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明峰
浙江經濟職業技術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8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第一千零三十二條規定,自然人享有隱私權。任何組織或者個人不得以刺探、侵擾、泄露、公開等方式侵害他人的隱私權。隱私是自然人的私人生活安寧和不愿為他人知曉的私密空間、私密活動、私密信息。第一千零三十四條規定,自然人的個人信息受法律保護。個人信息是以電子或者其他方式記錄的能夠單獨或者與其他信息結合識別特定自然人的各種信息,包括自然人的姓名、出生日期、身份證件號碼、生物識別信息、住址、電話號碼、電子郵箱、健康信息、行蹤信息等。個人信息中的私密信息,適用有關隱私權的規定;沒有規定的,適用有關個人信息保護的法律規定對自然人的隱私、個人信息等進行界定。自然人的出生日期、身份證件號碼、生物識別信息、住址、電話號碼、電子郵箱、健康信息、行蹤信息等個人信息均為不愿為他人尤其是陌生人知曉的個人私密信息,即個人隱私。《民法典》雖未將自然人的工作單位明確列入個人信息的范疇,但自然人同樣不愿向他人公開個人的工作單位,尤其是不愿在網絡侵權· 名譽權糾紛案等民事侵權類案件中公開個人的工作單位等個人信息,因此,自然人的工作單位等個人信息也可視為個人的私密信息,即個人隱私。“自然人享有隱私權”,自然人的個人隱私受法律保護,任何組織或者個人不得泄露、公開他人的隱私。但當前法官在開庭審理民事案件、撰寫裁判文書以及在互聯網上公布裁判文書等環節泄露案件當事人隱私的現象較為普遍,問題比較突出。
2016 年9 月27 日,“中國庭審公開網”正式上線。“庭審直播作為審判流程公開的終極形式,已成為我國司法公開的核心內容,彰顯了人民法院司法公開、公正審理的決心、勇氣和信心,對增強司法公信力、取信于民意義重大。”“當然,庭審直播在促進司法公正的同時也可能引發一些新問題,值得關注、探討、研究和應對。”[1]庭審公開,主動接受人民群眾監督,陽光司法,對廣大人民群眾來說本是利好的事情,但因法官保護案件當事人隱私的意識不強,在庭審公開的情況下,未能做到與時俱進,仍按照以往慣例在庭審伊始核對當事人身份,要求雙方當事人當庭陳述個人身份信息且未采取遮蔽、消音等技術處理措施,當事人的身份信息等個人私密信息隨之在全網公開。當前法官安排當庭核對案件當事人身份信息的現象較為普遍。中國庭審公開網的訪問量非常高,“2019年7 月30 日,中國庭審公開網全國各網站累計訪問達到182 億余人次”[1]。截至2022 年10 月23日,中國庭審公開網全國各網站累計訪問量達到531 億余人次[2],三年時間內累計訪問量翻了近三番,案件當事人身份信息等個人隱私公開、傳播的風險非常大。
2016 年10 月1 日,《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在互聯網公布裁判文書的規定》(以下簡稱《規定》)正式實施,最高人民法院在互聯網設立中國裁判文書網(以下簡稱裁判文書網),統一公布各級人民法院的生效裁判文書。“庭審”和“裁判文書”雙公開,有利于增強司法透明度,強化社會監督,防止暗箱操作及濫用司法權。該《規定》第十條規定,人民法院在互聯網公布裁判文書時,應當刪除自然人的家庭住址、通信方式、身份證號碼、銀行賬號、健康狀況、車牌號碼、動產或不動產屬證書編號等個人信息;第十二條規定,辦案法官認為裁判文書具有本規定第四條第五項不宜在互聯網公布情形的,應當提出書面意見及理由,由部門負責人審查后報主管副院長審定;第十五條規定,辦案法官對在互聯網公布的裁判文書與裁判文書原本的一致性,以及技術處理的規范性負責等法律規定,對案件承辦法官在互聯網公布裁判文書的規范性進行了規定。在司法實踐中因部分法官沒有樹立保護案件當事人隱私的意識,無視案件當事人的隱私權,對裁判文書中當事人的個人私密信息未進行技術處理便在裁判文書網上予以公開,而裁判文書網的訪問量非常之大,截至2022 年10 月22 日,裁判文書網的訪問總量高達961 億余人次[3],給當事人帶來的傳播風險非常高、人格尊嚴受到的傷害非常大。
