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戎女
諷刺,幾乎和語言一樣古老,與人心一樣多變。諷刺是屬人的,它觀察凡人世界的一舉一動,朱文納爾說,諷刺對人的任何作為都很感興趣。無論日常世界的嘲諷者還是文學宇宙中的諷刺家,唯有復雜的心智和高超的語言操用,方能淬煉出嘲諷和譏刺的鬼神之技。西方文學中的諷刺,最常見的是作為修辭的諷刺,伊索動物寓言的含沙射影,賀拉斯諷刺詩的冷峻內斂,莎士比亞《理查三世》的自我吹噓,華茲華斯自嘲詩的戲仿,嘲諷的味道或濃烈或淡然,各出機杼。而作為一種文類,諷刺文學乃西方傳統中歷久彌新的一支生力軍,諷刺作家江山代有才人出:從“嚴肅笑匠”梅尼普斯混用散文和詩歌的標志性諷刺、伊拉斯謨謬贊式的《愚人頌》、拉伯雷令人捧腹的《巨人傳》,到伏爾泰笑對不公的《贛第德》、斯威夫特憤慨痛詆的諷刺小說、亨利·米勒震碎三觀的《北回歸線》《南回歸線》,各式諷刺有的令人刺痛,有的“笑著說出真相”,甚至一笑之間“檣櫓灰飛煙滅”。
如何認識古老而又多變的諷刺?
蘇格蘭裔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授吉爾伯特·海厄特(Gi lbert Highet , 1906-1978)的《諷刺的解剖》(The Anatomy of Sat i re )出版于一九六二年,是一本對大眾讀者講述西方諷刺文學奧妙的書。他依照亞里士多德的歸納法溯源諷刺傳統,將諷刺形態分類娓娓道來,讀來妙趣橫生,更不必提書中對海量的西方文史哲作品通透的理解和闡釋。這本書原是海厄特在普林斯頓大學的四場“諷刺”專題講座講稿,帶有對聽眾發言的活潑風格,往往在略顯深奧的典籍文獻舉例后,馬上混搭接地氣的現實生活的諷刺。海厄特深諳嘲諷技藝的精髓,走筆行文直抵“諷刺”之當行本色——當然,漢譯譯筆的老練也為此增輝不少。
據海厄特所說,“sa t i r e”源于拉丁語“sa tur a”(《諷刺的解剖》,19 頁,下引該書只注頁碼),學界也有“sa t i r e”源于希臘語的其他說法,這里暫且擱置詞源學的深究不考。若依海厄特,“sa tur a”是表示“雜拌”的食物名詞,跟“混合”“大雜燴”差不離,它不是權貴們嗜好的高檔藍鱒魚珍珠雞,而是下里巴人愛吃的雜拌雜燴。“sa tur a”后被有心人引渡到文學領域,當古羅馬人欣賞逗樂取笑、葷素不拘的短劇小品時,當詩人恩尼烏斯寫作諷刺詩并命名為“雜拌”(saturae)時,他們開創了羅馬的諷刺傳統。羅馬“諷刺”突出的是即興創作的詩體對白、喜劇性對罵和對希臘作品的模仿,具有雜多、自然本色和粗糲濃烈的特色。直到賀拉斯認可的諷刺作家盧基里烏斯(遺憾的是沒有留下完整作品)在“雜拌”里加入了對羅馬權貴毀滅性的個人—社會嘲弄批判,諷刺才獲得了“自身真正的也是最終的品質”。這就是羅馬諷刺,一個長達兩千年(盡管在中世紀一度中斷)而不衰的傳統(31 頁)。
希臘人是羅馬人的老師,而一般的意見認為希臘沒有諷刺文學,希臘語中也并無直接表達“諷刺”的術語。但是賀拉斯,這位最早的拉丁語諷刺作家,明確表示羅馬諷刺師承于希臘,與希臘舊喜劇、希臘哲學有淵源關系:阿里斯托芬為羅馬人帶來典型的喜劇人物形象(浮夸政客和花花公子),痛貶時政的諷刺社會功能,不夠雅馴、口味粗糙的喜劇詩句,比翁等哲學家給羅馬詩人留下“拌了黑鹽”、含義深遠的話語遺產。這些都意味著,羅馬人學習了希臘正宗諷刺作家創造發明的許多技巧,以及“存在著一個偉大的希臘諷刺寫作與談話傳統”,有詩也有散文(36 頁)。海厄特不無遺憾地糾正,那些認為西方諷刺文學自羅馬共和時代開始,希臘語諷刺作家只有羅馬帝國時代的盧奇安的看法,顯然失之草率了。
