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真
(中國傳媒大學 國際傳媒教育學院,北京 100024)
在實施鄉村振興戰略的大背景下,返鄉青年成為新時代鄉村持續性發展的關鍵力量,也成為學界鄉村研究的重點之一。 當下學者對于返鄉青年的關注大概有三個方向:一是探討青年返鄉的動因;二是探討返鄉青年帶來的效益;三是探討青年返鄉存在的問題,研究目的主要在于推動返鄉青年的精英式治理助力鄉村振興。 雖然少數研究聚焦返鄉青年對鄉村文化的影響,但總體上看,缺少返鄉青年對鄉村環境保護、生態文明建設影響的研究,缺少將鄉村文化生態與自然生態相結合的研究。 此外,既有研究在分析城市歸來青年的鄉村融入問題時,內化了城市與鄉村、現代與傳統二元對立框架與發展主義的歷史觀,缺乏宏觀的、動態的批判視野。
四川省綿陽市平武縣木皮藏族自治鄉的一個小山村——關壩村從生態資源稟賦與保護環境出發,走出了一條生態保護和文化重建的兼容發展之路,為鄉村振興提供了值得借鑒的方案。 在關壩村的建設過程中,返鄉青年發揮著極為關鍵的作用。 本文采用傳播政治經濟學的視野,以返鄉青年為切入口,對關壩村進行案例研究。 通過線上訪談和文獻收集的方式獲取素材,在收集整理相關新聞報道與文獻材料的基礎上,采用線上深度訪談和焦點小組訪談的形式,共訪談9 位關壩村村民及其相關成員(下文中以受訪者姓名首字母指代受訪者信息)。 通過分析關壩村發展的歷史、青年在關壩村建設的活動,探討返鄉青年在生態環境修復、文化生態建設中發揮的作用,以期為青年返鄉參與鄉村振興提供參考。
關壩村所在區域是綿陽市重要的生態腹地和水源涵養地。 正是由于得天獨厚的生態條件,關壩村民的傳統生計主要是伐木、打獵、挖藥、捕撈等資源消耗型活動。 由于缺乏保護意識,早期的關壩村面臨不容忽視的生態問題,比如無序采集導致多種藥材被采挖一空,過度放牧導致關壩溝出現了一定程度的植被和水源破壞,毒魚、炸魚行為導致當地珍稀冷水魚類幾乎絕跡,水質被污染。
2010 年前后,保護國際基金會的中國分機構——山水自然保護中心公益組織(以下簡稱“山水”)開始幫助關壩村發展生態產業。 與此同時,平武縣林業局為關壩村申請了“平武水基金”綜合贈款項目,以扶持其生態保護與產業發展。 這以后,陸續有進城務工的青年返回家鄉從事生態保護工作。 在政府、山水、村民特別是返鄉青年多主體協作下,關壩村在生態恢復、綠色產業建設方面取得了長足發展。
1.開展生態保護
一是建立自然保護小區。 2015 年關壩村建立了全國首個由社區主導的保護小區——關壩溝自然保護小區。 小區管理隊伍全部由返鄉青年組成,保護活動的規劃和執行由青年全權負責。 小區下設一個巡護隊,向全村招募護林隊員,以保護中草藥、防止火災、防范珍貴動物被盜獵等。 2016 年,巡護隊招募隊員26 人,其中60%的成員都是以前上山打獵挖藥的人員。
二是增殖放流淡水魚。 2012—2016 年間,返鄉青年帶領村民自發購買了幾百條之前消失在關壩溝中的青石爬鮡(屬國家二級保護魚類)、黃石爬鮡、齊口裂腹魚的幼魚進行放流增殖。 經過幾年的保護,2021年山水機構與關壩巡護隊合作進行魚類調查,結果顯示三種魚類均已得到恢復并開始自主繁殖,不再需要依靠放流來延續種群①《關壩魚類調查:河流保護的最后一公里》,澎湃新聞,https:/ /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6509652。。
2.發展生態產業
