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鵬
“浣華”是梅蘭芳的表字之一,但學界對于“浣華”是否只是“畹華”的筆誤或假借,二者是否有時間上的先后順序,其意義又有什么區別,并不十分清楚。
其實,查檢張謇與梅蘭芳的通信不難發現,“浣華”源于張謇在一九一六年冬天給梅蘭芳的建議。據張謇說,“浣華”二字分別出自北朝的女官名“婉華”和杜甫留居成都時所居住的“浣花溪”,由此祝愿梅蘭芳“始于春華之妍,而終于秋實之美”。自此之后,他對梅蘭芳的稱呼就一直都是“浣華(小友)”了。不過,這個名字除張謇外,使用者極少。少量的使用者也多是梅蘭芳周圍比較親近的好友(如黃濬、劉豁公、李釋戡),尤其是年長于梅蘭芳的師友(廉泉、汪榮寶、齊白石)。
目前我們無法看到梅蘭芳對張謇建議的回復。但就梅之后的表現來看,他應是有所保留的。在報章雜志等公共空間中,梅蘭芳通行的別名還是“畹華”。這一時期梅蘭芳的自稱也從來都是“畹華”“瀾”或“梅蘭芳”,而梅劇團同時期演出所用的場刊,及梅社所編刊的諸種《梅蘭芳》刊中,對梅的介紹從來都是“字畹華”。
究其根由,也不難理解,“浣華”此名雖然經由張謇繁復地用典故來解釋,但“婉華”為女官,“浣花溪”邊住過的又不止有杜甫,還有唐代名妓薛濤,且“華”“花”通用,與“畹華”勾連屈子典故不同,“浣華”實在更像是“浣花”的意思。無論張謇的解釋究竟是否真心,“浣華”這個表字畢竟帶有很強的脂粉氣,更像是一個戲謔且親近的愛稱。平心而論,梅蘭芳當然會偏向于使用更帶有文人氣的“畹華”。
就目前所見的材料來看,梅蘭芳第一次用“浣華”落款,是在為訪美所準備的《梅蘭芳歌曲譜》的封面題簽上。后來,在創刊于一九三二年的《國劇畫報》中,作者們就幾乎全是用“浣華”來稱呼梅蘭芳了。同一時期的其他報刊也開始大量采用梅蘭芳的這個別名。可以說,在梅蘭芳訪美前后,“浣華”這個名字第一次得到了梅自己的認可,并且逐漸成為他的一個流行的別稱。這一轉變的原因是什么?
在梅蘭芳訪美三個月之后,徐凌霄在《京報》上撰寫了一篇評論。此時,梅蘭芳已經突破赴美早期的瓶頸,并在張彭春等人的幫助下,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徐凌霄將這篇文章定名為《浣華浣華》,并在文章中發出了“浣華真浣華矣”的感慨。在這個表述中,“浣華”之“華”已經脫離了張謇所設定的意思,再不是那條寄托春怨、流瀉飛花的小溪,而明顯要當作“中華”來理解。應該說,這正是“浣華”之名在這一歷史時刻被梅蘭芳及其同仁突出使用的重要原因。把“華”理解為“中華”,“浣華”此名就搖身一變,脫離了脂粉氣和諧謔氣,成為一個雅正光大的好名字。
但這種意義轉換需要一個前提,憑什么一個戲曲演員可以“浣洗中華”?西方戲劇傳入中國之后,傳統戲曲被冠以“舊劇”的名號。在一個唯新是尚的時代中,“舊劇”自然屬于價值階序的最底層。“五四”時期的知識分子更是對“舊劇”大加撻伐,進行了猛烈的批判。而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由余上沅、趙太侔等留美學生發起的“國劇運動”則與此不同。“國劇運動”的主張其實并非復古和守舊,而是要創造出一種有民族性的話劇,但他們畢竟提出不能完全撇開中國傳統戲曲的主張,因此與“五四”的激進反傳統思潮保持了距離。他們在話語中提供了一種有別于以“新”去“舊”的戲劇框架,即戲劇的民族性話語。這一話語后來正是被齊如山等人繼承,他們并不去關注,或者說是有意忽略了“國劇運動”倡導者對創立新形式的要求,而是直接將“國劇”等同于“京劇”,用“國劇”話語替代了“舊劇”話語。由梅蘭芳、余叔巖等人發起成立的國劇學會,以及隸屬于該學會的《國劇畫報》都是這一話語的直接繼承者。可以說,經由這一話語,京劇與中國之間建立了代表性的聯系,而梅蘭芳得以借由京劇這一藝術形式代表國家、報效國家,“浣華”之“華”的意義轉換才有可能。
