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亮
西南科技大學,四川 綿陽 621010
展覽權,簡而言之就是向不特定公眾公開陳列美術、攝影作品的原件或者復制件的權利。展覽權窮竭是權利人出售作品原件后,作品原件的展覽權會伴隨作品原件的轉移而轉移。根據我國《著作權法》第二十條不難推斷出,我國實行的是部分窮竭制度,即不會對美術、攝影作品復制件的展覽權產生窮竭。
《著作權法》第十條規定,完整的展覽權包括公開陳列美術作品、攝影作品的原件或者復制件的權利。然《著作權法》第二十條的適用范圍僅囊括了作品原件所有權發生變動時展覽權的權屬問題,卻沒有關于作品復制件展覽權的相關規定,這是當前立法的一個空缺。同時,在現實生活中,展覽也是作品一個通常的使用方式,大多普通消費者購買美術、攝影作品,一般是為了裝飾[1]。而美術、攝影作品復制件展覽權的空缺會導致社會生活中這部分消費者無法享有對應的展覽權,使得其享有的物權有瑕疵。
然則仍可以通過試著類比發行權一次用盡原則的適用情形和發展路徑,來深入探索我國展覽權窮竭制度的適用范圍。發行權一次用盡原則,即指作品原件、復制件的發行權會因物質載體所有權轉移而用盡,故也可將其稱作“發行權全部窮竭”。發行權控制的是在作品完成創作后或是被復制后,第一次提供給不特定社會公眾的階段[2]。在此之后,無論是作品原件還是復制件在市場的交易,就不再受著作權人發行權的約束。“茅某手稿”著作權糾紛案,是物權美術作品與著作權交叉重疊的最為典型的范例,法院在判決中恰當地處理了各個主體之間的權利義務,使它在著作權人和財產所有人的合理權益之間取得了平衡①江蘇省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2017)蘇01 民終8048 號民事判決書。。在作品原件發生物權上的變動時,展覽權和物權都將發生變化,不再由著作權人享有,作品原件所有人可以依法行使展覽權。但與發行權一樣作為著作財產權和傳播權的展覽權,在立法上并未得到平等對待。展覽權的適用客體是否能將美術、攝影作品的復制件囊括呢?這些都是本文需要探究的問題。
以攝影作品為例,攝影作品的產生與發展伴隨著科技的發展與成熟,從1839 年照相機的誕生到如今相機逐漸被手機替代。在相機剛被發明出來的年代,依靠電子設備對相機拍攝出來的畫面進行批量復制,難度極高。在當時特定的時代背景下,攝影師創作的攝影作品往往具有不可復制性、單次性。攝影師當時的靈感通過照相機這一設備凝聚在原片上,完成創作,就形成了攝影作品原件。攝影作品原件是當時攝影師視角和美學要求的獨特展現,其不能為復制件代替。正因為此,在機械化興起之前,側重于對攝影作品原件的保護。保護作品原件的社會氛圍延續至今,我國《著作權法》也充分體現了過度保護作品原件的這一現象。《著作權法》中第二十條有關展覽權窮竭制度的相關立法設計,也在一定程度上參考了德國、法國等大陸法系國家著作權立法的設計思路。而這種制度設計與我國保護作品原件的傳統社會氛圍不謀而合,也最終反映到《著作權法》的立法設計中[3]。
實際上隨著第四次工業革命的不斷深入,社會環境也在日漸變化,美術、攝影作品所面對的市場環境也瞬息萬變。這種巨變也帶來了法律層面的問題。工業革命使得大量的作品復制件進入市場,獲取復制件難度極大降低,又由此挖掘出作品復制件的一大特性,即實用性。一方面,在當下這個特定的時代背景,需要進行大量復制生產的美術、攝影作品,若是對作品原件的保護還是如傳統市場一般,多少是失之偏頗。另一方面,消費者已支付了合理對價,若仍舊偏重于對作品原件所有人的權利實行特殊保護,這與最初立法目標相違背。最終,通過對版權的保護,促進優秀作品傳播的目的無法得以實現,藝術市場的正常交易也會被打亂,市場成交額降低[4]。
按照新修訂的《著作權法》規定,有且僅有原件所有人享有展覽權。根據這一規定,可以推斷法律要求普通消費者在購買美術、攝影作品時,還需具有鑒別能力。而這一規定明顯超出了消費者的識別能力,不具有期待可能性。消費者在具有合法資質的交易市場,支付了合理對價,已盡到了注意義務,不能對消費者施加除此之外其他過高的注意義務。
在這個智能信息時代,社會公眾購買美術、攝影作品的復制件,其中只有少數是想要以此來滿足自己的藝術欣賞和美學體驗的,大多是用來裝飾。消費者在具有經營資格的市場或超市購買了裝飾畫,若其是復制件,消費者就不具有該裝飾畫作的展覽權。每次進行展覽之前,都先要獲取授權,這會產生若干額外的經濟成本。故可以看出《著作權法》中的展覽權部分窮竭制度是極其不合理的,使消費者承擔了過高的注意義務和成本,會打擊消費者的購買積極性,擾亂裝飾畫市場。
《著作權法》的現有規定,使得復制件所有人獲得的物權存在瑕疵,不能享有復制件展覽權這一正當權利。而在著作權人享有的權利中,只包括“禁止他人行使復制件展覽權”這一部分。作者也只能享有禁止其他消費者進行展覽的權利[5]。那么就會造成有一部分復制件展覽權處于無人享有的尷尬局面。
