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卓霖 賈孟皓
(蘭州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蘭州 730020)
“瑪麗·羅斯”號(Mary Rose)[1]是英王亨利八世1509 年下令于樸茨茅斯港動工建造的一艘全索具風帆戰艦,是當時英格蘭所擁有的第一艘可以進行側舷齊射作戰的遠洋戰艦,同時也是王家海軍首艘真正意義上的旗艦。 這艘戰艦的建成與服役標志著英格蘭首次擁有了邁向遠洋的能力,其空前的強大武力一度令敵國頗為忌憚,因此它一度被視為英格蘭海軍力量壯大、民族自信心提升乃至亨利八世王權鼎盛的最佳象征。 本文要探討的“瑪麗·羅斯”號戰艦的象征意義,由一艘戰艦出發,以小見大地探討海軍發展與王權強化乃至民族自信心構建之間的內在聯系,以期深刻地理解這一時期英格蘭社會的整體發展趨勢。
在十五世紀末至十六世紀初,英格蘭的公權力集中表現為國王所行使的權力。 安德魯·蘭伯特(Andrew Lambert)在《風帆時代的海上戰爭》(War at Sea in the Age of Sail)一書中就曾言,只有那些強大的中央集權國家才能保障對本國海軍持續不斷的政策和財政支持。 而在專制中央集權國家或者在向著這個方向發展的國家中,統治者個人的好惡常常會對海軍發展狀況產生決定性影響,統治者個人聲望的起落往往會與作為最強暴力機關的武裝力量的興衰聯系起來。具體到英格蘭這樣一個典型的島國,海軍及其旗艦就經常會被當作統治者本人的某種化身而被神圣化[2]。由于“瑪麗·羅斯”號最為耀眼和突出的身份便是所謂“初代英格蘭王家海軍旗艦”,因此論述其所具有的王權屬性時,就必須先從時代背景入手,即對亨利八世創制“王家海軍”及后者的神圣化進程展開分析。 唯有如此,方能真正明白“瑪麗·羅斯”號身上濃郁的王權屬性的由來。
誠如馬克斯·韋伯所言,國家實際上就是一個在一定疆域內成功宣布了對正當使用暴力的壟斷權的人類團體,其他建制或個人只能被授予在國家允許的范圍內使用暴力,國家是暴力使用權的唯一來源。 因而在國家機器內部,暴力機關往往與公權力的聯系更為密切。 十五世紀末至十六世紀初,英格蘭的公權力就集中表現為國王所行使的權力。 亨利八世的加冕禮中有一個重要的環節,那就是國王被授予象征著暴力特權的三把寶劍以及馬刺,這就代表著國王對于暴力使用權的控制和壟斷。 王家海軍毫無疑問就是“由國家授予的在一定范圍內使用暴力的建制”之一,同時這支部隊是當時在國王直轄的武裝力量中規模最大、配置最為新銳的存在,因此其與王權之間必然存在著密切的聯系。
具體到海軍層面,亨利八世以國王的名義親自主持了一系列海軍——海洋法律與海軍管理制度的創制活動。 這些創制行為都是亨利八世以“大寫國王(King)”之名施行,從制度創新的意義上來說,為這支海上軍事力量所進行的種種制度革新以及在這個過程中開創的諸多先例構成了英格蘭政府向現代轉型的重要一環[3];從象征意義上來說,如此大規模使用“大寫的國王(King)”之名為一個暴力機關創制法律、制度具有極為不同尋常的意義象征。 作為唯一由國王親自創制并冠以王家名號的武裝力量,王家海軍已經成為“大寫國王(King)奧秘之體”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也就成為了王權的一部分。 因此,其自然也沾染了王權的神圣氣息,成為一種與英格蘭共存的偉大、不朽象征。 作為這支神圣武裝力量的旗艦,“瑪麗·羅斯”號自然也被亨利八世視為其至尊身份的象征,這艘戰艦具有的王權屬性不言而喻。