案例一:一民事侵權案件二審判決書中多處載有案件當事人(上訴人)曾身患重疾住院手術的事實。健康信息屬于個人隱私,不宜公開。收到二審判決書后,上訴人隨即起草撰寫不公開判決書的書面申請書并快遞至二審法院,且書記員已簽收。時隔一年后上訴人無意中發現承辦法官對二審判決書中各方當事人的身份信息未作任何處理的情況下,便在裁判文書網上予以公開。上訴人電話聯系案件承辦法官,詢問其為什么在上訴人收到二審判決書后便提交了不公開判決書的書面申請書的情況下,還是將當事人的個人身份信息未做任何處理便在裁判文書網上予以公開,法官告知上訴人“你申請晚了,不是我們上傳的”,并要求上訴人寫一份撤回判決書的申請。為盡快止損,上訴人隨即撰寫撤回判決書的申請書并快遞至二審法院。一個月后上訴人發現二審判決書仍掛在裁判文書網上。上訴人再次電話聯系承辦法官,承辦法官極為不悅。后上訴人電話聯系二審法院監察室反映情況。監察室經核實后以“法官說是院里要求必須公開”答復上訴人。
不可否認的是,當前部分法官基本業務素養不高,閱讀理解能力、邏輯推理能力不強,缺乏為人民群眾解決矛盾糾紛的責任意識和擔當意識,審理判決和稀泥姑且不說,還在判決書中寫錯當事人的住址,將“履行職責過程中知悉的自然人的隱私和個人信息”暴露在判決書中,“超出了履行法定職責所必需的范圍和限度”。
案例二:一互聯網法院審理的一起網絡侵權· 名譽權糾紛案,姑且不論案件審判質效如何,承辦法官竟然將案件當事人原告留存的法院裁判文書接收地址(單位地址+單位名稱+工作部門名稱)中的“單位名稱+工作部門名稱”作為原告的住址載入判決書,原告的“單位名稱+工作部門名稱”既不是原告居民身份證上的住址,也不是原告的戶籍地址,法官卻將本不該出現的原告的“單位名稱+工作部門名稱”等個人私密信息暴露在判決書中。
拋開職業角色,無論法官還是案件當事人,都是法律意義上的“自然人”;民事糾紛、民事案件將本無關聯的承辦法官和案件當事人聯結起來。基于法官和案件當事人的“雙重屬性”,有必要從應然視角分析法官應保護民事案件當事人的隱私。
“中國幼教之父”陳鶴琴先生提出:請蹲下來與孩子說話。在陳先生看來,“兒童不是‘小人’,兒童的心理與成人的心理不同,兒童時期不僅作為成人之預備,亦具他本身的價值,我們應當尊敬兒童的人格,愛護他們的爛漫天真。”[4]站立說話——成人“俯視”兒童、兒童需“仰視”成人,從形式上“規定”了成人與兒童之間“地位不對等”的交流模式。兒童是有自身心理、“思想”和人格尊嚴的獨立主體,兒童的主體地位應當受到尊重。“蹲下來與兒童說話”,預示著成人與兒童之間主體地位平等,成人應當尊重兒童的人格尊嚴,呵護兒童的“爛漫天真”和自尊心。成人與兒童之間當如此,那么,成人之間也應尊重彼此的人格尊嚴。美國人本主義心理學家馬斯洛(A.H.Maslow)認為,“人類有五種基本需要:生理需要、安全需要、歸屬關系和愛的需要、尊重需要和自我實現的需要。”[5]馬斯洛的需要層次理論雖有一定缺陷,例如,“離開了人的社會歷史條件,離開了人的社會實踐,抽象地談人性和人性的自我實現”[6]等,但“馬斯洛的需要層次理論把人的基本需要納入到一個連續的統一體之中,把人的基本需要看作一個按層次組織起來的系統。它反映了人的基本需要由低級向高級的發展趨向,反映了需要和人的行為之間的關系。這就為研究人類的需要提供了有意義的線索,并且在管理科學和教育領域中具有一定的應用價值”。[7]在社會關系中,每個人都渴望得到他人與社會的認可,歸根結底,是渴望自身的人格尊嚴受到他人和社會的“尊重”。“尊重需要”得不到滿足,將會帶來精神痛苦,甚至會帶來身體不適。我國自古以來就有“士可殺不可辱”的英雄大無畏精神。身份信息是一個人特有的標志,在法律上,身份信息屬于人格的范疇。健康狀況系個人敏感信息,屬于個人隱私,公開健康狀況,將會給個人帶來精神壓力和精神痛苦,在法律上,健康狀況等個人隱私亦屬于人格的范疇。未經許可,擅自公開自然人的身份信息、健康狀況以及其他不宜公開的個人私密信息,是對自然人人格尊嚴的侵犯。
案件將法院(法官)和當事人聯結起來。在民事訴訟中,法官代表法院依法行使審判權,當事人行使訴權。無論是職權主義訴訟模式還是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法官與當事人的訴訟主體地位是平等的,當事人不應居于從屬地位,這是平等精神在民事訴訟法律關系中的必然反映。法官代表法院在依法行使審判權時,當事人應當尊重法官的訴訟指揮權,服從法官的訴訟指揮,尊重法院的司法權威;當然,法官也應當充分尊重、依法保障當事人的訴訟權利。除此之外,案件承辦法官和當事人均為主體地位、法律地位平等的自然人。自然人應當相互尊重彼此的人格。《民法典》將人格權單獨設為一編,對人格權、隱私權以及個人信息等的權屬范圍及其法律保護以及個人信息處理原則等進行了規定。根據《民法典》第九百九十條、第九百九十一條、第一千零三十二條、第一千零三十四條、第一千零三十五條、第一千零三十六條、第一千零三十九條,《中華人民共和國法官法》(以下簡稱《法官法》)第十條第一項、第四項、第五項等法律規定,以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在互聯網公布裁判文書的規定》之相關法律規定,上述案例一在當事人及時提交不公開民事判決書書面申請書的情況下,案件承辦法官對判決書中當事人的身份信息以及個人敏感健康信息未進行任何技術處理便在裁判文書網上予以公開,未盡到保護案件當事人隱私的義務,嚴重侵犯了當事人的隱私權。
