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魚游向大街（組詩）

大雨

大雨淹死了河流

大雨戴著斗笠

大雨穿著雨靴

大雨陰沉著臉

大雨在雨中走

走著走著

大雨撲倒

河流倒立

露出大雨

蒼白的腹部

青魚游向大街

我跟隨青魚

它們越游越快

脊背如刀片劃開大街

又迅速合攏

濁浪翻滾

情形險惡

我騎在青魚背上

像騎著一艘威武的艦艇

在大街疾馳

蘇州一間房子里

竹椅如家禽

家禽傲首闊步

但走不出庭院

一個人在門口張望

他家的親戚今日來訪

壇子里的豆醬又香又滑

愛在早晨開始彌漫

陰郁在昏暗的倉庫

已經白發蒼蒼

我走進客廳

一屁股坐在竹椅上

家禽紛飛

豆醬開壇

老爺爺異常亢奮

他重新愛上了老奶奶

夏天

蛇的涼爽適宜青年人

我從北方的太陽里醒來

回憶南方的夏天

我小坐片刻

一個人發呆

一個人吞下一口口水

南方的田野人頭攢動

我追逐一條小蛇

它的速度太快了

就在我眼前

但我永遠跟不上它的步伐

東海

晚飯后

我去東海看看

如果鯨魚擱淺

我得幫它回到海里

大海里的動物

它們奮不顧身

年幼的與年老的

它們躍出水面

星光下歡樂的場面

并不是為了生育

僅僅是因為歡樂

或許因為我的到來

加深了它們的饑餓

我去東海看看

去看饑餓

越游越遠

爺爺

爺爺去哪里

孫子就去哪里

世界因此變得溫情

一個無可取代的孫子

瘦高的大鼻子孫子

他們坐火車

向南方開去

南方有很多爺爺

孫子要去把爺爺

埋在陌生的故鄉

我無法確定的聲音

黎明時分

我在南岳的床上醒來

確信這具肉身屬于我

確信南岳昨晚壓在我身上

但無法確定一種綿長的聲音

它來自南岳的樹林、寺廟和夜空

在我的耳朵里發出轟隆隆的撞擊聲

無法確定在我酣睡的時候

地球與月球是怎樣

在南岳旋轉、飛升與相互吸引

可以確信發生了很多驚心動魄的事情

因為貪睡我錯過了目睹這一切

坐在黎明的床上

曙光給我送來乳白色的液體

一只鳥，隨后三五只鳥告訴我

確定的消息：南岳徹夜不眠

它在磨一塊磚頭

漆黑的夜空

漆黑的夜空不全是漆黑一片

漆黑的夜空中

布滿了微弱的星星

星星不全是混亂的

像我的腦袋

如果不仔細觀察

它看上去必定混亂無序

復雜的結構

隱藏了清晰的邏輯

我的腦袋

聳立在南岳衡山

漆黑籠罩

星星艱難

群山的困獸

趴在我懷里

鸕鶿

穿黑衣的鸕鶿把頭插入翅膀

它們的主人

一個穿藍衣的男人

仰臥在木船上

森林幽深，河道縱橫

鸕鶿似睡非睡

它們守著自己的主人

那個人太累了他閉緊眼睛

云霧在他身上移動

我悄悄靠近

鸕鶿醒來張開翅膀

其中一只性情暴躁的鸕鶿

用翅膀扇了我一記沉悶的耳光

墓地

長條形

生命最后的集裝箱

石頭砌的永不腐爛的身體

父母就此安息

又大又漂亮的家

我們不在的時候

他們自己出來偷偷打掃干凈

地坡

童年的腳步細小

在漆黑的夜里搬著板凳走很遠

去地坡看電影

我看見了星星像敵人的眼睛

戰斗在晃蕩的白布上打響

我緊張得要命

人生的虛汗就是那時流下的

如果再次回到地坡

我還想坐在人群中

像一個小孩體會緊張的快感

我感覺大地緩緩傾斜

當年日本兵只是路過地坡

媽媽從枕頭下摸出鞋子

跟著外婆在漆夜的夜里奔跑

一個驚慌的小女孩與她未來的孩子相撞

琴聲

順著樓頂的滴水而下的琴聲

與順著下水管道而下的琴聲

是同樣的琴聲

有一種清潔的琴聲

必有一種弄臟的琴聲

有一種鳥鳴般的琴聲

必有一種咕嚕咕嚕擠壓的琴聲

它們選擇不同的道路

同時鉆進了我的耳朵

君山島

我在君山島上尋找我的家

每一棵古樹都是我的家

樹上烏黑的鳥巢我睡過

每一口古井都通向西方國家

但我不常去

我坐在井邊

問候世界盡頭的朋友

他們在那邊想象我們這邊的生活

他們聽到了君山島上鷓鴣的鳴叫

平原上的亭子

洞庭湖平原沒有盡頭

我走一天還找不到你的家

每一戶人家都是相同的家

每一條路都通向同一個亭子

天空下只有一個洞庭湖

天空擠滿白色的魚鱗云

天空下只有一個孤零零的亭子

四根柱子聳立平原

形式主義的屋頂

棍子的線條

搭建簡單的美學

我走進虛無的亭子

從而改變了亭子的結構

曬鹽的人

他們在月光下曬鹽

裸露健壯的后背

古銅色的肌膚，潔白的牙齒

我走近他們

與他們交談

清廉疏朗如海鹽的月亮

月亮高懸于大海

一個擁有大海的人

并不需要貪戀別人的財富

他們在月光下曬鹽

展示自己身體祼露的財富

凍僵的馬

馬呼出的熱氣

凍住了自己的嘴巴

它的舌頭垂下

像一根繩子

而韁繩晃動

像一根拉長的舌頭

我撫摸馬的嘴巴

可憐的嘴巴不能發出嘶鳴

它的肺在胸腔里咆哮

它的血咕嚕咕嚕響動

馬背與脖子上的鬃毛

凍得像我小時候的亂發

我踩著白色的寒霜

穿過貧窮的鄉村小道

走向一所學校

我呼出熱氣快速奔跑

免得被寒霜凍住了嘴巴

周瑟瑟，當代詩人、小說家、評論家、紀錄片導演。中國作協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著有詩集《松樹下》《栗山》《暴雨將至》《世界盡頭》《犀牛》《種橘》《向杜甫致敬》，評論集《中國詩歌田野調查》《當代詩歌文明：周瑟瑟研究集》等多部，長篇小說《中國兄弟連》《中關村的烏鴉》等30多部。獲《北京文學》詩歌獎，獲2009年中國最有影響力十大詩人、2014年國際最佳詩人、2015年中國杰出詩人、2021年度全國十佳詩歌評論家等榮譽稱號。主編《中國當代詩歌年鑒》《中國詩歌排行榜》，創辦栗山詩會與卡丘·沃倫詩歌獎，擔任新加坡國家藝術委員會金筆獎評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