王家海軍因為“大寫國王(King)”的創制而神圣,作為旗艦的“瑪麗·羅斯”號在這個神圣化的過程中就自然地處于中心地位。 自1509 年“瑪麗·羅斯”號開建起,亨利八世就對這艘戰艦表現出了異乎尋常的濃厚興趣。 根據檔案記載,早在戰艦開建之前,國王便與議會據理力爭,為其要來了一筆特殊撥款,同時征發了全英格蘭所有的熟練造船工匠和設計師前來“會戰”。 在這艘戰艦于1510 年首次下水時,國王更是史無前例地親赴現場,在驗收之后滿意地稱其為“最美麗的海上之花”。 正是由于亨利八世的特殊關注,“瑪麗·羅斯”號相較于其他戰艦具備了截然不同的象征意義,它之于艦隊中的其他艦船便如同國王之于全體臣民,是毫無爭議的領袖。 而這種明顯的支配關系,也與當時英格蘭王權強化趨勢形成了一種奇特的照應關系。 “瑪麗·羅斯”號通過“大寫國王(King)”所賦予的神圣性,成為了一個艦船之體與國王之體相混合的存在。 在它成為整支艦隊“頭顱”的同時,其他艦艇則分別構成了“軀干”和“肢體”,共同組成了一個名為“王家海軍”的“奧秘之體”。
作為王家海軍的旗艦,“瑪麗·羅斯”號成為了亨利八世“至尊王權”的具現。 在西歐君主權力理論中,國王神圣性的構建在很大程度與加冕禮的進行密不可分,只有通過加冕儀式王權才能獲得神圣性的加持。 在亨利八世的加冕禮中,當他被授予了象征武力的寶劍時,國王的權力便與武力牢牢綁定在了一起。因此,在其統治期間,王權的至尊性很大程度上就是通過對至高武力的掌控而加以展現的。 所以,哪怕在去世前夕,飽受病痛折磨的亨利八世依然堅持騎馬參與對法國的征伐。 對熱衷于通過戰爭展示王權至尊的亨利八世來說,作為王家海軍旗艦的“瑪麗·羅斯”號無疑是一個進行權力展示的完美場所。 在這艘當時英格蘭最為強大的戰艦上,亨利八世史無前例地設置了專門的王座室供其隨時駕臨。 在其即將奔赴服役生涯中最為重要的也是最后的戰斗前幾個小時,亨利八世甚至還專門在船上用了一次晚膳,這同樣是一種史無前例的行為。 正是這些行為使得“瑪麗·羅斯”號實際上成為了國王展示無上權力的“劇場”。 在這個“王權劇場”中,亨利八世扮演了一名尚武的“騎士國王”角色。 一如其熱衷于狩獵和比武一樣,國王試圖通過將強大的“瑪麗·羅斯”號戰艦塑造為自我化身的行為,打造并強化強壯尚武的形象,進而使臣民順從自己。 而它們的敵人則好似無頭巨人一般,雖然力量強大,但由于沒有一個“大腦”統一指揮只能空揮亂舞碩大的拳頭,最終如宿命般屈辱地倒在英格蘭人的腳下。 在亨利八世對“騎士國王”的扮演行為之下,英格蘭的國家秩序得到了維護。
在“瑪麗·羅斯”號建造之前,英格蘭造船業處于一個極為不景氣的狀態,與之相應的則是英格蘭人對本國造船業的不信任以及隨之而來的民族自信心低下之現實。 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當時英格蘭主要的造船工匠均出自幾個特定家族,不僅人數較少還經常既要負責設計并建造船只,又要負責船廠的管理工作,而后者往往是他們所完全不熟悉的。 這就導致了英格蘭船廠管理混亂無序、腐敗叢生,無法保質保量完成造船任務,從而使造船工匠的聲譽進一步下降。 其次,這種糟糕的聲譽使得歷任英王,甚至是亨利八世自己早年間對本國造船業都不太信任,并更傾向于聘請意大利等地的造船匠來為自己設計建造艦船。 這種情況導致了一個惡性循環,即越是不信任本國造船工匠,越是不會把重要的造船任務交給他們,其水平就愈發低下、名望愈發糟糕,也愈發無法得到君主和公眾的信任。