海厄特是古典學家,他對諷刺的“解剖”自然要鉤沉歷史,溯源傳統。這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諷刺的解剖》,讓人依稀看到他一九四九年的厚部頭名著《古典傳統:希臘—羅馬對西方文學的影響》中展示的古典功夫與知識積淀(哈羅德·布魯姆評價為“無價”之作),以及兩本書相通的某些方法與問題意識:研究和比較某個文藝主題或體裁的源與流之淵源關系,欲圖在古典他者和現代自我之間重塑西方精神。而隱藏在這樣的研究之后的,是西方古典“傳統”的巨大身影。“模仿希臘—羅馬文學,效法它的成果,改造它的主題和體裁——這個學習過程從我們(西方)的現代語言誕生之日起就開始了。盡管多有坎坷,它的歷史還是從公元七百年左右不間斷地延續到了一九四九年。”(《古典傳統》,19—20 頁)回到《諷刺的解剖》,書中對文學和現實中各種光怪陸離的諷刺現象的分析,對各類稟賦過人、機巧百出的諷刺才子的評價,也是以一個強大的古典諷刺“傳統”作為依托。在這個傳統中,雅典、羅馬和耶路撒冷都出現了,但分量殊為不同,海厄特對前兩者的呈現和分析力度遠大于第三者,這倒并非海厄特持有什么偏見,而是由諷刺的歷史現象所決定。海厄特最后在不同的古典傳統之間做了一個有趣的平衡,書末一段以戲仿《圣經·哥林多前書》的方式“為諷刺歡呼”,但頌詞沒有獻給基督教上帝,而是獻給諷刺“這第十位繆斯”,“它痛苦而扭曲地反映了我們自身的靈魂”(279 頁)。
一九五七年,加拿大學者弗萊(Northrop Frye, 1912-1991)出版了影響頗大的《批評的剖析》(Anatomy of Criticism )一書。在這本書里,弗萊著重研究文學系統的結構形式,對整體意義上的西方文學經驗和批評實踐進行了分類。從而,《批評的剖析》使文學批評作為一個獨立學科具有了獨立的而非派生于文學、哲學等學科的特性,弗萊本人所傾向的“原型批評”也由此崛起。以《批評的剖析》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的影響力,海厄特極有可能讀過此書,接受過弗萊的某種影響。顯而易見的證據,就是《諷刺的解剖》書名借鑒了《批評的剖析》(兩本書英文名第一個單詞都是Anatomy,國內的漢譯略不同),而且,從前者的結構和研究方法來看,海厄特對諷刺形態的分類研究,也與弗萊把諷刺分為若干相位的研究思路,差相仿佛。弗萊的書中也注意到了諷刺,當他說,某種文學諷刺的“特殊功能,那就是分析并摧毀陳舊的框架、僵化的信仰、迷信的恐懼、古怪的理論、迂腐的教條、壓制的風氣,以及其他阻礙社會自由運轉(當然未必就是進步)的一切東西”(弗萊:《批評的剖析》,341 頁),他們二位無疑分享了對諷刺功能的一些真知灼見。
海厄特重視諷刺的傳統,但他坦承,他并不研究諷刺的歷史,而是研究諷刺的形態(shapes)。簡言之,諷刺的各種類型及其變體,就是這本書要下刀解而剖之的對象。相比于歷時性研究,海厄特對廣義的文藝(還有哲學、史撰、音樂、雕塑)中的諷刺做的是共時性研究。當然,共時性研究并不排斥歷史,恰如弗萊對各種批評類型(歷史批評、倫理批評、原型批評、修辭批評)的“再批評”,考察的無非是歷史上各批評流派的觀點。海厄特解剖各種諷刺形態時,不斷翻檢歷史的書頁,一般是從希臘羅馬多樣化的諷刺現象開始,快速瀏覽中世紀,再用解剖刀對文藝復興及之后有意義的個案做或深或淺的剖析,并做出判斷。因為他的目的并非勾勒諷刺的歷史,故而線性的歷史在書中時隱時現,他的解剖一般只挑揀他感興趣的,或意義重大的案例,做庖丁解牛式的分析。