一是完善原有養蜂產業。 關壩村的養蜂合作社成立于2009 年,由于缺少銷售渠道、資金、管理能力與養蜂技術,2012 年前后瀕臨破產,返鄉青年L 主動擔任起合作社整改的重任。 L 接管合作社后,一方面調整管理模式,將集體蜂場改為承包制,降低管理成本;另一方面注冊“藏鄉土蜜”品牌,創建淘寶店,到北京、成都等地尋找銷路,積極開發蜂蜜唇膏、蜂蜜酒等衍生產品,擴展產品樣態。 合作社與周邊村社實施聯合戰略,共同推出關壩養蜂標準,以增強市場競爭能力,帶動周邊蜂農共同致富。 在返鄉青年的努力下,合作社在2014—2019 年連續分紅,村民股東的現金收益達到投資的200%,被評為平武縣優秀合作社,吸引了越來越多的村民加入。
二是創辦旅游合作社。 經過幾年的努力,關壩的生態保護工作取得了顯著成效,恰逢縣政府提出“旅游興縣”發展方針,返鄉青年萌發了“生態環境好就應該發展旅游業”的想法。 旅游合作社由此于2017 年成立,由于經營不善經歷了兩年的空殼期,直至2019年再次將營業執照解凍,合作社才得以正式運行。 受到其他地區自然教育活動的啟發,經過實地考察學習,返鄉青年L 認為關壩村的下一個發展方向就是做有關壩特色的自然教育活動。 通過發展自然友好型的旅游業,將關壩的生態保護成效充分轉化成經濟效益,改善村民生活。 2019 年,關壩旅游合作社正式開始接待游客,針對公益組織、親子、青少年、社會企業等團體提供自然教育培訓活動,內容包括上山林采風、野營、觀摩熊貓、體驗養蜂和收蜂蜜等。 截至2021 年,關壩村成功舉辦了17 次生態教育活動,吸引了大量科研團隊和學生群體。
一是在發展中保護,在保護中發展。 把經濟發展變成環境保護一部分,這是關壩生態建設的重要經驗。 關壩村生態破壞的源頭在于村民的傳統生計是生態資源消耗型的,如果生計結構不轉變,保護就無從談起。 因此,返鄉青年積極發展生態友好型生計,通過解決經濟發展問題來解決生態保護問題。 在養蜂的過程中村民們逐漸明白,想要保證蜂蜜的產量和品質,就要有良好的生態環境,包括純凈的水源、多樣的蜜源等,因此為了保證生產,必須保護環境。 隨著關壩村獲得了眾多媒體的關注和報道,外界的認可使村民們感受到了生態保護的價值,強化了保護環境的觀念。
當然,生態產業的發展應遵循因地制宜的原則,依托當地的生態資源,建立產業和生態保護有機的鏈接。 比如關壩是依靠原有的養蜂、冷水魚、草藥等資源發展產業,而不是引入全新的產業或發展模式。 只有建立起因地制宜的產業,鄉村內部才能形成“生產就是保護”的良性關系,把保護變成發展的應有之意。
二是實施圈層治理,實現理念與行動的漣漪效應。 青年返鄉后看似成為村里的治理精英,但治理工作實際上是全村人共同行動和努力的結果。 那么,少數青年的理念和行為,是如何轉化為村集體的理念和行為的? 這就需要在治理結構上做出調整。 關壩形成了以村委會為核心,以保護中心、合作社以及非正式組織為外圍的圈層治理結構。 這些小團體就是一個個的圓圈,帶領各團隊的青年是圓圈的圓心,他們在工作中把自身的理念傳遞、輻射給團隊中的成員。最先受影響的是青年的家庭,其次是各個團體成員的家庭。 逐漸地,保護環境的共識像漣漪一般散開,感染到全村人,進而在村落形成共識與合力,轉化為集體保護行動。
當然,在行動的過程中要形成良性的參與和利益分配機制,既能讓更多人參與到保護行動中來,和更多人產生連接,也要讓更多的人都享受到保護環境的紅利。 關壩村所有組織都面向全村人進行公開招募,組織負責人經過村民大會演講、投票選舉產生。 同時,合作社每年收入的10%會捐給村中的貧困家庭,使他們共享村莊發展的紅利。 在主要的生產和生活活動中,不論是生產材料的獲取,還是活動的組織方式,都是集體式的,正是這種平等協作、共同分享的方式解決了關壩保護與發展之間、個人與共同體之間的矛盾。