除了造船工匠職責混雜、聲譽不佳的問題之外,這一時期英格蘭造船水平相較其他歐洲國家而言存在著較大差距。 當時英格蘭的造船工藝中還保留著濃厚的中世紀遺風,其在建造過程中仍普遍采用老舊的“搭接法”,而非當時地中海沿岸國家早已流行的“平接法”(又稱骨架式建造法)。 如此造出的船只不要說經受住遠洋風浪的考驗,即便是在近海都有可能傾覆沉沒。 由于工藝的落后,英格蘭的造船工匠長期只能從事小型近海船只的設計與建造工作,這些船只大部分只能用于經英吉利海峽往來于英法之間的短途商路。 但是在亨利八世即位之前英格蘭商人在這條航線上的海外貿易規模相對而言本就不大,所需船只也不多,造船工匠根本沒有辦法獲得足夠的訂單養家糊口,他們也就無心也無力去改進造船技藝。 在此狀況下,民眾失落地發現,英格蘭作為一個擁有漫長海岸線的國家竟然無法自行設計、建造用來保衛自己的戰艦。 這使得整個社會都彌漫著一種強烈的不自信以及不安感,所謂民族自豪感以及民族自信心就無從談起。
但“瑪麗·羅斯”號的建成改變了這一情況,亨利八世史無前例地召集了全國的本土造船工匠共同參與這艘戰艦的建造。 在這個過程中,英格蘭本土造船業的工藝技術水平迎來了一次飛躍式發展,并提升了英格蘭造船工匠原本低下的社會地位。 在戰艦正式服役后不久,亨利八世便正式以國王的名義任命了一批“高級造船工匠”,為其定下了高額薪酬,并且派出專員協助他們管理泰晤士河沿岸的重要船廠,甚至一度稱他們為“我們這個時代最著名的藝術家”。 在此基礎上,英格蘭的幾家著名造船家族聯合創辦了早期的造船行會,憑借其在國內市場和技術方面的優勢地位,甚至攫取了一定的經濟特權[4]。
隨著造船行會的成立以及造船業整體技術水平的提升,英格蘭政府終于可以騰出手來對老舊的戰艦進行翻修,經歷過改造的戰艦在日后又為保衛英格蘭做出了突出貢獻。 追根溯源,這一切皆有賴于“瑪麗·羅斯”號的建成給英格蘭造船業帶來的利好效應。 因為正是這艘戰艦的出現使得英格蘭人認識到,本國也可以制造出不遜于其他歐洲海上強國的戰艦,他們的聰明才智并不遜于其他國家的人民。
在以往的研究中,“瑪麗·羅斯”號的沉沒一直被視為一個不光彩的結局而被一筆帶過。 實際上如果把目光放得長遠一些,以其沉沒對英格蘭社會整體造成的后續影響為主視角,就可以發現對于英格蘭海上軍事力量的發展而言,“瑪麗·羅斯”號的沉沒未嘗不是一次因禍得福之事。
目前來說,學界關于“瑪麗·羅斯”號沉沒原因的討論主要分為以下兩種觀點:其一認為該艦是遭法國戰艦突襲而被擊沉,這種說法主要基于解讀法國方面的史料得出;其二則認為該艦是在遭遇風浪的情況下,由于船員未來得及關閉下層炮門,導致海水灌入下層船艙進而傾覆。 根據考古報告內容及現存的船體狀況,筆者更傾向于第二種觀點。 因為在殘存船體水線以下部分中并沒有發現被炮彈擊穿的痕跡,而且下層甲板的炮門的確處于開放狀態,并沒有如上層炮門一般緊閉。 同時通過研讀船艙中船員遺骸的基因檢測數據可以發現,“瑪麗·羅斯”號上的低級水手大多來自南歐地區,并非英格蘭本土水手。 因此,結合當天的氣象記錄,不難做出如下之推論:即在該艦最后一次出航的過程中,突然遭遇了強風天氣。 由于“瑪麗·羅斯”號仍然保留了舊式艦船船首和船尾高揚的形制特點,導致其在強風天氣下由于船身前后高中間低而失衡,進而發生了大幅度的搖晃。 此時艦上的英格蘭軍官必然會下令關閉各層炮門防止海水倒灌,但可惜的是船上的南歐船員本來就對英語一知半解,加之強風天氣下海浪翻涌、聲音嘈雜,以致他們沒能聽懂長官們的指令,只是陷入了船只即將傾覆的恐慌之中。 由于下層炮門沒能被及時關閉,大量海水倒灌進入船艙,戰艦傾覆已成定局。
基于上述推論可以認為,“瑪麗·羅斯”號上外籍船員與本國軍官的配合失誤可能就是導致戰艦傾覆的真正原因,而當時的英格蘭政府很可能注意到了這一問題。 因為在該艦沉沒后,英格蘭人一方面封鎖消息,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其沉沒;另一方面,開始大規模招募本土水手,充實現存的其他戰艦。 大規模雇傭外籍水手操縱英格蘭戰艦的情況,自此之后再未出現。