前面已談到,起初羅馬的諷刺只是“雜拌”的文學技藝,歷經兩千多年,諷刺逐漸發展成熟,花樣百出。海厄特干凈利落地將諷刺分為三大形態:獨白、戲仿和敘事。較真的讀者可能會提出異議,這樣輪廓分明的分類是依據諷刺呈現的形式,而且,似乎也無法窮盡各種各樣的形式。譬如最后一類,海厄特的表述時有不同(敘事、講故事等),涵蓋面很廣(小說、戲劇表演等),這恰好說明最后一類形式很多樣,實難被一統。不過,給諷刺分類不是目的,說到底,類型研究只是認知論意義上洞悉各類諷刺的獨特性及其價值的方便法門(弗萊對諷刺六相位的分析,同理),這也是海厄特“解剖”之真意所在。
以第二類諷刺“戲仿”(parody)為例。與“satire”源于拉丁語的食物語匯不同,“parody”源于希臘語“parodia”,是個地道的文藝名詞,它的名詞用法最早出自亞里士多德《詩學》(1448 a 13),意思就是用滑稽的方式模仿較差的人。歷經兩千多年的時光流轉,近幾十年(尤其是后現代)的文學批評中,戲仿獲得了高度關注,它不再只是一種文學技巧,而升格為作品返回自身,呈現文本何以自我戲仿的一種總體模式,戲仿甚至與互文性、元小說等后現代批評觀念密切相關(瑪格麗特·羅斯:《戲仿:古代、現代與后現代》,4 頁)。
海厄特這部尚未受到后現代思潮“洗禮”的著作,剖析了戲仿的很多關鍵特點。“戲仿是最令人愉悅的諷刺形式之一,也是最自然、或許最令人愜意、經常是最有效的諷刺形式之一。”(73 頁)戲仿產生于人類的喜劇感,在夸張、扭曲、變形的模仿中愉快地發覺反差,引起嘲笑、鄙夷和傷害。從諷刺的類型差異視之,戲仿與獨白最大的不同是戴著假面代言,戲仿靠原作與仿作之間突出的不對等和差異顯得滑稽可笑。常被舉例的早期戲仿名作,如公元前五世紀的希臘史詩《蛙鼠之戰》,用蟲豸之搏滑稽模仿荷馬《伊利亞特》的英雄之戰,兩場“戰爭”規模等級的小大之別活脫脫地營造出仿作的荒誕造作可笑。戲仿的目的是對原作的扭曲、貶低或損害,這恰是諷刺力求的效果,所以戲仿作為海厄特筆下的諷刺“三劍客”之一,效果不容小覷。
形式上的戲仿和內容上的戲仿有時偏于一方,有時完美結合。最上乘的戲仿效果煞是驚人。比如,它們可能會被粗心大意的、解讀能力不高的讀者視為原作,以為真實存在。“在針尖上能站立多少天使跳舞”曾被當作中世紀神學家認真思考的問題,但其提問之荒謬足以說明非真,它恐怕只是伏爾泰等啟蒙哲人對中世紀天使學的一個諷刺戲仿罷了。成功的戲仿還可能超越原作,仿作比它諷刺的原作活得更久,贏得更大聲名。今天誰還會記得騷塞的《審判的幻景》?除非我們想領略拜倫的同名仿作如何以嬉笑戲謔的游戲心態“啃噬”和摧毀了笨拙諂媚的騷塞原詩。
戲仿有嚴肅和低俗兩種風格,前一種是戲仿英雄體(mock-heroic),后一種是低俗戲謔(bur lesque)。前者嚴肅,詞語莊重精致,后者是大老粗,愛用低級詞語(117 頁)。但優秀的諷刺作家從來不會故步自封,畫地為牢,他們穿越于嚴肅與低俗之間,騰挪轉圜,將諷刺性戲仿發揮到極致。塞萬提斯讓堂吉訶德的三趟騎士之旅不斷從英雄體的戲仿掉落世俗凡塵,刻意的優雅端莊中不時羼入粗俗搞笑,實現了最活躍最不受拘束的戲仿。
