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繼群
(江西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南昌 330022)
美國獨立后至第一次世界大戰前的美英關系是當時國際關系中重要的雙邊關系。 現實主義觀點認為,大國崛起往往會導致崛起國與現有霸權國的激烈沖突從而墜入“修昔底德陷阱”。 美國學者米爾斯海默更是悲觀地認為在一個無政府的國際秩序之中,大國之間的戰爭不可避免,注定走向悲劇。 然而事實上,從第二次美英戰爭之后到第一次世界大戰前美英兩國保持著相對和平的狀態,有歷史學家甚至將這一時期的美英關系描述為“平靜的年代”。 出乎現實主義觀點意料之外的是,這一時期的英國沒有對美國的崛起采取遏制的策略,甚至沒有意識到美國的崛起。從美國外交文獻來看,這一時期美英外交事務主要集中于紐芬蘭的漁業紛爭這一類“不起眼”的瑣碎事情上。
關于這一時期美英和平關系的根源,學術界有較多的爭議,主要有四種研究解釋的路徑:美英同源論、歐洲優先論、英國衰落論、美國和平崛起說。
美英同源論認為文化同源是美英兩國關系由美國獨立戰爭后的對峙逐漸走向和解并最終建立美英特殊的關系的基礎,甚至具有決定性的意義。 持有這一論點的大都是政府顯要,也是目前美英占主流的官方學派[1]。 亨利·基辛格這樣的現實主義政治家與理論家在強調美英關系時,也認為文化的同源對于美英和平和兩國在戰后形成的特殊關系是不可替代的,它是美英兩國人民所擁有的共同文化的反映[2]。 英國首相丘吉爾認為共同的文化制度語言是兩國能夠保持和平并逐漸由對立走向和解并結成同盟的關鍵。
歐洲優先論則認為英國首先要面對來自歐洲,尤其是德國迅速崛起的威脅[3]。 這一派觀點認為,相較于美國的崛起,歐洲的事務尤其是德國的迅速崛起,不論是地緣政治、崛起模式,還是權力對比,都對英國構成了更為嚴重和立即的威脅,這使英國不得不集中力量對付來自歐洲主要是德國的威脅,在一定程度上與美國和解以緩解來自歐洲的壓力。 得益于歐洲對于英國的干擾,美國實現了自身的崛起,到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時,美國已經獲得了巨大的發展。
英國衰落論則認為大英帝國的衰落與美國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使得帝國對于美洲的事務鞭長莫及[4]。 同樣有學者認為大西洋和太平洋的兩個大洋的水體阻隔給美國帶來了安全。 這也是英美兩國能夠走向和平的原因,因為英國無力跨洋干預美國,美國也無力跨洋干預英國。 保羅·肯尼迪則指出受益于地理和技術上的優勢,美國在十九世紀的大部分時間能夠化干戈為玉帛,與英國就一些事務進行理性的商談,地理條件的優勢大大緩解了美國崛起與英國霸權的沖突[5]。 地理上的隔絕事實上也是英國權力衰退的一個表現。
美國和平崛起說則認為美國在這一時期選擇的崛起方式沒有直接挑戰大英帝國治下的和平。 霸權轉移理論的主要代表人物、現實主義大師奧根斯基就認為美國和平的崛起方式避免了英美的直接沖突,美國在某種意義上是大英帝國治下的滿意國家[6]。 更關注衰退中大國而非崛起中大國的另一現實主義大師羅伯特·吉爾平則認為是英國本身的衰落導致它選擇一種更為經濟的成本來維持現有的局面緩解帝國的衰退[7]。
傳統現實主義者阿諾德·沃爾弗斯列舉了四種均勢:“首先,均勢是一較為理想的權力的分布;其次,是國際體系本身自動形成的;再者,均勢是決策者主動去尋求的政策目標;最后,均勢在現存的國際秩序中已經失效?!盵8]英尼斯·克勞德則認為均勢是狀態、政策及國際體系的集合,狀態指實力均等還是不均等的狀況;政策指對狀態做出的反應;體系指權力分配的機制、工具和規劃。 在現實主義者看來,權力被視為國家行為的本質性內容,而權力能否被有效地行使與駕馭,則要依靠均勢[9]。 基于這樣的思考角度,摩根索把均勢定義為:“(1)旨在造成某種特定狀態的政策;(2)實際存在的一種狀態;(3)接近權力的平均分配;(4)任何形式的權力分配?!盵10]因此均勢是國際政治體系中自動形成的,同時政治家們根據現有的權力分布情況主動去尋找一種符合本國利益的國際態勢。
