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物質現象存在于傳播的全過程,不同的傳播物質條件,必然會生產不同的“世界”。文化和社會塑造了媒介,而媒介也反過來塑造著文化與社會。在數字時代,媒介的普泛與普惠,使人們持續地參與傳播,持續地編碼與解碼,使傳播活動成為一種日常生活化的交往。
關鍵詞
媒介 傳播 文化 社會
作者信息
陳守湖,陜西師范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技術對于人類的交流與傳播,具有極為重要的價值,甚至具有決定性的影響。但我們也不必陷入技術決定論之中,技術也好,物質也罷,其在交流與傳播活動中如何發揮作用,最終還得服從于人的主體選擇。丹麥學者克勞斯·布魯恩·延森(Klaus Bruhn Jensen)在其代表作《媒介融合》中從網絡傳播、大眾傳播、人際傳播三個維度闡釋了自己的媒介觀。在延森看來,交流與傳播是人之為人的必要條件,技術只不過是提供了中介和條件而已,并非原因。因此,在互聯網和手機媒介日益繁榮的當下,傳播學研究的重心應當作出轉變,即從作為技術的媒介轉向作為傳播的實踐。
一、傳播的物質條件
論及傳播的物質條件,很容易讓人們聯系到媒介的工具性。但延森認為,就傳播的物質條件來說,人類其實很難對其予以掌控。人的身體就是一個“擁有普遍世界的媒介”,即使身處相同的傳播物質條件,也有可能在理解、認知與交流能力上有差異。原因在于:傳播能力與人的社會化和教育經歷密切相關。同樣,物質媒介也要經歷一個社會化(編碼)的過程,以適應不同的文化語境。
延森重點考察了三類媒介:作為人際交流媒介的人的身體、經典大眾媒介以及數字化的信息傳播技術。身體的交流與傳播功能,其實一直在人類的社會化過程中發揮著關鍵性的作用。作為傳播媒介的身體,具有生產性,也具有接收性。延森因此把身體和工具作為第一維度的媒介,他認為:正是身體及身體向工具的延伸,賦予了每個人交流與傳播的能力。這種具身化的傳播顯然造就了人類天然的媒介秉賦。比如口語,其作為媒介的歷史不僅悠久,而且在不斷發展,并具有其他媒介所難企及的優勢。正是基于這樣的一種認知,媒介理論的研究者們對于口頭文化不敢有半點輕慢,并不將其視為低級形態。只是小心翼翼地將原始的口語傳播視為特定語境下的表達與事件,認為其不具備跨語境傳播的表征功能。延森更傾向于將書寫劃入第一維度媒介。抄寫盡管沉淀了知識,但在傳播的意義上來說,它依賴于社會交往的多級流動,同時,特定社會的制度安排(比如受教育、階層劃分)也會阻礙書寫傳播的廣度。
技術復制造就的大眾傳媒,被延森列為第二維度的媒介。他提出:印刷、報紙、電影、廣播、電視等都可視為第二維度的媒介。其典型的傳播特征就是一對多的傳播,而非一對一的復制、存儲與呈現。同時,這一類的媒介極大擴散了信息傳播,而且使人類的交流與傳播告別了時間和空間的限制。但延森同時指出,第二維度媒介占據主導傳播地位的時代,第一維度媒介的傳播并非消失了,而是融入了傳播過程中。如在一些社區活動中,朗讀就是一種重要的傳播媒介。而在讀報、讀書的過程中,抄寫批注這樣的傳播行為并不鮮見。這意味著,即使是在一對多的大眾傳媒時代,受眾個體并非完全被動,讀者同樣可以成為“作者”,加入到媒介文本的生產與傳播中來。