后現代的研究走得更遠,《堂吉訶德》的戲仿竟突破了諷刺文學的界限,成為元小說性戲仿,其功能之一就是揭示真與假,揭示虛構作品(fiction)及其對真假的描寫如何被建構——這使《堂吉訶德》成為元小說(meta-fiction,或直譯為“后設的虛構”),它既復雜又嚴肅,其詩學意義滑離了嘲弄性諷刺(《戲仿:古代、現代與后現代》,97 頁)。所以這部十七世紀初的小說被推崇為現代小說的開山之作,是極有道理的。誠然,這類對戲仿詩學的研究已脫離了諷刺研究的范圍,也并非海厄特所能預見。
雖然“satire”古已有之,足跡遍布西方文學,而且與人性一樣多變,但在這本書一開篇,海厄特就告訴讀者,不必拔高,諷刺并不是最重要的文學類型。但話鋒一轉,他稱贊諷刺是“最富創造力和挑戰性、最值得銘記的文學形式之一”(1 頁)。諷刺的力量,來自一種詩學創造力。諷刺的核心問題是諷刺和現實的關系,在諷刺中現實并不直接出場,它或是扭曲偽裝的,或是瘸腿搞怪的,所以賀拉斯說,諷刺是“笑著說出真相”。每一代作家機鋒百變、獨領風騷的創造性,就是諷刺的力量所在。而我們之所以愛看諷刺,大抵是人性使然。諷刺要么是意在摧毀敵人的謾罵與譏誚,要么是嘲笑人性的喜劇與鬧劇,無論哪一種都有巨大的心理需求量,作者敢寫,讀者就愛看。
從賀拉斯開始,“笑著說出真相”并不缺乏嚴肅的道德意涵,它的目的是通過謾罵或笑聲,治療人的愚蠢,懲罰世間之惡。這個意義上的諷刺是巧借輕松形式的載道之文,不僅是賣弄技藝嘩眾取寵的小丑。但如果諷刺家膽氣不足或才力未濟,無法實現這個大目標,只好降格以求,滿足于譏諷愚蠢和蔑視邪惡(177—179 頁),也頗能滿足人性所需。然而,有些邪惡過于可怕而無法諷刺,比如血腥戰爭和殘忍大屠殺(西穆斯·希內形容北愛爾蘭宗教沖突中的報復性屠殺“像暴露在星際寒冷之中的一瞬”),所以諷刺一般不面對大奸大惡,只譏諷小蠢小惡。除非遇到天才,通常諷刺施展力量時并不托付給揮舞如椽大筆的詩人,那些對扭曲中的不調和格外敏感,對戲仿中借力打力、正話反說、自揭瘡疤等怪招格外青睞的作家更擅長譏刺,他們懂得,諷刺的精細必須是微妙的而不是粗暴的。正如蒲柏所言,誰會用車輪軋死一只蝴蝶呢,殺雞焉用牛刀。諷刺家運籌于字里行間,而諷刺的力量決勝于文本之外,人心之間。
于此,西方發達的諷刺文學傳統及其力量在海厄特的《諷刺的解剖》中已卓然可見。而掩卷沉思之際,我們也不難發現,海厄特的書中鮮有東方諷刺文學的例子,如其所說,這本書是對“西方文學史”的諷刺之解剖。不過,海厄特對諷刺的形態學歸納和剖析給予該書一種超越東西方之別的視角,他固然分析的是西方諷刺的形式、目的、功能和諷刺家的動機,但大部分論證邏輯放到東方文學中同樣適用。讀過《金瓶梅》的人,必然不會不注意到,潘金蓮打擊“敵人”的時候就是諷刺好手,語出即傷人,效果如劍客高手出劍,一招封喉。李瓶兒殞命,一多半要拜潘金蓮的怨毒和伶牙俐齒所賜。依照海厄特對諷刺的細分,潘金蓮的攻訐當然屬于惡毒的譏誚(lampoon),“譏誚是投毒者或槍手”,絕非治病救人、懲前毖后類的諷刺。
當然,我們不必苛責海厄特見西不見東,固化西方優越論,這樣的指責很可能是無的放矢,缺乏某種宏闊的比較意識。海厄特一生致力于西方古典文化的教學與研究,作為人文學者與博雅教育者,他在《古典傳統》中自覺肩負起接續西方古典與斷裂的現代的責任,不妨說,《諷刺的解剖》是《古典傳統》問題和責任意識的延續。
(《諷刺的解剖》,[ 美] 吉爾伯特· 海厄特著,張沛譯,商務印書館二0二一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