七年戰爭是近代歐洲一場極為重要的戰爭。 盡管戰爭的起因是腓特烈大帝入侵薩克森事件,但最后戰爭實際上成為英法兩國在世界范圍內的斗爭。 這場戰爭不再僅僅限于歐洲,而是延伸到了大西洋的另一邊美洲。 英國趁法國深陷歐洲戰場之際,于1760 年在美洲發動了對法屬殖民地的攻擊,占領了法屬加拿大、路易斯安那的一部分、佛羅里達的一部分,并在英法締結的1763 年《巴黎合約》中確定了英國在戰爭中所獲得的權益。 該合約第四條規定:“虔誠的基督教的法國國王放棄他對新斯科舍和阿卡迪亞所擁有的一切權力,并將其全部權力和屬地轉交給大不列顛國王。 最信仰基督教的法國國王將加拿大及其屬地,以及布雷頓海角和圣勞倫斯河和海灣中的其他所有的島嶼和沿岸地帶,以及一般附屬于上述地區陸地、島嶼和沿岸地帶的一切權力轉交給大不列顛的國王?!钡谖鍡l規定:“法國臣民依照烏德勒支條約依舊享有在紐芬蘭島海岸捕魚和晾曬的權力與自由,擁有在圣勞倫斯灣自由捕魚的權力,這些權力得到大不列顛國王的保護,但是法國臣民不得在距圣勞倫斯河內島嶼三里格內從事捕魚活動?!钡诹鶙l規定:“大不列顛國王將圣皮埃爾島和密克隆島的權力轉交給法國國王,法國國王不得在上述島嶼設防,僅供法國漁民使用?!盵11]
英國從戰敗的法國手中奪取了大量的殖民地,將整個北美大陸納入英國國王的治下。 1763 年簽訂的條約讓英國獲得了巨大的財富,其中就包括對紐芬蘭漁場的控制。 許多歷史學家將英法七年戰爭的勝利視為大英帝國的巔峰,但這場戰爭也往往被一部分歷史學家認為是大英帝國開始走向衰落的一個重要轉折點,疆域的擴大增加了帝國政府的邊界控制成本。另一種觀點認為大英帝國在接收戰爭收益時遇到了難纏的問題,除需支付高額的戰爭費用外還需同化與英國語言、法律都不同的法屬加拿大人,包括在戰爭之前就已存在的貿易等。 無論從何種因素來考慮,大英帝國的崩潰就發生在其起初走向勝利的地方——在美洲的殖民地爆發了起義,最終迫使大英帝國不得不承認殖民地的獨立。 美國的獨立標著著北美大陸舊有格局被打破,歐洲的均勢延伸到了北美大陸。 在獨立戰爭中美國的力量不僅僅來源于北美人民對于自由的渴望和向往,在很大程度上也來源于被英國擊敗的荷蘭、西班牙和法國等國家的支持。 然而雙方沒有意識到這一事實,英國并沒有放棄對北美的野心,新獨立的美國也希望“解放”加拿大將英國徹底趕出北美。 終于在英國焦頭爛額應對拿破侖戰爭之際,美國發動了對英屬加拿大的進攻。 雙方進行了長期的斗爭,最后不得不簽訂和平條約結束戰爭。 正是這場戰爭讓雙方意識到新的均勢已悄然在北美大陸形成,英國盡管擁有當時世界上最強大的海軍,然而跨大洋作戰極大地削弱了自己的軍事優勢,美國同樣意識到自己無力挑戰和撼動日不落帝國,新的北美均勢就此形成。
一般假設在無政府秩序的國際體系中,國家往往會采取對自己最為有利的外交政策,即假設在無政府秩序中的國際體系中國家是理性的[12]。 這一假設在國際政治學界是爭論的焦點。 支持這一假設的學者認為國家是理性的,而反對這一假設的學者則認為國家的行為不是理性的,因為它們總是不可預測的。 實際上,在國際政治體系中國家往往處在一個相對的國際體系之中,為了尋求自己的最大利益,國家會做出有利于自己的外交選擇,而受制于信息差等因素往往會做出不利于自己的外交行為。 當行為受到阻礙以后,國家會被迫調整自己的對外行為并回到現有的國際體系之中。 即最后會回歸到結構現實主義的框架之中:體系決定了對外行為。 國家面對的是一個既有約束又有機遇的國際環境,國際環境被假定為無政府狀態,即是缺乏一個可以強制執行協議,阻止使用武力的國際權威,國家被假定為理性的,它在合理考慮自身利益及其所面對的國際制約和機遇的基礎之上做出有目的的決定[13]。