因辦案需要,案件承辦法官掌握著當事人身份信息、健康信息以外的其他不宜公開的個人信息,這些個人信息完全沒有必要也不應該載入民事判決書中,上述案例二案件承辦法官卻錯誤地將當事人的“單位名稱+工作部門名稱”作為當事人的住址載入判決書中,根據《民法典》第一千零三十二條、第一千零三十九條以及《法官法》第十條第五項等法律規定,該案承辦法官“超出履行法定職責所必需的范圍和限度”,將當事人本應受到法律保護的不宜公開的其他個人私密信息泄露出去,未盡到最大限度保護當事人個人私密信息的義務,同樣侵犯了當事人的隱私權。
由于法官對民事案件當事人的訴訟主體地位認識不到位,對當事人作為自然人的人格尊嚴缺乏應有的尊重,保護當事人隱私的意識不強等,導致當前民事案件承辦法官泄露當事人隱私的現象屢見不鮮,并因此給案件當事人帶來不該承受的精神困擾和精神痛苦,甚至引發個人隱私傳播的風險,嚴重侵犯了案件當事人的隱私權,基于上述案例及分析,提出以下幾點對策建議:
法官代表人民法院依法行使審判權,法院應依法加強對法官的管理和監督。根據《法官法》第十條第五款、《民法典》第一千零三十九條等法律規定以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在互聯網公布裁判文書的規定》之相關法律規定,法院應依法加強對法官進行有關保護案件當事人隱私的宣傳教育與培訓,推介優秀法官保護當事人隱私的做法。例如杭州市錢塘區人民法院審監庭庭長為保護案件當事人隱私,采取庭前核對當事人身份信息的做法,可有效規避當事人隱私泄露的風險。
據觀察,部分法官將工作職權“內化”為個人“權威”,民事訴訟過程中無視當事人的訴訟主體地位以及當事人作為自然人的人格尊嚴,不能依法充分保障當事人的訴訟權利,將自身凌駕于當事人之上,保護當事人隱私的意識不強,以“工作需要”為借口恣意侵犯當事人的隱私權,未依法最大限度保護當事人的隱私,部分法官甚至發生在裁判文書上寫錯當事人住址這樣的低級錯誤,將當事人不宜公開的個人私密信息泄露出去。為此,建議法官正確認識自身的工作性質,明確自身定位,放低姿態,尊重案件當事人的訴訟主體地位以及當事人作為自然人的人格尊嚴,正視當事人的隱私權,樹立依法保護當事人隱私的意識,依法嚴謹、細致工作,杜絕因自身工作疏漏導致案件當事人隱私公開、泄露的現象。
因日常生活中合法權益被侵犯,溝通協商無果的情況下,不得已訴諸司法解決,已經給案件原告方帶來諸多麻煩、困擾及精神痛苦,在訴訟中又因案件承辦法官操作不當導致個人隱私被泄露,給案件當事人帶來不該承受的二次精神傷害。接到案件當事人的投訴后,法院應根據《法官法》第四十六條第三項以及《民法典》第一千零三十九條等相關法律規定,依法調查處理,并將調查處理結果予以公示,將其作為反面案例對其他法官進行警示教育,而不是像前述案例一那樣僅核實一下情況,然后將核實結果告知當事人就算了事,此舉無異于是在姑息、縱容法官泄露案件當事人隱私。
因案件承辦法官操作不當,未盡到保護當事人隱私的義務,發生將當事人隱私公開、泄露的情況,當事人一旦發現,可根據《民法典》第一千零三十七條等法律規定以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在互聯網公布裁判文書的規定》之相關法律規定,及時聯系案件承辦法官刪除或者撤回載有個人隱私的裁判文書,及時止損,切斷個人隱私進一步傳播所帶來的風險。
對于民事案件來說,證據事實是法官辦案的依據,法律法規是法官辦案的準繩。法官代表法院依法審理案件。法官作為中立方,是否充分保障案件雙方當事人的訴訟權利,是否尊重當事人的訴訟主體地位和人格尊嚴,是否公平公正地審理案件,關系到人民群眾的司法體驗感,關系到人民群眾的司法獲得感,關系到人民群眾對于法院、對于政府的信任感。為此,法官應切實樹立保護民事案件當事人隱私的意識,充分保障當事人的訴訟權利,尊重當事人的訴訟主體地位、人格尊嚴和隱私權,嚴謹、細致、公平、公正辦案,注重審判質效,善始善終,爭取收到良好的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努力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義”,并獲得良好的司法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