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民
上中學時,頗愛讀書。一位歷史老師見我“孺子可教”,告訴我說,讀書要把厚書讀薄,再把薄書讀厚。他說的“把厚書讀薄”是指讀懂這本書,能把這本書的內容、思想概括出來;再把“薄書讀厚”,是指在讀別人書的基礎上形成自己的思想,寫出一本厚書。前一句是“讀進去”,后一句是“讀出來”。這兩者結合在一起,才算真正讀懂了書。我一直謹記老師這句話。
一生中認識許多讀書人。許多人讀書甚廣,但每本書都“不求甚解”,又沒有陶淵明先生那兩下子, 一事無成。還有不少人,讀書甚下功夫,談及某本書,也讀懂了,但僅此而已,沒有形成自己的想法,沒有什么成果,也算不上讀書有成。我的一位老師,終生只愛讀書,一本帕廷金的《貨幣、利息與價格》不知讀了多少遍,但終生講課平平,沒有任何著作,甚至連像樣點的文章都沒有。我一直為他惋惜,想來他讀書應該是“讀進去了”,只是陷入前人知識的泥潭中,沒有走出來。
想到這些,是因為讀了盧周來教授的兩本書《極高明而道中庸》(以下簡稱《道中庸》)和《致廣大而盡精微》(以下簡稱《盡精微》)。盧周來教授讀書甚多,他讀的許多書我也讀過。讀他的這兩本書時,深感他讀書讀進去了,不僅抓住了一本書的中心思想,而且讀懂了被許多人忽略的觀點。但他不僅僅是介紹或闡述別人的觀點,而是通過廣泛的閱讀,形成了自己的思想,把“薄書讀厚了”。
市場經濟制度的誕生極大地促進了社會繁榮和進步,馬克思、恩格斯的《共產黨宣言》充分肯定并贊美了這一點。但市場經濟也引起了諸多嚴重的問題,其中最突出的就是收入差距拉大,貧富懸殊擴大,窮人生存狀態堪憂。與市場經濟同時產生的早期烏托邦主義者,如莫爾等人都關注到這一點。此后在經濟學發展的歷程中,每個時代的主流經濟學家盡管也承認市場經濟的缺點,但以贊美市場經濟為“主旋律”,為市場經濟鼓與呼。而強調市場經濟的缺陷,呼吁關注為經濟繁榮付出巨大代價的窮人,提出要實現社會公正的經濟學家,則成為各個時代的“非主流”,甚至“異端”。其實社會的進步,人類福利的整體提高,離不開“主流經濟學”,也離不開“非主流經濟學”,它們都是完整經濟學一個不可或缺的部分。盧周來是中國市場經濟改革的堅定支持者,但他更多關注的是市場經濟中的弱者、窮人,是社會公正,是平等。在主流經濟學一統天下的時代,這種聲音有驚世之作用,更值得我們關注。
要了解盧周來對這些問題的關注還要從他二十年前出版的隨筆集《窮人經濟學》開始。當時中國市場經濟改革突飛猛進,經濟增長迅速,人民生活水平顯著提高,中外經濟學人對中國的成就表示稱贊。但盧周來教授敏銳地注意到巨大進步中窮人的問題。他的這種關注絕不是富人對窮人憐憫式的廉價同情,而是對市場經濟缺陷的理性認識,以及對社會進步的人文關懷。他運用現代經濟學工具從制度角度分析了貧困的三種經濟學解釋。二十年過去了,他的讀書與思考仍然圍繞這一問題。他讀了更多的書,思考了更多、更深層的問題,與《窮人經濟學》相比,《道中庸》和《盡精微》這兩本書對貧困與平等問題的認識上升到一個更高的層次,更廣泛,也更深刻。
經濟學家談市場經濟總是從亞當·斯密的《國富論》開始,強調了“利己之心”通過“看不見的手”達到人類的繁榮。這幾乎已成為經濟學中的絕對合理。然而經濟學家往往忽略了斯密本人更為重視,修改版本最多,又在《國富論》之前出版的《道德情操論》,所謂“斯密悖論”,即《國富論》中的“利己”和《道德情操論》中“利他”的矛盾,正源于對斯密的書還沒有讀進去,也沒有讀出來。盧周來多次讀這兩本書,讀進去,也讀出來了。他體會到,人性是豐富的, 把“利己之心”說成人類本性是錯誤的,而且要區分“自愛”與“自私”。“自愛”是對個人利益的關注,是人類的一種美德,但絕不等于“自私”。“利己”也是需要約束的,社會公民的幸福生活絕非“利己之心”支配行為的社會里可以實現的。基于純粹的“利己”可以盲目歌頌市場經濟,但從斯密的“利己之心”出發,既要肯定市場經濟的進步,又要指出市場經濟的“內在缺陷”,這才是正確理解市場經濟的基礎。盧周來正是從這個基礎出發來認識市場經濟,認識平等問題的。