如果說,在大眾傳媒時代,第一維度與第二維度媒介的融合并不十分明顯,且物理平臺的轉換也有障礙,媒介形態的區隔依然清晰。那么,數字媒介的出現,則模糊了媒介邊界。文本、圖像、聲音等既有類型,在數字媒介時代被整合,并產生了多種表達類型。數字技術支持的媒介,就是延森所稱的第三維度的媒介,如電腦、智能手機以及其他便攜設備等。由此,數字技術成為當下傳播的元技術,并以強大的技術動能和再媒介化實踐,整合了人際傳播、大眾傳播及網絡傳播。盡管數字時代的傳播所要求的物質條件較之既往更為復雜,但人們對于傳播的物性感知其實是在消解的。因為,技術進步使得媒介全面融入了日常生活,媒介化與再媒介化也成為了日常生活化的事件。
“物質→媒介”這樣的轉化何以發生?延森用可供性、嬗變性、技術動量三個概念進行了解析??晒┬詮娬{的是物質所具有的成為媒介的潛能。嬗變性關注的是傳播活動中多重因素(物理、生理、心理和社會等)的影響,傳播雖然基于物質載體,但同樣也能重塑載體。技術動量則指的是媒介普遍存在性所帶來的文化與社會實踐的差異,言談、書寫、印刷等不僅曾經擁有技術動量,而且至今仍發揮著獨特作用。在這個意義上來說,基于新興技術出現的新興媒介或許只是媒介變遷的一種形式而已。
二、元媒介與元傳播
從人類的傳播歷史來看,技術變遷必然會帶來傳播形式的變革,并不斷激發人類身體所具有的傳播潛能。關于傳播形式,延森認為至少擁有三個獨有特征:其一,可控制性,這使得人類交流與傳播的可能性無限擴張,哪怕是同一媒介用于交流與傳播,也因主體差異呈現出不同的形式。其二,可轉譯性,個人與機構都持續不斷地介入到形式不同的轉譯中來,從而使傳播具有了持續性。其三,再媒介化,技術變遷會帶來形式的重構,新媒介并非徹底告別舊媒介,新媒介之“新”包含著對既往媒介的再媒介化。
延森用“元傳播”這一概念對媒介進行了重新闡釋。元媒介的命名,特定地指向了數字媒介,數字技術的加持使得當下的媒介對于文化與社會的滲透日益增強,媒介形態的整合性亦日益提升。元傳播則是任何媒介、任何傳播實踐中的必要構成部分,即:人類交流與傳播是在不同層面上同時發生的,但傳播意涵的生成需要基于一個潛在的可能性。延森認為,元傳播在三個維度的媒介中都存在,并不僅僅是在數字媒介中才會發生。
人類的語言交流其實一直是在抽象的對比層次上進行的。就言談來說,存在著元語言,亦存在著元傳播,其傳遞的訊息都是含蓄的。如果缺乏語境(話語、物質或社會意涵等),意義就很難獲得。處理信息、提取意義幾乎是每一個人的天然能力,正因如此,我們很容易忽視支持這種能力的框架。這種框架的形成,既是心理學意義上的,又是社會學意義上的。在傳播過程中,編碼與交往關系不可或缺。憑借技術與元技術,文本傳遞跨越了語境,而框架也得以從不同的社會環境中抽離出來。
延森通過對體裁這一跨越媒介形態的形式來對大眾傳媒中的元傳播進行了解析。體裁既體現為信息的傳播形式,也是一種話語現象和社會現象。體裁不僅構成了詮釋和交流框架,同時也包含了特定的社會行動計劃?;诖?,可以認為:體裁是一種具有社會功能的話語形式,承載著傳播內容的性質,也體現了所維系的社會關系的類別。其實,在雅格布森、羅蘭·巴特等人的語言學研究中早就涉及到這樣的內容。語言與世界的關系,就是人與世界(社會)的關系。大眾傳媒與受眾的聯結并不緊密,僅僅是一種話語意義的編碼與解碼。意義的傳遞與獲取,系于文本中所潛藏的框架。傳受兩端所領受的意涵,本質上是一種社會事實。
數字時代的元傳播更為普遍。用戶的元傳播行為不僅包括對于框架的使用,還包括對于具體的傳播元素的駕馭,比如開放式源代碼的提取,以及對開放的平臺基礎設施的征用等。數字媒介的可供性使信息編碼及關系編碼變得更為頻繁,意涵生成的交互性亦大大增強。用戶的元傳播改變了傳播的行動,也生成了傳播的信息(數據、軌跡)。在互聯網時代,平臺媒體有著廣泛而深遠的影響力,吸引了大量的用戶參與其中,元傳播在其中就發揮著關鍵作用。平臺用戶的傳播參與,不僅重置了自身的傳播行為及意義,也影響了他人的傳播行為及意義,同時,每一次傳播記錄成為平臺的元數據,而人們在大多數時候渾然不覺,但元數據在商務傳播與政務傳播中價值重大。相較于大眾傳媒對于時空的物理性跨越,數字媒介幾乎毫不費力地打破了時空的限制。也因此,數字媒介的普泛與普惠,使人們持續地參與到傳播活動中來,也持續地編碼與解碼,并使傳播活動持續地成為一種社會交往活動。