梅蘭芳在美領受榮譽博士學位之后,《大公報天津版》發表了一則小文,暗示梅蘭芳曾在赴美前做過有關“浣華”的解釋,提出“浣華”即是“為中華一洗之”之意。只不過目前我無法查閱到這篇解釋的原始出處,很有可能僅僅出自私人性質的小范圍談話,而在訪美成功之后由“梅黨”向公眾做出說明。因為畢竟無法提前預知赴美之成敗,若早早夸下海口,稱自己赴美乃是要“浣洗中華”,結果卻最終敗北,乃至悻悻而歸,豈不顯得妄自尊大,只能徒增笑柄。或許可以說,對“浣華”之意義挖掘始于訪美之前,而對其附加意義的彰明和使用,則只能是在訪美成功之后。
正是經由梅蘭芳及其同仁對“浣華”這一名稱的意義附加,同時由于梅蘭芳訪美所獲得的巨大成功,“浣華”從對梅蘭芳的愛稱變成了尊稱。在三十年代及之后,“浣華”便成為對梅蘭芳的常用稱謂。而“浣華”后也常常跟上“先生”“君”等語,以示尊敬。但梅蘭芳自己對于“浣華”的直接使用仍然是有限的,同時期的繪畫作品及其他題簽中,還多是用“梅蘭芳”自稱。只有在涉及中外交流(如訪蘇)或對抗的情況,梅才使用“浣華”來落款,發揮此名的附加意義,以體現自己的拳拳愛國之心。
抗日戰爭期間,梅蘭芳居停上海“蓄須明志”,拒絕登臺演出,靠賣畫為生。在一九四四年歲末一九四五年初,梅蘭芳繪制了三幅帶有濃厚政治意涵的作品,即《松柏有本性》《春消息》《牽牛蜜蜂》圖,均以“浣華”署名。
《松柏有本性》以不懼嚴寒壓迫的松柏隱喻節操。而《春消息》,據人回憶,乃是梅蘭芳在收音機中聽到日本又吃了一個敗仗而繪制的。這樣的回憶也許不盡準確、帶有附會的色彩,但據繪制時間來看,其所要表達的意涵乃是祈求抗戰勝利,是毫無疑義的。在一九四五年的初夏,梅蘭芳繪制了《牽牛蜜蜂》,圖像雖沒有特別的寓意,但題款是別有心曲的:“曩居舊京,庭中多植盆景,牽牛絢爛可觀。他日漫卷詩書,歸去重睹此花,快何如之。”這個讓梅蘭芳深深懷念的庭院應該就是他在二十年代購入并居住經年,但在抗戰中為維持生計已經變賣的無量大人胡同的梅宅。在題跋中,梅引用了杜工部“漫卷詩書喜欲狂”的典故,自然是將自己比作杜甫,期待官軍收復失地,盼望國家重歸一統。應該說,在這三幅有著極強政治意涵的作品中,梅蘭芳使用了“浣華”這個名字的附加意義,使得這個名字與繪畫主題形成互文呼應關系,將作品與作者緊密地連接在一起。
可以說,梅蘭芳在抗戰中持守節操、不畏強暴,做出了巨大的犧牲,以實際行動證明了一個京劇藝人可擔民族大義、可以報效國家,他享有了伶人所能享有的最高榮譽,“浣華”此名的意義也得到了更多人的認可。在一九四六年末,蔣介石“親題‘國族之花四字(上親書浣華先生)以贈梅氏”。“國族之花”四字,可以說同時囊括了“浣華”之“華”的兩重含義,既肯認梅蘭芳是國族的驕傲,同時又贊許梅蘭芳的藝術美妙動人,但此處以“國族”修飾“花”,再也沒有張謇取名時略微有的那種諧謔和狎昵,這朵花也就不再是可供賞玩的風物,而變得圣潔和高貴了。
就京劇藝術而言,二十世紀前半葉可以說就是京劇從低俗走向高雅的過程,是戲曲演員從“賤業”“下九流”走向演員、藝術家的過程。梅蘭芳“浣華”表字的變遷歷史,同樣反映了京劇演員和京劇藝術地位的變遷史。這一歷程與京劇從“平劇”“舊劇”走向“國劇”的歷程分不開,與梅蘭芳做到了一個普通京劇藝人做不到的對時代的把握、對氣節的持守分不開。可以說,經歷了二十年代的國劇運動、三十年代的梅蘭芳訪美訪蘇、四十年代梅蘭芳在抗戰中的對民族氣節的持守,“浣華”這個名字才完成了最終的意義轉換,以“浣華”稱呼梅蘭芳,就不會再有狎昵諧謔的含義,而只有光大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