關壩所處的木皮藏族鄉是集白馬文化、白熊文化、土司文化為一體的融合地帶。 平武縣地處高寒山區,自古以來有當地人稱為“白熊”的大熊貓出沒,因而在宗教信仰上,白馬族人將白熊視為圖騰,在衣帽服飾、節慶習俗、娛樂活動中都有白熊元素的體現。隨著旅游業的發展和水電資源的開發利用,今天平武白馬藏區的自然生態環境、民族傳統文化與生活方式都發生了巨大變化,搶救、保護、研究和展示白馬人的民族傳統文化成為當地政府部門的緊迫任務。 對關壩來說,返鄉青年在最初組織村里進行生態保護時,村民們的觀念難以扭轉,利益沖突嚴重,集體事務的推進困難重重,甚至出現了巡山隊員監守自盜的情況。 青年們認識到,要達成共識,就要在集體內部形成向心力,尋求相互理解。 因此,2017 年青年們開始有意識地組織村里的文化和民俗活動。
一是組織大型集會、婦女舞蹈隊。 關壩村的集體活動體現在每年四次的大型社區集會上。 2017 年開始,每逢婦女節、蜂王節、中秋節、重陽節,關壩村都會舉行一次大型集體活動,邀請全村男女老少聚餐、跳舞。 漸漸地,這些集體活動變成了村里的常規“團建”活動。 頻繁地交往使得村干部和村民之間、村民與村民之間的情感聯結愈發深厚,舊矛盾逐漸化解,集體內部越來越容易達成共識。 村民們相互信任,在集體事務中都甘愿無償貢獻力量。
隨著集體文化活動的開展,關壩村的婦女們開始自發結成舞蹈隊,有意識地排練創作白馬藏族的特色歌舞。 她們創作的作品是地道的人民文藝,更是女性文藝。 作為在“離鄉潮”中留守在鄉村的關壩女性,她們利用女性特有的經驗與視角,把關壩村的故事融入舞蹈,傳遞人與人、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思想。 通過組織和參與文藝活動,關壩村的女性展示出強大的生活智慧以及主體能動性,她們成了建設家鄉的重要力量。
二是舉辦對外開放的文化交流活動。 2019 年,關壩村舉辦了第一屆關壩自然文化觀察節。 采用攝影競賽方式面向社會招募自然愛好者,在關壩溝流域開展自然與文化的雙元素調查,以科學的方式開展關壩的生物多樣性研究和傳播少數民族文化。 文化節不僅實現了關壩生態和文化發展的群策群力,也使得關壩村民凝聚起濃厚的集體歸屬感和認同感。 更重要的是,對外開放的文化活動成為外界了解關壩的一個入口,旅游合作社的自然教育活動得以順利開展,白熊部落的傳說、神樹遺跡、白馬文化等,同熊貓、蜂蜜一起成為關壩村自然教育活動的一部分。 關壩的生態資源和文化底蘊由此能夠轉換為經濟發展的潛力,實現了生態、文化和經濟的同步良性運轉。 這也是傳統文化在新時代煥發生機、擔當新使命的表現。
三是組織大型民俗活動。 每年農歷三月三關壩素有祭祀蜂王的習俗。 2021 年4 月,在平武縣有關政府部門的支持下,關壩村主辦了一場大型“三月三蜂王會”節慶活動。 活動上,關壩村民身穿傳統白馬服飾,不僅再現了原生態的民族歌舞,展示了當地祭祀蜂王、農耕勞作的場面,還創作了歌舞劇來演繹關壩遇到的保護與發展的矛盾,比如村民保護了黑熊,卻遭遇黑熊偷吃蜂蜜、破壞蜂箱的矛盾。 此外,蜂王節還設置了特色小吃區、文創體驗區以傳播關壩文化。這些豐富的巧思構想充分結合關壩的實際情況,既弘揚了傳統的民俗文化,又講出了關壩獨特的文化故事,增強了關壩的文化氛圍。 關壩所在的木皮藏族鄉乃至平武縣都共享著蜂王節和白馬族的文化傳統,舉辦大型的民俗活動有助于重塑木皮藏族鄉的文化認同,有助于關壩同相鄰村落“通力合作、協同發展”,通過文化鏈接在更大范圍內形成一個村落共同體。