他更多關注了批評市場經濟的經濟學家的觀點,如熊彼特在《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和民主》中對資本主義能否永遠存在下去的討論,保羅·斯威齊在《資本主義發展論》中對資本主義的批評,以及斯蒂格利茨在《全球化及其不滿》中對市場經濟全球化加劇了貧富分化的研究,英國學者保羅·馬蒂克在《資本主義的冬天:經濟危機和資本主義的失敗》中關于金融危機性質的判斷及對其未來發展趨勢的預言,等等。如果簡單化一點,把資本主義等同于市場經濟,那么這些學者的著作都極有啟發意義。
作為中國的經濟學家,盧周來當然更關注中國經濟學界。他讀柳紅女士的《八0年代:中國經濟學人的光榮與夢想》感受到老一代經濟學家對中國改革的貢獻。同時,他也批評了某些經濟學家的誤解。例如,在世紀之交,曾經出現過“經濟學不需要道德”的謬論。他認為,把經濟學作為可以擺脫“價值判斷”從而不需要以道德為基礎的實證經濟學,以及經濟學家可以無視道德倫理觀,只講效率而忽視平等是完全錯誤的,會誤導改革。至于從被誤解的斯密出發,盛贊曼德維爾《蜜蜂的寓言》中的“浪費有功論”更是荒唐,甚至完全違背了亞當·斯密本人的宗旨。這些醒世之言不僅有利于中國經濟學沿著一條正確的途徑發展,而且也深化了我們對許多現實問題的理解。
盧周來并不是空談理論的學者,而是關注現實問題又有人文關懷的務實學者。他在讀書中更多思考的是中國的現實問題,即使讀經濟學經典或國外學者的著作,也是為了從中獲取理解與解決中國問題的啟示。
對中國現行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他有許多獨到的思考。他認為,從東方社會視角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是一種“中間狀態”,在中國改革的政治經濟學中要關注“利益不一致問題”,也討論了中國模式的意義、國企改革等廣泛的問題,其中有對中國改革的理論層次的探討,也有政策層面的建議。
關于平等問題,盧周來在讀書中的思考又深了一步。讓我印象最深的是,我們講“起跑線上的平等”,即起跑之后的機會平等,但他受皮凱蒂《二十一世紀資本論》的啟發,發展了“條件平等”,即站在起跑線之前的平等。在現代社會中,除了遺傳基因,每個人小時候生活的環境,受的家庭熏陶、各種教育是不同的。兩個基因完全相同的人,出生在不同家庭,富人家的孩子受有文化的父母的熏陶, 參加各種興趣班,或者上條件更好的私立學校,窮人家的孩子沒有這些條件, 同時起跑,結果也會不同。這就需要通過各種政策縮小這些差別。類似這樣有創意的見解,從讀書中而來,還是很有意義的。平等是一個涉及甚廣的問題,當今天大家都認識到平等的意義時,再講些大道理就沒用了。要從更多細節入手,才能找出不平等的根源,防止“階層固化”,并設計相關的政策。盧周來對這一問題的探索,在這兩本書中又比《窮人經濟學》進了一大步。
綜觀這兩本書,可以看出盧周來思考了相當多的問題,遠遠不止以上涉及的,如足球、食物、環境、美國憲法、民族主義、民粹主義、幸福等。書中提到的許多知識也頗為新鮮,如西方人不吃大米、玉米,原因就在于根深蒂固的種族歧視。由于大米為中國人所馴化,玉米為拉美人所馴化,在他們看來這些人都不如他們高貴,因此這些“下人”們吃的東西,他們不吃。即使現在沒有了歧視,但飲食習慣也已經形成、固化了,甚至消化系統的基因也改變了。書中這樣的趣聞還不少,讀這樣的書是一種享受。
從這兩本書看,盧周來教授讀了大量的書。從他對這些書的理解來看,他“讀進去了”;從他讀書后形成的思想來看,他也“讀出來了”。這正是我用“讀進去,讀出來”作為本文題目的原因。
(《極高明而道中庸》, 盧周來著,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二0二三年版;《致廣大而盡精微》, 盧周來著,商務印書館二0二三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