漁業對于人類社會有著重要的價值。 根據基督教教義的要求,基督徒們需要舉行齋戒來表達自己對上帝的敬意[14]。 隨著基督徒們齋戒的節日越來越多,也就意味著歐洲的基督徒們不攝入肉類的時間在增長,而在基督徒眼里不屬于肉類又能提供豐富蛋白質的魚類成為蛋白質的重要攝入來源。 所以當盛產鱈魚的紐芬蘭漁場被發現時,便迅速得到了西歐國家的垂青,多個國家開始了在紐芬蘭的捕魚活動并在這一地區建立了自己的捕魚區。 漁業給歐洲國家帶來了豐厚的利潤,以至于英國國王在1634 年頒布《西部憲章》,宣布紐芬蘭為英國的領土,并聲稱任何違反英國法律的人都將會被嚴肅處理。 法國在圣勞倫斯灣和大淺灘漁場聚集了1 200 多艘漁船,各個國家都希望在這肥沃的漁場奪取自己的利益。
然而隨著七年戰爭和美國獨立戰爭的爆發,舊有的北美秩序被重新構建,《巴黎合約》第三條對美國人的捕魚權進行了明確,美國人民繼續擁有在大沙洲和紐芬蘭及其附近島嶼捕魚的權利,兩國民眾擁有圣勞倫斯灣這一區域繼續捕魚的權利。 但對美國公民的捕魚權利做了如下限制:(一)美國公民不得在紐芬蘭附近及其島嶼上晾曬或者腌制其所捕撈的魚,這一限制范圍還包括大不列顛國王在美洲其余的領土;(二)在新斯科舍、馬格達倫群島和拉布拉多等地,美國公民從事漁業活動需獲得當地居民的事先同意,同樣也不能在這些地區晾曬和腌制所捕撈的魚。
毫無疑問,始料未及的美國獨立打破了大英帝國對美洲的控制。 從合約來看,英美兩國就對殖民地具有重要意義的大西洋漁業進行了符合雙方利益的安排,并且雙方認為1783 年簽訂的分治條約解決了當時他們存在的所有分歧。 但是在合約簽訂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內,英美兩國就這條約的正確解釋進行了無休止的爭論。 我們可以看到矛盾的地方在于,一方面英國同意美國的獨立和尊重美國公民繼續享有從事之前捕撈工作的權利,另一方面卻限制美國公民登陸英帝國的島嶼及其在附近海域晾曬與腌制所捕撈的魚的權利。 在美國獨立之前,其作為英帝國殖民地的一部分,自然就是英王的臣民而可以登陸附近的島嶼晾曬和腌制所捕撈的魚。 然而當美國獨立之后,它不再是英帝國的一部分,美國人登陸英帝國的領土就和獨立之前完全不是一回事情。 然而受制于當時的航海技術和保鮮條件,海上捕撈作業隨時會遇到風暴的威脅,這就意味著漁民需要一個避風的港灣。 在當時的技術條件下,捕撈的魚類若不及時風干、腌制做成魚干就會很快腐爛掉而失去其價值。 就近登陸晾曬風干捕獲的魚是最佳的選擇,而大英帝國否決了美國公民的這項權利。
這就出現了一個尷尬的局面:和約承認了美國民眾的捕魚權利卻又在事實上拒絕了美國公民的這項權利。 英美雙方就條約內容進行了激烈的爭論,都堅持自己的觀點。 英國希望以自由航行密西西比河來換取美國可以自由在紐芬蘭漁場完整捕魚的權利,因為英國人也在密西西比曾經有著自己的利益。 美國對此堅決反對,并堅持自己在紐芬蘭漁場自由捕魚的權利,爭論持續到了美英第二次戰爭。 在結束美英第二次戰爭的條約中,雙方就有關權益進行了劃分,對于新斯科舍省范圍內有爭議的地區,雙方各派一位委員組成委員會對這一地區進行審查。 對于新斯科舍西北角和康涅狄格河的西北源頭,雙方成立特別委員會對此進行調查測量。 特別委員會成為后來英法在紐芬蘭漁業問題上表達各自訴求、協商爭議的機構。
英法七年戰爭、美國獨立戰爭與美英第二次戰爭重新塑造了北美的政治格局。 當第二次美英戰爭結束后,雙方都意識到了不可能改變現有的國際秩序,一方面大英帝國的海軍不能在陸地上摧毀新生的美國,同時英國在干預北美事務時受到來自歐洲的反對;另一方面美國同樣意識到自己暫時沒有力量去撼動大英帝國,來自歐洲的政治勢力也不想培養一個強大的美國。 至此,一個新的類似于歐洲維也納體系的北美新均勢秩序就此形成。 盡管紐芬蘭漁場對于英國和美國來說都有著重要的商業價值和政治價值,然而受制于美洲新的均勢,雙方從非理性回歸到了理性,成立了一個由雙方共同組成的仲裁委員會來解決美英在紐芬蘭的漁業紛爭。 這一舉措為后來的美英紐芬蘭漁業紛爭提供了一個和平協商平臺,盡管特殊的組織方式使得這個仲裁委員會什么都無法仲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