的筆墨投入友人所埋葬的荒冢、孤墳、山丘之上,比如“尺璧爾何冤,一旦同丘壤”[6]413、“楸槚今已合,容范尚昭昭”[6]413、“歡宴未終畢,零落委山丘”[6]413、“事隨短秀落,言歸長夜臺”[6]414、“稅驂止營校,淪跡委泥沙”[6]414等,這種處理方式掩蓋了私人化的悲傷情感的表現(xiàn),相較于直接描述,情感的濃度和力度都小了很多,但是卻多了一份冷清和凄涼。這種冷清與凄涼不僅僅是荒冢所象征的陰陽兩隔,更是作者長期壓抑自我的一種悲涼與感同身受,尤其是“身沒誰為寵”的結(jié)局更深層地暴露了自己的潛意識中的悲涼。
沈約在一次侍宴的過程中,恰值豫州獻栗,武帝與沈約各疏栗事,沈約自負知道的關于栗子的典故數(shù)量要多于武帝,但他出于維護武帝蕭衍自尊心的意圖讓其獲勝,但在離開朝堂的時候,處處小心謹慎的他卻口出狂言“此公護前,不讓即羞死”。這也許是他長期壓抑情緒引起的爆發(fā)。后來沈約又因“赤章事”等言行屢次觸犯武帝,有人趁機拿其《詠鹿蔥》中“野馬不任騎,菟絲不任織”之句做文章,認為其影射皇帝,這對以謹慎言辭而避禍的沈約可謂莫大諷刺。天監(jiān)十二年(513)“一代辭宗”沈約最終在惶恐不安中離世。
綜上,沈約奉行“懷情不盡”的處世觀,善于隱藏內(nèi)心復雜焦灼的情感,這讓其詩歌也流露出一種幽怨與哀愁,并且他注重將私人化、個性化的情感進行冷處理,最終形成了“清怨”的詩歌風格特征。
自劉裕結(jié)束東晉“門閥政治”開啟南朝統(tǒng)治以來,南北朝(420―589)169年間,士族始終是皇權的防范對象,士族在軍事、政治、經(jīng)濟等領域全面收縮。隨著士族權威的喪失,他們亦開始逐漸調(diào)整自身的政治姿態(tài),從謝混、謝靈運到謝朓,士族走過了從武力抗爭到桀驁不馴再到謹慎合作的歷程。南朝的詩歌風格也由元嘉的高古典正發(fā)展為永明的清麗平淺、梁陳的綺靡俗艷。沈約乘時借勢、隱微謹慎、懷情不盡等處世方式是士族主動調(diào)整自身姿態(tài)的結(jié)果,這既表現(xiàn)為沈約不斷轉(zhuǎn)換治學旨趣,運用史學、文學、道教、禮學、佛學知識為當朝統(tǒng)治者服務,亦體現(xiàn)在其隱藏自身主體情志、意圖的詩歌寫作方式,意淺、密麗、清怨的詩歌風格也不同程度上體現(xiàn)出了這種政治書寫策略。沈約雖在《宋書·隱逸傳》中標舉“獨往之人”的“道隱”,但其本身卻并未踐行此理想。沈隱侯之“隱”呈現(xiàn)出皇權復歸之下士大夫的新型人格范式,他的“隱”不同于嵇康那種以己之高潔證世之污偽的狷介者,亦不同于避禍全身、不關世事的“身隱”者,而是收起個性棱角,等待時機,為皇權所用。沈約一生小心翼翼,但是還是以“此公護前,不讓即羞死”之言觸犯武帝,這當然是他對自己才能自負的體現(xiàn),也是長期自我個性壓抑之后的流露。其詩歌“清怨”的基調(diào)亦是對情感壓制與反彈的結(jié)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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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Political Connotation of Shen Yue' Posthumous Title “Lord of Yin (Recluse)”——On Shen Yue's Poetic Style
ZHANG Ziyao
(Yanshan University, Qinhuangdao 066004, China)
ShenYue lived in the period when the imperial power of the Southern Dynasty is gradually restored, but the new type of monarch-minister relationship has not yet been established. His simple and clear poetry style is his conscious choice. He has been changing his writing style and academic interest to adjust to the emperor's taste. His ability of disguising himself and his simple and clear poetry style compose two sides of his posthumous title “Yin (recluse)”. He is able to take advantage of the situation and cater to the emperor. They just take the matter on its merits. So this kind of poems have the characteristics of “simple and clear”. Shen Yue is. Some of his poems focus on the details, description more than lyricism, showing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imid and overcautious. He is good at suppressing fierce emotions and then diluting and cooling them. Some of his poems have the characteristics of slight grievances. All of these enabled him to lurk in the complex political environment of the Southern Dynasty for decades. However, the cautious Shen Yue still offended Emperor Liang Wu because he was conceited about his talent, which was an inevitable backlash caused by long-term self-suppression. It is also an inevitable result of the adjustment between the scholar and the monarch.
Shen Yue; Lord of Yin; political meaning; clear and simple
I206.2
A
1006–5261(2023)06–0081–10
2023-04-27
張子堯(1990―),男,河北遷西人,講師,博士,碩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 楊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