一是把家鄉建設成活的博物館。 關于鄉村文化重建的形式和方法,用山水負責人F 的話說,就是“把家鄉建設成活的博物館”,讓文化傳統真正融入到日常的生產和娛樂生活中,這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 第一,恢復和保留有形文物。 關壩村通過保留土司遺跡,重現傳統的白熊、養蜂歌舞,保護傳說中的神樹等,讓傳統的文化重新“活”起來,讓人們能夠觸摸到、感受到歷史。 第二,挖掘和傳承歷史知識。 在現代化與城市化浪潮下,關壩村的老年人大都淡忘了歷史傳統,年輕人則基本不了解自己族群的傳統文化。 為了復興傳統文化,關壩村專門邀請了研究白馬族歷史文化的老師到村上講課,讓村民了解白熊部落的演化和村落發展的歷史,激活“文化之根”。 第三,再現文化,將文化有形化。 關壩制作了一批文創產品來再現自己的文化,比如在蜂王會上推出的傳統小吃、紀念品,規劃在自然教育項目中設計通關文牒、護牌等文創產品,再現歷史上的蜀地通關場景。 在村落人居環境的營造上,關壩突出文化符號,比如用石頭拼出大熊貓的形狀、用廢棄輪胎畫魚塘青蛙等,將文化實體化、有形化。
二是鄉村文化建設應遵循適用性、差異性和獨特性。 由于受教育水平不足,關壩村民并無自主意識去了解和傳承白馬文化傳統,缺乏文化認同。 對當下的關壩來說,文化更多是一種精神面貌的集中體現。 因此,不論是為了形成集體認同,還是把傳統文化的要素作為發展旅游業的生產資源,鄉村文化的復興都要圍繞現實生活,遵循適用性。 尤其是在如今炙手可熱的鄉村旅游業中,若是為了迎合經濟發展需求而刻意包裝、表演文化元素,那這些文化只能淪為空洞的文化商品,難以內化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更不能為人們的生活提供意義和動力。 此外,鄉村文化建設要保留差異性和獨特性,不能變成千篇一律的、同質化的樣板村。 這意味著鄉村要思考到底是建設一種迎合外來者的文化,還是根植于自身主體性的、能動的文化。 在這一點上,關壩的返鄉青年們明確地認識到,關壩有自己的獨特性和珍貴性,不論是養蜂還是發展自然教育,都要堅持自己的特色,不過分迎合市場。
“青年與鄉村”是當前我國鄉村振興戰略需要探討的重要議題。 青年和鄉村振興高度契合,參與鄉村振興是青年作為“強國一代”的應有責任和歷史使命。從這一點看,關壩的返鄉青年都是“自為”的主體,與外部世界有著能動和積極的主體關系。 他們明確自己家鄉的歷史和在社會中的位置,明確關壩與社會、國家間的關系,了解關壩面臨的處境,并且積極地為關壩爭取發展權。 在政府和山水機構等多方力量的協同作用下,關壩村完成了從“靠山吃山”的傳統漁獵生計到“生態農業、生態產業”的綠色生計轉型,并經由村中青年的回歸和集體互惠的共同體營造,實現了傳統白馬文化的復興和村莊整體文化生態的重建。
返鄉青年這種“自為”的實踐,帶來的不只是關壩村經濟的發展,更在于更廣泛、更深刻的村落文化和生態的雙重修復。 經由對生態的有意識的保護而發起生計的轉型,對現實問題的能動回應和有意識的交往,青年和村民產生了主體間的“互構”——相互激發、相互促進、相互賦權,進而達成關壩村的雙重重建——自然生態的回歸、傳統文化的弘揚與新的共同體的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