三、傳播的二元性
媒介——文化(社會)之間的互構,是延森在《媒介融合》一書探討的重要內容之一。行動與結構是社會科學的經典二元論,延森提出的傳播二元性正是基于這一理論框架的,他從結構的二元性、文化的大分野、持續文化和停滯文化三個方面進行了論述。
從吉登斯(Anthony Giddens)的結構化理論來理解,個體行為與社會結構其實是相互建構的。作為社會學家的吉登斯較少涉及媒介與傳播,但吉登斯提出的系統整合與社會整合的概念有助于我們很好地理解傳播的二元性。在吉登斯的觀點中,地方化的、具身化的、面對面交流活動,屬于社會整合。而基于技術中介的,處于共存環境之外的、跨越了時空的社會交往,則是系統整合。就文化的形成來說,持續進行的傳播是前提條件。媒介塑造了文化,同時也記錄、保存了文化,文化意義理所當然地對應著相應社會結構(既往的或當下的),在這樣的過程中,傳播對于結構與社會的協調顯而易見。數字媒介作為元媒介,兼具系統整合和社會整合的功能,因為,媒介的多樣態必然會帶來意義表達的多模態。
在精英主義的文化觀看來,高雅文化與低俗文化之間的區隔不僅必要,而且難以彌合。但在媒介日益豐富的大眾傳媒時代,文化雅與俗的邊界不僅變得模糊,而且呈現為伴生狀態。數字媒介的出現使得這一趨勢出現了新態勢——文化的第二次大分野,即文化產品生產與文化傳播過程的區分。延森指出,“高雅-大眾的分野”將人們導向生產者的天才與個性,“生產-過程的分野”則將人們導向“作品”的功用本身,較少地強調傳播中的再創造與再發展。
傳播如何最終影響文化與社會,依然有待大量的實證研究,但不同的傳播(媒介)造就的文化的持續或停滯,則是可以具體感知的。延森認為,持續文化與停滯文化可以作為分析的范疇,用以探悉傳播實踐變化的不同程度。停滯文化預示著社會交流,持續文化則塑造了社會交流,兩者之間的中介因素就是傳播。就傳播的二元性來說,媒介技術的可供性是一個重要的決定要素,媒介技術的社會組織與規范同樣至為重要。在這里,就涉及到媒介化理論的一個核心問題——媒介如何成為一種“制度”?
在延森的媒介研究中,手機媒介的移動性是一個典型案例。延森認為,語境的移動性深刻地表征了社會關系整體結構的變化程度——即語境的變化。語境與媒介一樣,既是物質現象,也是非物質現象。戈夫曼曾將“自我的場域”分為三種類型:固定場域、情形場域、自我為中心的場域,手機無疑應當歸入“自我為中心的場域”。但手機作為一種普遍應用的媒介,它既是以自我為中心,又是以他者為導向的。延森指出,某一個體使用手機的一天,就意味著他已經參與到自我的維持和社會的維持(自我的社會化和社會的制度化)之中。移動優先為何在當下的媒體融合中被特別強調?延森的研究能給我們以啟示:移動媒介是一種基于技術、設備、社會語境、文化變遷等復雜要素的媒介,全面影響著人們的社會生活和文化參與。對傳播的移動性的強調,其實就是基于新的媒介制度的傳播策略調整。
參考文獻:
[1]克勞斯·布魯恩·延森.劉君 譯.媒介融合:網絡傳播、大眾傳播和人際傳播的三重維度[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9.