這些新招募進來的本土水手出身于英格蘭社會的各個階層,尤以農業工人、自耕農、小手工業者、小商販居多,同時一些鄉紳的子弟也在征召之列。 這些原本分屬于不同階層的平民應征進入王家海軍后統一具有“王家戰士”的身份。 在這種背景之下,參軍入伍的水手們自然而然地產生了一種所謂“王家戰士”與“平民”之間的邊界感。 正如理查德·塔克(Richard Tuck)在其書中所論述的那樣,“邊界感產生于在同一集體或組織內人與人之間的相互認可,這種相互認可不同于任何自然界其他事物之間以及本集體內部與外界之間的聯系,它內含著對人們之間可提供的相互利益的贊賞?!边@種“邊界感”此后逐漸發展,形成了一種“獨屬于王家海軍的榮耀”。 這種榮耀感隨著王家海軍的不斷勝利而被不斷加深和強化,原本出身于平民的水手們在這個過程中也就逐漸形成了一種對自己特殊身份的自豪之情。 這種自豪與驕傲之情又通過王家海軍的進一步勝利和水手們的不斷宣揚而向整個英格蘭社會擴散,進而激發了強烈的民族自豪感以及民族自信心,形成了一種全社會規模的“海軍崇拜”。 以至于在“瑪麗·羅斯”號沉沒不到半個世紀,平民水手們便在船歌中唱道,“我們便如同那真正的王家海軍一般,海上咸風四散,我們威風不散?!盵5]當威廉·科貝特(William Cobbett)于1783 年回憶自己第一次觀摩王家艦隊出航的情景時也曾感嘆,“看到眼前的艦隊,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從小熟知的那些海戰故事,滿心都是自豪之情;船上的水手們是我的同胞,艦隊屬于整個祖國,那么我自然也是參與其中的,而且共享著它所有的榮耀。”可以說在這個時期,英格蘭社會整體已經形成了一種對于海軍與有榮焉的自豪感,這種情感隨后又轉化成了高昂的民族自信心[6]。
因此不難發現,由“瑪麗·羅斯”號的沉沒所開啟的英格蘭海軍本土化進程,實際上對于英格蘭民族自豪感以及民族自信心的建構起到了相當積極的作用。這種民族自信心推動著英格蘭在之后的幾個世紀中銳意進取,于商業、殖民以及海事等各個領域中戰勝了一個又一個對手,最終成為了稱霸全球的“日不落帝國”。
從1509 年在亨利八世的命令下正式開建,到1545 年沉沒于索倫海峽,“瑪麗·羅斯”號作為王家海軍初代旗艦走過了36 年歲月。 它是英格蘭王權乃至民族自信和民族自豪的象征以及具現。 雖然“瑪麗·羅斯”號作為一艘戰艦的服役經歷是極為短暫的,但作為當時英格蘭社會發展的象征符號之一,它所產生的影響卻是持久而深遠的。
在“瑪麗·羅斯”號背后所矗立的乃是一個與之前完全不同的全新英格蘭,這個國家正在大踏步向著海洋強國的目標邁進,積極地拓展著自己的海外商路,進而試圖攫取更大的海外利益并且有足夠的能力和信心保護這些利益[7];同時其也是一個王權逐漸得到強化的國家,隨著中央政府或者說國王本人權勢的增長,國家得以集中力量執行一些規模遠超以往的計劃和工程,不列顛的聲音震撼全球;這個國家同時是一個民族自信心與民族自豪感日益高漲的國家,伴隨著海軍一個接一個的輝煌勝利,“英格蘭”不再只是一個會出現在各種儀式和地圖上的名詞,而是真切地深入了每一位國民的內心,成為了他們真正的“祖國”。
我們無意將“瑪麗·羅斯”號所具備的象征意義過分夸大,不過這艘戰艦在英格蘭王權的強化以及民族自信心和民族自豪感的塑造方面所產生的影響是不容忽視的。 應該看到,海軍作為一個與時代和社會發展潮流息息相關的特殊軍種,其自身的發展演變往往體現的就是一個國家在特定時代的總體發展趨勢的一種具象化體現,這也是日后研究中要注意的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