展覽權與發行權的行使,都無法與一定的物質載體相分離。二者在某種程度上是有相似性的,故在構建展覽權窮竭制度時可以參考發行權一次用盡原則。但在實際立法中,二者的立法理念卻相背離。當美術或攝影作品復制件的消費者已經成為復制件的合法所有人后,仍然難以在法律允許的框架內正常行使復制件的使用權能,這會使得所有權人的權利總是處在一種不穩定的狀態。
理性選擇理論是指理性人會在各種場景中選擇最優策略行動,以最少的投入成本換取最大化的利益,以達到最優目標。在傳統的經濟學理論中,對人的行動持理性的假設長期處于主導的地位。亞當· 斯密堅持人的理性是他在各項利益的權衡中會選擇自我的最大利益,以最小的犧牲換取最大化的利益,個人利益最大化是在不斷交易中實現的。社會公眾在交易中謀取個人利益,市場這只“看不見的手”會使整個社會的財產變得更多。[6]
理性選擇理論與權利窮竭制度的理念不謀而合,權利窮竭制度的創設宗旨就在于促進商品在市場上能夠自由流通,減少知識產權的排他性妨礙商品流通。從知識產權效用的視角看,權利窮竭制度的理論根基是產生最大經濟的收益回報。知識產權是無形的財產權,其實質乃是利益問題,它將使用知識產品的特權賦予他人都是為了創造出更多的利益。但權利窮竭制度,是對知識產權所有人的權利設立限制,降低知識產權人特有的專有權利滋生的負面因素。基于上述目的,該制度對知識產權人的權利加以必要的限制,以免產生知識產權壟斷現象。展覽權完全窮竭制度將囊括美術、攝影作品復制件,社會公眾展覽通過合法途徑購買的美術、攝影作品復制件的行為,也將會被視為合法行為。購買復制件的消費者,對復制件進行展覽前,也會對來自各方面的信息進行分析,由此判斷展覽該復制件將帶來的利弊[7]。展覽權制度的變化,將會使得購買者在分析和計算各種信息后,有更大的概率去行使展覽權,以謀求個人利益最優化。
為了使美術、攝影作品復制件的所有人實現自身利益最優化,避免造成展覽權侵權問題,可以完善現有法律。建議將《著作權法》第二十條在原有基礎上增加復制件所有權,例如改為“作品原件、復制件所有權的轉移,不改變作品著作權的歸屬,但美術、攝影作品原件、復制件的展覽權由原件、復制件所有人享有”。這種修法模式,相較于將復制件的展覽權納入合理使用的范疇,更為清晰明了。
此種復制件保護模式,在美國早有先例。《美國版權法》第一百零九條第三項規定:“作品復制件的所有權人可以不經作品著作權人的許可,向作品復制件所放置現場的觀眾公開陳列展示該作品復制件”。從上述法條可以看出,美國已經將復制件的展覽權納入了合理使用的范疇,該做法也產生了極好的效果。本文通過對不同的立法結果進行立法成本和利益衡量排序,最后得出擴大《著作權法》第二十條展覽權窮竭制度的適用范圍是最優策略這一結論。
完善展覽權窮竭制度使得復制件的購買者能夠完整地享有其物權,不受妨礙。基于利益平衡原則,法律對各方當事人的權利義務劃分應保持大體均衡,權利與義務大致對等。法律也不強人所難,復制件的銷售者和購買者都只需承擔與其享有的權利相對等的義務。對于復制件銷售鏈始端的銷售方而言,需證明該有體復制件具有合法來源,并對授權其出售的一方是否享有真實合法的授權進行仔細審核,盡到合理的注意義務[8]。對復制件銷售者賦予以上注意義務,是由于銷售者處于復制件銷售鏈的始端。當銷售者需要付出的成本高,其自身本就會更加審慎地判斷復制件來源,為了減少增加其沉沒成本的可能性,衡量其邊際成本,選擇邊際成本會降低的典型路徑。司法實踐也早已有對銷售者、購買者的合理注意義務的判決。“小羊著作權侵權案”中,被告A 公司與被告B 公司簽訂合同,為其非法提供小羊肖恩的模型,侵害了原告C 公司合法的復制權及展覽權。A 公司明知其銷售的作品復制件系盜版,仍將70 個模型出售給本案另一被告B 公司。B 公司未盡到審慎義務,租賃合同中并未體現對A 公司是否獲得授權的審核,故B 公司不能因其具有租賃協議而免責。復制件銷售始端的銷售者也可以通過披露上游的生產商等的侵權事實,來換取豁免侵權責任①上海市徐匯區人民法院(2015)徐民三(知)初字第900 號民事判決書。。此理念可以經由修改《著作權法》第五十九條中的“合理來源”實現,可要求銷售者承擔舉證責任從而實現侵權責任豁免效果。
而復制件銷售鏈末端的購買者,無須對復制件來源進行審核。購買者支付了合理對價,并提供其通過合法途徑進行購買的證據,便能判斷其主觀上沒有過錯。若是讓購買者承擔過多的義務,會影響其做出購買決策的積極性,也違背了權利與義務相一致原則。
我國《著作權法》展覽權窮竭制度仍屬于部分窮竭,未涵蓋美術、攝影作品的復制品,并不符合復制技術快速發展的時代潮流。對作品原件的過度保護,會侵害復制件所有人的物權完整性,違背最初的立法目標,擾亂市場正常交易。針對以上司法實踐中遇到的問題,本文建議將《著作權法》第二十條的適用范圍從作品原件擴展到復制件,同時明確流轉鏈條中的銷售者和購買者的合理注意義務。完善展覽權的窮竭制度,能更好地均衡著作權人以及物權人的合理權益,產生良好的市場效益。同時也能夠保障美術、攝影作品的復制件能夠在市場中不受干涉地自由流通,促進優秀作品傳播,進而推動文化產業的長足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